雨花写作营 | 周于旸:火光如诗,烛影迷离

(2024-09-06 11:10) 6002294

  导语

  青春是生命之泉的涌流,青年是文学发展的希望。江苏作协历来重视青年文学人才的发现培养,通过组织培训、学历教育、文学评奖、青年论坛等多种方式,帮助青年作家、批评家成长成才。2019年起,先后启动两轮“名师带徒”计划,推出“文学苏军新力量”“江苏青年批评拔尖人才”等人才梯队,进一步建强文学苏军方阵。省作协下属四大期刊同样把青年文学人才培养列入办刊重点:《钟山》举办全国青年作家笔会并联合《扬子江文学评论》举行扬子江青年文学季,设立面向全国青年作家的“《钟山》之星”文学奖;《雨花》坚持做好“绽放”“雨催花发”栏目,承办“雨花写作营”;《扬子江诗刊》设置“新星座”“早知潮有汛”栏目,每年评选扬子江年度青年诗人奖,推出江苏十佳青年诗人,举办长三角新青年诗会等青年诗歌活动;《扬子江文学评论》推介优秀青年学者的批评文章,连续七年组织扬子江青年批评家论坛,2023年起,深入高校文学院举办学术工作坊……江苏作协多措并举,囊括新鲜“青年面孔”,凝聚青年文学力量,展现文学薪火相传的独特魅力,见证一代青年作家、学者的探索与创造。

  近期,江苏文学以全新栏目“文学新火”,与四大文学期刊联袂推介具有创作实力的青年作家、批评家。本期与《雨花》杂志共同推出“雨花写作营”学员——周于旸。

  周于旸:火光如诗,烛影迷离

  个人简介

  周于旸,1996年生,江苏苏州人,已出版小说集《马孔多在下雨》《招摇过海》。有小说发表于《人民文学》《十月》《小说界》《北京文学》《长江文艺》《青年文学》《西湖》等刊物。有作品入选2023年收获文学榜,小说集《马孔多在下雨》入围第五届宝珀理想国文学奖决选名单。第五、第六届雨花写作营学员。

  创作成果

  获奖情况

  《马孔多在下雨》

  入围第五届宝珀理想国文学奖决选名单。

  《穿过一片玉米地》

  入选2023年收获文学榜。

  作品选读

  大象无形

  文  |  周于旸

  和往常一样,父亲拿出一根蜡烛,点燃以后,交到她手里。这只手,现在的年龄是十岁,刚好握得下一根蜡烛,蜡烛的触感比橡皮泥光滑,比水彩笔温润。假以时日,这只手会触摸到这世上一切别致风物,经历无数寒冬酷暑,会流出鲜血,也会愈合如初。但是在那个晚上,父亲只要求她握好手里这支蜡烛,若是无聊,就吹一吹火焰,用嘴边的气,别用肚子里的气,否则火焰会熄灭。这火不能熄灭,得等父亲从房间里出来,亲口将它吹灭,这是胜利的仪式。父亲在蜡烛上划下一个刻度,说,最多烧到这,爸就来了。在李襄颖的印象中,父亲从未食言,只提前,不迟到。而那些从房间里出来的陌生人,个个垂头丧气,愤恨不平。她打小就明白一个道理,父亲是战无不胜的。但母亲却总嗤之以鼻,说,再厉害,也就是个下棋的。

  李襄颖是我的同学,我们俩做了十二年的同窗。她第一次引起我的注意是在小学四年级的课堂上,教室的窗外出现了两张老人的脸,把所有人吓了一跳。那时她的父母开始闹离婚,她成了两家人争夺的对象,外婆外公也出马了。她被叫出教室,回来时脸已经红了,眼泪汪汪,脖子里挂着的润唇膏,随着她的每一次啜泣上下跳动。全班同学目视着她走向座位,这时老师吼道:看书!大家看书。李襄颖坐到座位上,把课本随便翻开一页,用揉红的眼睛注视着书上的字体,但是以后的生活应该跟谁一起过,书上没有讲。

  父亲把家里的车开走了,她第一次觉得,父亲是个坏人,从此以后,她只能坐公交上下学。每天往兜里塞四个硬币,裤子叮当响,上体育课前还要拿出来藏在笔袋里。有一次硬币被人偷走了,于是放学后她只好走回家,走了一个多小时,一边走一边骂,骂小偷,也把父亲恨得咬牙切齿。她与父亲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倒数第二次在家里见到他时,他正从母亲怀里抢一个纸袋子,母亲哭着朝他嘶吼,这钱不能拿,要留给女儿上辅导班用。母亲把那笔钱守了下来,父亲走后还死死地护在胸口,好像随时会被抢走一样。

  母亲把家里的全家福收了起来,只留下自己和女儿的照片。客人来到她家,只要一见到墙上挂着的照片,就知道这家少了个人。但李襄颖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班上同学都在议论她。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等小学毕业,大家就不会相见。就像她不可避免地会淡忘父亲一样,这些同学也会把她整个忘了。那时她坐在教室后几排,而我坐在前面,相当于一条对角线,这个距离让我可以安全地和前后桌议论她。早熟的男孩已经有了看法:离婚家庭出来的小孩,长大了会变成坏人。我嘟囔了一句:她不会成为坏人。然后上课铃就响了。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她发作业本时,每次都平整地放到我桌上,不像别的学生,总是把本子飞来飞去。

