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子江诗刊》青春风暴|杨隐:如同钟摆,无限展开

(2024-06-05 10:33) 5999086

  导语

  青春是生命之泉的涌流,青年是文学发展的希望。江苏作协历来重视青年文学人才的发现培养,通过组织培训、学历教育、文学评奖、青年论坛等多种方式,帮助青年作家、批评家成长成才。2019年起,先后启动两轮“名师带徒”计划,推出“文学苏军新力量”“江苏青年批评拔尖人才”等人才梯队,进一步建强文学苏军方阵。省作协下属四大期刊同样把青年文学人才培养列入办刊重点:《钟山》举办全国青年作家笔会并联合《扬子江文学评论》举行扬子江青年文学季,设立面向全国青年作家的“《钟山》之星”文学奖;《雨花》坚持做好“绽放”“雨催花发”栏目,承办“雨花写作营”;《扬子江诗刊》设置“新星座”“早知潮有汛”栏目,每年评选扬子江年度青年诗人奖,推出江苏十佳青年诗人,举办长三角新青年诗会等青年诗歌活动;《扬子江文学评论》推介优秀青年学者的批评文章,连续七年组织扬子江青年批评家论坛,2023年起,深入高校文学院举办学术工作坊……江苏作协多措并举,囊括新鲜“青年面孔”,凝聚青年文学力量,展现文学薪火相传的独特魅力,见证一代青年作家、学者的探索与创造。

  近期,江苏文学以全新栏目“文学新火”,与四大文学期刊联袂推介具有创作实力的青年作家、批评家。本期与《扬子江诗刊》共同推出荣获“江苏十佳青年诗人”称号的杨隐。

  作家简介

  杨隐,1983年12月生,浙江温州人,现居江苏苏州。文学硕士,作品散见于《扬子江诗刊》《人民文学》《诗刊》《星星》《雨花》《江南诗》《诗选刊》等刊。曾获扬子江年度青年诗人奖,入选江苏省首批紫金文化艺术优秀青年、江苏省作家协会第9届签约作家、江苏省作家协会“江苏十佳青年诗人”。

  创作成果

  组诗《散步记》刊于《扬子江诗刊》2018年第5期,荣获第四届扬子江年度青年诗人奖(2018年度)。

  授奖词

  杨隐的《散步记》(组诗),出于日常,却飞越于日常低矮的山峦,向往着星辰密布的高远天空。他不断提醒着自己的诗心,默然凝神于生活中的细小之物,以它们为原点,尽可能向外辐射、扩张,开掘出辽阔无疆的万千世界。这使得其诗兼有尘世之念和理想之神,并且,前者璀璨,后者质朴,两者交融,相得益彰。为此,杨隐的诗摆脱了许多同代青年诗人的同质化倾向,独特而丰富,充满生机和可能。

  组诗《灯绳》刊于《扬子江诗刊》2023年第2期;2023年,杨隐荣获“江苏十佳青年诗人”。

  授奖词

  杨隐善于观物。当他凝望对象之物时,一任思绪向外无限延展,向内深刻洞察,在时间变幻、空间交叠之际,写下充满影像感的诗行。这影像穿越喧嚣,抵达静默的旋涡,发出幽暗的回声,又低徊往复,探问心灵的犹疑,质询平庸的惯习。正是安宁与自省,这两种在现代生活中难能可贵的品质,成就杨隐的观物之思,亦成就其诗不同凡俗的个性。

  代表作

  母亲的白马

  一匹绝对干净漂亮的白马。

  眉清目秀,气宇轩昂

  脖子上戴着一圈铃铛。

  它站着,一动不动

  它的眼神透着一股子习以为常的冷峻。

  它的四蹄修长

  浸染着一层土色,这是长久圈养它的栅栏

  带给它的。

  它的背上,一条深红的

  印有美丽花纹的彩缎垂挂下来。

  它就这样站在白色的水泥路上

  两边是一垄垄菜畦

  身后错落几间矮矮的平房,再远处

  是郁郁葱葱的山坡。

  一个年轻的女人骑着它。

  她的脸上笑容僵硬,带着不熟练的青涩。

  因为紧张,她的两只手各执一端

  把那条红色的缰绳拽得笔直。

  我抚摸着它,这张泛黄的老照片。

  我永远无法再见到那匹白马。

  它在照片的景深里嘶鸣、踢踏

  然后转过身奔跑,消失得无影无踪。

  灯绳

  我现在还能记起那一根

  绿色的细尼龙绳,顶端扣着

  一个黑色的锥形塑料盖帽。

  当夜幕降临

  幼年的我总是尽力踮着脚尖去拉扯它。

  只一下,那盏老式的白炽灯

  就亮堂起来;

