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山》之星 | 张天翼:轻盈如雪,静默如山

(2024-08-13 15:02) 6001488

  青春是生命之泉的涌流,青年是文学发展的希望。江苏作协历来重视青年文学人才的发现培养,通过组织培训、学历教育、文学评奖、青年论坛等多种方式,帮助青年作家、批评家成长成才。2019年起,先后启动两轮“名师带徒”计划,推出“文学苏军新力量”“江苏青年批评拔尖人才”等人才梯队,进一步建强文学苏军方阵。省作协下属四大期刊同样把青年文学人才培养列入办刊重点:《钟山》举办全国青年作家笔会并联合《扬子江文学评论》举行扬子江青年文学季,设立面向全国青年作家的“《钟山》之星”文学奖;《雨花》坚持做好“绽放”“雨催花发”栏目,承办“雨花写作营”;《扬子江诗刊》设置“新星座”“早知潮有汛”栏目,每年评选扬子江年度青年诗人奖,推出江苏十佳青年诗人,举办长三角新青年诗会等青年诗歌活动;《扬子江文学评论》推介优秀青年学者的批评文章,连续七年组织扬子江青年批评家论坛,2023年起,深入高校文学院举办学术工作坊……江苏作协多措并举,囊括新鲜“青年面孔”,凝聚青年文学力量,展现文学薪火相传的独特魅力,见证一代青年作家、学者的探索与创造。

  近期,江苏文学以全新栏目“文学新火”,与四大文学期刊联袂推介具有创作实力的青年作家、批评家。本期与《钟山》杂志共同推出获首届“《钟山》之星”文学奖的青年作家——张天翼。

  

  作家简介


  张天翼,80后,天津人,现居北京,自由职业者,以写小说为生。已出版小说集《扑火》《性盲症患者的爱情》《如雪如山》等。

  创作成果

  

  获奖情况

  2012年

  获第二届朱自清散文奖。

  2018年

  获第二届燧石文学奖。

  2019年

  获首届“《钟山》之星”年度青年佳作奖。

  授奖词 

  首届“《钟山》之星”文学奖年度青年佳作

  张天翼

  《辛德瑞拉之舞》

  《辛德瑞拉之舞》的文字自带瑰丽光晕和魅惑气息,魔术道具般精巧的套层结构中,女主人公辛迪在“博物馆奇妙夜”的历险,与灰姑娘辛德瑞拉的故事互为镜像,作者以独特的女性视角与艺术修为,颠覆了脍炙人口的童话,重新演绎为一出盛大而迷离的音乐剧,让读者不禁随着叙事者的舞步而心旌摇荡。小说为女性情感体验与两性交流困境的永恒主题,寻找到新异的表达方式。

  作品选读

  辛德瑞拉之舞(节选)

  文 | 张天翼

  我朝我丈夫的方向翻身六次,朝没有他的方向翻身六次。

  翻这十二次需要两小时,一百二十分钟。这还是在我极度克制翻身欲望的情况下。我总对每次翻身寄予可怜又空洞的期望,盲信着睡眠这次会在另一边等我,直到第十二次。

  失眠该从何时算起?答:从你身边的人进入睡眠开始算。有了对照组,才有了“失”。我抚摸丈夫的身体,他睡得像一座倒下来的温热的雕像,像一场捉迷藏游戏里乖乖闭目默数的捕捉者,像等待大利拉刈去头发的参孙。我的手指穿过他卷发,在头皮上滑出滋滋声,又溜到他后颈,揉压他胡桃色的皮肤,寻找刽子手最爱的那条能落斧子的骨缝。

  他全无知觉。

  每次失眠,都是一次被遗弃,我被独自遗弃在几厘米外的深渊里。

  人在失眠的时候,脑子会像一台无法停止的坏机器,不断把做错的选择、说错的话、口角时的诅咒和追悔莫及的时刻循环播放。他对此大惑不解:脑子是你自己的,你为什么要想?你忍住不想,不就成了?

