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写作营 | 倪苡:混沌的生活与隐秘的刺痛

(2024-08-13 15:15) 6001492

  导语

  青春是生命之泉的涌流,青年是文学发展的希望。江苏作协历来重视青年文学人才的发现培养,通过组织培训、学历教育、文学评奖、青年论坛等多种方式,帮助青年作家、批评家成长成才。2019年起,先后启动两轮“名师带徒”计划,推出“文学苏军新力量”“江苏青年批评拔尖人才”等人才梯队,进一步建强文学苏军方阵。省作协下属四大期刊同样把青年文学人才培养列入办刊重点:《钟山》举办全国青年作家笔会并联合《扬子江文学评论》举行扬子江青年文学季,设立面向全国青年作家的“《钟山》之星”文学奖;《雨花》坚持做好“绽放”“雨催花发”栏目,承办“雨花写作营”;《扬子江诗刊》设置“新星座”“早知潮有汛”栏目,每年评选扬子江年度青年诗人奖,推出江苏十佳青年诗人,举办长三角新青年诗会等青年诗歌活动;《扬子江文学评论》推介优秀青年学者的批评文章,连续七年组织扬子江青年批评家论坛,2023年起,深入高校文学院举办学术工作坊……江苏作协多措并举,囊括新鲜“青年面孔”,凝聚青年文学力量,展现文学薪火相传的独特魅力,见证一代青年作家、学者的探索与创造。

  近期,江苏文学以全新栏目“文学新火”,与四大文学期刊联袂推介具有创作实力的青年作家、批评家。本期与《雨花》杂志共同推出“雨花写作营”学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倪苡。

  个人简介

  倪苡,本名倪瑞美,教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小说学会会员,雨花写作营学员。2018年开始小说创作,作品散见于《钟山》《中国作家》《作家》《青年文学》《雨花》《延河》《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刊物。曾获南通市文艺创作大赛奖(蝉联四届)、第八届紫金山文学奖等奖项。被评为南通市“优秀文艺家”。出版短篇小说集《女人和猫》。

  创作成果

  获奖情况

  2020年

  《苏姗的夜晚》获南通市文艺创作大赛二等奖。

  2021年

  《失语》获南通市文艺创作大赛二等奖。

  《女人和猫》获《延河》杂志最受读者欢迎奖。

  2022年

  《后窗上的爬山虎》获南通市文艺创作大赛三等奖。

  2023年

  《失语》获江苏省紫金山文学奖,南通市文艺创作大赛特等奖。

  作品选读

  失语

  文  |  倪苡

  李小余在阳台上站着,看见楼下空地上,两三个孩子逗着一只穿花衣服的泰迪犬。孩子们对那只泰迪犬的尾巴很是着迷,轮流着瞅准机会冲上去摸一下它球一样的尾巴,一摸就带着笑声跑开,笑声在小区的上空漫天飞。李小余想:我怎么就不能因为一条狗尾巴发笑?那到底有什么能让她笑呢?想了一圈,没有。她整天像生了病似的,表情阴郁,走路拖沓。前天因为受凉嗓子哑,连吵架都干不了。她产生了跳下去的念头,这念头吓得她身子一抖,继而退回到客厅,透过窗玻璃看天空。灰蒙蒙的天空像灌满了铅,低沉低沉的。偶有一只身形娇小的鸟贴着云层疾飞,“倏”地一下就出了她的视野。一只飞翔的鸟离她越来越远,远到天涯海角。

  李小余记不清自己的不快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王冬每晚都十点后回家,李小余可以接受,毕竟他是市人民医院的外科主任,饭局多纯属正常。王冬回家后,两只手在手机上忙个不停,像熟练的程序操作员。无论他是打游戏,还是聊天,李小余不去关心,有些事太关心了,会让他人不愉快,说不定也会令自己不愉快。李小余虽是市图书馆的一般工作人员,但从小到大,她都是戏迷。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她岂有不懂之理。

  去年元旦,王冬有了三天不明不白的出差,这之后就三天两头夜不归宿,理由是值班。李小余前天夜里头疼,打不通王冬的电话,就去了医院。她到现在都后悔自己的死心眼,非要到医院看个究竟干什么!

