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师带徒”计划成果展示之十六:李云

(2022-01-11 14:16) 5964953

  编/者/按

  江苏作协“名师带徒”计划源于2018年10月省委、省政府《实施江苏文艺“名师带徒”计划工作方案》,共有20对文学名家与青年作家结为师徒。厚培沃土,春播秋收。在此,我们开设“‘名师带徒’计划成果展示”栏目,展现文学苏军薪火相传的良好态势。

  一、李云简介

  徒弟:李云

  李云,苏州吴江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在《人民文学》《钟山》《雨花》《作品》《长江文艺》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50万字。出版短篇小说集《盛夏》《晚上遇见莫小海》。小说《翁先生》入选2018年短篇小说年选,《盛夏》被评为叶圣陶优秀文学作品。小说《丽春》获《广州文艺》第五届“都市小说双年展”奖,《掌间》获第四届《钟山》文学奖。

  二、李云创作成果展示

  2019年

  发表

  短篇小说《晚秋》,发表于《山东文学》2019年第6期

  短篇小说《地下室》,发表于《福建文学》2019年第9期

  中篇小说《掌间》,发表于《钟山》2019年第6期

  获奖

  短篇小说《盛夏》被评为苏州市叶圣陶优秀文学作品(2016-2019)

  散文《风过耳际》获2019中国•黎川印象散文征文特等奖

  2020年

  出版

  短篇小说集《盛夏》,上海文艺出版社2020年9月出版

  发表

  短篇小说《高山流水》,发表于《钟山》2020年第3期

  短篇小说《喜鹊》,发表于《长江文艺》2020年第7期

  短篇小说《青山上》,发表于《雨花》2020年第9期

  短篇小说《锦鲤》,发表于《山东文学》2020年第10期

  转载

  短篇小说《锦鲤》入选《小说选刊》2020年第12期

  获奖

  短篇小说《丽春》于2020年10月获《广州文艺》“都市小说双年展”奖

  2021年

  出版

  短篇小说集《晚上遇见莫小海》,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1年7月出版

  发表

  中篇小说《密林》,发表于《钟山》2021年3期

  短篇小说《月上中天》,发表于《青年文学》2021年3期

  短篇小说《去碧云寺看雪吧》,发表于《广州文艺》2021年6期

  获奖

  中篇小说《掌间》于2021年12月获第四届《钟山》文学奖

  三、李云作品节选

掌 间(节选)

  周姐的身体着实吓了黑妹一跳。当裹在她身上的毛巾被拿掉,出了大量热汗的身体风干后,臃肿的虚浮的阔大的身子就直接呈现了出来。白花花的一堆肉,已经无法用身体来形容,因为身体是很美的一个词,身代表全身上下,体代表体态,体态匀称和一堆白花花的肉是有区别的。她摊在床上像刚刮了毛的肥猪,肉从各个侧面挂下来,密密实实堆了一床。跟穿着华贵的大袍子,顶着蓬松的卷发的周姐一点关系也没有了。面前的这具身体太丑陋了。黑妹极力调整着心态,店长已经说了,得尊重每一个躺在床上的客户,不管她是美的丑的肥的瘦的身份地位有多高,她们来都是花了钱的,都是客户,得用你们最好的手法服务好。得让她们美丽起来健康起来。

  如此一说,手的职责就大了,得将挂下去的肉一点一点地捡起来。回到广告词里说的“私人订制,回归青春”。那么周姐的青春在哪里呢,自己没有看见过,该如何去测量她青春的模样呢?仿佛就在那一刻里,黑妹的心思野了,要想服务好,是不是还要了解她更多的东西,比如看她过去的照片,她最想回归的年月身上发生过什么故事,以及她身体的哪个部位最为不适,更加需要自己的手?

