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苏军新力量| 异识与混沌:庞羽近年小说新质解析

来源:文学报 (2023-04-08 16:33) 5988399

 

  开栏的话:

    关注青年写作既代表了对当下文学现场的一种凝视,也代表了对文学未来的长远期待,由此推动青年写作在文学传统与时代历史、现实指向与精神维度、突破惯性与自我生长中不断拓宽内核与外延。即日起,江苏省作家协会在《文学报》开设“文学苏军新力量”专栏,邀请国内知名作家、诗人、评论家,对文学苏军中1985年后出生的、有创作实绩和创作潜力的年轻作家进行点评和推介,展现江苏文学的新生力量,促进他们的写作走向更成熟的未来。

  首期推出的是青年作家庞羽,生于1993年,主要作品有《一只胳膊的拳击》《我们驰骋的悲伤》《白猫一闪》《野猪先生:南京故事集》等。

 异识与混沌:庞羽近年小说新质解析
 沈杏培

  手头的这四本小说集是青年作家庞羽近些年小说创作的集萃:《一只胳膊的拳击》(2018)、《我们驰骋的悲伤》(2018)、《白猫一闪》(2021)、《野猪先生:南京故事集》(2021),收录了庞羽从2014-2021年期间的大多数短篇小说。如果整体阅读庞羽的小说写作,会发现她迄今为止的写作有着清晰的叙事脉络和美学谱系:第一类是以残酷青春作为主要内容的青春叙事,第二类是以生存困境和种种“难题”作为叙事内容。

  在这样一个写作谱系上,很容易看出庞羽近几年文学内部发生着一些叙事和美学上的新变。这种变化一方面体现为:《白猫一闪》和《野猪先生》两部作品集比起先前的作品明显“难懂”了很多,在意义表达上趋于多义、晦涩而含混;另一方面,在思想认知上,这些作品放弃了对确定真相和确切逻辑的建构,在留白、悬置和未知状态中形成小说叙事。由此,庞羽在这些新作中建构出了一种关于世界的不确定叙事,敞开世间万物、社会秩序和人的精神的复杂性和多义性,甚至偶然性、不确定性这些异景。《野猪先生》是庞羽的一首诗,是她的关于生存的哲学,诗里有悲伤和渴望,哲学里有痛楚与和解。围绕一场发生在后山的野猪逃逸事件,“我”在内心感到亲近并渴望靠近,“我”能理解野猪先生的“孤独”和“茂盛”。野猪从逃逸、自由到最后的被捕捉或被杀,在小说中实际上是一种“引线”,它所点燃的是关于人的生与死、苦难与选择、出走与救赎,甚至世间万物的存在与消失,到来与离开的诗意畅想。野猪先生是一个有意义的叙事装置,经由这个装置抵达的是关于生存、孤独、杀戮、苦难等命题的抽象化阐释。这种抽象化的意义表述与幽暗混沌的叙述几乎成为她近作的共同特征。比如《南京花灯》中孙成约于嬛在元宵节等待“那个人”成为小说开篇设置的一个悬念,而这个人实际上并不是现实中的人,是孙成在他的小说里虚构的一个重要的人物,于是,一个人苦苦寻找或等待小说里的那个人,使小说具有了“等待戈多”的后现代意味,在这种极度飞扬的叙述中,大雨、花灯都是虚构之物,甚至孙成也成了一种虚构。《南京花灯》和《野猪先生》一样,是庞羽仰视苍穹、叩问人生时的呓语,是对混沌世界的恣意遐想。庞羽写作上从故事到寓言、从确定叙述到不确定叙述、从澄澈到含混的叙事变化是相当自觉的。