  王冬当然不在值班。

  李小余问了王冬科室的同事,确定王冬不是今夜值班,她仓皇地逃出医院。深夜无人的街头,寒风刺骨,李小余无声地流泪,她不敢大声痛哭,好像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她蹲下来,把头埋在臂弯里啜泣。后来一条狗在不远处对着她“汪汪”大叫,平时怕狗的她站起来向狗走去,对狗吼道:“你咬我呀咬我呀。”狗看见她走过去,转身逃走了。

  她跌跌撞撞地回到家,瘫在沙发上,想放肆地哭一场。这时儿子起来上卫生间,李小余赶紧关了客厅的灯,天大的事都不能影响儿子,儿子可是马上要中考的人。她一会儿坐靠在沙发背上,一会儿又跳起来,像是要冲出门去,但放上门把手上的手最后总是松下来。她就这样折腾着度过了一夜。

  天亮后,李小余像还了魂一样,打起精神给儿子做饭。儿子和往常一样,一言不发吃好饭去上学,并没有看见母亲血红的眼。到了上班时间,李小余发信息向单位请了三天病假。领导回答得很爽快,让她在家好好休息。李小余看着领导信息想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了一句话:偌大的地球,不多你一个,也不少你一个。

  她把手机调至静音状态,在家躺了一天。将近天黑时,李小余醒来,发现手机上一个未接电话都没有,微信里除了几个微商发了微信,再无有用信息。她存在或者不存在,不影响任何人的生活,谁也不一定非需要她不可。

  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一个人需要她,那一定是儿子。李小余起来煮晚饭,她头痛欲裂,估计是感冒了。上初三的儿子,每晚下自习课回家后都要吃一通。

  今晚的儿子回家后也不例外,一边吃饭一边看手机。李小余很想跟他说点什么,她已经一天没有跟任何人说过一个字了,可她不知道跟儿子说点什么,最近儿子的脾气大得很。每晚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去房间拿手机,然后眼睛不离手机,吃饭走路,甚至刷牙。儿子的刷牙是学的网上的规定动作,刷牙要刷三分钟才有清洁作用。三分钟,儿子的刷牙就有可能是坐着的,他一边刷牙一边翻手机。李小余看他刷牙都不放过手机,心里很不爽,总是要说上几句:“就三分钟你都做不到不看手机?”儿子心情不好时,就呛她一句:“一分钟都不能没有手机。”

  她担心儿子的眼睛,可她没有办法让儿子放下手机。儿子的理由很简单,学校的学习生活已经够紧张了,回到家为什么不能放松放松?母子俩在机不离手这事上从没有达成一致意见。特别是坐着刷牙看手机,李小余最不能接受,这动作本身就很奇怪。特别是早晨,李小余从自己上学到上班,到儿子上学,觉得早晨就是匆忙的代名词。儿子有时因为早上的时间不足,可以少吃早饭,甚至可以不吃早饭,但就是不肯克扣早晨刷牙的这三分钟,李小余心里笃定,儿子给足刷牙时间,是因为这三分钟可以看手机。

  就在又一次早晨,儿子坐着刷牙看手机时,李小余跟儿子商量早上不看,只晚上看手机行不行。儿子说:“前几天跳楼的高浩就是因为学习压力大,受不了了。”此后,李小余再也不敢为儿子看手机这事啰唆了。

  儿子下自习到家后,吃完去卫生间洗漱,然后就去房间,整个过程,眼睛交给了手机,没看她一眼。李小余将碗筷收进了洗碗池,就坐到客厅沙发上。昨夜去医院的事恍若前世,但值班女医生看她的眼神,又像发生在刚才,那眼神是同情,又像是讥讽。那眼神只是一瞬,却刻在了她心上。

  这个夜晚多么静啊,没有人声,没有狗叫。李小余决定等王冬回来,问个究竟。其实有什么好问的呢?不就是那回事吗?李小余就想吵架,狠狠地吵一架。王冬去年元旦三天的去向不明,李小余并没有放过他,正儿八经提出离婚,离婚的事八字还没有一撇,母亲上得门来,把李小余大骂一通。母亲说:“你哥哥已经离婚了,你再离婚,是不是想气死我?我不管你有什么理由,你如果敢离婚,就不要认我这个娘。”

  李小余说:“明明就是他出轨了,妈怎么不讲理?”

