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山》之星 | 包慧怡:缮写室里的奇想与微光

(2024-07-11 14:39) 6000504

  导语

  青春是生命之泉的涌流,青年是文学发展的希望。江苏作协历来重视青年文学人才的发现培养,通过组织培训、学历教育、文学评奖、青年论坛等多种方式,帮助青年作家、批评家成长成才。2019年起,先后启动两轮“名师带徒”计划,推出“文学苏军新力量”“江苏青年批评拔尖人才”等人才梯队,进一步建强文学苏军方阵。省作协下属四大期刊同样把青年文学人才培养列入办刊重点:《钟山》举办全国青年作家笔会并联合《扬子江文学评论》举行扬子江青年文学季,设立面向全国青年作家的“《钟山》之星”文学奖;《雨花》坚持做好“绽放”“雨催花发”栏目,承办“雨花写作营”;《扬子江诗刊》设置“新星座”“早知潮有汛”栏目,每年评选扬子江年度青年诗人奖,推出江苏十佳青年诗人,举办长三角新青年诗会等青年诗歌活动;《扬子江文学评论》推介优秀青年学者的批评文章,连续七年组织扬子江青年批评家论坛,2023年起,深入高校文学院举办学术工作坊……江苏作协多措并举,囊括新鲜“青年面孔”,凝聚青年文学力量,展现文学薪火相传的独特魅力,见证一代青年作家、学者的探索与创造。

  近期,江苏文学以全新栏目“文学新火”,与四大文学期刊联袂推介具有创作实力的青年作家、批评家。本期与《钟山》杂志共同推出获首届“《钟山》之星”文学奖的青年作家——包慧怡。

  

  作家简介

  包慧怡,1985年生,诗人、学者、译者,出版诗集《我坐在火山的最边缘》、文集《翡翠岛编年》《缮写室》《青年翻译家的肖像》等、学术专著《塑造神圣:“珍珠”诗人与英国中世纪感官文化》《镜迷宫: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的艺术》等,译有毕肖普诗集《唯有孤独恒常如新》、普拉斯诗集《爱丽尔》等15种。现居上海,任教于复旦大学英文系。

  创作成果


包慧怡部分文集、诗集书影


包慧怡部分学术专著书影

包慧怡部分译作书影

  获奖情况

  2016年

  获首届书店文学奖。

  2019年

  获首届“《钟山》之星”年度青年佳作奖。

  2023年

  获第八届华语青年作家奖短篇小说“双子星”奖。

  

  授奖词 

  首届“《钟山》之星”文学奖年度青年佳作

  包慧怡《缮写室》

  《缮写室》是一本博雅而奇异的读书随笔集,它有学术的严谨,更有散文的自由和狂想。作者依托中世纪到文艺复兴的氛围,编织了一篇篇由经卷、诗歌、童话、小说、绘画、掌故等穿梭而成的锦文。书里思考与趣味,引诱我们重新返顾知识的幽光与书写的传奇,显示了年轻一代学院写作者想象知识和世界的能力。在汉语批评写作或陷于僵化,或流于轻浮的今日,这本万花筒般的小书,令人神迷。

  作品选读

  疯人们的嘉年华

  ——重访“仙境”与“镜中世界”(节选)

  文 | 包慧怡

  疯帽匠、三月兔、睡鼠——天才病

  天才与疯狂是双生花,《漫游仙境》第七章《疯狂的茶会》很可以改名叫作《天才的茶会》。马克·埃德蒙·琼斯(Marc Edmund Jones)说:“天才不过是得到了合理运用的疯狂。”区别在于,一个潜在的天才,其反常和放诞之处若过早地被庸人发现、曲解、歧视、魔化,进而方便地贴上疯人的标签,那他的天才之花也许就无法圆满地绽放。疯狂是需要疗治或者活该被驱逐的病症,天才却始终笼罩在神秘叵测的谜团里,在一股因为无法接近而愈发显得美丽的飓风里得到了保护。

  毫无疑问,“疯狂茶会”上的四位茶客在某种意义上都是天才——也都是疯子。三月兔的怀表只显示日期,不显示钟点,因为他家周围的时间每天都驻留在同一时刻。疯狂将现实高度浓缩,以至于“当下”在一个迥然不同的扭曲的维度上变成了“永恒”——这正是在“疯狂茶会”上发生的事。疯狂的巅峰同时也是天才的巅峰,正是在那样一个难以承受的狂喜的时刻,艺术家终于能够为手艺祭上自己的血肉,终于得到了不朽。时间恰恰由于其转瞬即逝的本质而被长久延续,在天才/疯人的疆土上,这也算不上什么悖论。