  小升初的时候,我们考到同一所中学,又同班三年。那时她已经发育得很好,男生跟她讲话,不敢直视她的眼睛。班里最好看的男生开始追求她,每天骑自行车送她回家,生日的时候给她送蛋糕,吃到一半,里面还有张小卡片,写着蹩脚的情话。她也因此受到女生的排挤,除了应付难解的试题外,还要面对复杂的人际关系。她不讨厌那个男生,有时候想,既然都到这份上了,不如跟他谈恋爱得了。这时她脑海里浮现出母亲的身影,庄严肃穆地坐在家里木雕花纹最多的那把椅子上,跷着二郎腿,一手搭在另一只手上。每当她做了错事,母亲就会摆出这套架势,让李襄颖在自己面前承认错误。家教森严,决不允许她早恋。初二的某一个晚上,开完家长会,回家后母亲把她逼到墙角,双手握住她的肩,质问谁是她在这世上最爱的人。李襄颖吓了一跳,沉默了一会儿说,书上讲,先爱己,才能爱人。母亲说,别贫,你知道我不是问这个。她说,你不就是想让我说你吗?母亲说,小时候你第一次喊妈,不是朝我喊的,那时我就觉得,我们将来不会很亲。她说,你不要这么敏感。母亲说,我当妈是不是很失败?她说,我不知道,反正你做妻子不算成功。

  那一晚她成功搪塞了过去,但是失了眠,她意识到母亲也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样坚强。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她反复想起这个场景,好像母亲不是在问她最爱的人,而是在诉说,我这一辈子,就只能为你活着了吗?母亲在体制里工作,待遇好,但朋友不多。一到放假,除了偶尔的饭局外,就是在家打扫卫生,地上不能有一粒灰尘,床单也不许有一丝褶皱。好像把屋子清理干净,生活也能跟着清晰起来。周末上完补习班回家,李襄颖打开门,就会见到母亲正在用胶带粘去地上的毛发,粘去蚊虫的尸体和蚂蚁的足迹。西西弗斯在推石头,母亲永远在打扫她的屋子。

  有一天早上,她叠完被子,走出房间,像是被什么东西拉扯回来一样,她看到被褥还留着一条褶皱,上前抚平后,心里才舒坦了一点。那一刻她陡然意识到,这是强迫症,母亲正把她塑造成和她一样的人,母亲的灵魂已经入驻她的身体,控制了她一部分的精神。她警惕起来,害怕母亲变成她未来人生的镜子。想象二十年后的自己,婚姻失败,社交闭塞,生了个孩子,但没法跟她建立牢靠的联系,还要借着做家务的名义,才有理由走进她的房间,跟她说上一些唠叨话。想到这里,她必须要做一些母亲不许她做的事。第一件事是去找那个叫林磊的男生谈恋爱。

  李襄颖不再装作冷漠,林磊再次送她回家时,她问他要不要去家里坐会儿,可以一起写作业,但是得在母亲下班前离开。她带着他进门,脱鞋,穿过客厅,走入书房,摆开两张椅子。她没有开灯,而是在书桌上点上一根蜡烛。她打小就爱玩火,从小商品市场上挑来各式各样的蜡烛,母亲非常愤怒,骂过她不下十回。李襄颖说,停电时可以用。母亲说,你买的都够停电到明年了。她说,远远不够。蜡烛买回来后,她把它们锁在书桌下当中的抽屉里,一旦有什么需要,她就关上灯,拿出一根点上,好像陈年美酒,轻易不拿出来喝。李襄颖第一次带男生回家的那个傍晚,她点上了一根带花纹的浅绿色蜡烛。

  袭窗而进的黄昏在火光中黯淡了下来,烛火在风中跳舞,花瓶、水壶和日历有了灵魂,这些物体的影子喧嚣地纠缠在一起,生动而又鲜艳。他俩一言不发,摊开本子做习题。厨房里传来冰箱工作时发出的“嗡嗡”的声音,响一段静一段。写了一会儿,李襄颖看到林磊的本子上还是一字未动,问,你干吗呢?林磊说,我学不进去,这蜡烛晃我眼。李襄颖说,我妈快要下班了,你抓紧。林磊说,抓紧什么?李襄颖说,抓紧写一点。林磊说,我来你家,就是为了写作业吗?李襄颖说,你还想干什么?林磊说,我们在谈恋爱,对吧?男朋友在你眼里是什么?李襄颖说,消波块。林磊说,消波块是什么?李襄颖说,你见过海没有?消波块建在海岸上,用来吸收大风大浪的。林磊说,我没太听明白。李襄颖说,你不用听明白,我也没指望你能听明白。这时李襄颖听到楼道里传来脚步声,母亲回来了,她已经听了十几年,不会出错。她立刻吹灭桌上的蜡烛,跑到玄关前,拿起林磊的鞋子,塞到他手里,把他推进自己的卧室,叫他在衣柜里躲着。

  果然是她的母亲,偏偏就在这一天,母亲提前下了班。母亲总是适时地出现,耽误她所有的要紧事,她可以因此生恨吗?母亲无辜,但总是令她讨厌。多年以后,她们的关系彻底僵化,李襄颖把手机密码、银行卡密码全部换成了母亲的生日,为的是让自己能够更加惦记她,不至于只剩下满腔恨意。她们可以为任何事情吵架,却无法找到缓和关系的诀窍。那天傍晚,尽管李襄颖把蜡烛熄灭了,母亲依然敏锐地嗅到了烧焦味,在客厅里大声呵斥道,你迟早把这个家整个点着!李襄颖没有反驳,任由母亲扯大嗓门,因为林磊还在房间里,她不想让他看笑话,只好攥紧拳头,用大拇指甲掐自己的中指,一股恨意悄悄地在她体内流动,等到母亲骂完,她的中指上已经有了血印。

