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云凤:蒙面

(2023-04-06 16:53) 5983562

  

  肖鹏飞身着白色破坏小熊T恤,踩着夜光运动鞋,走进“清风明月”楼。服务员见了,微笑着迎上去,领他穿过客厅,直上三楼。

  包间里无人,只有空调发出呼呼声。

  肖鹏飞往沙发一坐,刚摆了个葛优瘫,就神经质地弹起,拿起手机看看,距离约会时间还差十五分钟。他把手伸向休闲裤袋,想摸烟没摸到,却掏出老妈给他备用的口罩。他抓了抓,一把塞回口袋。

  窗外群蝉乱鸣,滋滋滋——听起来像电锯伐木,肖鹏飞心头火星四溅。这是他第N次相亲,前面N-1次都敞着脸,今天却像见不得人似的要全程把脸蒙着。疫情早过,有必要藏头捂脸吗?可对方轻描淡写地解释“用眼睛相爱的人最终会分开,只有用心和灵魂相爱的人,才能一生一世。”肖鹏飞认为这理由给得太牵强,连脸都不愿示人,能相爱吗?跟谁相爱?口罩吗?可知命之年的父母偏偏就信了。他母亲认定姑娘,一个劲地夸,叮嘱他在姑娘面前要藏拙,要学会“骗”。他娘所说的“骗”,就是要他用最甜蜜最动听的话讨姑娘欢心。他爸话不多,提前一天帮他把茶楼定了。瞧他们那个巴结样,恨不能站着就让儿子把婚结了。

  肖鹏飞的婚恋观以二十七岁为分水岭,在这之前,他像只大公鸡追着母鸡们满世界跑,一旦上手,就拿起显微镜里里外外一通“照”。漂亮的,嫌人家性格太傲娇;温顺的,嫌人家长相不漂亮。这样照来照去,没一个姑娘入他眼。二十七岁那年,他蔫蔫萎萎学起姜太公钓鱼,这一钓又是五年,活生生把一个年轻小伙钓成大龄青年。这可把他的父母急得,隔三差五赶他出去相亲。

  肖鹏飞看看手表,离约定时间还有十二分钟,便打量起这间茶室。居中一个白色茶几,两边配以红木卷角沙发座椅。南北墙面,各挂一块不大不小的方匾。南匾靠窗:青山静默水光潋滟,题词“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北匾正中:月挂东山水卧石壁,题词“山高月下,水落石出。”看完,肖鹏飞突然想起那个网络主播——绿衣女子意公子,一搓中指和拇指,甩了个大响指,而后惬意地踱到窗口。

  窗台上置着两盆绿萝,叶子蓬蓬勃勃,似乎要流出绿来。窗外绿树葱茏,枝条交映,阳光挤进,洒下一地斑驳。一股泉水蹿上蹿下,看上去就像困在池中的白龙。池旁怪石嶙峋,自然堆砌成一座座奇形怪状的小山。肖鹏飞看到一个身穿白裙的女子,手捧厚书,倚着假山正在晨读。风吹过,书页翻飞,女子急急捉住。肖鹏飞心一动,举起手机对准镜头迅速按下快门。他一连拍了几张,怕被女子发现,一猫腰离开窗口。镜头里女子侧着身子,风撩长发,露出一截嫩藕似的脖颈。肖鹏飞选了一张,取名“晨读”,发在朋友圈,随手将其他几张删了。

  做完这些,约的人还没来,肖鹏飞便把刚拍的照片放大了细看,不知是光线,还是美颜功能,女子的皮肤看起来瓷白瓷白的,连耳朵上一根“细发”也了然于目。肖鹏飞贴近细看,女子头发飘飘袅袅,而这根“细发”却伏在耳根纹丝不动,方悟是口罩佩带,不禁哑然失笑,笑后,肖鹏飞像收到某种信号,掏出口罩慢慢戴上。

  茶几上,手机屏幕一直亮着,肖鹏飞拿起,发现镜头里不知何时多出个小屁孩。肖鹏飞诧异,看向窗外,却不见人影,转身寻那女子,也不见了人影。

  肖鹏飞站在窗口发了一阵呆,约定的时间早过,他突然感到很没劲,怀疑对方存心拿捏他,跺跺脚拔腿就走,快出门时,犹豫了一下,觉得有必要给老头子打个电话。

  那边老头子一听急了,喊儿子莫急,莫急,再等几分钟。肖鹏飞说,好,就五分钟,五分钟不来,立马走人。

  