  在他看来,该不想的时候忍住不想,就像憋尿一样自然。这就是为什么不能谈论痛苦,因为痛苦无法交流。断腿人无法理解独眼人。

  滴滴踏哒,滴哩踏踏哒——这是什么调子?在哪里听到的?像个失灵的音乐盒一样不断重复;今晚有蓝月亮,咱们夜里去看吧?是月亮变成蓝色?那倒不是,蓝月只是种说法,当一个季度有四次满月,第三个满月就叫蓝月亮。既然蓝月并不蓝,那有什么可看?滴滴踏哒,滴哩踏踏哒;刚才你给侍应生的小费又给少了;你脱胸罩的时候能不能拉上窗帘?……

  我每翻一次身,旅店床单的温度就增加一度,失眠本身有一种魔法,如果人不能获得睡眠的神光庇护,黑暗里的精怪就围拢上来,愉快地拿人的焦躁开宴大嚼。它们那些看不见的手,像栽花一样,把钉子一根根栽到我和床单之间。翻到第十二次,我身下已经是一块滚烫的钉板。作为背景音乐,我丈夫在梦中发出各种无意义的声音,吹气声,吸气声,哄小孩撒尿那种嘘嘘声,奇怪的烧水壶似的噗噗声……

  他侧着脸,脸上皮肉轻微往下掉,容貌开始有屈从地心引力的趋势。他鼻梁上戴着丝绸眼罩。除了拉下眼皮的卷帘,外面还要加一层绸缎防盗罩,严防任何光线,或人,盗走神圣的睡眠。

  也不能说他没尽过心。我失眠的最初几年,他也曾积极寻找助眠香薰,催眠音乐,安睡枕,甚至半开玩笑地在床头贴过文字如蝌蚪的符咒。我们还能鉴赏它带来的一点烦恼。后来关怀像所有必将终结的慈善一样结束了。他说,总强调这件事,反而助长它的气焰,如果不做心理暗示,也许会好一些?

  于是,我跟他都装作这件事不存在。

  然而它就在那里,重视它或忽视它,它才不理会。它像虫找到了最甜的苹果,安安稳稳地在中心盘踞下来。苹果外表依然红润,但苹果知道虫在。

  他也知道,所以不愿咬下去,紧邻它之前的夫妻娱乐节目也失色了,不管体位是俯视或仰视,他总能看出我眉间对睡眠——对被遗弃——的忧虑。就如博尔赫斯说的:不仅是干渴,是干渴和对干渴的恐惧使日子难以忍受。

  ——不仅是失眠,是失眠和对失眠的恐惧破坏了一切。

  后来,我又对这次庆祝结婚六周年的旅行寄予厚望。我以为异国会让它水土不服,以为长途跋涉会消磨它的法力,以为这个海滨城市的潮湿空气会让它翅膀滞重,至少打个盹,放过我。飞机上我靠着舷窗睡了两个多小时,醒来看到我丈夫的目光,像王子吻醒睡美人之前满意地鉴赏着。

  但入住旅馆的第一夜,我还是失眠了。然后是第二夜,第三夜。

  我在去参观海边悬崖巨石的大巴车里睡得口水四溢,在十七世纪教堂著名的天顶画下面发出不雅的小呼噜……

  就是没法在床上睡着。

  他的一呼一吸仿佛潮汐,我像一只搁浅的螺,眼巴巴望着面前不远处潮水的湿渍。我望着我的丈夫,望着平静而掩藏一切的海面。

  他轻松地翻过身去。我望着这个把受伤战友扔在战壕里的背叛者的背影。

  旅店房间墙上古董钟咔哒一声,那是时针分针拥抱在一起的声音。午夜十二点。

  我慢慢坐起来,好吧,我放弃了。

  我放弃了,一旦跟自己说出这句话,浑身一轻。

  猛地坐起身,有点头昏目眩,像从一种粘稠的处境里挣脱出来,不过脚底一踩到床边毯的硬毛,心里好过多了。我站起身,床的弹簧紧跟着我的臀部,弹回平面。

  滴滴踏哒,滴哩踏踏哒,脑子继续回响这个调调。我在心里哼着它,想起这是作坊街一家店铺里放的音乐,白天我和他路过,进去转了转,什么都没买就出来了。

  我赤脚走到衣柜前,连胸罩都懒得穿,胡乱抓一条波点连衣裙钻进去。鞋柜的柜门每次打开总是发出极刺耳的声音,算了,我弯腰拎起旅馆的塑料拖鞋。

  开门出去之前,回头看一眼床上人在被子里制造的隆起,终于,这次轮到我遗弃他了。

  一出门我把鞋子扔下,趿上。走廊里的灯光发绿,绿得可爱。午夜十二点过六分,一个失眠人该干点什么?我拥有整个夜晚。我可以干一切我丈夫不感兴趣的事,比如,去海边看蓝月亮。

  我从电梯出来,距离门口几步的值班室里,值班的意大利老头正用袖珍电视机看一个才艺秀,一对少年男女在台上跳舞,四肢飞旋。他听见电梯声,向我转过头来,光秃的眉脊往上一纵,往我身后看看,见没有别人,眼中射出惊奇的目光,略夸张地睁圆眼睛。午夜好,美丽的夫人,你一个人要去哪儿?