  在母亲进厨房准备晚饭的时间里,李襄颖拿起桌上的作业本,回到房间,拉开衣柜,林磊直立在门后,仿佛商场里的假人模特。李襄颖说,吃完晚饭,我会拉我妈出去散步,到时候你就自个出去。林磊说,你脸色好难看,你妈经常骂你吗?李襄颖说,跟我爸离婚后,她一人要分饰两角,还说有一半话是替我爸讲的。林磊说,刚刚没有问,你为什么要点蜡烛?李襄颖说,我手里有蜡烛的时候,别人就会离我远些。林磊说,你别这样,我们才刚开始,明天还能来你家吗?李襄颖说,别来了,要是被我妈发现,她饶不了你,也饶不了我。林磊说,我觉得你不喜欢我。李襄颖说,你昨天还讲,班上没有女孩子不喜欢你。林磊说,只有你,我不敢确定。林磊说完后,从衣柜里走出来,眼神变得不怀好意,他双手捏住她的胳膊,李襄颖有些害怕,也有些发蒙,心想这么小一个衣柜,怎么能容得下这么大一个人?林磊把头凑过来的时候,眼睛闭上了。李襄颖则完全相反,她的眼睛越瞪越大,但她的身体没有闪躲,因为怕闹出动静,一旦闹出动静,母亲就要破门而入,像跳水运动员,从天而降,惊起一朵声势浩大的水花。

  吃晚饭的时候,李襄颖心不在焉,她在想那个吻,想来想去,不太满意,像是被盖了个章,有些事情成了定局。和母亲去楼下散步的时候,母亲跟她讲昨晚做的噩梦,梦见一条鳄鱼躲在她的床下,每晚趁她睡着,就去厨房觅食,有一天家里没东西可吃了,鳄鱼把她整个吞了。照理做梦做到这个份上,她该醒了,但是没有,她整个人被一张鳄鱼皮包裹住,竟觉得还有些温暖,后来鳄鱼掉进一个泳池里,因为不会上岸,只好在里面转悠,但她疯狂吃水,几乎呛死在鳄鱼肚子里。李襄颖说,你怎么会做这种梦?母亲说,我不知道,但我觉得这梦有些别的意思。李襄颖问,什么意思?母亲说,这条鳄鱼,可能就是你爸。李襄颖说,跟我爸有什么关系?母亲说,书白念了你,这叫比喻,就是说我跟你爸活不到一块。李襄颖说,是的,一有狂风暴雨,鳄鱼能活,你就活不了。母亲说,你今天非要气死我?有件事我还在想要不要瞒你,现在就跟你讲了,你爸跟别人结婚了。李襄颖愣了一下,然后说,你们谈恋爱那会儿,他说过这辈子只爱你一个人没有?母亲说,好像说过,又好像没有。

  在一长串的缄默中,她们走回了家。李襄颖洗完澡,坐到书桌前,打开抽屉,把里面的蜡烛整排摸一遍,就像小时候推算盘上的算珠一样,无比柔顺。她每晚睡觉前都会做这件事,逐渐变成了某种仪式。她甚至觉得这双沾满蜡油的手,早晚有一天会生出火焰来。刚刚散步的时候,她有一句话没有跟母亲讲,父亲跟别人结了婚,将来也会生孩子,要是生的小孩,样样都比她李襄颖好,当母亲的,会不会觉得是自己出了问题?这个东西叫等量代换,今天上数学课,老师刚好讲到这一章。想到这里,李襄颖听到背后有什么声音,转头一看,一个大黑影把她整个罩住,她吓得屁股离开了凳子,膝盖顶到了桌,疼得差点叫出声来。她骂道,你怎么没走?林磊从阴影里走出来,朝她做个鬼脸,说,我想在你这过夜。李襄颖说,你快走,别让我讨厌你。林磊说,怎么走?我要是出大门,你妈肯定发现。李襄颖双手交叉护在胸前,说,我不管,那你也得走,从这儿跳下去。林磊说,这是四楼,要出人命。李襄颖说,你不走,今天就睡衣柜里。林磊说,那我就睡衣柜里。李襄颖说,不行,你不能睡衣柜里,你还是得走。

  林磊不再跟她周旋,而是直接躺到了床上,耍起了无赖。他以为这是打情骂俏的漂亮手段,李襄颖却直接哭了出来。她哭也不是为别的,而是洁癖的毛病又犯了,这个男人没有洗澡,穿着外衣外套直接上了床,在她看来,无异于把一盘墨汁往床上倒。而且他庞大的身躯把床板都挤压出了声音,她从未见过自己的床如此疲劳过度。李襄颖一哭,林磊又吓坏了,从床上爬起,不知道怎么安慰,只好揉她的背。李襄颖拍掉他的手,说,别碰我。林磊说,有意思没意思?他走到书桌前,打开窗,把书包扔了出去。朝下面看了看,风有点大,地面有点远,又把窗户关上,打开房门,走了出去。大门关上后,隔壁传来母亲的声音,说,李襄颖,你跑出去了?李襄颖朝门外喊,没有,你听错了!李襄颖回到窗边,盯着楼底,等林磊出来,抄起桌上的墨水瓶朝下面扔去,瓶子在林磊的脚边炸开,墨水溅到了他的裤腿上。李襄颖立刻关上窗,拉上窗帘,也没听清林磊是怎么骂她的。她蹲在桌子旁笑,笑了一会儿,眼眶又有点湿。第二天,回到学校,李襄颖和林磊默契地保持了距离,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做早操的时候,女生从男生队伍中穿过,她也不看他一眼。那时他们年纪小,生活就像抄字作业本,只顾往后写,不会朝前看。