  掌心对着掌心,来来去去不停地搓,像两块火石在摩擦取火,几下之后,火星子四溅。黑妹开始搓着掌心准备工作,然后将滚烫的手掌伸到周姐的背部,去探究哪里堵得厉害,哪里有颗粒物,哪里酸胀,哪里空虚……掌心开始发热,发红,烧得亮汪汪的。好像手正伸在铁匠铺的火炉里,像一块烧红的铁块直接要燃烧起来了。温度一词,此时就很重要,掌心的火焰已经达到百分百的热度——对了,就用这滚烫的手掌去协调你和一具新认识的肉体的关系:冰冷的手代表冷漠,温热的手富有感情。美容师在工作前,都需要将手掌搓热。热乎乎的手掌搭到你身上后,得通过手掌的温度告诉你我是热爱你的——肉体,我会用我的方式好好爱你,温暖你的皮肤,打开你的毛孔,疏通你的经络,激活你的穴位,赶快新陈代谢吧……

  最直接的态度是,掌心的温度完全可以第一时间传递服务的诚意。周姐的皮肤接收到了黑妹的诚意,只觉有两团火在皮肤上滚动着,将每一块脂肪点燃了。身体开始乖巧、温顺、可人,并有了动容之情。并闭着双眼,将身体完全打开,信任地交给黑妹,任由她的手一步一步游走,怎么说呢,黑妹手上的力道没有看错,很带劲,虽然手法还略显生疏,毕竟第一次做,但因为力量感强烈,也会带来惊喜。有好几次,周姐就沦陷在她手指的力道里不能自拔,奇怪她的手指怎么会跟着自己的心意走?这里,对了,再走一点,力再重一点;那里,哎呀,舒服,就那,再来两下!黑妹的手指仿佛已经长了耳朵,听到了召唤,完全顺着心意和体感消化着。但是呢,有时候又不是这样的,明明快跟着心意抵达到最舒适区,手指却停了下来,仿佛在质疑,在研究,在迷茫,很快,经过一阵质疑、研究、迷茫,她肯定了,立马调头了,左拐去了另外一个领域,周姐的身体一垮,气馁了,责怪黑妹咋走神了?然而,转眼,另一种全新的感受自新开发的领域传递而来,不,是蔓延而来的,身体就随着那一个点(穴位)而被辐射,一阵刺刺的尖锐之后,麻木感随之而来,然后,畅快的舒心紧跟而上,一切又从跋涉中安静下来,风温柔地拂过耳际,身心开出灿烂的花朵。

  周姐满足了,这是一双好手啊。不仅有力量,还有问候和关怀,这双手啊,终于寻觅到了。她是可以伸到骨头里的,伸到身体的黑洞里来。她带来的不仅有抚慰,还有探索和挑逗。手法是拙笨的,但尽心尽力,直抵人心。

  起先,周姐来洗头,黑妹正好排上。手一上头,周姐就知道了,这双手有力道。于是,在吹风机嗡嗡作响里,在说话和打喷嚏的噪杂声中、在欢畅的流水声里,周姐没有回避黑妹的手,虽然只是几下简单的揉头、捏颈椎,和提神,黑妹的手就已经读懂了一些东西——只要她的手一用力,周姐就会闭上眼睛,出现沉醉状。她喜欢这股力,这股力顺着指尖落实下来,捏化了一坨一坨的脂肪,一处一处的酸胀,一块一块的浮肿,一个一个的噩梦——身体就这样轻盈了,飘飞了,深不见底的黑洞里,从而感知到一种实诚的告知和来访。

  当然,周姐去过很多店里做过美容洗过头,也被男美容师服务过,最终都没有黑妹的手带来的踏实感,这种感觉是从黑妹的身体里喷薄出来的气息,沿着这缕气息,周姐会寻觅到属于她自身的熟悉感、亲切感,这里面包裹着困惑、诚意、实在,挣扎和奋战。绝对是富有感情的,是活生生的,不光滑,不柔顺,就像不通畅的经络,毛豆大小的颗粒清晰明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占据而来,令人感到身体的复苏,鸡骚味由远及近地来了……

  ——周姐看见了自己啊,那具消失了多年的被鸡群包围的身体……

  所以,周姐得将黑妹调到楼上来,让她学会做身体。哪知,这点正好是黑妹的心里所想,黑妹因此感恩不已。也就是说,黑妹第一次跟周姐为什么会做得这么好,这么成功,多半源于感激之情。似乎就在那刻,她在厌恶她的身体的同时,想到她对自己的各种好,再是手的信任——这可是超越了自己的,自己何时信任过爱过它呢?手的价值直接带动人的价值,因为有人热爱这双手,黑妹就觉得自己也被热爱着。