  母亲说:“出轨了就离婚?出轨了的都离婚了吗?丫头,看开点,娘不会害你的。你看看哪个离婚的女人有好下场的?睁只眼闭只眼算了,天下没有雪白的猫。”

  李小余并没有理会母亲的劝说,离婚的事闹了一个多月。王冬一口咬定,他是出差了,跟人合伙做医疗器械生意。李小余表示反对,既然是做生意的,为什么不告诉她。王冬说:“告诉你有用吗?没用的话说了做什么?”李小余一时语塞,这做生意,她确实帮不上什么忙。最后两人为孩子抚养权的问题,谁都不让步,后来是儿子吼了一句:“你们如果离婚了,我谁都不跟,去孤儿院。”

  婚还怎么离呢?婚可以不离,但吵架总是可以的吧。李小余在沙发上坐着,设想了若干个问题,也设想了王冬会怎么答,但最满意的结果,她要王冬说出那个女人是谁,最好逼着他交出那个女人的电话号码,她当他的面骂那个贱人一通,那才爽呢。

  这想法令李小余浑身发热,头脑发涨。她从沙发上站起来,想去阳台上吹吹风,无奈脚下一软。她到现在才发现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像一个软柿子。她发烧了,但她坚持坐在沙发上。

  王冬是午夜十二点零五分回来的,看见李小余坐在沙发上,不免一惊,但还是很镇定地问了一句:“怎么还不睡?”

  李小余瞪着他,想问他昨晚到底去哪里了。李小余忽然发现自己失声了,嗓子眼儿像压着一块石头,使出浑身的劲,声音都出不来。

  王冬倒是不罢休,说:“你瞪着我干吗?有什么事你说出来。”

  说话是一件多么简单的事啊,李小余从没想过自己会说不出话来。她急得抓住自己的脖子,那样子像是有鬼魂附体了似的。王冬看了她一会儿,说了一句:“你又在玩什么花样儿?”

  她知道他又在瞧不起她了,之前闹离婚那会儿,她急晕过几次,晕不多会儿又自己醒过来,真的像是装死一样。

  王冬说着就要去卫生间洗漱,李小余过来拉着他,凑近他时,她忍不住用鼻子嗅了嗅,一股浓重的烟味直钻鼻孔。

  “你这是要干吗?有事说事,动手干吗?”王冬说着甩开了李小余的手,李小余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王冬不禁笑起来:“你真想成戏精啊,在家也演戏啊。”

  李小余果真如演员一般,瞪得大大的眼睛里,两行清泪喷涌而出。

  阳台上吹来一阵风,茶几上的富贵竹叶子晃了晃。李小余的身子也像被这阵风吹得晃了晃,她靠向墙壁,两手在背后扶着墙。她依然瞪大着眼睛看王冬,眼泪不断线地静静往下淌。

  王冬终于明白李小余是出了什么状况,他表情严肃起来,问:“你到底怎么了?”王冬靠过去,职业的敏感使他摸了摸李小余的额头。

  李小余依然不说话,只是眼泪更为汹涌。

  “怎么这么烫,发烧了?你可不能倒下,儿子还有三个月就要中考了,他可是最爱吃你做的饭。”

  泪水模糊了李小余的视线,她哭得接不上气,张开了紧抿的嘴巴,像一个哮喘病人。

  “我带你去医院吧。”

  “不!”尽管李小余竭尽全力喊着,可这个字还是卡在她的喉咙里,但她的动作和表情都很好地诠释了这个字。王冬听懂了。

  “难道你就不管儿子了吗?”