  五分钟后,门被轻轻推开,进来的是刚才领他上楼的服务员,后面还跟着一个人。肖鹏飞嗖地站起,目光拉直,凝神屏气,像等待昙花绽放,看莲步轻移、白裙探出,接着长发拂肩,肖鹏飞推推鼻梁上的眼镜,等那张脸全部出镜的一瞬,吓了一跳:这是人脸吗?黑白条纹的脸部中间,架着一个高高的褐黄鼻梁。沙漏般鼻尖直抵豁开的上唇,炸开的白色胡须像支支长矛蹲在唇的两边。若不是鼻梁上活动着一对丹凤眼,准以为闯进来一头东北虎。

  肖鹏飞心头像刮过十级台风,一时间枝横叶飞、花落满地,他挣扎着要夺门而去,可没等他迈步,眼前白光一闪:耶,这不是神仙姐姐扮演的白秀珠吗?白裙、长发、面具……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你好,我是肖鹏飞,请问你是杜竹韵吧。

  女子扑闪一双大眼,矜持地欠欠身说,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声音柔柔的,像长出一只小手,将肖鹏飞浑身上下轻轻抚了一遍。肖鹏飞骨头发酥,镜片后一双大眼盯着杜竹韵挪不开,紧随着送她到对面,看她俯身抽取纸巾,一下一下擦拭沙发上的尘,那手指纤细白嫩,就像刘兰芝的“削葱根”。那翘起的臀部欲坐未坐,婀娜成曲线,在肖鹏飞眼里幻化成一条刚出水的美人鱼。看着看着,肖鹏飞似觉哪里见过,猛然想起楼下看书的女子,情不自禁“咦”了一声。

  女子扭过头。

  你是杜竹韵?肖鹏飞睁大眼。

  怎么?女子一脸疑惑。

  你真是杜竹韵?肖鹏飞提高声音又问了一遍。

  杜竹韵盯着肖鹏飞足足看了十秒钟,而后向着窗户慢慢坐下。

  对面赫然出现一张虎脸,隔着茶几离得如此之近,肖鹏飞心头一凛,感觉那虎须像箭镞齐刷刷斜刺过来,他头一偏,身子往后倒去,口里喃喃道,不像,真的不像。说完,他觑一眼“虎脸”,禁不住哈哈大笑,笑声夸张而刺耳。

  杜竹韵候他笑完,瞪着他问,失望了?

  啊?肖鹏飞又是一阵大笑,笑后,一时竟找不到要说的话。好在服务员适时拿出茶单,问喝点什么。

  肖鹏飞做了个手势,服务员心领神会放下茶单,识趣地关门退出。

  服务员离开后,肖鹏飞拿起茶单,看着杜竹韵的口罩,煞有介事地问,咖啡,还是茶?

  杜竹韵也不客气接过茶单浏览起来。

  肖鹏飞目光跟过去,不看茶单,单在杜竹韵的脸上肆意溜达。杜竹韵感觉到肖鹏飞的眼神,抬头回访了一眼。肖鹏飞躲避不及,指指自己的口罩呵呵笑着说,平常只见蓝色、白色、黑色,还有印有国旗口罩,唯独没见过绣着老虎的口罩。你这,嗨,霸气!连“森林之王”也亲上了!

  这算什么,不是还有人与狼共舞吗?

  我胆小,万一你虎须一抖,我怕被撂倒。肖鹏飞缩缩脖子装作很害怕的样子。

  嘻嘻,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嘛。今年我本命年,犯太岁,按民间习俗要穿红衣系红腰带,我不想随大流,就戴个老虎口罩驱邪避灾。

  我是邪恶灾祸?肖鹏飞问得委屈且小心。

  杜竹韵扑哧笑了。

  肖鹏飞一听,浑身来了劲,立马换了一种语气说,知道吗?你这叫“人借虎威”!今年25,还是37?