  利奥塔在新作《异识》中认为,后现代社会并不存在支配所有领域的元叙事,主张用多样性的理念替代康德意义上的总体性理念。因而,在一个尊重“异识”的社会里,差异、偶然、个体感觉、不可表象的事物得到尊重。庞羽的近作似乎并不直击大时代的总体现实,但这种现实常常化为了坚硬的碎片或模糊的背景,或隐或现在凌霄、马思佳、大刘、倪飞、哥哥、于嬛、夏伟胡这些深陷生活泥潭里的小人物周围,从他们身上传递出强烈而尖锐的孤独感、生存的疼痛感,甚至无以名状的寂寥感和茫然感。这些颓败而荒凉的精神图景构成了关于当代人生存现实的写照或寓言。在建构当代生活的这种寓言化和异景式写作时,一个个鲜活个体那些幽深、纷乱、迷狂、压抑、分裂、幻想的主体世界得到了聚焦和演绎。比如《蓝色的水母田》中的大刘,经营酒吧过程中,突然觉得自己的影子丢了,开始“寻找自己的影子”;《红豆加绿豆等于黑豆》中王菊花宿舍墙上贴满各种稀奇古怪问题的便签,揭开了人性深海的一角;《银面松鼠》中林森木耗费半生坚持在平角森林里寻找“银面松鼠”,既指向痛失爱女留下的精神创伤,也是关于时间、欲望和生死的一种隐喻性叙事;《聪明人所见》中的俊哲一心要寻找到能够感受到月亮孤独的“粉色熊猫”,是关于人的自由、生存意义的另类遐想。庞羽在这些独特而具有异彩的小叙事里,呈现了由生活中的潜流、人们精神的隐疾和难以名状的个体感觉构成的一种异识性景观。这种异识书写既连接着现实情境和人们普遍的生存困顿,又具有更为广阔的象征意义。

  值得注意的是,庞羽这一时期的小说常常设置一种宇宙全景视角,即叙述人常常内含了一种站在宇宙宏大空间中审视世间万物和人类世相的叙述视角。这种宇宙全景视角,一方面使小说直接楔入了多重宇宙、平行宇宙、黑洞、星云爆炸、星系撞击、空间维度的知识演绎和空间想象,另一方面以宇宙视野叩问人的起源和生存意义,建构小说人物想象和行动的空间,增强了小说的思辨性和叙事智性。《美国熊猫》《聪明人所见》《关小月托孤》《宇宙飞船》等篇都设置了这种视角。《美国熊猫》试图在熊猫、人、宇宙、孤独、信仰之间建构一种镜像关系和意义互文,在浩瀚的宇宙里,人和熊猫共享了渺小和孤独,而在角色转换中,凌霄更加理解了世界,理解了信仰的意义。《宇宙飞船》中的哥哥痴迷宇宙的奥秘,认为我们身上每一个元素都来自遥远的那次爆炸,即使死去我们的所有部分依旧存在。哥哥用煤气罐、平底锅、废弃电脑自制了一个飞往外太空的宇宙飞船,并进行了试飞。小说显然试图写出一种“哥哥式的孤独”,当众生在凡俗中为生存、为欲望而倾尽全力时,孤独的哥哥沉浸在自己的宇宙梦中,想尽办法要飞往那个浩瀚的太空秘境。哥哥式的孤独是人类生命中众多孤独中的一种。波兰尼在《个人知识》一书中将知识分为“言传知识”和“静默知识”,前者指那些被人们言说的知识,可以通过理性进行理解和记忆的知识,后者则指无法通过思维去说出,需要通过默会和领悟才能参透的知识。在庞羽的这些作品中,试图清晰厘析出一种完整的故事情节、一个现实化的情感逻辑、一种确切的意义表述与故事结尾常常是徒劳的。她给我们呈现了各种生活情境和人生样态,所谓“言传知识”,所谓故事的外壳,在叙事层面是很容易理解的,但这些“知识”“意象”“异景”所构筑的世界显然又生发出更为幽深、复杂的意义指向。这种意义类似于“静默知识”,它们是形而上的,在庞羽的叙事中指向宇宙的浩瀚、人的孤独和生存的困顿这些大命题,也指人类秩序和人的精神中那些混沌不清、幽暗不明的部分。