  每次他们相持不下时,王冬总能以各种理由扯到儿子身上。

  李小余不服。

  自己生病了,丈夫没有担心她的病,担心的是家里没人做饭。这不是她想要的看病的初衷,她不去看病。

  “不!”纵然发不出声音,李小余还是要喊这个字。

  “好好好,不去不去,我熬生姜红糖汤你喝,跟我有再大的仇,也要把身体养好才能报仇。”

  说罢,王冬走进厨房。李小余跟进去,她不要他做什么汤。她进了厨房,王冬正在切生姜。李小余去夺他手里的菜刀时,王冬胳膊肘被李小余一碰,鲜血就从王冬左手食指上汩汩地流出来。李小余呆立在原地。王冬右手捏着左手食指,从厨房里出来找备用药箱。当他用右手去打开药箱时,左手上的鲜血像李小余的眼泪那样源源不断地往外流。

  李小余不知是真傻了还是不想帮他,她就远远地站着,看着他小心翼翼地处理伤口,整个过程,如入无人之境。他是故意忘记家里还有一个她吗?

  王冬包扎好伤口,看着李小余,似乎在等什么,可李小余一个字也没有说。她不知道说什么,也什么都说不出。王冬的目光在李小余的沉默中一点一点硬下去,接着起身去了卫生间。

  李小余知道他现在不仅仅是嫌弃她,他们之间已经不是吵架能解决的问题。不过,自己为什么不可以像他一样?养好身体,才能跟他斗,李小余不想死,就要跟他耗。李小余从药箱里找了退烧药。

  一夜无话。

  李小余因为白天睡多了,一夜基本无眠。她在想,应该有一个什么样的人生?她难道就用母亲的话过完余生?母亲说人生较真的越多,失去的就越多,糊涂着糊涂着就平安喜乐一生了。可是听到的看到的怎么去装不知道呢?这多难啊。她在黑暗中闭着眼睛听着王冬的鼾声,这个一起生活了十六年的男人,不满意她,就去找了别的女人行乐,却从来没有和她提过离婚。上次说到王冬出轨,母亲居然说:“他外面有女人,你看见了吗?他跟你提离婚了吗?他比你成熟。”

  李小余哭笑不得,这是成熟与幼稚的事吗?她能跟母亲说王冬还有更阴损的招儿吗?他已经有一年多没碰过她了!

  李小余在凌晨五点就起来了,儿子的早饭是马虎不得的。

  六点半时,李小余照例去敲儿子的房门。儿子睡眼惺忪,门一开,就去洗漱。早上儿子是不喜欢别人和他说话的,他说早上虽然起来了,但身体和思维都还有一半没有醒,别和他说话,他没有力气说话。

  儿子上学后,王冬起来了。李小余没有像往常一样,给他盛饭。王冬只是左手食指上有一道伤口,还不至于盛不了饭。王冬喝了一碗稀饭,就出门了,自始至终也没有和李小余说一个字。

  王冬出门后,李小余就又眼泪汪汪的,她劝自己,有什么好哭的,谁离了谁不能活?关键是怎么活。她要反抗,他们之间是不对等的。她在单位就是一个整理整理图书的工作人员。现在已经过了四十岁,她也没有想在事业上有什么发展。她在生活中也甘愿当配角,既然当不了主角,就老老实实当好配角。她的工作比较轻松,时间也是宽裕的,她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结婚前还什么家务都不会做,这婚姻把她培养成一个做家务的好手。结婚时王冬承诺,让她先苦几年,等他赚了足够的钱,就请保姆,让她当专职太太。何为足够?这些年赚的钱不少不多,也没见王冬再提这个话题,大概是李小余做家务太专业了。

  李小余想着想着也没有找到自己的出路在哪里,离婚无疑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最大的障碍就是儿子。王冬不会放弃抚养权的,那么就因为自己所谓的争一口气,就选择不要儿子了?这无论如何是说不过去的。剩下的似乎只有一条路,让王冬全心全意对这个家,对她。怎么做到呢?想着想着,她睡着了。