  这些事情是李襄颖和我讲的,那是一个平常的傍晚,因为和父母吵架的缘故,我没有急着回家,找了间顶楼的空教室,准备把武侠小说的最后一章看完。看到一半,走廊传来脚步声,我下意识地把书藏了藏。是李襄颖,她背着书包朝我走来。我开始紧张,我俩虽同窗已久,但在此之前几乎没说过话。正当我不知道该如何打招呼时,李襄颖在前排坐了下来,背对着我,我松了口气,探头望了她一眼,是来写作业的。

  我没有理她,离开教室,到走廊里站了会儿。广播里放着流行音乐,学生成片涌出校门,夕阳从树叶的缝隙中穿过,照在球场的篮板上,酝酿成一团耀眼的光芒。夜幕来临前,心里有些情绪。念到中学后,学习有些变味,课本还像以前一样简单,试卷却决心要跟课本断绝关系,难度陡增,仿佛今天刚拿到驾照,明天就要被送去开F1赛车。班上那些尖子生,也不知道私底下偷偷做了多少习题,才考出那么漂亮的成绩。班主任跟我说,我总是双目无神,心思不在学习上。我想了想,没想出我心思到底去哪儿了,就算不在学习上,也应该在其他地方,可它失了踪迹,久久没有音讯。班主任还说,没有人是天生的差生,只要肯花功夫,人人都能考上高中。这让我想起我的父母,不像大多数同学的家长,我的父亲不做保安,母亲也不做家政,他们在大学生最稀缺的年代考取了名校,这是份难得一见的体面,而我也理应继承这份体面,把一份大红录取通知书交到他们面前。但十四岁的我面对满眼红叉的试卷时,还是有些怯弱,不知道从何发力。小的时候,我总以为不看钟表,时间就不会流逝,可以尽情浪费。到了现在,我潜意识中仍有这种想法,对着天空发呆的时候,总觉得黑夜永远也不会到来。

  这时候,李襄颖过来了,站到我边上,起初一言不发,过了一会儿才说,你是不是有些不舒服?我说,没有。她说,为什么不在教室里待着?我说,这儿凉快。她说,别以为我看不出,你们男生最近都躲着我。我说,别人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躲着你?她说,你知道我跟林磊的事情吗?我说,听说过一点。她说,他昨晚亲了我,没经过我同意。我说,你们不是在谈恋爱吗?她说,已经分手了,我不该让他亲我的,你初吻给了谁?我没说话。她继续说,我这个年纪就跟人接吻,是不是有点太早了?我说,是有点早。她喝了一口水,一五一十地讲起了她和林磊的故事,也讲起了她的父母,讲他俩如何离婚,母亲又是如何把她带大,跨度很长,细节丰满,越讲越起劲,几处停顿的地方,我以为要收尾了,转眼又另起一段,好像我是个日记本,十几年的故事都在上面了。

  我说,我听明白了,你是觉得这人普普通通,凭什么吻你,对吗?她说,我听过一句话,初吻给错了人,这辈子找不到好对象。我说,谁说的?她说,你别管谁说的,我觉得有道理。我说,你跟他恋爱后,摆脱你妈对你的影响了吗?她没有回答,沉默良久,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根红色蜡烛,竖在矮墙上,又掏出打火机,点燃蜡烛。我说,今天是你的生日?她说,你说风吹灭蜡烛的时候,它会许什么愿望?我说,我不知道,也许只是想把它吹灭。她说,蜡烛是火焰的梯子,你有没有觉得?蜡烛一点点烧完,火一点点落到地上,然后熄灭。我说,你烧了多少蜡烛,才悟出的这个理?她说,只要见到火苗,我就能集中精神,考试的时候,要是有这玩意儿,我可以多考十分。我说,这么玄乎?不怕烧起来吗?她说,没有任何一件东西会无缘无故烧起来。

  火苗在晚风中摇摇晃晃,好像我打瞌睡时的脑袋,猛的一下,就会栽到桌子上,但总是先一步醒来。蜡烛几次都差点被风吹熄,借着残存的一点火星,顽强地扭转了颓势。火光越来越亮了,这也说明天越来越暗,是时候回家了。临近谈话结束的时候,李襄颖凑近蜡烛,温热的火焰把她的脸照得明媚如玉。她说,我有很多蜡烛,有的用来照明,有的用来烧东西,这一根,我用它烧过日记本,烧过我爸的棋谱,烧过一个娃娃,没烧成,这些东西不是烧了,是存到蜡烛里了,蜡烛没烧完,它们就没有丢。她一边说,一边盯着蜡烛,好像在水族馆里隔着玻璃看一条游鱼。奇怪的是,就在那短促的刹那,一阵荒凉的心绪突然荡漾出来,宇宙的边界陡然缩减,仿佛只容得下她一个人和一支燃烧中的蜡烛。后来我明白,人可以借着火光看到另一个人的孤独。

  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她突然说,你也一样。说完后,她吹灭蜡烛,收进口袋,走回教室,背起书包,朝楼下走去。