  爱丽丝走近茶桌时,疯帽匠和三月兔高喊着:“没地方了!没地方了!”而爱丽丝则为他们不让她加入而愤愤不平——这也暗示了天才之国的高度竞争性和排他性。在四个茶客中,那只大部分时间都睡得人事不省的睡鼠事实上是最伟大的艺术家。它在被固定下来的永恒时光内部再造了一重永恒,仿佛它就是孕育了宇宙万物的初始的静思本身。

  苏醒时,睡鼠讲述了一个关于三姐妹住在蜜糖井里的故事:三姐妹从井中不断打捞出由“M”开头的事物,比如捕鼠器(mouse-trap)、月亮(moon)和回忆(memory)。一个人既然“住在”井里,又如何能从井中“打捞出”东西?这对于睡鼠来说是完全合乎逻辑的,同时,它又在半梦半醒的神游中肆意玩着诸如“在井中”(in well)和“深深在内”(well in)的文字游戏,一边乐此不疲地生造出“多之多”(much of muchness)这样的短语。认真游戏恰是智力过剩的表现。虽然漫不经心、被动、嘻嘻哈哈、鼾声震天,睡鼠却是在天才之路上走了最远路的人,难怪疯帽匠和三月兔要成天欺负它,捶它,打它,把它塞进茶壶里——嫉妒是天才们从未能完全战胜的软肋。

  爱丽丝 ——沿疯狂的漩涡逆流而上的幽灵 

  很难找出一个比卡罗尔在“爱丽丝之书”里颠覆了更多约定俗成的社会期望的维多利亚作家。在“仙境”里,审判不正义,槌球游戏不公平,茶会不文明,公爵夫人的仆人不服从公爵夫人,公爵夫人不高雅,作为母亲对孩子漠不关心(随手把婴儿抛给了爱丽丝)。在“镜中世界”里,爱丽丝往前方的山丘走,却回到了身后的房子里;白王后先尖声嚎叫,再流血,再被刺伤手指;红王后必须得竭尽全力飞跑,才能停在原处,如果要去别处,速度就得比“竭尽全力”还要快上一倍。这是个疯狂的世界。“异乡人”爱丽丝使出了全身解数去挑战它、拯救它——比如,她试着阻止公爵夫人的婴孩变成一头猪——却总是碰一鼻子灰,而她邂逅的那些疯狂的动物则不遗余力地嘲笑她的思维方式。

  然而,她确实成功地保持了一个真正探险家的那种不屈不挠的姿态;或许在对抗疯狂的战役中,这是唯一合适的姿态。换句话说,在普遍的疯狂中保持智慧的唯一办法就是自己也变疯。小心翼翼聆听着真理之声的耳朵,孜孜不倦寻求着启示之光的眼睛,这两者在这样的一场终极航海里都是徒劳无益的工具。要使船只平稳,必须要保持一种漫不经心的专注,一种既反讽又庄严的态度。这轻盈是一种秘密的知识,尚未进入青春期的女童爱丽丝对此有天然的了解——因为对于被我们称作健全而明智的这个世界,她了解得尚不够多。

  “卡罗尔之谜”与渡渡鸟

  长久以来困扰传记作家的所谓“卡罗尔之谜”(The Carroll Myth),其中心疑团自然是:卡罗尔是否萝莉控/恋童癖?正面证据包括:作为英国第一批摆弄相机的摄影师,卡罗尔拍摄的三千多张照片中有一半以上以裸体或半裸体的小女孩为主题;卡罗尔终身未娶,对成年女人始终兴趣索然;上文引用的《镜中奇遇》的结尾诗是藏头诗,每句首字母连起来就是现实中爱丽丝的全名 Alice Pleasance Liddell。