  李小余下午醒来时心怦怦跳,好像睡着的时间错过了什么大事。她一看时间,舒了一口气,吃了早上的稀饭,就去超市买菜。

  使用现代科技就是好。她嗓子哑了,有什么关系呢?自己选好菜,柜台一扫码,这事不需要她说半个字就完成了。

  前段时间,她还在大骂手机的发明者。王冬回家捧着手机,把老婆搁在一边。儿子回家捧着手机,手机比亲妈还亲。最可恨的是儿子说有手机,可以不结婚,他不寂寞的,手机陪着他比什么都强。

  买菜回家后,时间还早,李小余就阳台上产生了那个想跳下去的念头。她退回到客厅又想那只鸟,想它有清脆的声音,有轻盈的飞翔,自在快活。而她还有什么,只有这难以收拾的残局。她轻轻试着叫了一声“李小余”,声音像躲在嗓子里怕见人似的,轻得只有自己听得见。她轻轻回答了自己一声“在”。

  时间还早,天地间聚集着浓重的太阳光,令人喜悦。李小余打开了音响,播放了她最喜欢的《雷雨》中的一个片段。她喜欢这部话剧,大学时代,她参加这部话剧的演出,还拿了奖。当时她也不是主角,她这一辈子就上了那么一次舞台,那一次的演出成了她人生中的高光时刻。

  她的嗓子依然不能正常出声,她就只出口型。这部话剧她一直不能忘。她假想着那个伪善冷酷的周老爷在场和她对戏。李小余演得很投入。王冬就是在李小余演得最忘情时回来的。

  王冬一进门,李小余的台词正好说到了这样一句:“我的泪早就哭干了,我没有委屈,是恨是悔,是这三十年来一天一天受的苦。”王冬愣在门口。李小余停下了一会儿,又演了起来,她干脆就把王冬当作周老爷发发心中的怨恨,演完了鲁侍萍和周朴园老年时相遇的那一幕。王冬一直没有挪步,站在门后认真看着,直到这幕结束。

  李小余给了王冬一个嘲讽的笑容,就去做饭。王冬跟进了厨房,但并没帮忙的意思。结婚以来,王冬就没有做过饭。最初结婚时,李小余做饭,王冬一旁陪着。他或两手抱在胸前,或两手插在裤兜里,王冬在厨房就只有这两种姿势。他手闲着,嘴巴可不闲着,他给李小余讲笑话,他的笑话多得如天上的星星。李小余就是在听笑话的情况下,很愉快地把自己训练成了做饭能手。

  王冬今天没有讲笑话,他靠在厨房的移门上,好半天才问了一句:“你前夜去我单位了?”

  这话一问,李小余心里骂自己是一个蠢货,怎么就忘记跟他算前天夜里的账了?她停下手里的择菜,转身挑衅地看着王冬,说了一个“是”。虽然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但她还是要斩钉截铁地说出来。

  “我们两人的事情,不要到外面去说。今天我的助手告诉我,大家都在背地里说我的坏话。这对我有多不利,你知道吗?”

  “这是两个人的事,还是三个人的事?”李小余一着急,这么长的句子,她的嗓子又不争气了。

  她急得连呼吸都在颤抖,但这么好的一句反驳的话却喊不出来。

  “以后别干这种傻事,有一副院长即将退休,这位置全院只有我的希望最大,这节骨眼上你就别添乱了。”

  李小余露出一脸的鄙夷。

  “说了你别不信,我每天起早贪黑,拼命赚钱,是为了这个家,为了咱们的儿子。”

  又来了,又说到儿子身上,为什么他每次都能转败为胜?只要说到儿子,李小余觉得自己如果再闹,就是不爱儿子。

  李小余不要再听,她将他推出厨房,关上移门,一心一意做晚饭。

  晚上的饭桌上多了笑声。王冬特别能逗儿子,以至于儿子都丢了手机,一边吃饭一边开心在父亲的幽默风趣里。王冬讲讲笑话,就看看李小余,像是叫李小余自己掂量掂量,要不要毁了这一切。李小余闷头吃饭,不说不笑,心里却翻腾着。这父子感情深,是不用怀疑的。那么儿子对她呢?她忍不住抬头看看儿子。

  “妈,你怎么了?”