  那是我们第一次聊天,从那以后,我们很久没有说过话。再后来,我找回了自己的心思,认真学了一阵,每次犯困,我就用圆规戳手指。后来我又染上了皮肤病,数学题做不出,就开始挠手臂,一场考试下来,能在小臂上扒拉出个“文身”。举行重要的考试时,学校会按年级名次排序,重新分考场,仿佛梁山好汉排座次,一进考场,地位身份一目了然。刚开始我在最末的考场,一百名开外,连梁山都上不去。有一次考完试,隔壁考场传来一件轶闻,有个女生在考场上,不知出于什么缘故,突然把试卷烧了,场面夸张,前所未有。至于作案工具,有人说是火柴,有人说是打火机,还有人说是蜡烛。那时我已经猜到,这人是李襄颖,作案工具是蜡烛,用火机点着蜡烛,再用蜡烛烧的。至于为什么要烧,我暂无头绪。学校没有追究她,反倒觉得,学生压力过大,才有了如此疯狂的举动。因为照例来说,手撕就足以泄愤,没必要到用火的地步。而且区里最近常发生学生跳楼事件,学校十分谨慎,为李襄颖设置了单独的考场,座次排在所有人前面,对应到梁山好汉里,她算是晁盖。

  三年后,我们上高中的头天晚上,我在走廊里碰到了她。那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并不多见,仿佛又回到了最初的傍晚。她没什么变化,依然纤瘦高挑,穿格子衬衫,配束腿牛仔裤。我们就这样做了十年同学,并且还要继续做下去。趁着晚自习还没开始,我们闲聊了一会儿,提到了当年火烧试卷的事情。她说,试卷上有道题,算完后的结果正好是我爸的生日,我想起我爸后,就没法好好考试了。我烧那张试卷,用的是一根白色蜡烛,它专烧我讨厌的东西。我说,你讨厌你爸吗?她说,小时候讨厌,现在不了,我没法同时讨厌这么多人。我说,你爸是做什么的?她说,教人下棋。我说,什么棋?她说,象棋围棋都教。我说,围棋我不懂,象棋我会一些。她说,我爸一辈子没输过。我说,总有棋逢对手的时候,怎么可能从没输过?她说,你不信?我说,我不信。她说,咱们下一盘。

  第二天,李襄颖不知道从哪找来一盒象棋。上完下午最后一节课,我们去了学校操场后边的花园,把棋盘摆在河边的墙墩上。说是棋盘,实际上就是一张薄纸,风一吹就要翻起来,刚开始还有棋子压着,走了几步后,就要用吃掉的棋子压住四个角。李襄颖点起一根蜡烛,没地方摆,捏在手里。她要了先手,第一步,把炮推到河线,第二步,炮二平八,把两只炮叠到了一条线上,正好对着我的炮口。这路数我从未见过。我说,你这只炮不要啦?她说,你走。我心想,刚开局,能有什么陷阱?立刻举棋,隔着她的炮吃掉了她另一只炮。她起马,压着我的炮。整个开局,她没有丝毫停顿,一板一眼,好像心中有个谱。没过几步,我的炮也没了,她的车冲下来压着我的马,卡住我的象脚,再把剩下那只炮拉到最右边,把我一步未动的车给吃了,车旁边的马也无处可逃。下到这里,我乱了阵脚,中局未到,已经折损一车一马一炮。就在这时,李襄颖吹灭蜡烛,说,不下了,今天就到这。我还没反应过来,李襄颖已经开始收棋。

  我不甘心,过了一天,又去找她下棋,一样的套路,我在脑子里复盘了一天,以为能解,还是丢了个车。李襄颖又要收棋,我拦住她,要求下完。李襄颖说,还有必要下完吗?我说,下完,棋哪有下一半的道理。两步过后,进入中局,她像变了个人,棋路不再犀利,意图过于明显,一连失误好几次,很快被我将死。收棋的时候,正好夜幕降临,操场边亮起了灯,跑圈的学生从黑暗里出来,又奔向另一片黑暗。宿舍楼灯火通明,放远了看,好像一张气泡纸,一个窗户就是一个窟窿。李襄颖说,我爸就教了我这一招,他说特管用,一般人解不了。我说,你应该跟你爸多学几招。她说,没来得及学,他人也是这样,只管我个开局,就跑没了影。我说,要是有机会,我跟你爸请教请教。

  我与她的交集总是断断续续,下了两盘棋后,我们又许久没有联系。再遇见她,已经到了高中最紧张的时候。寒假里,老师没有给我们布置作业,班主任说,临门一脚的时候了,该拼命的人,都知道怎么拼命。那段时间我常做噩梦,在梦里反复踏进高考考场,无一不是铩羽而归,枕头湿了一片。噩梦的教训,比家长老师的唠叨管用。一天下午,我正在书桌前拼命,窗户突然被什么东西砸中,把我吓了一跳,往下一看,是李襄颖。她穿着羽绒服,戴着贝雷帽,身后背了个书包。我刚打开窗户,她又朝我扔了个东西,我接住,是块糖果。我说,你干吗呢?她说,你不是想找我爸下棋吗?我带你去。

  后来发生的事情,在我出家门前并未料想到。李襄颖准备去找她的父亲,那个自小学四年级过后再没有见过的男人。她计划周全,说,先坐公交,到汽车站,买两张长途车票,运气好的话,天黑前可以回来。我十分犹豫,当下这个节骨眼,不论我去哪,都免不了父母的一顿骂。而且我还在想那道解了一半的题,心里有些难受,像洗澡时刚抹完沐浴露,突然水就停了。李襄颖说,你能不能义无反顾一点?车钱我出了,你就当帮流浪汉找家,我说你长这么大,不会没有一个人出过远门吧?她劈头盖脸说了不少,仿佛我不跟她走,就成了天底下最没用的窝囊废。我让她等着,我要回去把题写完,再找件外套,围条围巾。李襄颖怕我食言,非要我把家里钥匙给她。