  再一下,旋又熄灭。

  像一股魔绳

  通过它

  我们把光芒从深井中打捞上来。

  起风的夜晚

  灰白墙面上,灯绳晃动

  仿佛柳枝书写暗语。

  又如同一个钟摆,无限地展开

  当它静止,也是短暂的。

  当你在黑暗中,仅仅

  是握住它,就会让你心安。

  或者转身离去

  将一盏灯

  独自留在黑暗中。

  彼时,我会一整天地盯着它看

  想象电流在远方不息的跋涉和穿越

  想到世界如此神秘,充满奇迹。

  哦,这似乎预示了我的命运

  ——我曾多么渴望逃离

  渴望有一天,能够真正地扯亮

  一盏灯,照亮那个清贫的家。

  多少年过去了

  就是这一根,我年少时

  一再触摸的绳子

  今夜,出现在一个游子的梦中:

  漆黑的夜晚,他又回到那间小屋

  触摸到那根细细的尼龙绳

  紧紧拽住慢慢往下拉,一直等到

  那啪嗒一声。

  松针在落

  松针在落

  像这个下午表盘里

  所有的秒针在落。

  一个下午

  在松针的坠落中逝去。

  然后是一整个白天

  一整个黑夜。

  在林中

  远近都是这样的松树,一个人

  如果静止不动

  看起来也就像一棵树。

  这么多年

  我早应该察觉,那些从身上

  不断掉落的松针。

  它们多么纤细,纤细到让你忘了

  失去的,其实是一片片落叶。

  它们带着所有光芒的记忆俯身向下

  它们堆积起来足以将你掩埋。

  一个人的湖

  它被死神的手指触碰

  所以,涟漪不息。

  湖岸不高

  难以确定,看到的

  究竟是我的脸还是湖水的脸?

  黄昏在一寸一寸地吞噬它。

  少年时,我喜欢呆在这里

  对着湖心的废船出神

  用碎石打出一连串漂亮的水漂;

  听大群大群的蜻蜓在桔子红的霞光中

  直升飞机般轰鸣。

  我同样痴迷于湖水撞击堤岸的哗哗声

  仿佛湖底水怪在挣脱囚禁它的锁链

  划开水波,向我而来。

  好几次,我拼命忍住跳进去的欲望。

  现在,我已是一个孩子的父亲

  我仍然会回到这里

  一次又一次,经过湖上的风也经过我的心

  忍耐,因此变得可以接受。

  而湖水一如既往,深沉、冷峻

  无时无刻不在变幻

  不停地捕获,又交还出去。

  人生的午后

  让灰烬一点一点来找我。

  野蘑菇

  杉林笔直、鲜亮,愈近

  愈见其高。

  新绿泻下,如清漆裂帛

  有哗然之响。

  于是,我低下头

  去看那一丛白色野蘑菇

  天籁之物,如此静且美

  却无人采摘。

  孤独,也从来都是有毒的

  如是,它保全了自己。

  空相框

  不要试图追忆。

  空相框,并不负责解答。

  它像一只空洞的眼睛

  望着我

  它对我没有深深的恨

  也没有深深的爱。

  我曾到过一个朋友的家

  那满墙的空相框

  令人惊恐。

  他却不以为意:

  “我只是为了

  让水在没过头顶前顺畅地流走。”

  作为生活的秘密水闸

  空相框一直都在

  不管你是否看得见它。

  它永远地带走了一些什么

  我们无法确定

  那是不是值得留下,甚至

  包括我们自己。

  为了什么,我们看守着这水源?

  深夜,当我突然醒来

  又一张脸正在相框中消失。

  鹤嘴锤

  我是在冬天的傍晚

  想起它的

  为了修复一件旧家具。

  在落满灰尘的工具板箱里

  在一堆钳子、螺丝刀、卷尺中间

  它显得冷峻而孤独。

  我拎起它,分量着实不轻。

  它长长的喙

  伸向一段油漆剥蚀的老木,并开始

  啄食那些躲在里面的虫子

  ——几枚锈掉的铁钉。

  一枚,一枚……

  它有足够的耐心,将它们

  衔在嘴里,吐掉。

  (似乎并不合它的胃口?)

  我尝试给它新鲜的

  它又击打着

  直到将它们彻底赶进某个深渊

  直到,大雪纷飞

  旧家具像苏醒的马匹重新站立起来。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修好一件旧家具并不使我感觉快乐。

  我看着这一把

  被我冷落多年的鹤嘴锤

  像看着这么多年我的徒劳无功。

  我要搭救一只鹤

  在铁中哀鸣的那一只鹤。

  我想救出它

  让鹤成为鹤,让锤子成为锤子。

  即景

  雾霭沉沉

  公交车站走来了一对妇女

  其中一个在哭泣

  她坍塌的身体被另一个

  搀扶住

  颤颤巍巍地前进

  如同晃荡的木桶不停溢出一滴滴水

  然后她坐下

  接过递过来的纸巾

  埋下头继续哭泣

  那另一个就不再停留

  也不言语

  微微捏捏她的手

  脚步很轻很轻地走了

  没有再回头

  我想到很多这样无言的瞬间

  哭泣和宁静,陪伴和无能为力

  像面对一条永远流逝的河流 

  观马远《寒江图》

  寒江在滑动,在一张

  看不见边界的宣纸上滑动。

  一管钓竿如一支笔

  深埋其中。

  我见过这种空旷,在

  孤立无援的写作中。

  枯叶蝶

  它几乎要骗过我了

  但因为心虚,在我走近的刹那

  突然飞走了

  留下另外两片真实的枯叶

  将落未落

  令人惊异的易容术。像一小块

  时间的灰烬

  它在林间飞旋,隐身……

  为什么不是一片新鲜的绿叶呢?