  她赶紧摇摇头,朝儿子笑笑。

  “你妈最近正在自我反省,认识到她往日的啰唆是不讨儿子喜欢的,她决定以后做一个安静倾听的好妈妈。”王冬接话真快。

  儿子很配合王冬,开心起来:“李小余是天下最好的妈妈。”说罢,父子二人哈哈大笑。

  这笑声上一次出现是什么时候?李小余记不得了,但可以肯定的是自从去年元旦至今,李小余自己肯定没有笑过。

  这一夜,她又失眠了,眼前总是绕不过晚餐桌上的情景,这其乐融融到底出自哪里?就是因为她两天来未吐一个字?

  周而复始的白天又开始了。李小余煮了早饭,伺候好儿子去上学,也给王冬盛了早饭。

  王冬吃着早饭,问了一句:“你感冒好些了没有?”

  李小余轻轻点了点头,就去忙家务了。王冬出门时,想要说什么,看到李小余只顾忙洗碗,就什么也没说,出门去了。

  李小余上午继续补觉,醒来后,她想起,三天了,明天应该上班了。三天的时间,单位里也没有谁和她联系过。她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角色,这么想着,她又发信息请假,称自己病还没有痊愈,想再请三天假。领导同样爽快地答应了。

  所有人都可以把她晾在世界的一个角落,她自己可不能忘了自己,嗓子有没有好些?她决定试上一试。她轻声说:“李小余。”这一夜她像吃过灵丹妙药,嗓子比她想象中恢复得快,轻轻松松声音就发出来了。她又放开声音说:“李小余。”除了声音清脆度还差一点外,其他的已经很好了。她欢快答应了一声:“在。”

  嗓子好了,可没有人和她说话。一屋子的寂静,让她感觉到空气的重量。她又打开音响,今天她演《雷雨》里周太太出场的那一段,她觉得自己演得最出彩的就是周太太这一句话:“这屋子怎么这样闷热,里里外外像发了霉。”她几乎醉在了这句话里,她真的闻到了霉味。

  下午去超市买菜,她选菜品时似乎也不要和服务员说什么。结账时,收银员也没有什么话要和她说,李小余也想不出有什么要说的。她已经三天没有和别人说过话了。

  楼下的空地上照例有一群小孩在玩,不远处的长椅上坐着几位家长在聊天。李小余没有看清是哪些人凑在一起,却听见了关于自己的消息,发布者是她对门的老太:“听我儿媳妇说,我家对门的小李因为老公出轨,神志不正常了,这几天不上班,一个人在家唱戏。”

  话说完,旁边一人提醒道:“小声点,那不是小李吗?”

  长椅上的一群人顿时哑巴了似的,没有了声音。

  李小余没好意思往长椅处看去,好像是她说了那帮人的坏话。她低着头,匆匆向楼道走去。进了门的李小余喘着粗气,她需要平复一下心情,外面传闻老公出轨,自己神志不清,这两件都是大事。她反复回想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失声这三天,老公下班就回家,儿子放下了手机,餐桌上有了笑声。这是好事啊。

  那么问题出在自己唱戏上,唱戏给她树立了一个神经病的形象,以后不能唱戏了。

  晚饭没有煮好,还有半个太阳挂在西边的树顶上,王冬就到家了。

  晚饭忙好后,夫妻俩照例不吃饭,等儿子回家一起吃。王冬在客厅开着电视,玩着手机。李小余去房间躺着。她没有开灯,就躺在床上看天上那一轮大月亮,月亮在云层里穿梭,行走得很快,从一大块浅色的羊群样的浮云里穿过来,又进入了一大块山形状深色的浮云里,天空一下子暗了下去。房间里的灯忽然亮得刺眼,王冬站在房门口:“嗓子还没有好?”

