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山》之星 | 郑执:落地无声

(2024-08-28 11:30) 6002289

  导语

  青春是生命之泉的涌流,青年是文学发展的希望。江苏作协历来重视青年文学人才的发现培养,通过组织培训、学历教育、文学评奖、青年论坛等多种方式,帮助青年作家、批评家成长成才。2019年起,先后启动两轮“名师带徒”计划,推出“文学苏军新力量”“江苏青年批评拔尖人才”等人才梯队,进一步建强文学苏军方阵。省作协下属四大期刊同样把青年文学人才培养列入办刊重点:《钟山》举办全国青年作家笔会并联合《扬子江文学评论》举行扬子江青年文学季,设立面向全国青年作家的“《钟山》之星”文学奖;《雨花》坚持做好“绽放”“雨催花发”栏目,承办“雨花写作营”;《扬子江诗刊》设置“新星座”“早知潮有汛”栏目,每年评选扬子江年度青年诗人奖,推出江苏十佳青年诗人,举办长三角新青年诗会等青年诗歌活动;《扬子江文学评论》推介优秀青年学者的批评文章,连续七年组织扬子江青年批评家论坛,2023年起,深入高校文学院举办学术工作坊……江苏作协多措并举,囊括新鲜“青年面孔”,凝聚青年文学力量,展现文学薪火相传的独特魅力,见证一代青年作家、学者的探索与创造。

  近期,江苏文学以全新栏目“文学新火”,与四大文学期刊联袂推介具有创作实力的青年作家、批评家。本期与《钟山》杂志共同推出获首届“《钟山》之星”文学奖的青年作家——郑执。

  

  郑执:落地无声

  作家简介


  郑执,1987年生,沈阳人,19岁出版长篇小说处女作《浮》,2007年至今出版多部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代表作《生吞》《仙症》《我只在乎你》。

  创作成果

 

  郑执部分作品书影

  获奖情况

  2018年

  获“鲤·匿名作家计划”首奖。

  2019年

  获首届“《钟山》之星”年度青年佳作奖。

  2020年

  《森中有林》入选“松山湖·《十月》年度中篇小说榜”。

  2021年

  《仙症》入围第四届宝珀理想国文学奖决名单。

  2024年

  由顾长卫执导,郑执、郭方方、顾长卫担任编剧,葛优、王俊凯主演的电影《刺猬》获得了第26届上海国际电影节金爵奖“最佳编剧奖”。

  授奖词 

  首届“《钟山》之星”文学奖年度青年佳作

  郑执《仙症》

  《仙症》以匿名的方式出现在2018年,这本身即构成一个事件,提示当下文学的症候。小说是作者凝视生命的深渊之后的纵身飞跃,是时空重构中的一次心灵旅程。它拒绝宏大,以小叙事直陈疾病和疾病的隐喻幻象中人之所是;它拒绝修辞,以精确的词语抵达物之所是;它拒绝抒情,以冷峻的语调直逼生命的真相,表达本真的爱意。它用整体的圆熟,维护着小说的尊严。

  作品选读

  仙症(节选)

  文 | 郑执

  01

  倒数第二次见到王战团,他正在指挥一只刺猬过马路。时间应该是2000年的夏天,也可能是2001年。地点我敢咬定,就在二经街、三经街和八纬路组成的人字街的街心。刺猬通体裹着灰白色短毛,幼小的四肢被一段新铺的柏油路边缘粘住。王战团居高临下站在它面前,不踢也不赶,只用两腿封堵住柏油路段,右臂挥舞起协勤的小黄旗,左臂在半空中打出前进手势,口衔一枚钢哨,朝反方向拼命地吹。刺猬的身高瞄不见他的手势,却似在片晌间读懂了那声哨语,猛地调转它尖细的头,一口气从街心奔向街的东侧,跃上路牙,没入矮栎丛中。王战团跟拥堵的街心被它甩在烈日下。

