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苏军新力量 | 秦汝璧:“没有一点风刮偏”

(2023-05-05 10:38) 5988397

  开栏语

  关注青年写作既代表了对当下文学现场的一种凝视,也代表了对文学未来的长远期待,由此推动青年写作在文学传统与时代历史、现实指向与精神维度、突破惯性与自我生长中不断拓宽内核与外延。2022年8月起,江苏省作家协会在《文学报》开设“ 文学苏军新力量”专栏,邀请国内知名作家、诗人、评论家,对文学苏军中1985年后出生的、有创作实绩和创作潜力的年轻作家进行点评和推介,展现江苏文学的新生力量,促进他们的写作走向更成熟的未来。

  第九期推出的是青年作家秦汝璧。

  秦汝璧,1991年生于扬州高邮。2016年开始在《钟山》头条发表作品,至今已经在《钟山》《作家》《中国作家》《雨花》等刊发表作品若干,为鲁迅文学院第四十届高研班学员。2020年《华灯》获“《钟山》之星”年度青年佳作奖,同年入选江苏省“紫金文化优青”。2021年成为江苏省文学院第十二届签约作家。2021年9月当选高邮市作家协会副主席、高邮市作家协会小说学会会长。

  创作谈

  文学在文学之外 ——生活在生活底部 

  作者 / 秦汝璧

  每次写创作谈我都不知道怎么开头。但是无论如何,我的开头到此已经写完。

  文学或者说艺术创作谈与创作只是相连相近,有时又甚至相反,并不是某次具体的创作本身。不得不承认,我们总是列举生活中的契机,哪怕是所看过的一本书中的几句话(那也是生活)来说明有关创作的一切,尤其是那过程中稍纵即逝千里的神思。因为即便我们把混乱生活中的瞬间用相机定格住,过两天重新审视这张历史性的照片,不是别的照片,就是两天前的那张洗印出来的扁平的照片,一定会产生多样的想法。

  所以,对于真正作文章的且真有话说的人而言,我想顶要紧的首先还是生活。生活的日日夜夜就像是一张张薄纸,叠起来,踏得实实的,面对她们或者他们,有天然的熟稔,那么写起来不至于心虚笔抖。唉,说到这里我又要举例子了。好在,这也不是真正的小说创作,不必焦虑是否重复从前的做法,也更不必像袁枚说的“为求一字稳,耐得半宵寒”。 

  有一段时期,我总是在搬家,但是我搬到一个新地方时,我都固执地把物品摆放的位置与先前相同,“渴求处处都像在家中舒适一般”。在陌生的环境中,家就是偶像,是精神寄托,所以是“像在家中”。在城市过惯了临时性生活,倒是在一次次回去的时候,开始惊异地看见自己曾经所生活的环境几十年未变。小时候记得哪户人家在什么位置,现在还是如此,不过是在原先的住址上把旧房翻改成新房。沉年的日日夜夜于这些来说就是日日夜夜。我存着这样的心,幸而未写那些不必要写的,譬如旧房怎样翻成新房,又新房如何美丽壮观。直到最近两年,我又开始怀疑了。以至我在地铁对面的窗户中,在迅速的漂移中时常看见自己一张郁郁的愁结着的脸,很像李商隐的调性。

  既然写了自认为必要写的,写的时间越久,又越觉得自己不能够。“人类悲喜并不相通”,作了一点文章,是否就真的清楚明白生活中人类悲喜的真相?而自己所写悲喜又是否为读者所清楚明白?我去医院,护士问我职业,我老实告诉她“写作者”,“自由撰稿人”,对方恐怕不太明白,我只好懦弱地说:“我是作家。”“你是作家啊?!”我谦然地一笑。我不知护士的惊奇中是否含一丝嘲讽,或许对方没有。但我只是更惶愧。若非别人问起,而我预备在交代中又不想说谎,我是不太愿意说“我是一个作家”的。生活中常有的这些歉然与惶愧,使我还未动笔,就千思百想,应该没有写旧房翻改新房吧。

  在生活的底部,永远是谦卑而又惶恐的。

 

  评论文章

   “没有一点风刮偏”——秦汝璧论 

  作者 / 叶子

  秦汝璧刚满30岁,她为自己六年内的一打中短篇小说,悉心标记了详细的写作时间。积累起来看,其中的成长明了直观。坐在咖啡馆里,她对我的褒奖不置可否,很谦虚地换了一种说法,形容自己是“震荡上行”,好在涨大于跌。