  总体来看,庞羽近几年的写作有着自觉的飞跃和新变,在《白猫一闪》和《野猪先生》两本书中,她不再满足于在现实主义的框架下完成某个精彩故事的演绎或某种现实生活场景的生动摹仿,而是注意捕捉生活内部的那些异境与异景,聚焦人类情感和现实生活中那些无法命名、幽暗不明的部分,在广袤的宇宙视野和开阔的现实情境里探讨生存的“难题”和“奥秘”。生动的意象、奇谲的想象、跳脱的情节和晦涩的意义使得这些小说具有诗意的迷蒙和美学上的混沌。庞羽还在成长,庞羽尚是一个还没有“风格化”的作家,这四本书以及近作中的所谓新变也只是一个写作者的阶段成果和阶段特质。我期待在庞羽未来的文学写作中读到更多的文学“共识”,当然,我更期待读到一种属于庞羽独有的文学“个识”,这种“个识”是什么,需要庞羽来思考,更需要庞羽去成就。

  (本文作者为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创作谈 

  庞羽

  小说是什么?小说是把人变成猪,然后再把猪变成人。这一过程,在动漫《千与千寻》中就有体现,千寻的爸爸妈妈变成了猪,为了让他们再变回人类,千寻踏上了艰辛的旅程。这个旅程成了一部动漫电影,其实它也是一篇很好的小说。人之初,性本善,在人生的初始阶段,大部分人都满怀天真与憧憬,而随着年岁增长,人的欲望越来越大,房子、车子、钞票、权力、美色,人人都挤破头想拥有的东西,却将他们变成了“猪”,如果人一直保持这样,他们往后一直是猪。而人类有一个可贵的品格,就是可以学习与反省,在知识与阅历的增加中,他们又渐渐变回了人类。文学、科学、艺术,就是人类在学习与反省中的一张张书签,它们记录了人的思考,也记录了人的进步。

  在这样的思考下,我写了一系列小说,人长大后,有的人变成了猫,有的人变成了野猪,有的人变成了鲸鱼,有的人变成了青蛙,人间是一座多么丰富多彩的动物园。这些小说收录在了《白猫一闪》与《野猪先生:南京故事集》里,写的都是年轻人在南京的故事,他们渴望变成除了自己之外的任何生物。《野猪先生》这篇小说,是源于2018年的南大野猪事件,野猪带着一家老小一起逛南京大学,我特地找到我的南大同学,看到了一手的野猪图片与视频,我当时就想,如果野猪是人会怎么样,会不会穿西装打领带,会不会上课迟到,会不会也喜欢看着月亮若有所思。于是我开始了《野猪先生》这篇小说的创作,那是一个冬天的下午,我还在老家工作,正巧2018年下了一场很大的雪,我背着电脑包踏着没过脚踝的积雪,走到了星巴克咖啡馆,天气很冷,但《野猪先生》给了我力量。《野猪先生》创作后的同年,我来到了南京工作,开始了构思南京年轻人的故事,于是就有了《白猫一闪》。一个人待在南京,面对大城市的繁华,难免感受到孤独与漂泊感,想想众多的年轻人,每天朝九晚五,吃着外卖,坐在出租屋里,看着不远处的霓虹,恐怕也有和我相同的感受。这种孤独是让人消沉的,但对于写作来说,这是一种养分。夜深时,这些年轻人睡不着觉,站在阳台,或躺在床上,是不是也想变成除了“我”之外的任何生物?也许是一只猫,也许是一只鸟,不用上班,不用交房租,不用挨老板骂,不用被父母催婚,就在这世间自由自在地走着,看看花看看云。《白猫一闪》与《野猪先生:南京故事集》实现了这个想法的一部分,即使生活的风试图将我们折断,我们也还是一株有思想的芦苇。

  《一只胳膊的拳击》描写了人与生活的搏斗,《我们驰骋的悲伤》则是对于旧日美好生活的缅怀。就像堂吉诃德与风车一样,风车可以是很多东西,但堂吉诃德是众多的我们。这些希望变成猫、变成鸟的年轻人们,也许多年以后,会成为和他们父辈一样的人,终日庸庸碌碌,胼手砥足,也许也会成为胃口巨大的“猪”,追求更多、更多的东西,但是无论生活怎样,希望他们都能抬头,看看天上的云,想起自己曾经作为一只猫,穿梭在大街小巷的日子。对呀,你来人间一趟,你不能吃得太胖,要和心爱的人,一起去看看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