  我从出租车上下来时,哨声已被鸣笛淹没,王战团的腮帮子却仍鼓着。两个老妇人前后脚扑上前,几乎同时扯住了王战团的后脖领子,抢哨子跟旗的是女协勤,抢人那个,是我大姑。有人报了警,大姑在民警赶来前,把她的丈夫押回了家。

  王战团是我大姑父。

  目睹这一幕那年,我刚上初一,或者已经上初二。跟妻子Jade订婚当晚,我于席间向她一家人讲起这件事,Jade帮我同声传译成法语,坐在她对面的法国母亲Eva几次露出的讶异表情都迟于她丈夫。Jade的父亲就是中国人,跟我还是老乡,二十多岁在老家离了婚,带着两岁的Jade来到法国打工留学,不久后便结识了Eva再婚。Jade再没见过她的生母。中文是父亲逼她学的,怕她忘本。那夜的晚餐在尼斯海边一家法餐厅,微风怡人。我和Jade相识,发生在我第一次到尼斯做背包客时偶然钻进的一家酒吧里。当时她跟两个女友已经醉得没了人样儿,我见她是中国人样貌,主动上前搭讪,想不到她操起家乡口音的中文跟我攀谈时,惊觉彼此竟出生在同一座城市,甚至在同一间妇幼医院。我说,这是命,我从小信这个。Jade说,等下跟我回去,我自己住。三个月后,我们闪婚。

  订婚那夜我喝醉了,Jade挽着我回到酒店。我一头栽进床之际,她突然说,你讲的我不信。我问为什么,Jade说,我不信城市里可以见到刺猬。我说,那是因为你两岁就离开老家,老家的一切对你都是陌生跟滑稽的,说起来都订婚了你还没见过我父母,我签证到期那天,跟我一起回去吧。Jade继续说,每年夏天她一家人都会去法国南部的乡下度假,刺猬在法国的乡下都没见过,中国北方的城市里凭什么有,况且还是大街上?我急了,就是有,不光有,我还吃过一只。Jade要疯了,你说什么?你吃过刺猬?你一喝醉就口吃,我听不清。你说那种浑身带刺的小动物?我说,对,我吃过,跟王战团一起,我大姑父。刺猬的肉像鸡肉。

  02

  我降生在一个阴盛阳衰的家族里,我爸是老儿子,上面三个姐姐。上辈人里,外姓人王战团最大,1947年生人,而我是孩子辈里最小的,比王战团整整小了四十岁。记忆里第一次能指认出王战团是大姑父,大姑父就是王战团,是我三岁,刚上幼儿园的那年。一天放学,我爸妈在各自厂里加班加点赶制一台巨型花车的零部件,一个轮胎厂,一个轴承厂。而我奶忙着在家跟邻居几个老太太推牌九,抽旱烟,更不愿倒空儿接我,于是指派了王战团来,当天他本来是去给我奶送刀鱼的。

  我迎面叫了一声大姑父,他点点头。王战团高得吓人,牵我手时猫下半截腰,嗓音略低沉地说,别叫大姑父,叫大名,或者战团,我们连长都这么叫我。我说,我爸不能让,直呼长辈姓名不礼貌。王战团说,礼貌是给俗人讲的,跟我免了。他又追了一句,王战团就是王战团,我娶了你大姑,不妨碍我还是我,我不是谁的大姑父。我问,你不上班啊?我爸妈都上班呢,我妈说我奶奶打麻将也等于上班。王战团笑笑,没牵我的那只手点燃一根烟,吸着说,我当兵,放探亲假呢。我说,啊,你当什么兵?王战团说,潜艇兵,海军。你舌头怎么不利索?