  卡罗尔 1853 年至 1863 年间的日记失踪了四卷之多,恰在 1863 年,他与交情深厚的黎黛尔一家断了联系;学者们揣测丢失的日记里记载了 1863 年卡罗尔向年方十一的小爱丽丝求婚一事,也包括其他形形色色的恋童癖证据,因此亲属们为了顾全家族脸面毁弃了这部分日记……近年来为卡罗尔翻案的学者也不少,尤其是 1996 年卡罗琳·里奇(Karoline Leach)在道得森家族档案里发现了所谓“剪下的日记文件”后——该文件显示,卡罗尔与黎黛尔一家不再往来与小爱丽丝毫无关系,而是由于一些关于他和黎黛尔家家庭女教师之间绯闻的谣言——翻案者如胡格斯·勒贝黎(Hugues Lebailly)指出,卡罗尔拍摄女童的嗜好属于“维多利亚时代孩童崇拜”(Victorian Child Cult)的一部分:当时人们视裸体孩童为纯洁的象征,而拍摄裸童是一项诸多摄影家竞相从事的主流而时髦的事业。上述发现日记文件的里奇则进一步指出,卡罗尔也喜欢成年女性——无论对方已婚未婚——甚至进一步提供了他与几名熟女之间风流韵事的证据。

  这些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和写下两本“爱丽丝之书”的怪叔叔卡罗尔一点关系也没有。没错,他的确天生木讷羞涩,终身结巴,童年时代的一场高烧又导致单耳失聪;他也的确对古灵精怪的小女孩怀有深沉的柔情——未必完全不含欲望,任何看过卡罗尔拍摄的小爱丽丝肖像的人都能感受到这点,仿佛镜头已代替他完成了对小女神的无言爱抚。

  然而那又如何?在《漫游仙境》第三章中,爱丽丝奋力游离了自己的眼泪汇成的水池,而岸边站着一群湿淋淋的动物,其中有一只表情肃穆的渡渡鸟。据说这是卡罗尔在书中给自己安插的角色,因为“渡渡鸟”(Dodo)的发音与“道得森”(Dodgson)的首音节相似,尤其在一个口吃症患者那儿。我更愿意相信这是卡罗尔对小爱丽丝——也是对自己无法言明的情感——的一次含蓄致意:在一个疯狂全面得胜的世界里,渡渡鸟无力驮起爱丽丝飞往理性之岛(它自己早已是这疯狂的一部分),但至少可以安排一次哪怕同样疯狂的“长跑竞赛”,让爱丽丝晾干满身的眼泪,并且在竞赛结束时,庄重地给爱丽丝颁发一枚(虽然是从她自己衣袋里掏出来的)“优美的顶针”。渡渡鸟明白自己无法以爱丽丝或所谓理性世界能够接受的方式去看护她,守卫她,于是选择站在遥远的池岸上,默默地做了它唯一能做的事。

  2008 年,同样是一个明媚和煦的夏日,我来到位于牛津市圣阿尔黛茨街 83 号的“爱丽丝之屋”(Alice’s Shop)。这里曾经是爱丽丝·黎黛尔每天买糖果的杂货铺,卡罗尔笔下那只用十四副棒针织毛衣的老绵羊的商店就是以此地为原型,而约翰·泰尼尔爵士(Sir John Tenniel)在为《镜中奇遇》所配的精美绝伦的插图里,也忠实地保留了店铺内部的细节——只是,你或许也猜到了,一切都是左右颠倒的。穿过两旁林林总总的纪念品,我向昏暗逼仄的店铺深处走去,果然在房间尽头的木门上发现了一只雪白的玩具绵羊。

  从“爱丽丝之屋”左转走十分钟,就到了卡罗尔几乎度过一生的牛津大学基督堂学院。在汤姆方院(Tom Quadrangle)右侧富丽堂皇的都铎式大堂(Great Hall)里——卡罗尔曾在这里用过八千余顿晚餐——我在高悬于两侧墙壁上的历代王室和校长肖像的无声注视中前行,终于找到了位于尽头的“爱丽丝之窗”。阳光透过彩绘玻璃纯净的蓝紫色和黝黯的金绿色折射进来,映得角落里的假海龟、三月兔、疯帽匠、公爵夫人都仿佛失却了重量,于刹那间甩脱了属水的疯狂,头一次获得了轻盈蹁跹的舞姿。而卡罗尔的一帧小像在左数第一扇窗上温和地俯瞰下方,正对着小爱丽丝永远澄澈、永不畏惧的目光。

  全文选自包慧怡文集《缮写室》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