  虽然热爱你的人不是王叔,也不是自己的男人,她是一个陌生的女人,这个女人五十来岁,身份地位高,气场逼人,时而严肃,时而可亲,身体特别糟糕,有着很多不为人知的早衰和死亡密布着,她需要一双有经验的好手去救赎,当然,救赎别人也在救赎自己,因为救赎好这尊已经死亡的肉体,就是对自己一双手的神化。

  哎呀,黑妹啊,你的手真是神奇啊,你怎么知道我这里有个疙瘩,这里有个洞啊,这里有个伤,这里很堵——后来在帮她做胸部时,黑妹试探到胸口的颗粒状堆成了小山,可见心事重,常有郁闷之事想不开。便更加卖力地去疏通,已经完全进入到一个成熟的美容师状态,从而知道,客人这里很堵,得尽心疏通好。

  六

  “私人定制”,位于商业街的转角处,位置好,地段佳。房屋的外型,就跟一个大括号一样,朝里括着,弧度极美。深紫色的门头,风姿绰约,也高贵华丽,寓意紫气东来。都说这里是一块风水宝地。因为地势和房屋的造型都有一个女人侧影的弧度,是适合做女人的生意的。所谓私人订制嘛,总归有他不一般的地方。

  现在,黑妹就是周姐的一个私人订制。这两个女人的关系通过讨巧的指法已经认定了对方,周姐的态度更是专一,只让黑妹做。这令黑妹感激不尽,感情自然也会投入的多。就像店长说的你算是遇到贵人了呢。

  店长对黑妹却是不冷不热,并没有因为技法得到周姐的认可而友好起来。相反,她对黑妹不像对别的美容师,一眼可以看出爱恨。她对黑妹总有点若即若离的态度,不亲,但也不疏远。偶尔也露出关心。暗示一些技巧给黑妹,她说:每一个客人都有不同的伤痛,每一个美容师都应该有不同的指法技能,如何用不同的指法技能对付有着不同伤痛的客人,这个你得好好想想。好好体味。指尖、掌间每一次的付出都会有细腻的情感反馈,你要感知到。

  这些话,琢磨来琢磨去,很有意思。指间掌间,世界大了啊,不局限在肌肤肢体之间,而是提升到情感和际遇,以及更广袤的精神世界,黑妹打心里服气。认定店长似乎看懂了每一个女人,揣摩出了并有能力去照顾到每一个女人的需求和痛点,跟读心术一样。她当然不懂读心术,她只是做的时间长了,指头上长了眼睛,心里长了眼睛,能钻到客人的身体里。黑妹细细斟酌着她的教导,从而仔细拿捏跟客人的关系。这让她学会了一种关键的东西,要想客人喜欢你,得先喜欢你的手。

  自从懂得运用手带给客人的欢喜以来,黑妹开始显得不一样。这么说吧,因为性格内向嘴巴拙笨的原因,黑妹并不会像其他美容师那样乖巧伶俐,遇事左右逢源。为了亲关系,逮住客人就用嘴巴套近乎,东一句西一句,姐啊姐的亲密无间。手指上摸到个啥,也要动用嘴巴说出来,让客人心里更堵——那故意保持的尊贵尽失。事后呢,又会在休息间,一个个说出来,嘴巴里喷出来的唾沫星子直朝人家隐私里钻,一会儿嘲笑,一会儿鄙夷,那些个话啊,一句比一句毒辣——哎呀,就她那个尖酸刻薄的样子啊,老公不出轨才怪!哎呀,这个老女人啊,都一把年纪了,还要叫我做好点,她还想着那鱼水之欢呢!

  黑妹没有这样子,只诚心诚意做自己的活,喜欢用手指说话。偶尔开口,也只针对性的说说常见的诸如颈椎和腰的问题。见客人一个疗程做好,也不急着推荐新产品。难得空下来,她就坐在休息室,对着一张人体图研究。手指轻轻活动着,揣摩着新指法。在轻重上开始深有心得,怎么轻,怎么重,怎么将轻重在不同的身体上交替使用,没用多久时间,已然成竹在胸。她工作的时候,鼻尖上会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渐渐地,她发现,来这里的女人,多半都有些小故事,故事的传递者是手,也是客人之间的嘴巴。所以,黑妹开始懂得手的治愈能力越来越强,一个个修复着,客人出门的时候便又是一副端端的好日子的表情。那些看起来非常美好和谐的日子啊,漫长而又短暂,亲密而又疏离。