  一路上,王战团不停给我讲着他开潜艇时遇见过的奇特深海生物,有好几种大鱼,我都没记住,只记得一个名字带鱼但不是鱼的,××大章鱼,多大呢?比潜水艇还大。王战团说,那次,水下三千八百多米,那只大章鱼展开八只触手,牢牢吸附住他的潜水艇,艇整个立了起来,跟冰棍儿似的,舱内的一切都被掀翻了,兵一个摞一个地滚进前舱,你说可不可怕?我说,不信。王战团说,有本小说叫《海底两万里》,跟里面讲得一模一样,以前我也不信,书我回家找找,下次带给你。法国人写的,叫凡尔赛。我说,你咋不开炮呢?王战团一包烟抽光了,说,潜艇装备的是核武器,开炮,太平洋里的鱼都得死,人也活不成。我说,不信。

  当天回到我奶家的平房,天已经黑了。旱烟的土臭味飘荡整屋,我饱着肚子想吐。一看钟八点多,我放学时间是四点半。我妈已经下班回来,见我跟王战团进门,上前一把将我夺过,说,大姐夫,三个多点儿,你带我儿子上北京了?王战团还笑,说,就青年大街到八纬路兜了五圈儿,咱俩一人吃了碗抻面。我妈说,啥毛病啊,不怕把孩子整丢?王战团说,哪能呢,手拽得可紧了。我奶正在数钱,看精神面貌没少赢,对王战团说,赶紧回家吃饭去,我不伺候。王战团背手在客厅里晃悠一圈儿,溜出门前回头说,妈,刚才说了,我吃了碗抻面,刀鱼别忘冻冰箱。他前脚走,后脚我妈嚷嚷我奶,妈,你派一个疯子接我儿子,想要我命?我奶说,不疯了,好人儿一个,大夫说的。

  后来我才得知,我妈叫王战团疯子,就是字面意义上的,精神病。王战团是个精神病人。他当过兵不假,海军,那都是他三十岁前的事儿了,病就是在部队里发的,组织只好安排他退伍,转业进了第一飞机制造厂当电焊工,在厂里又发一次病,领导不好开除,又怕瘆着同事,就放了他长假养病,一养就是十五年,工资照发,老厂长都死了也没断。发病十五年后,我大姑才第一次领王战团正经看了一次大夫,大夫说,可治可不治,不过家人得多照顾情绪,轻重这病都去不了根儿。

  大年初二是家族每年固定的聚餐日,因为三十当晚三个姑姑都要跟婆家过,只有我跟爸妈陪我奶。在我的记忆中,初二饭桌上,连孩子说话都得多留意,少惹王战团,越少说话越安全。我爸订饭店,专找包房能唱歌的,因为王战团爱唱歌,攥着麦克不放,出去上厕所也揣兜里,生怕被人抢了,其实哪有人敢跟他抢。唱起歌时的王战团高兴,对大家都安全。王战团天生好嗓,主攻中低音,最拿手的是模仿杨洪基跟蒋大为。除了唱歌,他还爱喝酒,爱写诗,象棋下得尤其好。他写的诗我看过,看不懂,都跟海有关。喝酒更能耐,没另两个姑父加我爸劝,根本不下桌。每年喝到最后,我爸都会以同一句压轴儿,还叫啥主食不?饺子?一家老小摇头,唯独王战团接茬儿,饺子来一盘也可以,三鲜的。说完自己握杯底敲下桌沿儿,意思跟自己碰过了,也不劝别人。我爸假装叫服务员再拿菜单来的空当,大姑就趁机扣住王战团杯口说,就你缺眼力见儿,别喝了。一瞬间,王战团的眼神突然大变,扭脸盯着大姑,眼底会涌出暗黄色,嗓音很低地说,没到位呢,差一口。每当这一幕出现,一家老小都会老老实实地作陪,等他把最后一口酒给喇完。

  反而是在大年夜,我奶跟我爸妈说起最多的就是王战团。我奶说,秀玲为啥就不能跟他离婚?法律不让?我妈说,法是法,情是情,毕竟还有俩孩子,说离就离啊。王战团第一次在部队里发病的故事,每年三十我都听一遍。他十九岁当兵,躲掉了下乡,但没躲掉运动。运动闹到中间那两年,部队里分成两派,王战团不想站队,得罪谁都不是。最后把自己憋屈病了。

  …………

  全文首发于《小说选刊》2019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