  当我再回到书桌前时,思绪已经乱了。我这人总是这样,做一件事的时候,老想着另外一件事,手头里的事没做好,手头外的事倒想通了。我在桌上给父母留了便条,声称去老师家写作业。我把字写得工工整整,万一我夜不归宿,只要看字迹,稍加推理便知道我没被绑架。出门后,我质问李襄颖,我说,你跟你妈吵架了,是不是?她撕开一颗糖,扔进嘴里,然后才跟我说了实话。寒假开始后,焦虑在家中蔓延,母女俩天天吵架,吵到最后,李襄颖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在周围点十根蜡烛,把自己团团围住。这一幕被破门而入的母亲看到了,母亲大喊,你在作法?随后把蜡烛全吹灭了,李襄颖跟我说,她这辈子没见过口气这么大的人。母亲没收了她的蜡烛,掰断后扔进垃圾桶里。蜡烛上的火灭了,李襄颖心里的火烧起来了。她开始整理衣物,收拾行囊,最后拿出了藏在床底下的安全绳,一端绑在窗框上,一端系在腰上,从四楼爬了下来。她对此十分得意,母亲再次踏进她的房间时,会目睹一场大变活人的好戏。

  一路上,李襄颖都在讲述她爸的故事,这时我才知道,她爸就是当年县里有名的棋王,小的时候,我父母在餐桌上闲扯,还提起过这个名字。他叫李有容,最早在少年宫教小孩下棋,教了几年,被一家药企的老板看中,让他来公司挂个闲职,薪水照发,平日里就陪几个领导下棋。后来他们创办了俱乐部,举办比赛,李有容每年都拿冠军。这不奇怪,早在李襄颖出生前,他就拿了两次市里的冠军。在他那个小县城里,有一南一北两大棋王,他是北棋王,还有一个南棋王,两人都靠教棋为生,但从未交过手。本来学棋的人就不多,他们要是分了胜负,学员就全跑赢家那边去了。李有容终日在北区活动,另外一人就在南区活动,谁也不愿碰见对方,一旦在街头遇上,路人就要起哄,死活得让他们下一盘。两人心照不宣,各占一个山头,就是参加比赛,也要错开报名。

  李襄颖出生以后,他们搬到了现在这个地方,李有容棋王的名声也得从头攒起,来找他下棋的人络绎不绝。当时李襄颖的母亲还在超市工作,每天夜里才下班,照顾女儿的重担就交到了李有容身上。李有容跟客人下棋的时候,李襄颖就待在房间外,有时棋局很长,李襄颖肚子饿了,就去敲门,敲门不应,就跑去厨房摔盘子。李有容觉得有些对不起女儿,有一次停电,他给女儿点了根蜡烛,然后就跟客人进房了。出来的时候,看到李襄颖正安静地坐在蜡烛前,目光虔诚,精神洗练,洋娃娃也扔在一旁。在那之后,他每次都会给李襄颖点上蜡烛,并在上面标上一个刻度,他告诉女儿,烧到这个刻度之前,爸爸就会凯旋。这招十分管用,李襄颖在房门外,凝视着蜡烛一点一点烧下去,有时也为父亲捏把汗,她把父亲的胜利当作自己的胜利,父亲从房间出来,吹灭蜡烛的那一霎,是她小时候最骄傲的时刻。

  一个下雪的夜晚,家里来了一个陌生男人,此人是南棋王,来向李有容下战书。这几年生意不好做,学棋的人越来越少,南棋王走投无路,想赢下李有容,把招牌做大。李有容见到他的那一刹,心里有些不安,仿佛闹钟还没走到定好的时间,提前响了,给他来了当头一棒。他没法推脱,和他约好时间,讲好规则,三局两胜。一个礼拜后,南棋王如约而至,与他一同到来的还有一位公证人。对局开始前,和往常一样,李有容给了女儿一根蜡烛,让她在外面等着。那是李有容消失最久的一次,李襄颖等得有些心慌,蜡烛烧了半截,火焰奄奄一息。她不停地朝客房张望,在一次转头的过程中,蜡烛被她的辫子绊了下,掉落到沙发上,火势迅速蔓延。李襄颖冲进房间的时候,李有容正在思忖最为关键的一步,此前两人各胜一局,最后一盘,已是残局,车马斗车兵,即将进入杀局。这时女儿的哭喊声惊醒了他,他朝门口望去,看见客厅里浓烟弥漫,立刻冲了出去,抱起女儿,跑到大门外,此时火已经从沙发烧到地板上。李有容反应了几秒,想起楼道里有个灭火器,马上跑下楼去,一步三个台阶。那灭火器已经到了年纪,外壳有些生锈,喷出的干粉也气势萎靡。尽管李有容足够迅速,客厅还是被烧掉了一半,他看着狼藉的现场,感觉心里也有什么东西烧焦了。

  那场未下完的棋以李有容的弃权告终,家里出了这档子事,他没了状态,也没有脸面再投入棋局当中。李襄颖记得母亲回来后,和父亲大吵了一架,骂他不配做父亲,也不配当丈夫,一辈子活在棋盘上,终究是个当炮灰的命。这场架吵得声势浩大,天花板上的吊灯掉了下来,在烧焦的地板上碎成了玻璃瓣儿。李有容坐在黑暗里,不愿再点蜡烛。母亲跨过了满地的玻璃碴儿,去卧室收拾衣物,抛下了这个男人,带着李襄颖去外婆家住。那是李有容一生中最灰暗的时光,除了家庭矛盾外,他败给南棋王的事也传遍了大街小巷。从此以后,再没有南北棋王之分,只有棋王和李有容。而他败给棋王的事,一传十,十传百,到了后来,多出不少艺术加工。再回到他耳里时,故事变成了,棋王到李有容家中下棋,下到最后一局,李有容眼看要输,命女儿在家中放火,中断了棋局,不仅输了棋,还输了人。关于这个说法,起初还有人怀疑,有个曾经输给李有容的人出来作证,说,当时我去他家下棋,就见他给女儿点了根蜡烛,我就纳了闷,明明灯还亮着,点什么蜡烛?现在才知道,派的是这个用场!

