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忠萍:家园

(2024-04-23 10:14) 5997566

  

  2008年的春夏,我就像被饿死鬼附身了一样,嘴不能闲着,只要没事做,人就觉得空,心里也是空的,四下找吃的,最好是甜食,齁甜齁甜的那种。仿佛只有那些甜味儿从舌尖吞咽到胃里的感觉,才能把我的身体、我的心、我的每一个细胞填满。每回去超市,我都在货架上撒眸,三刀、羊角蜜、沙琪玛、脆脆鲨、咖啡……都在冲我招手。那一段时间不能见人了,谁隔几天见了,都要迟迟疑疑地问我,你……好像……胖了?

  管不住自己,就寄希望于老彭能管管我,哪里知道老彭一见我爱吃,高兴得不得了,一边劝能吃是福,爱吃啥就吃啥,我又不嫌弃你,吃吧吃吧,看汶川大地震一下子死了那么多人,谁知道明天先到来的是什么?一边往筐里紧拾掇,比我拿得还多。

  那时我还在工厂车间里任党支部书记,每个月都要迎接厂部“六好车间”检查。七月迎检,接待最后一拨时,和我要好的小姐妹小夏忍不住告状,姐,刚才在楼下,书记说你今年重了半袋子米。我笑着问书记,多重的袋子?小夏跟着衬,十斤,还是二十斤?书记大红着脸,扶着眼镜尬笑。一屋子人都跟着笑。

  小夏是七十年代的人,对五十斤一袋的大米是没有印象的,我还是记得的。其实,何用人说,每每去机关开会,看到玻璃门窗映出来的猪后腿一样的侧身,都想哭,又哭不出来。

  送他们下楼,小夏故意落在后头,望着我愁眉耷眼地小声说,姐,咱真得控制控制了。我只是笑,目送他们离开。

  回到办公室,窗前的杨树林从新绿已成浓荫,透着寒意。母亲是春天去世的,我被哀伤囚禁着,沉在海底,看不到天光。

  

  也是那年夏天,有次在路上遇到吴广川老师,吴老师问我周末有空吗,说沛县诗词协会成立了,要不要去参加,我忙不迭地答应了。

  最早知道沛县有个吴广川是听白丁和如月夫妻提起的。

  白丁是我们《大屯工人报》副刊编辑,我是他文学苗圃里成长起来的树苗。有一次白丁老师说起文学创作,说如月说,我坚持写诗,就是为了证明我和其他的家庭妇女不一样。那时我还没有见过如月,如月因为这一句话折服了我,她对文学的挚爱和坚持,使她成了我的偶像,我心中的缪斯。后来和如月认识了,熟悉了,多次听她提起吴老师,才知道吴老师是他们这对文学伉俪牵绳的月老。

  后来我去了工厂,我们厂以文化促进企业管理,每年的厂庆都搞活动,歌咏比赛,或者军训会操,唱厂歌是保留节目,那铿锵的旋律豪迈的歌词,被刚出校门的年轻人唱得直冲云霄、气壮山河,企业精神变成旋律融入我们心里。吴老师虽然用了化名,我们还是知道词作者是大名鼎鼎的词人吴广川。

  可是,我是怎么认识吴老师的?是在什么情景下见面的?哪位老师介绍的?想破了脑袋也没有一丝丝印象,记忆的起点就是吴老师带我参加沛县诗词协会成立大会,仿佛吴老师和我一样,就是矿上的,我的父辈,就像那年在大光明理发店,儿时的邻居李家姑姑居然认出分别二十多年的我。

  后来,真就和吴老师住一个小区里,晚上只要散步就能遇到他和吴婶。吴老师高大魁梧,即使是散步,也是迈大步,一步能赶寻常人的两步;吴婶纤细瘦弱,在后面紧跟慢跟,距离越来越长,拉到一定的距离,吴老师会停下来,转过身,等着。我们往往在吴老师等的空隙里站住聊天。吴老师会问我又写了什么,吴婶跟上来会亲热地拉着我问些家长里短。说实话,我有点怕吴老师,他身上有一股老师的气场,不怒而威。为了下一次见面有话回答他,搬来沛县新城前的那几年,虽然也懒散,断断续续地还是坚持着写点东西的。

  跟着吴老师参加诗词协会成立大会是我第一次涉足沛县文坛,当我拿着那套印刷精美的《胡成彪诗词书法选》书签,细读那些或豪放,或清新,或隽永的诗句时,内心是很震撼的。尤喜那首 “短短长长河汉,稀稀落落人家。滩前野草绽黄花,欲借东风入画。娜娜姗姗杨柳,深深浅浅堤沙。翁童嘻嘻钓鱼虾,罾网船头斜挂。”原来词不仅可以婉约,可以豪放,还可以天真烂漫、自然飘逸如轻云出岫哦!