  周姐就跟黑妹说过这样一句话:那些姑娘的手不是手,是钳子,专门挖心窝子的,专门掏口袋的,只有黑妹你的手是手,是亲人……

  她宠自己,不言而喻。两人的关系开始有些微妙,本来明显有着很远的距离,却是一面镜子,可以互相看见,你一眼,我一眼,心有灵犀,并相互呵护与关怀。黑妹双手的付出,周姐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回赠的方式是嘘寒问暖,和时不时的一个礼物或小费的给予。黑妹为此专门研究出一套回馈她的手法,在细腻中见挑逗与抚慰,试探与点燃,总之,她已经是一个掌握了周姐身体秘密的人。这种关系很难用姐妹情深、工作应付,依靠这些光滑的表面现象去探究和概括,又不是服务一个财大气粗的男人的卑微与出卖,这是很友好的、亲密的,相互依恋与眷顾的关系。这种关系只发生在相互信任、照应和懂得的情况下才能建立起来。

  比如说吧,黑妹一触碰到周姐的身体,就知道这是一个“死人”。且死了很多年。每当用力地推至到腰眼上,一个容易敏感的部位处,就会潜意识朝下走点,或朝边缘扩大一点,手指弓起来,朝前挖去,再朝臀部一勾,定格几秒,力从指肚上慢慢氲开,画上一个圈,涟漪泛滥,一波一波震荡而去,忽然间,关键点来了,一股暗力使出去,手指朝上猛地一拉,等于直接将你推到火炉前烤,火光亮堂——多么实际多么切合人心的点燃与燃烧啊。

  周姐无限深情地沉醉着,黑妹便在心里同情起她来——你看你,要那么多钱干嘛?去找一个男人吧……

  不,不能找,找我就犯法了,重婚罪。周姐含含糊糊道。

  他不都出去成家了么,你还念着啊。

  嗨,还没离呢。他不肯离,怕一旦离了,就没有人可以要钱了。

  这怎么行呢,当你啥啊,这不害你么!

  这有什么行不行的,事情遇到了,就不奇怪了。那个跟她的女人,不是也没有在乎要不要结婚么!

  不知道为什么,按摩到兴奋时,黑妹的思维会抛锚,产生幻觉,聆听到自己跟周姐暗自交流的声音。这些话当然不是用嘴巴说出来的,而是黑妹在飞快地熟练地运用指法时,突然响亮在耳际的对话。这些声音不知从何而来,却盘旋在耳际,就这么将周姐的现实生活回放了出来,啊,原来,她也是一个寂寞孤苦的人,她也有着不为人知的痛苦,怪不得她的身体过早死亡了,每一个毛孔里都是挣扎与哀怨,都是无奈和认命。习惯一个人在深夜里偷偷地哭泣。

  黑妹惊慌了,心疼了,可怜起眼前这尊穿上华丽的服装活得潇洒威严但脱下衣服却是破绽百出的身体来,指尖的信息便流露出温情和慈爱的暖意来。真像一个妹妹在关爱着亲爱的姐姐:姐啊,你莫心酸,一切都会好的哦!真的!

(原文全文刊发《鍾山》2019年第6期)

  四、名师点评


结对名师:徐风

  徐风,一级作家。曾获中国好书奖、《中国作家》奖、四次获得江苏省紫金山文学奖。

李云的文学地图

  有必要绘制一份李云的文学地图,以此来观照她的生活与创作。

  敏感。是在这份空白的文学地图上要填写的第一个关键词。自小她对身边的人和事物,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敏感,别人看起来很稀疏平常的事,对于她来说,都有不同寻常的意义。比如,看爷爷系着长长的藏青色围裙坐在太阳下做篾匠。削蔑片的事,在李云看来非常迷人,薄薄的篾片,在爷爷手里跳跃着,居然能削成比纸张还薄,突然她会拎起一段来看,亮黄亮黄的,像一个漂亮女人透亮在太阳光下的耳廓,毛茸茸的质感似乎孕育着某种神奇。

  再比如,看外来的乙木匠干活,无论是蹲着马步推刨花,还是交叉着双腿、怀抱着木条雕花,都特别迷人。那种专注的眼神,那一卷一卷的刨花,那栩栩如生的雕花——一起构成着迷人的氛围。从那时起,她就懂得了认真一词的意义,一个认真的人是迷人的。一个有手艺的人是迷人的。 