  我拽起两边裙摆,一屈膝。我要去参加舞会,不要告诉我丈夫,好吗?

  他在身后喊道,注意安全!……

  走出旅店,我使劲吸一口夜的体气。月在天空的极高处,白而亮,浑圆得可爱,像一枚从舞者手钏上滚落的银铃。四周云朵宛如蜕下的灰丝绸舞裙。舞者不知哪去了,只剩银铃遗留在层层叠叠的布料中。

  夜间的城跟白昼完全不同,现在它像沉入水底似的,浸在青白天光里。两边铺面都已关门,放下铁皮卷帘门或窗帘,像一张张我丈夫那样戴着眼罩的熟睡的脸。我趿着鞋,沿着大街走,全无仪态地拖着脚,绝不费心蜷缩脚趾把鞋子带起来,鞋跟一下下拍击石板路面,发出踢踢踏踏的声音。

  时有一辆摩托车响着极大噪音疾驰过去,勇猛得像圣乔治前去屠龙。我吹起口哨,一支歌吹完,刚好一条路走到尽头,十字路口有个带阶梯的圆形小广场,白天总是坐得七成满,中间有裤子肥大的男孩卖艺跳舞:单手倒立急停,把竖起的手臂推到一边好像那是假肢,用头顶住地面,滴溜溜打转。他女朋友在一边给他用CD播放机放音乐。我总想过去往他的帽子里投钱,每次都被我丈夫拽住,走吧,快走,多粗俗,不值得你花钱。

  现在这块地面空无一人。我摸摸裙子口袋,里面天意一般有个硬币,遂走过去,蹲下,把硬币竖着塞进地面石板的缝隙里。月光在上面反射出一丝银光,明天,当男孩在此倒立时,硬币的光会折射进他眼中。

  再走两个街区就是那条作坊街,白日云集的游客行人散去,作坊里的匠人们也早就回家了,街道像一条长长的骨架安静摊放着。通往海滩的路是另一条,但我走到路口中心回头一张望,发现一片漆黑中,居然有个窗口亮着。屋顶的霓虹灯招牌已经关掉,但我认得招牌的形状:一只高跟女鞋。那条盘旋不去的旋律,滴滴踏哒,滴哩踏踏哒,就源于他家的老式唱片机。

  不知被什么力量驱使,我像赴约似的走过去,站在门外犹豫一阵,抬手敲门。

  敲到第三声门就开了。门后一位矮小瘦弱的老妇人,棕色脸盘,黑卷发在肩膀上结一根粗辫,嘴唇错动,在嚼什么东西,一面用探寻的目光等我说话,一面双手绕到背后解开腰间皮围裙,显然她已准备回家。我说,抱歉,打扰了……后面不知该怎么说下去,因为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来敲门。

  但魔幻之夜的意思是,一切不合理自有解释。老妇目光一闪,我记得你,亲爱的,白天你来过。她扇着手让我进去。不过那时你跟你丈夫在一起。等等,是丈夫吗?还是……她挤挤眼睛一笑,皱纹在松垮的表皮上起舞。

  我笑道,是丈夫,不是情夫,如果要选情夫我不选他那样的。

  老妇说,哦,别这么说,他是个蛮俊的男人,你可以让给我,我愿意选他做情夫!我和她都笑了,她亮出满口棕黑牙齿和牙上的黑色药草渣。

  屋里只剩桌上的一排工作灯还没关,昏暗里有种舒适的惺忪,长长松木案子上,分格工具盒像被掀掉盖子的旅馆房间,上线用的木柄锥子像一排卫兵一样立在架子上,还有十几只木偶人脚一样的鞋楦,凌乱地堆在一起,犹如某个有砍脚习俗的蛮族人的战利品,有点阴森,又像一篇哥特风黑童话里的一幕。一切染着木头与皮革的气味,闻惯了甚至觉得很香。四边墙上钉满了错落短木板,每块板上摆一只女鞋,像几十只脚踩在不同高低的梯子上。每只鞋都像艺术品。我走到架子前,停住,老妇说,我也记得你曾拿起一双鞋,翻来覆去看了又看,我以为你就要买了,可惜你丈夫把你拉走了。

  我知道掩饰无效,歪头笑一笑,挪出两步,站到我曾爱不释手的鞋子面前。老妇问,你为什么没买呢?