  虚构的生活可以平凡,不必有特别的成就或非凡的痛苦,秦汝璧几乎坚持不懈地被平常事吸引。她的语言抒情,详实又准确,说“墨绿的树叶中的晚风就像是给整座城市兑了点冷水进去”,脏衣服“失去了干净的劲道”,蛐蛐儿叫得清脆明亮,是“没有一点风刮偏”的声音。秦汝璧的才华在她慢悠悠的耐心中体现,生活烂熟的表层下又破出些新的种子。有一次她提及水蛭,其实文学中早有关于水蛭的神来之笔。川端康成形容女孩柔滑细腻而伸缩自如的嘴唇,宛如美极了的水蛭。汪曾祺笔下的顽童,见地上的水蛭缩成拳头大,踩也踩不破。而秦汝璧选择正面直击,粪池中她的主人公,从腿肚子上往下拽水蛭,“扯得有一尺来长”,“污血细细地流”,吓得小孩子一路弹跳。

  秦汝璧出门带好几台相机,却是个谨慎的摄影者,并不频繁按快门。她让我想到,摄影的能力体现在按快门的手指上,而不仅仅是眼睛。快门的诀窍与写作的手艺何其相似,好的瞬间有叙述的弧度,有深化的关系和情感的波纹。而小说也是光影的艺术,捕捉轮廓突出的二元对立,比如老与少,比如城市与乡村,比如不耻与识羞。

  年轻人对“老”有执念,确实出乎意料。短篇《晚上十点》中,美妆博主因为被暧昧的对象连续爽约,便在晚上十点去邻居家作客,和一个已经连续几次中风、近十年未下过楼、每天扶凳走路的老头说话。但中风老头说不出话,剩下的只有意识,他的舞台也简陋,只有两张凳子。一张睡下来,中间卡一只盆,是厕所。另一张是一步一拖时的扶凳,凳脚在瓷砖地上反复刮擦,随时会散架。贴近女孩时,小说用第三人称,她做瑜伽她收快递她发朋友圈摆拍等赞,快进着交代年轻的日常。贴近老者时才换成“我”,似乎老者和叙述者之间的关系,才是主体和作者的关系,“我”围绕两只凳子的舞台展开了许许多多的意识,意识越流淌越偏离外在。秦汝璧对那些被抛弃、被虐待、被谩骂,被认为不值得照顾的老者专心一志。《范贵农》中用竹筷头挑稠粥,到了年纪便把后脑勺剃空的钟巧子,还有《莺莺》里被女婿嫌弃侮辱的丈母娘,藏在叙述边角的老年女性,样貌难看气味难闻,总之都是浓缩的苦。在苍凉凄怆这一点上,她愿意比大多数同龄作者走得更远。

  但在对伦常生活的审视中,耻感是最强烈痛苦的意识。中篇《后遗症》的主人公乔淼之既是成年人,也是孩子。她装载了过多让人窒息的家庭回忆。痴呆症的祖母直接在屋前便溺,而乔淼之十岁时,母亲还逼迫她在众目睽睽的屋外洗澡,理由仅仅是不想弄湿屋内地面:

  “淼之站在那里把衣服小心翼翼地铺开来,晾在木桶外面的高椅上当做屏障。她不知道那只是来遮住自己的一双眼睛避免看到外面,而不能遮住别人的眼睛。那小人劣质的布料透光性很强,商业老板总合理地解释说孩子每天都在长大,所以不需要那么好的布料,再过几天衣服就会变小的,穿不上,的确,那点大小,那点厚度。孩子的耻辱感在成年人眼里总是那么不可理解。“