  “我曾经蹲在地上,将一卷一卷的刨花展开,拉平,两头用石头压着,在上面涂鸦,也写过一些奇怪的数字和汉字。由于敏感,我又生怕人看见我写的东西,便又卷起刨花,一卷一卷藏到墙洞里,如今,如果愿意,如果老屋还在,一定能找到其中一卷。”

  李云如是说。

  山村女孩李云,彼时她写下了怎样的语言和秘密呢?也许,梦想吧?我愿意把它作为李云文学地图的第一个脚印。

  父亲是个农民,夏天的时候,他每一天都会顶着一件被汗湿的衣衫回来。它无论是穿在父亲的背上,还是挂在椅背上,都会在风干之后出现一片带着盐色的汗渍,奇形怪状的,像天上的云朵,像白桦树、像母亲的侧影、像山峰、像河流,也许就是一张地图……李云盯着这些图案仔细地瞅着,又幸福又忧伤,它赋予少女李云的心灵抚慰,便变成想象力从父亲的脊背上出发了,从而记住了属于父亲独特的气味,以及他的额纹的波澜。在少女李云的心里,父亲勤劳且有智慧,他是李云人生的第一个导师。小学三年级,李云的第一篇作文,便是由父亲带着看了半天的桂花树,从而写出了人生中第一篇就被老师夸赞并可以朗读的作文——《桂花树》。村子叫桂花村,村中有两棵百年大树,它们的故事,以及它们赋予村子的神奇力量,李云用桂花的暗香来赋予并贯穿全篇。

  敏感的赋予由此打开,她熟悉村子里所有的鸟鸣,对时间和天气的掌握都可以根据公鸡打鸣和鸡群蹲立的姿势和地方来判断,她喜欢屋檐下的蚂蚁搬家的故事,也喜欢水田里小蝌蚪找妈妈,冬天,她也会像男孩子一样去水田里掰冰块玩。

  “好像是读中学的一个暑假吧,我坐在桂花树下的石头上,脑海里忽然游出了一颗蝌蚪,这个故事令我振奋,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是这么想写点什么。邻居女孩是一个很会唱歌的人,她是百灵鸟,她站在山头唱,我在桂花树下听,这个听的人之后就坐在了小碎花窗帘后奋笔疾书,是的,十三岁的我就用白纸裁剪的本子写下了一部《山魂》。我书写了住在桂花村的年轻媳妇们,她们泼辣、勤劳,又充满着梦想,我写了村干部插在中山装口袋里的钢笔的金属光芒,也写了父亲这样的大地的开荒者的百折不挠的精神,一个人,一个命运,一个人,一道生命的光环,我没有太理解,但我知道我是一个早熟的人。”

  于是,早熟是这份文学地图上的第二个关键词。灵魂之家的构建,从13岁开始——用树枝支撑着大石包,在山泉边为自己建了一个小屋,没事就会一个人躲在里面,听着潺潺流水,无限地放飞心灵。在少女李云看来,眼前的山已经无法阻碍她,似乎她已经具备了一种穿山而去的功力,她的世界是无边的。彼时李云便知道自己不会一直呆在山村,她会走向远方,至于去哪里,她并不知道。

  她对生活的回报,就是写了大量的散文发表在当地报纸,同时也连载过三个中篇小说。2003年,在《雨花》杂志发表的第一篇小说《红指甲》,在李云的文学地图上,具有标志性意义。说一个人是“业余写作”,并不是指职业以外的书写,而是深一脚浅一脚没有方向的随意涂抹。李云写作的视野转向了纯文学期刊,告别了发表起来相对容易的报纸副刊。其背后的支撑,是大量的阅读中外名著。她开始迷上了短篇小说,就像练习在平衡木上走路。那种技巧的掌控,是以无数次的“摔跤”换来的。短篇小说的写作能够锻炼一个作家的气韵,也适合李云这样没有完整大块时间写作的人。于是国内一些文学刊物,如《西湖》《作品》《青春》《山花》,紧接着是《钟山》、《人民文学》,开始接纳一个叫李云的写作者。她给读者讲述着一个个充满爱与温暖的故事。