  接着吴老师又鼓励我给《歌风台》投稿,我又是肚子里搁不住私油的,慌忙问矿区要好的文友们有没有稿子,整个夏秋,写稿、组稿、投稿,忙得不亦乐乎。人一忙了,又是忙自己爱好的事,情绪就得到释放,心头松快不少。

  

  彼时,我来沛县已将近二十八年,每天除了上班、下班,很少和人打交道,工作、孩子、读书,是我生活的全部。我路痴又路盲,还脸盲,记不住路,也记不清人,胆子又小,又怕麻烦,除了回徐庄矿看父母,矿区其他单位都很少去。

  沛县在我眼里更是遥远而陌生的。早时没有公交车,上沛县全靠骑自行车。在没参加沛县创作团之前,一年顶多去沛县两次,就是春秋两季的自学考试,后来自学考试增加了一月和七月徐州考场,经常乘长途汽车去徐州,所以沛县境内最熟悉的路,是从郝寨顺着大路经东风路、沛城中路到长途汽车站那一段。

  参加文学创作团后,每次参加完采风活动在歌风宾馆下车,最喜欢凭着记忆和感觉朝北走,过大街、串小巷,一边走,一边看,一边回想着刚刚结束的活动,一边感受着沛县的风土人情,一边拼凑着曾经跟别人来过的地方、或者听人说过的地方,就像躲在角落里独自玩拼图的孩子,把那些零零碎碎的散片拼接起来,拼成一张完整的地图,窃窃自喜。

  一般在百货大楼前,或汉街北门坐车回公司,在站台等公交车时心里冒出的念头常是,看,你只是个路人,路过而已。

  这是久远以来的感觉,这种感觉似乎与生俱来。

  父亲是煤炭部第二十七建井处工人。我是在襁褓之中随父母离开故乡淮南的。父亲在淮北建井时出了工伤,一直在徐州基建局职工医院治疗,我们家因此搬到基建局工人村。父母一辈子谨小慎微,对谁都是笑脸相迎,我们姐弟三人,也是那片工房里最让父母省心的孩子。

  一般来说,一个人的童年在哪里度过,哪里就是故乡了。我的整个童年和少年都是在徐州度过的,但我从来没有故乡的感觉。徐州民风彪悍,又恰逢动荡年代,打架,大游街,高音喇叭,骂人都能编成歌唱,是最初和最深的印象,总觉得命如浮萍,飘飘荡荡。没有血缘凝聚着,就不是故乡吧?无论到哪里,和什么人在一起,都觉得隔着一层。

  也是一个夏季,随创作团到昭阳湖采风,回来的路上,在一片荷塘边小憩。那时正应一家文化传媒公司邀约参与一套丛书的编写,我写的是历史上的十大坏女人之一——郑袖,可把我愁得不行,挖空脑子也不知道怎么写,知道宋老师写小说,趁机请教宋老师,一个人要怎么做、做什么才是坏人呢?宋老师蹲在那里,凝视着眼前的荷塘,半晌不吭声。我以为我唐突了,他不愿意教导我,心里别提多懊悔,讪讪地去嗅边上一朵探过来的白荷花,却听宋老师轻声说:“忠萍,你得多善良,才不知道怎么去写人的坏?”

  我把宋老师的话想了又想,突然低下了头,泪湿眼睫。

  这么多年,邻居夸我乖,父母说我没用,外人说我老实,也有怜惜我的姐姐说我缺心眼,唯独没有人说过我善良。就那一刻,我觉得有什么东西从脚心伸了出来,抓住脚下松软的土地,再随着创作团参加活动时,那种惴惴不安的隔着一层的感觉就没有了。

  以前也有人际关系不畅的时候,表面上若无其事,其实心里也是忍的。自从听了宋老师的话,可找到了借口了:我善良,不和你一般见识。本就有些憨,好多人转弯抹角的话音原本也听不出来,如今即使明知道那些人是故意的,也能做到不介意了,时间长了,倒也拥有了一份风淡云轻、天宽地阔的心境。

  这份心境,我喜欢。

  

  在文学创作团里结识了很多姐妹,最相契的是陈莹。我们年龄相仿,阅历相仿,有一些相似的品味,当我接二连三收到她的散文集《琴心》、《青衣》和《懒画眉》时,震撼之余是羞愧:和人家相仿相似什么呀,看看人家,看看你!