  李襄颖和母亲在外婆家住了一个多月,其间父母一直在电话里吵架。回去之后,两人闹起了离婚。令母女俩没想到的是,这一个多月以来,李有容屋子也没有收拾,烧焦的沙发,摔碎的吊灯,仍像离开前那样触目惊心。李襄颖再见到父亲时,他整个人消沉了不少,人比屋子还要破败,胡子没有刮,里面嵌进了灰,皱纹加深,皮肤干燥到脱皮,连讲话声音都沙哑了起来,虚弱到快要捏不紧拳头。那时李有容已经有些精神失常,他虽然还和人下棋,但输多胜少,棋艺大退,有时下到一半就掀桌子,或是拿起别人的棋子,硬要悔一步。他多年来紧绷的那根弦断了,人只要输了一盘棋,就会输无数盘棋,到最后,连自己也不信了。

  他丢了工作,毁了名声,没有人愿意再和他下棋。李有容开始和自己下棋,一手执黑,一手执红,下的时候嘴里喃喃自语,这手二鬼拍门有气势,这个八角马解得好。喝下一盏茶,继续摆盘。有时手舞足蹈,有时捶胸顿足,像五六岁的小男孩,两手各捏一个玩具,来回打架。一个冬日的傍晚,李有容阴着脸出门,李襄颖问他去哪里,他没有回答,李襄颖察觉到气氛有异,于是跟在了父亲后面。只见父亲穿过小巷,踏过石板路,手在厚厚的墙壁上一路抚过,经过一小片竹林后,来到河边,伫立良久。李襄颖跟他隔了一片林子,远远望去,父亲像一座石碑,灰暗的身躯上刻满了重重心事,但她年纪尚小,无法读懂。天空中云雾凝重,白得有些吓人,刺骨的寒风吹过,卷走几片黄叶,李襄颖竖起衣领,朝手心哈了口气。这时她看到父亲蹲下身子,开始脱鞋,脱完鞋后又脱外套,搭在围栏上。正当李襄颖疑惑时,父亲翻过围栏,来到了另一头,双手反身抓着围栏,脸朝向湖面,样子就像十字架上的耶稣。李襄颖吓坏了,急忙跑上前去,但父亲却停了下来,迟迟没有做出下一个动作。时间故意在这些要命关头走得很慢,李襄颖不再往前,因为她看到父亲翻了回来,重新穿上了衣服。又安静地站了一会儿,突然甩起大臂,狠狠给了自己两巴掌。李襄颖听得很清楚,那两下棱角分明,毫不含糊,仿佛自己的脸颊都被波及了几分。随后父亲上了街,去熟食店买了点鸭肉,给她当作晚饭。那是他们一起吃的最后一顿晚饭,第二天,父亲就走了。李襄颖推测,父亲那时候觉得自己是要死的,所以离婚分财产的时候,他没有跟母亲争,只分得了一辆车子。一直到他日子过不下去了,才想起回来讨钱。离婚后的半年里,李襄颖见过几次父亲,都是回来跟母亲拿钱的,但母亲态度强硬,李有容从未得逞过。再后来,李襄颖就没有见过父亲了。

  李襄颖讲到这里时,我们已经到了长途汽车站,坐了两小时公交车,起身的时候,才觉得屁股疼得厉害。到了现在这个地步,我不再后悔出门,只要今天能够见到李有容。汽车站我来得不多,每次来都感觉自己不像个学生。这里什么样的人都有,不像在学校里面,人人都会解方程。检票口前,一些穿脏衣服的工人,担着的行李比人还要大,乞丐蜷缩在角落,身前的铁罐子上全是划痕,里面零星散落着几枚硬币,还有一支抽了一半的烟。穿过零零散散的人群,我们进了检票队伍,一刻钟后上了车。此时天已经有点黑,我靠在椅背上,不一会儿就昏沉睡去。

  醒来已是夜里,身上全是汗,下车之后,被风一吹,冻得要感冒。我们叫了辆出租车,给司机报了地址,半小时后,车在一个大厂房前停了下来。我问李襄颖,确定是这里吗?李襄颖说,他在这里上班,九点钟下夜班。厂房里灯火通明,机器嗡嗡作响,我看了眼表,还有四十分钟。我们先蹲到了一旁的大仓库里,这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除了满地的灰尘。李襄颖从包里拿出饼干和糖果,垫了垫肚子。吃完以后,她趴坐在门口的一辆电瓶车上,开始打瞌睡。我无事可干,准备去外头转悠一圈。

  走了一会儿,我望着月亮,有些焦急,今晚要是回不去,住哪还是个问题;明天回家,怎么跟父母交代,又是另一个问题。此时厂里出来五六个人,在我不远处停下来,是来抽烟的。我瞥了他们几眼,一个男人注意到了我,朝我走了两步,说,喂,你,不是我们厂里的吧?我说,我来找人。那人问,你找谁?我走过去几步,说,我找李有容,认识不?那人回头喊道,老李!有人找你。这个时候,人群中一个男人转过身来,高高瘦瘦的,头发剪得很短,和其他人一样,穿灰色工装夹克,他背着光走过来,我开始紧张,上身发颤,慢慢才看清了他的脸,这时我确信这个男人是李有容了,他的长相和李襄颖起码有八分相似。