  我说,因为我丈夫觉得我的小腿短,比例不够好看,他喜欢我穿高跟鞋。

  这双鞋没有高跟,乍看它是双极普通的平底鞋,就是那种斗牛士们穿在粉红长袜下面的圆头鞋。但拿起来会发现鞋面是双层的,两层都透明,红色来源于其间流淌的液体。我捧着它,手掌抬高,放低,欣赏血在血管中流动的奇景。红玛瑙被炼金术士炼化,红玫瑰精魂溺水而亡,红枫林立于日落余晖,红樱桃醉倒在葡萄酒中,红唇吻着革命者流血的心。啊!

  老妇在我身后说,绝大部分鞋是皮革绸缎质地的足枷和刑具,这双不是。试试,亲爱的,我保证它的滋味比十个情夫还好。

  我一只一只踢掉脚上拖鞋,老妇望着我的左脚。我知道她在看什么,左脚脚背上有很多条疤痕。我解释道,我母亲生我时,一条左腿先出来,助产士太年轻没经验,把腿塞回去的动作太急,脚掌断了,神经也受损,后来做了好几次手术,拼好了神经骨头,保住了正常行走能力,那些疤就是拼图图案里的缝隙。

  我边说边穿上红鞋,明白了“比十个情夫还好”的滋味是什么。鞋底软得像云,刚开始能感到鞋面一圈液体的凉意,很快它被体温染热,犹如不会凝固的血液,在皮肤外建立新循环。我愉快得说不出话,扬起双臂,踮脚原地转个圈,足尖足踵传来阵阵陌生的惬意。老妇说,我只做了一双,你穿居然这么合适,带它走吧,亲爱的,这双鞋我送给你。

  我说,不行,明天我来付钱。她无所谓地笑着摇摇头。像祝祷又像预言似地说,今夜你一定还有奇遇。

  于是我反复道谢,穿着这双血和玛瑙的鞋子踏出门去。奇怪,夜像是变幻了一点点,哪里有变也说不清,像是空中飞来了无数不可见的透镜,让一切形状与光色在折射中变形。我大步往前走,像个拿到了护照的偷渡者,像找到一位坚贞同伙的劫匪。

  从这个街口开始,每当我要过马路,交通灯总是及时变绿,像集体接受了什么秘令,向我证明此夜确是魔幻之夜。月光四处弥漫,像干冰机喷出的雾气飘在舞台上,等待伶人登场。再过一条马路就到海滩了,海波早就在棕榈树之间的缝隙里闪闪发光。

  从棕榈树的栏栅之间走过去,海赫然仰躺在那里。我站住,心满意足地叹一口气。

  在它随着呼吸一波波柔媚荡动的肚皮上方,是一轮满月。并不蓝的“蓝月亮”,吸饱了海上蒸腾的水汽,它显得更滋润,自得,心满意足。

  我舍不得让新鞋沾沙子,遂把它放在沙滩与石板路交接的边缘处,赤脚走下去。走下去,像踩在新研磨的豆沙里。月光照得沙面成了淡奶油色,我踏着奶油豆沙向前走。每一步,足趾和足踵都被更软的弧面托住。

  一整块海滩空无一人,没有脚印。一整排棕榈树密得像筛子,道路上的声音传过来,已经被筛得细碎。

  睡意和世界距此仿佛远得隔着十二个雨季。我立在海水中,一只完好的脚,一只带着纵横刀痕的脚,海浪不厌其烦地一次次抹拭它们,仿佛那样能把疤痕擦掉。

  我站一阵,继续往前走一阵。走走停停,不知过了多久,一个人向我走过来,一个白衣白裤的男人。为了打消我的警惕,他远远把双手举高,像投降的士兵向对方营地走过去。其实我并不害怕,他不知道我正在等他——也不一定是他,我在等任意一人来演男主角,带着即兴台词上来,与我交锋。

  他的第一句台词是:女士,这是不是您的?

  原来他举起手是因为手里提着东西。东西是一双鞋,红色平底鞋。

  我答道,是我的,谢谢。

  他说,我们在南边海滩喝酒聊天的时候,波比把它叼过来——波比是我朋友的爱尔兰梗犬,总喜欢把各种小玩意叼来叼去——我朋友有点醉,想回家睡了,我说,那我去找鞋主人还鞋吧。

  傻子才会去深究这理由的真假,我点头笑一笑。身为灯光师的月亮把金属色泽的银光打给他,照亮他的脸、肩膀和长到耳垂处的淡金色头发,无论在哪个舞团剧社,那都是一副领舞人的身段,一张既能扮哈姆雷特,也能扮科里奥兰纳斯的脸。

  他向我伸出空着的手,我也扬手相握,但他把我的手背翻到上面,低头一吻,唇上薄髭像极短的小刷子,有分寸地轻轻一擦。我先是意外,没反应过来时手背已经一酥。

  请问您的名字?