  李小余先是摇摇头,后又点点头,躺着点头不容易,她觉得自己头点得很卖力,说不定颈纹和双下巴都出来了,做完这个摇头和点头,李小余的脸又冷下来,头扭向窗户,面对一个背叛她的男人,她犯得着这么卖力吗?犯得着在意颈纹和双下巴吗?

  王冬说:“那要去医院看看。”李小余继续看月亮,没理会他。王冬站了一会儿,就去了客厅。

  银质的月光洒满人间,夜色温柔。李小余忽然想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生日就像年龄一样,越来越老,越来越不受人待见。年轻时的生日就像年轻的面庞一样鲜活,脸上涂上蛋糕,一帮人海吃海喝,喝得醉醺醺,那才叫生日。现在的生日,老得就像人群中一张资质平平中年妇女的脸那样不被人留意。

  日子水一样往前流。王冬有饭局也是照常参加,只是不再夜不归宿。没有饭局的时候,王冬回家吃饭,依然给儿子讲笑话。

  李小余上班后不久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同事小丁明着给她脸色。她一脸疑惑看着小丁,小丁是一个快言快语的人,对李小余说:“装是吧,我跟杨的事就对你一个人说过,为什么单位里很多人都知道了?我拿你当朋友,你对我下刀子。”李小余想解释,可除了说“我没有”三个字,她还能解释什么?难不成变成福尔摩斯,给小丁破案去?这段时间以来,她已经习惯懒得说话了,误解就误解吧。

  此后,李小余更加沉默了,无论在家还是在单位,她只说单词式的话,比如“嗯”“好的”“是的”这样极短的句式。李小余如果要和王冬说一件什么事,哪怕他们之间的距离触手可及,李小余也习惯微信发过去。王冬似乎并不反对这样的沟通方式。他们家中的大事小事都在两个手机间飞来飞去。她在房间,会发这样的信息给沙发上的他:“家长会明天下午两点半。”就这样发信息,李小余习惯这样的词语式。相对来讲,王冬就有些啰唆了。他在沙发上,会发这样的信息给厨房里洗碗的她:“今晚的素菜多荤菜少,对儿子身体不利,明天多买点荤菜。”

  李小余发现他们之间只有儿子这个话题,但她并不介意,就算他跟她说点其他的,说出来的肯定不是她想知道的,她想知道的,他永远也不会说。

  王冬如愿以偿坐上了副院长的位置。当上副院长后,王冬应酬很多,偶尔也回家吃晚饭,吃饭后,就在手机上忙碌。有时深更半夜,王冬手机响了,就躲到卫生间小声地接电话。李小余猜到那头是什么人,但她懒得管,她从不问,王冬也从不解释。

  有一次,王冬晚上喝醉了,半夜手机又响了,也醒不来。李小余被手机铃声惊醒后,心怦怦跳,最近她常有这种心悸情况,她看见王冬床头柜上的手机上是一个叫“猫”的人的来电。李小余看看时间,午夜十二点。李小余猜想对方一定是个女人,只有女人会这样固执地在午夜让手机一遍又一遍地响。她看着王冬微张着嘴巴,呼声均匀,睡得很香。李小余伸手去拿他的手机,够不着。她蹑手蹑脚地下床,走向王冬的手机。她懒得管他的破事,他的电话吵醒她了,她果断地挂断电话,管你什么猫啊狗的。她刚刚放下手机,“猫”又来了电话,她继续掐断,如此反复几次。李小余想:这“猫”真烦人。她接通电话,对方“喂”了一声,果然是一个女人,没等李小余脑子转个弯,那人便问:“亲,钱到位了吗?”

  李小余想问对方是谁,但她的舌头似乎有千斤重。

  她真的不会说话了。在对方一连串的追问下,最后,李小余只憋出了一个字:“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