  啊?37是我心理年龄,我生理年龄是25。

  少年老成嘛,我跟你正好相反,生理年龄32,心理年龄23。

  这敢情好,人家越活越老,你越活越小。

  肖鹏飞听了哈哈大笑,你还不如直接说我长不大呢,说完,想起平日里父母常拿类似的话批他,竟感到有些不自在。

  杜竹韵低头继续翻看茶单。肖鹏飞提起屁股,目光很不老实贴着杜竹韵长发梢,嗅着洗发水的香味一点点往上爬,爬上肩膀,在发丝的缝隙处慢慢探身下去,亲着细长白嫩的脖子,朝那小巧玲珑的耳朵攀援。那耳朵剔透温润,像新月,像玉钩,像江南人家下锅煮沸的馄饨……肖鹏飞咽了咽口水,视线挪到那根长长的黑线上,像踩着雷线,一点一点地向前,不料觌面一条大虫,虎视眈眈,拦住去路……

  

  杜竹韵看了一会儿,合上茶单感慨说,真不愧是本市最大的茶室!连咖啡就有十多种风味,什么意式浓缩咖啡、美式咖啡、爱尔兰咖啡、维也纳咖啡……可我记得咖啡产于非洲、拉美、南美、印度,怎么就成了西方人的最爱了?

  肖鹏飞收住眼神信口道,经济全球化呗,发展中国家负责生产,发达国家负责消费,这不正好维持世界经济的平衡嘛。

  说得有道理。

  肖鹏飞心想,前些年他三天两头泡咖啡馆,一杯又一杯的咖啡岂是白喝的?这样一想,嘴巴子关不住,一句接着一句卖弄他的“咖啡文化”。

  看不出你对“喝”还挺有研究,难怪社交场合越来越多的中国人爱上洋饮料。

  哪里?那得归功于北京第一家星巴克的开设。肖鹏飞心里嘚瑟,嘴上假意谦虚。

  杜竹韵纠正说,若论最早,还要上溯到1892年,有个法国传教士,是他把咖啡从越南带到云南的。

  哟,看来你比我更有研究。肖鹏竖竖大拇指。

  什么研究啊,都是书上看到的。杜竹韵打断说。

  肖鹏飞笑笑,忽然就有一种一睹伊人芳容的冲动,无奈那只“口罩”四平八稳霸占了全部“风景”。他心有不甘,不动声色地问,平时喜欢喝什么咖啡?

  杜竹韵道,我哪有这种口福?据说喝咖啡的人高雅,我这人天生低俗,对高雅的东西有种本能的排斥。别人喝咖啡昼夜分明,我喝了,昼夜不分。

  肖鹏飞本就想着她大口喝茶,一听,连忙笑着说,你这不叫低俗,你这是怀着一颗赤子之心!今天我们不喝洋饮料,就喝咱土地上生产的茶。肖鹏飞将茶单捻开,边翻边说,普洱茶清热、消暑,但绿茶能防辐射,更适合我们年轻人。怎么样,来一杯?

  防辐射?你是不是说我是“低头族”?

  肖鹏飞一愣,一拍脑袋说,对喽,喜欢看书的人,不会把时间浪费在虚拟的世界里。肖鹏飞随手又翻过一页,扫了扫,说,喝白茶吧,白茶不错,可以放松减压。

  杜竹韵笑了,如果你觉得平时工作压力大,不妨要一杯。至于我,最大的压力,也只需睡上一觉。

  难怪有这么好的皮肤!那——喝花茶吧,女人每天一杯花茶,美容院都不必去。你喝了,肯定是肤如凝脂面若桃花。

  杜竹韵听了咯咯笑了。这个时候肖鹏飞打心里感谢父母,要不是他们每天一人一杯茶,让他耳濡目染,那他今天的谈吐就不会如此从容淡定。

  菊花茶、茉莉花茶、玫瑰花茶……肖鹏飞侃侃而谈。

  杜竹韵问,为什么非要喝茶?

  肖鹏飞说,来“清风明月”楼,不喝咖啡,不喝茶,是不是太对不住人家门楣上那块招牌?

  说的也是,但我平时没有喝茶的习惯,感觉喝茶聊天不属于我这么大年龄的人,再怎么说,还得等上三四十年吧!

  嗨,想多了,不就是喝一杯茶吗?人应该活在当下。你今天不喝,说不准明天就有新茶上市。三四十年后,你就喝不到今天的茶了。

  杜竹韵沉吟片刻说,那就来一杯新鲜果汁。

  肖鹏飞一怔,磨了半天嘴皮子,却多出一根吸管。

  

  肖鹏飞要了一杯冰茶,端在手上,看杜竹韵怎么个“喝法”,但杜竹韵摩挲着杯壁,目光落在吸管上,迟迟不动。肖鹏飞目光跟过去,看着那根吸管,问,不喜欢?要不换一杯?

