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 白:最初的仪式,最后的告别

(2020-02-09 17:06) 5893708

                     

  穿白色棉袄的年轻姑娘,追赶着殡仪馆的车子,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妈妈,妈妈啊-----在医院工作的鲁院同学惟诚告诉我:“这女儿的妈妈因为死在疫区,怕传染,要马上烧掉,一天也不能存留。”我相信,很多关注武汉肺炎的人看过这个视频,但凡有同理心的人,看了都要心酸,伤悲。

  人总有一死,亲人之间,有各种形式的告别。一个日本的年轻女孩去瑞士安乐死。她的姐姐护送,全程陪伴,温馨的泪水,相拥,吻别。这一切都是计划好的,之前,她们有充分的交流和思想准备。现场有医生,律师和其他工作人员。

   104岁的澳洲科学家古多尔,获得过澳大利亚荣誉勋章,他担任过30个生态系统杂志的主编。2018年的5月,他按照自己的计划,去瑞士接受安乐死,59日那天,他穿着“衰老不体面”字样的衣服,在全世界媒体的镜头前,高声歌唱:“欢乐女神,圣洁美丽,灿烂光芒照大地!”歌声中,很多人哭了。这是一场想了十几年的告别,这样的自主的告别,在一揽亲友的陪伴下,是欢喜的告别。

  台湾主持人曾宝仪在现场采访古多尔。柔软的宝仪,扭过身体,那样深沉的满怀敬意地拥抱轮椅里的老人。她在告诉我们,她对一个衰老生命的怜惜与不舍,她对生命自主意识的尊重。自主生命,多么美好!

  中外一些有趣的老头,在自己健在的时候,安排自己的葬礼仪式,预演一场自己的葬礼,煞有介事地躺在棺材中,听同道,亲友的悼辞,追思。

  多年前的一个黄昏,我们母女在梅西百货溜达,接到电话,94岁的姑妈已到弥留之际。家人安排了一场最后的视频告别。梅西百货到处都是新年购物的人,嘈杂一片。我们想找一个安静的角落,无奈建筑物内到处是人。离开大楼,进入最近的一家咖啡店,正在装修,没有暖气,残垣断壁。出门换一家店铺,一条街的面店都挂上装修隔离帘。消防车、警车横在大路上,警笛萦绕。交通阻断。纽约的冬天真冷,大风能把人吹跌倒。只能在咖啡店微弱灯光的角落和姑妈视频,又怕打劫的进来,外面人车混乱,里面失魂落魄。倒是姑妈从容淡定,一如她平时的可亲。我心里的感觉是昏天黑地,她脸上的线条是世事安详。总算有了一丝安慰,一场告别。

  三年前的初夏,93岁的父亲离开我们,也有告别的场景。母亲,弟弟,我,仨人,站在殡仪馆车子后面,眼看着车门关上,汽车启动,汽车拐出院子,上大路的时候,有些伤感:此别永恒。追了几步,理性上升,人生如此,终有离别,逐止步。只是追了几步而止,没有恸哭。我知道,父亲渴望离开,他没有牵挂,走的义无反顾。

  一家人,仨,不多,也不少,默默站在院子里,目送父亲独自离开。每个人都是独自离开。只是送别的人有多有少。这些区别,离别的人,全然无知。告别的人,在心里思量。过两天,更多的亲友会在殡仪馆和父亲告别。我还有一次再见他的机会。这是大多数民间的告别仪式。

  作为女儿,我要给父亲的一生做一个总结,站在女儿的角度,站在他生命的长度。过去,是他高大的身躯在俯视我,给我下定语。现在,这个话语权流落到我手上,有些小确幸。

  去殡仪馆告别的那天,满大厅送别的亲友,按照既定的仪式,我穿着黑色的严丝合缝的礼服,终于站到话筒前。我回忆父亲的一生,他曾经的叙述,姑妈们曾经的叙述,祖母曾经的叙述,堂兄的叙述,表姐的叙述-----我亲眼见证的几十年。组成了父亲的一生。父亲的一生纵横万象,他能平安渡过,有他的生命哲学。我不哭泣,像做函数一样老实,逻辑,让每个听众感受一场父女间的布道。

  父亲静默无语。他安静地躺在我身边,确切地说,是幕布后面。我眼睛的余光注意到他的身体,他穿着咖啡色唐装,菊花簇拥,他从来没有穿过唐装,也从来不曾那样假笑,有些奇幻。需要工作人员掀开他的瓜皮帽,露出他的鬓角,头颅,我再次确认他。然后,开始念悼辞。

  念到一半的时候,忽然,我听到父亲轻微的气息,感受到他心脏平稳的律动。他听到了我的词语。有种呼应相生,喉管有咸湿的液体涌上来,声调里沁润了节制的悲怆。年轻的女眷们泪流满面。我没有流泪,我在这里惜泪,一如少时父亲教我的高数,连次序都有模式。父亲不希望我在这里流泪,如果,他能看见,他一定希望这是一场约定好的告别,完美的仪式。甚至来点俏皮的幽默,嗨,那个谁,那个二货从拐角冒出来,找出他旧日的手风琴,拉一支轻快的俄罗斯民间舞曲。我知道他的。甚至像那些幽默滑稽的中外老头,妙趣横生。当我宣布葬礼结束,他从棺材爬起来,跟我们一起回家。

  相比视频里的姑娘,她的告别是多么楸心!她还那么年轻,毫无准备,她穿着白色的俏丽的棉袄,该是放学后抑或下班,拱进妈妈怀抱撒娇的年纪。她的父母,更年长的祖父母,多数人在世间会有的七大姑,八大姨。这些人组成的一堵墙,站在墙边,约定好的告别,一一走过,教导她,生命就是这样,一场接一场的告别。

  凛冽的寒风,肆意摧残她柔弱的腰肢,没有亲缘的支撑,一下子就从少女成长成女子。像植物没有经过生长的过程,被拔出泥土,再埋进去。看上去,长高了,根须却脱离了泥土的咬合,孤单,无助。多么痛苦的成长。谁能听见根须剥离泥土的呓语,挣扎。

  每次看女孩追赶亡母的视频,看她哭泣的背影,她的绝望,呼喊。一次次,攫住我的心;一次次,咽下咸湿的液体。

  这是2020年春节期间,武汉民间的一对母女告别的场景。没有仪式,没有陪伴。只有孤独,丧失。武汉肺炎的爆发,使得我们都在家中自我隔离。自我反省。

  “作为忠实的证人,他必须首先纪录的是人的行为、有关的资料和传闻。当他恨不得直接向千百个呻吟着的鼠疫患者吐露心声时,他会想到自己的痛苦无一例外都同时是别人的痛苦,在一个往往由自己独自承担痛苦的世界,这种患难同当的情况已经很了不起了”----加缪《鼠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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