  他问,你是谁?我说,我陪你女儿来的,她要见你。他说,我女儿?我刚跟她打完电话。我说,另外一个,李襄颖。他愣了几秒,身体好像抖了一下,说,她在哪?我朝远处的车棚指了指,说,赶路赶累了,这会儿在睡觉。他问,你是她同学?我点点头。他说,你们回去吧,我今天不见她。我有些慌乱,忙说,这么多年了,你就不想见一见她?他说,小伙子,辛苦你了,怎么来的怎么回吧。说完以后,他扭头准备走,我喊了一句,不见也行,你还下棋吗?他说,怎么了?我说,我这一路赶来不容易,想跟你学盘棋。我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小盒棋。他笑了一声,说,好,下一盘。

  我们在厂门口找了张长椅,两头坐,中间摆棋盘。李有容说,学过?我说,没学过,下着玩。他说,下着玩可以,别当回事,快高考了吧?我说,还有四个月。他问,李襄颖成绩怎么样?我说,考个本科没问题。说完后,我走了第一步棋,把炮推到河线,他摆了一步当头炮,我炮靠边一划,两个炮连到了一条线上。他问,你这招跟谁学的?我说,跟李襄颖学的。他笑一声,摇了摇头,说,不可能,我教她的时候,她还不到十岁。李有容拿起炮,吃掉了我的炮,随后我上一步马,卡住他的炮,每一步都在谱里。我说,这是她唯一会的招,她还没来得及往后学,你人就走了。李有容仍在诧异当中,眼神空洞,不是在想棋局上的事。几个回合过后,我顺利吃掉了他的车,他也毫不在意,没做任何补救,好像就这么让了我一手。我不敢松懈,把双车都架了出来。他的当头炮吃掉了我的兵,卡在中线,他的马每动一步,对我都是威胁。我正琢磨着,突然两眼一抹黑,厂里的灯关了,我一看表,到点了,工人们开始下班。黑暗中,我几乎分辨不出棋子的颜色,就在这时,李有容从口袋里掏出一根蜡烛,用火机点着了,握在手里,火光照在棋盘上。那一刻我仿佛彻悟了,深吸一口气,眼眶有些痒,身子变得僵硬,但有一股热流在我体内流窜,好像随时要涌出来。

  他说,我念书那会儿,每天一放学,就到街上跟那些大人下野棋,脑子里只有一件事,将死对面,那时我年纪还小,不知道生活已经对我摆了手当头炮。说完后,他车马联合,逮杀了我一只马,随后小卒过河,大军压阵,我陷入被动。他说,生活就是一盘棋啊,我年轻的时候,就是个车,横冲直撞,没人挡得住。李有容像我身边读过点书的老人,爱讲道理,也爱打比方,时不时就要感慨一番。我说,你现在是什么?他拿起他的象,朝我展示了一下,说,马走日,象走田,象要是能过河,跟马一样好用,但这个棋只能用来保家,没法去对岸。我说,你不想见李襄颖,是不把她当女儿了吗?李有容没有回答,走了一步大刀剜心,把我彻底将死。随后吹灭了手中的蜡烛,用手拨弄了一下芯线,然后塞回兜里。他说,李襄颖永远是我女儿,但我现在没法见她。我说,有什么不能见的?她跟她妈吵架了,第一件事就是来找你。他笑了起来,拍了拍我的肩,说,小伙子,她第一个找的人,难道不是你吗?说完后,他站了起来,手上还在摆弄他的象,反复地摩擦上面的凹纹,好像在摸麻将牌。他继续说,等能够见她了,我会去找她。我问,她还得等多久?他说,我现在是个象,过不了河,你带她去车站吧,还能赶上最后一班车。他把手里的象放进棋盒里,开始收棋,收完以后,递到我手里,我才意识到,他要走了。我说,有件事我得告诉你,李襄颖到现在都喜欢点蜡烛,她总觉得,蜡烛一烧完,你就会从房间里出来。他听到后,嘴角动了动,说,小伙子,我也跟你讲件事,我上一次跟人下棋,还是在离婚之前。说完后,他朝工厂走去,背影嵌进黑夜当中,一下就没了踪迹。

  我回到车库,李襄颖还没醒来。那天晚上,我费了好大劲才把她带回去,我告诉她,李有容不在这里,但她笃定地认为,父亲就在附近。她穿进工厂下班的人流,来回找了几遍,一无所获,过了半个小时,直到人全走完了,她才肯罢手。她靠在我的肩膀上,哭了起来,我很少见到人会难受成这个样子,即便面前的山塌下来,也不会占去她丝毫的注意。我们在路边等出租车的时候,我回头望了一眼,工厂外的树林里,最粗的那棵树后,有个人影,我没看清,但我想,除了李有容,不会是别人。

  半年以后,我到南方的一个城市上大学,李襄颖比我考得好,跑得很远,去了北京。我们俩十二年的同窗情谊,也到此结束了。当年她领我去的车站,成了我上学的必经之地,像记忆里的书签,每次经过,总是不可避免地想起她。大学里,我念的是中文系,倒不是有多热爱文学,只是觉得读这个专业,少听几门课也能侥幸毕业。我经常在一些枯燥的课上昏沉睡去,有时即便坐在第一排,也要硬着头皮睡。但有一节古代文学课,我印象颇深,老师讲老子的《道德经》,提到里面一句话:大象无形。那一刻我陡然从迷糊中清醒过来,盯着黑板上的四个字,想起了和李有容下棋的那个夜晚,想起了他手中的蜡烛,火光如诗,烛影迷离,我不知道李有容这只象,过了那条河没有。

  首发于《雨花》2022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