  论出道,我比陈莹早多了,八十年代就已发表小说散文,此后一直忙忙叨叨,转岗,评职称,提干,所写并不多。有一年,创作团要出丛书,自觉自己的文字太浅薄轻飘而没有参加。

  陈莹说,她开始写作没几年,太忙了,没有空,我还以为她和我一样的忙。有一次到图书馆还书,如月说陈莹又要出书了,我很诧异,不是刚出了一本吗?如月说,已经出了两本了,都是单独书号。时隔不久,陈莹约我在猫窝咖啡馆见面,她把第二本书递给我,又把正在筹备中的第三本书的封面和样片给我看,让我提提意见。当时真把我羞得,恨不能有个地缝钻进去。

  很长一段时间,她的书都放在我的书桌上,每当我捧着她的书,读着她那美好的文字,品味她文字中流淌的情感,忍不住想,我和她差距在哪里呢?直到有一天读沈从文的书。

  沈从文说:“对文学有信仰,需要的是一点宗教情绪。”

  陈莹对文学是虔诚的,即使在她颈椎不好、眼睛做手术时,都没有停下手中的笔。她的《懒画眉》就是她在眼睛手术后精心挑选、整理、编撰的,从封面设计到内页插画,她都精益求精、力求完美。她用文字记录下生活中的美好,又把这份美好融进时代,融进悠远深邃的传统中。

  我呢?我对文学充其量只是一种兴趣和爱好,虽然凭着这点兴趣和爱好改变了命运,到底动力不足,是不会长久的。因为兴趣爱好本身就不是一个稳定的情绪特质,很容易因外界环境而改变,随寒暑阴晴而改变,随人事变迁而改变,于是,就有了许多借口,工作、家庭、孩子……等等,都不过是懒惰散漫的遮羞布罢了。

  这,就是我和陈莹的区别吧?

  年轻时曾遇到过一些潦倒的人,动辄撇着嘴说某某某领导曾经是自家手下的小弟,那时真同情他,觉得他不是生不逢时,就是千里马没有遇到伯乐。如今活了一把年龄才知道,人心之外,自有天道。老天待人最是公平公正,撒什么种子开什么花,种什么因结什么果。陈莹加入中国作家协会是实至名归,我可能要沦为一个拥着高级职称的家庭妇女了,也是理所应当。

  “不是生命赋予信仰意义,而是信仰赋予生命意义。”“人活着的目的,就是灵魂的救赎。”托尔斯泰的这几句话我终于懂了。

  

  《歌风台》以热爱的名义,把沛县作家召集在一起,我有幸恰逢其盛,这十多年来,在这个大家庭里,跟着创作团多次采风,竟也踏遍了沛县的城镇和乡村。

  第一次采风是参观农业大棚,是一个很大的活动,还有宣传车跟着,一直在介绍沛县,那解说词大气磅礴,吸引了我全部精力,听得我热血沸腾。当有人指着忙前忙后的杨林静告诉我,她就是解说词的作者时,我又被震得目瞪口呆:原以为是能唱“大江东去”的汉子,没想到竟然是纤细柔弱似林妹妹的小女子,谁说女子不如男呐,这小女子胸中自有丘壑!

  还有一次观摩大沙河改造工程,听朱广海主任说沛县人战天斗地建水利的往事,原来这被父亲感慨了几十年的风水宝地,竟然是整整一代人用青春奋斗的结果。真是哪有那么多的岁月静好,不过是有些人为了这美好筚路蓝缕、砥砺前行罢了。

  去过了敬安养老院,游过了龙固昭阳湖,见过了张寨的剪纸版画,凭吊了张良的留城故地,面对沧海桑田,才知道沛县拥有那么悠远的历史和深厚的文化底蕴,造就那么多战天斗地的能人、神人,孕育了那么多令人荡气回肠的好故事,当真是藏龙卧虎啊!

  《歌风台》陪伴着我从青壮年走到暮年,早已成了我的精神家园,寄存着我对梦想的追求,包容着我的懒散与放逸,也鞭策着我对生命反思,以及对人生意义的拷问与探求。曾经有一段时间,单曲循环一首歌:“这世界有那么多人/人群里/敞着一扇门/我迷朦的眼睛里长存/初见你蓝色清晨/这世界有那么多人/多幸运/我有个我们/这悠长命运中的晨昏/常让我/望远方出神……”这么多年来,每到情绪低落到自己拾不起来的时候,都会想到《歌风台》,去编辑部坐坐,或者给宋老师、其他文友通个电话。

  多幸运,我有个《歌风台》;多幸运,我有那么多的你们,与您相遇,真是三生有幸啊!

  王忠萍,女,笔名方素衣、王方,中煤集团大屯公司高级政工师、安全培训教师,爱好读书、旅游、摄影。曾经的文学青年,曾在《徐州日报》《中国煤炭报》《有色金属报》《阳光》杂志、《词刊》等报刊杂志上发表小说、诗歌、散文数十篇。系中国煤矿作家协会会员、徐州作家协会会员。

                                 (载《歌风台》2024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