  比起年轻

  它似乎更信赖衰老——

  这缓慢的接近永恒的最安全的方式

  我知道,这只枯叶蝶还在暗处

  试图用身体的一部分覆盖我

  蒙尘记

  白鹭嘶鸣,在人间的山谷

  沿着雨水的藤蔓上升

  又返身箭头一样落下

  看哪,它站立的地方,连日来

  小推车运来一斗一斗的泥沙

  将河道填平

  留下这残垣断壁:一条几近断流的水沟。

  阴雨绵绵,难掩其颓势

  白鹭的鸣叫适时响起,短促、凄清

  仿佛悲叹与质问

  它背对我,侧身而立

  环顾故园(我似乎好几次见过它

  在忘记忧愁的黄昏)

  白羽,高脚,细颈——逡巡不前中

  挥之不去的优雅和哀伤!

  这景象像极了老式话本中落难的小姐

  它的美

  与周遭的一切那么格格不入

  旱溪

  多么绚烂的午后,你裸呈自己

  乱石垒满胸腹

  依然坚韧,棱角分明

  造化参透的秘密,你已知晓

  昨日,你的言语滔滔

  使草木开口,说出梨花

  而今日沉默,那些星星草

  代替你在布道

  我听到春雨淅沥,正在酝酿磅礴

  我知道,你要回来

  一程又一程的,从风中传送

  这训诫,我将永世不忘:

  “要背叛,但永远不要,背叛你自己

  背叛你的源头”

  提瓜记

  她吃力地提着两个西瓜走在路上

  西瓜很圆,很沉

  绝对是两个很好的西瓜。

  她紧紧手,咬咬牙

  往前赶路。

  她是欢喜的,但却有眼前的忧愁。

  人流中,呼啦啦的三轮车

  一辆一辆跑过

  她只是看看,就垂下脸来。

  一只手在心里把为数不多的几个钱

  隔着一层红色塑料袋

  又捏了一捏。

  那真实的两只手却快被拎袋勒出血来。

  她换了个姿势,把西瓜抱在胸前

  加了把劲,又继续往前

  ——她很明白这就是她逃避不了的生活本身。

  怀抱西瓜的母亲

  她的艰难一如经历又一次漫长的妊娠。

  某个瞬间

  她发誓要把这两个西瓜扔掉。

  她坐在路边,擦着额头的汗

  恨恨地看着这两个西瓜

  她是在生自己的闷气:

  她从来没有给孩子们买过这样的

  两个西瓜。这么大,这么圆

  一定很好吃。

  她仿佛看见孩子们围坐在一起

  狼吞虎咽的样子

  鲜红的瓜瓤沾满下巴和嘴角。

  她终于又站起来

  跌跌撞撞,走走停停

  像一艘浅滩里随时会搁浅的小舟。

  那是上世纪80年代,我的母亲

  刚刚从二姨家出来

  手提姨父送的两个西瓜

  艰难地走在永兴的老街上。

  一个相对论的中午

  灰尘一样,这是我小小的爱

  一个中午,我看着它们

  在光线里跳舞

  那么欢快,那么恣意,那么

  不顾一切

  像宇宙洪荒,那么多破碎的星球

  在大爆炸后旋转

  牵引它们的力量,无限大

  评论

  评论家 / 刘波

  杨隐的诗歌中有一些“在路上”的故事,他在日常记录中所获得的经验书写,有一些驳杂,但不乏生动感。我们仍然可以从中洞察到他隐秘的诗学趣味,对溢出现实生活之外某种神秘化情境的向往,这种超现实之感源于诗人内心的“漂移”。

  诗人 / 小海

  诗人不是象牙塔里的隐士,诗人在生活中体验着普罗大众的情感与诉求。杨隐有不少诗歌,抒写了大时代中小人物的命运。字里行间,我们能够感受到诗人的心灵颤抖。

  诗人 / 思不群

  杨隐的诗歌追求在一种纯粹、简练而又平和的语言背后,通过独具个人匠心的意象的打磨塑造,在“天空的视网膜上”呈现出最为丰富的诗意。

  诗人 / 苏奇飞

  杨隐善于从司空见惯的生活场景和日常经验,提炼出深度的诗意,将之暗转为超现实的形而上体验。诗人从某个时刻、某个瞬间获得天启般的感悟,从世界的一道缝隙,洞察人的此刻存在的状态,这使得他的诗歌具有冥思性质和恒星般阴郁而孤独的气质。

  诗人 / 郭幸

  杨隐熟稔地使用象征,象征与言说几乎成为诗人的某种写作习惯。杨隐的诗有着状物的外在形式。诗人常常在许多习焉不察的日常事物当中生发出诗意,有惊人之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