  李云自己比较看重的《乳香》与《翁先生》,看起来,这是两篇挨不着边的小说,前者写一对养母养女,由“乳房”问题展开情节。养母九娘是个旧时戏子,也是个心灵受伤、有难言之隐故事的人,她的养女青桐,天生丽质的外表下,内心非常柔弱敏感,近乎泯灭人性的“束乳”,摧残着她的灵与肉,那是养母九娘为了不让她重滔覆辙自己的悲剧。那条扼杀天性的白白的缠胸布,积淀着封建世俗的凶悍、恶毒元素,经由一个饱经沧桑的女人,捆绑一个未来不确定、充满困厄的青春酮体的生命。我们见到了一种单纯的美,在和风细雨的氛围里被不动声色地绞杀。小说的叙述极节制,没有煽情,但对灵魂的展开、剖析非常充分。

  《翁先生》这个故事写得更为从容与悲壮。网络女作家姚晓娇到枫桥古镇来“下生活”,顺便寻找自己心中被丢失的“男神”,并且要写一个与执念有关的故事。她在这里遇到了开酒坊的老派男人翁先生。借宿、对饮、情感碰撞,彼此略过了传统男女接触的繁文缛节,很快就入港入戏。随着故事的被打开,我们慢慢知道,姚晓娇是一个可以把灵魂和肉体分开的女子,她一边寻找自己心仪的那个男人,一边却与翁先生逢场作戏;而翁先生呢,这个半生落拓的老派男人以为在一个新潮女子身上获得了真正的爱情,在一场萍水相逢的游戏里他投入太深以致难以自拔。翁先生的情殇似乎是这条即将被“旅游开发”的百年老街的殉葬品,他不能接受当下灵与欲可以分开的现实,这个故事结局的陈腐气息是摧枯拉朽、雨过天青的悲壮前奏。

  李云的小说总基调是明快、清丽。她善于营造氛围来为她的小说增加色彩。在她的笔下,底层苍生的活法各有状态,圆缺纷呈;《盛夏》里的王老师,《爱黛小姐》里的吴文华,《美人蕉》里的九姑娘,《夜色》里的小穗,《晚上遇见莫小海》里的季红梅,都是我们身边似曾相识的普通人,有扑面而来的人间烟火气。她善于从庸常生活里小人物的畸形人生里,捕捉并照见家庭伦理、婚姻危机、人际代沟、人性异化等诸多侧面的光影。李云的乡村生活背景奠定了她的人生态度,练就了她看世界、看人生的眼光,这种眼光随着她的生活场景变化而变化,但其核心始终不变:人生总有很多不如意,有很多苦难。一个作家可以写灵魂的沉沦,可以写黑暗,可以写悲伤,但最后还是要给出光亮,有能力让你的灵魂上升。文学的最终目的,还是要带给世界一种体贴之情,或者是一种暖意。当然,写温暖也需要作家有犀利的眼光和大的悲悯,并不是单纯的放弃对现实的批判精神。

  李云在小说里经常写到喝酒。作为一种“道具”,我们能体察她塑造人物与环境的用心。作家是站在故事背后的讲述人,她为什么不选择红茶而选择红酒,自有她的考量。庸常的生活里,作家也是个普通人,但她有权利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不经意间在她的小说里就变成了人物的一部分。

  “我喜欢独自在家饮一杯红酒,就一朵院子里摘的花,炒一个陕南菜,再是一个苏州菜,就可以悠悠笃笃地喝一杯了。如果一篇小说写好,且还算满意,喝酒就会变得很隆重,必须做喜欢吃的菜,且梳妆整齐,增添一点仪式感。这样的喝酒的前提是,必须在餐桌上放置一瓶自己插的花。好心情是必须善待的。”

  这便是李云。她的刚打开不久的文学地图,是靠生活的温暖之手来绘制的。她热爱文学但远离文坛。生活忙碌且辛苦,她要对文学好一点。写作便是抚慰过往的生活,也是抚慰过往的自己。陕南和苏州,不经意地在她的小说里糅合到一起,发出细微的碰撞。一些人来来往往,一些人哭哭笑笑,一些人聚聚散散。她就是那个在一旁笑、一旁流泪的人。她背过身去书写的样子特别认真。其打开的文学地图开阔明亮,等着她步步如钉地走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