  叫我辛迪。我怎么称呼你?

  叫我“六”。

  这么奇怪的名字。

  我本名当然不是六。他笑了,露出两排白牙齿,犬齿有点歪斜,像音阶里一个不小心弹错的音符。您知道毕加索的原名吗?我的原名跟他差不多长,说一遍这夜就过去了。你不是本地人对吧?

  不是,我跟我丈夫来这里旅游,庆祝结婚纪念日。

  他一面嘴里说,祝贺你们,听上去真甜蜜,一面往四周找。我笑道,不,他在旅馆房间睡觉呢,不会跳出来怒揍搭讪者,别怕。

  他也笑了。那你放弃甜蜜的睡眠,独自到海滩来干什么?也来看蓝月亮?

  我说,你又独自到海滩来干什么?也是失眠症患者?

  互用问题代替答案后,他向面前的海面伸出一条胳膊,像也要握住海的手背吻一下,说道,晚上的海,才是海,白天它只是,游客脚底下的一滩水。

  对。我由衷说道,有月亮的天空才是天空,白天它只是候场时的舞台。

  一阵海风吹过,他的淡金色头发飘起几绺,肥大衬衣和布裤像帆似的在背后膨起来,布料紧贴他胸口、腹、胯。我抬头去看月亮,他却低头看着我的脚,裙襟被风撩起,掩藏的脚背泄密似的露出来。我观察他的表情,他沉着地说,您的脚很美……人们都觉得有疤是丑的,是吧?要我说,正是重叠的刀痕,才令一无是处的泥团和铜块变成罗丹的吻和夏娃。

  他声音中的真诚令我一阵震悚,双手在身边的沙中握紧。我一时说不出话,他善解人意地把话接下去。不知道有这样美丽双脚的辛迪,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说,我是个设计师。

  设计房屋?公共花园?布料?图书?

  都不是,我设计立体书。你呢?

  他长吸一口气,仿佛那答案是胸中的火焰,需要猛拉一把鼓风机,让它的火苗窜出口腔,他傲然道,我是一家博物馆的馆长。

  哎呀,这个工作真了不起!是什么主题的博物馆?

  他笑道,你想去参观吗?想去我就告诉你。

  想。不过这个时间博物馆肯定关门了,我明天……

  你忘了我是馆长呀,我想要它凌晨开门它就可以凌晨开门。解说员也为你随时待命。哦忘记说了,解说员也是我。

  我仔细打量他的脸色,辨认其中有没有歹念,自认为判断清楚后点点头。六的眼中闪出惊异之色,他没想到我会答应。又用肢体语言确认了一次,他显得愉快极了,一手背在背后,一手从面前划到肩膀旁边,深施一礼:女士,我代表考洛斯博物馆欢迎它的第三千六百五十四个访客。“考洛斯”是希腊语中“舞蹈”的意思,您将见到一座小而美妙的舞蹈博物馆。

  我又说,等等,我出门急,没带钱也没带信用卡,馆长先生能否先借我钱买门票?

  当然这是无意义的玩笑,他笑嘻嘻道,算你运气好!今天刚巧是特殊日子,博物馆免票。

  是什么节日?

  是“辛迪女士芳驾光临日”。

  我笑得哈哈有声,毫不掩饰对这话的受用。两人花心思互说废话,就是调情,我承认,但是,睡得着觉的人在梦中无论通奸杀人都不必有负罪感,既然我失去进入那块放纵之地的资格,自找一点恣意总可以吧!

  他抬手举起那双鞋子,说,可否?

  我犹豫了一下,他的意思是要帮我穿上,这就超出绅士风度和随口调情的范围了,可判断他是恋足癖病患又为时过早。嗨,管他呢。我扬起脚尖,蜷起脚趾点动两下,并给点头的脚配音:好哇,谢谢。

  六单腿跪下来,托起我的脚踝,先掏出一块叠成方块的蓝手绢,像古玩店伙计给古董瓷器抹灰似的,把脚掌脚背上的沙子拂一拂,掸一掸,再把那双红色平底鞋套上去。他赞道,你的鞋子也很美,配得上你。

  …………

  全文首发于《钟山》2018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