  小说开始时是童年的仲夏午后,木板床上方垂挂着裤子,乔淼之目睹午睡中的母亲翻个身就裤裆磕脸,一次次被雪纺轻飘飘的面料撞醒。母亲再醮后搬去上海,破落的民房院子里,晾晒的内衣裤还是坚忍不拔地悬于头顶,乔淼之夸张地呼喊,“那是她们的性器官被单拎出来曝于光下”。但实际上母亲不是不知耻,只是耻感的来源不同。乔淼之的父亲因受东家的侮辱,喝农药而死。丈夫失踪后,母亲去东家寻人,仅仅因为听见几声咳嗽,瞥见了干净的布鞋布袜,就感受到了无法忍受的拒绝。很多年后,她试图给女儿物色对象,一定要换了老宅的玻璃和桌椅,带女儿理发,嘱咐女儿洗澡,最后却被男方爽约。从目睹母亲不断被打扰的午觉开始,乔淼之在关于身体和耻感的教育中,在被抛弃和被遗忘中渐渐长大。尽管乔淼之和母亲之间有对立,但她们的共识大于分歧,两个人体验到既不同又相似,在形式上并列的耻。

  乔淼之退出老街口走入城市,起初做房屋中介,遇挫后改做医疗器械的销售,成了院方客户的情人。她几乎过于顺利地在城市里有了不再被老鼠打搅的像样居所,虽然房子并不属于她,本质上也与她无关。慌张磨掉了乔淼之的耻感,她努力接受“耻”的生存状态,不仅是努力接受,甚至是主动招惹。在情人安置她的家中,她买来一尊大卫石膏像,作为笼中雀的某种自救。大卫既是她对身体的重新认识,也发泄了她对金钱、对不公正、对男性权力的微末不满。乔淼之成了运用绝技的皮格马利翁,幻想自己也参与造人的事业。她偶尔更新大卫臀部的遮挡物,把毛巾换成塑料藤蔓,但没有改造和变化,更不用提创造或重生。如果环境的重压,来自他人的侮辱,和对未来的恐惧一成不变,局部的胜利也仅仅是演绎。

  秦汝璧常常言及杜拉斯。小说中一个若即若离的男同事,被形容为“应当是杜拉斯小说《广场》中的男人”。《后遗症》叙述父亲亡故后,寡母与我的磨难,或许能算作《抵挡太平洋的堤坝》的某种改写。当然在语言、情绪和经验上,秦汝璧的写作和杜拉斯的写作之间相隔甚远。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她试图保有杜拉斯写作的沉重感。小说结尾,因为父亲早死,乔淼之也想在父亲自戕的年纪里赴死。或许,迫于故事的寓言性和形式的对称,女主人公“不得不死”。没有父母依恃和爱人救赎,她的命运也可以是向死的。乔淼之选择卧轨,火车来临之前又立起了身。最后,离开铁轨过红绿灯,她被一辆跑车不早不晚地撞向天空。一波三折的死亡终局,是作者人为的用心,同《范贵农》里的格娣或范贵香一样,“该死的时候也总要死的”。作者渲染死亡瞬间的喷薄与悲壮,但实际上沉重也半真半假。从父亲死亡之日开始,乔淼之便不断遭受日益具体的失去,被“耻感”的后遗症层层迫害,她不圆通也不忍耐,没来得及反抗或沉沦,幽暗的生命之火很快被吞没。 

  生活中的秦汝璧,并不像她笔下的女性那样顾虑重重,她爽朗而毫不忸怩,有点像《受戒》里的小英子。她和汪曾祺一样是高邮人,生长在古镇三垛,很可能是北宋词人秦观的后人。她说自己在老街口长大,18岁之前未出过远门,成年后一直在城市里游荡。在市中心的咖啡馆,我提及她对乡土的凝重白描,对田园牧歌似乎有意规避,她手捧一杯生椰冷萃,有点答非所问:乡村没有范围,我到哪里,哪里就是乡村。

  这是马洛笔下靡菲斯特似的告白。秦汝璧的城市被乡村的意识形式介入,有点像以色列作家奥兹《乡村生活图景》中的城乡之辩,“乡村”是无法进入圣城,不能回到应许之地的生命状态。秦汝璧写作中的人,即便身处城市,也深陷被遮蔽的乡村,被乡村的感受力环绕,没有一点风刮偏。面对历史、政治和信仰的危机,为求安全,他/她们退回到一种深深的主观性之中。因为,未经开垦也好,辛苦耕耘也好,皆是苦路上要背起的十字。

 叶子,南京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复旦大学中文系文学博士,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访问研究员,日本东京大学文学部访问学者,中国现代文学馆特邀研究员;入选江苏首批青年批评拔尖人才、南京大学“仲英青年学者”。曾获江苏省高等学校哲学社会科学研究成果奖二等奖、南京大学“青年教师人文科研原创提名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