  杜竹韵摆摆手,放下果汁指指吸管说,这个东西,让我想起一个人。

  谁?肖鹏飞竖起耳朵。

  马文·史东,美国人,一个烟卷制造商,也许我们中大多数人连他的姓名也没听过,可是没有他,就没有我手上的吸管。没有吸管,很难想象我们现在喝咖啡的姿势,也很难想象咖啡是否能登上大雅之堂。

  肖鹏飞赶忙起身,端起茶摇晃着,提议以茶代酒向马文.史东致敬。

  杜竹韵被肖鹏飞的热情裹挟着,端起杯子,跟着站了起来。肖鹏飞目不转睛,看杜竹韵由低到高慢慢举起杯子,吸管由远及近一点点靠近虎口,心里大喜,想象杜竹韵扯下口罩露出那张瓷白瓷白的脸的瞬间会是什么样子,谁知吸管在距离杜竹韵嘴巴半厘米处停下了。

  耶,这么秀丽的山水画,我怎么就没看到?杜竹韵眼睛发光,身子直着往前倾。

  肖鹏飞转过身看过去。

  杜竹韵指着窗旁的画问:喜欢苏轼吗?

  当然。“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能写出这样豪放诗句的诗人,谁不喜欢?不瞒你说,我打小就是苏轼的铁杆粉丝。

  是吗?那你说说怎么的“粉”法。

  小时候爱读他的诗词,长大后爱读他这个人,一直视他为人生楷模。凡遇到过不去的“坎”,我只要把《定风波》大声念上三遍,那些所谓的“坎”就随着一句“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亦无风雨亦无雨”而烟消云散。我跟自己说,苏轼蹲大狱、险砍头、遭贬黜,看遍官场险恶、尝尽人间冷暖,比起他所经历的,我所遇到的那点事算个球。

  肖鹏飞信口胡编,说得跟真的一样。其实他喜欢上苏轼,是最近一两年的事。说起来也纯属偶然,那天他点开手机,无意看到一个名为“意公子”的绿衣女子抱着一个白色枕头盘腿坐着直播,虽是素面朝天,却朱唇峨眉明眸皓齿,别有一种知性女性的风韵。意公子讲苏轼,意境唯美,情趣盎然,一颦一笑都散发着特有的魅力,肖鹏飞顿时被吸引,像追剧一样一集不落看完整个系列,想不到有朝一日在某个女子面前绽放光芒。

  果然,杜竹韵眼睛发亮频频点头,等他说完,感叹道,看来我们心中都住着一个苏轼,他的才华,他的人格,他超凡脱俗的行事态度,还有他万里挑一的有趣灵魂,让我们想不爱都不行。我特别喜欢他的《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发妻去世十年,念念不忘十年,这样重感情的男人,现实世界能有几人?这种男人,我若能遇上,哪怕朝嫁暮死,这辈子也是幸福……说着说着,杜竹韵像被绊了一下,声音停住了。

  肖鹏飞将头稍稍撂过去,见杜竹韵微微低下头眼中漾出点点晶亮,不由得吓了一跳。好在女人的眼泪就像夏日午后的暴雨,来得疾也去得快,几秒钟,杜竹韵自行消化了情绪,没事一样抬头问,“唤鱼池”,知道吗?

  肖鹏飞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眨巴着眼问,你是说苏轼和王弗“天作之合”的那个池子吧?

  杜竹韵点点头问,你相信缘分吗?

  肖鹏飞一愣,这话听起来怎么就像问“你爱我吗”,肖鹏飞抓头挠耳半天没出声。杜竹韵见他不回答,也不为难,换了个话题,你真的喜欢苏轼吗?

  这还有假?肖鹏飞不再犹豫。

  好,那我们来一个游戏,怎样?

  肖鹏飞一惊,仿若看到一个“大坑”,杜竹韵站在坑边,等着看他往里跳。肖鹏飞寻机脱身,见杜竹韵端着果汁始终没有喝的意思,便佯作关心,说了这么久,还不渴?杜竹韵看看手上的杯子说,等做完这个游戏坐下来慢慢喝。肖鹏飞一时没了话。

  杜竹韵看着墙面,问,这幅画出自苏轼哪一篇文章?

  肖鹏飞眼一扫说,不是苏轼的名篇《赤壁赋》吗。

  想必记得。

  当然,不说是苏轼粉丝吗?肖鹏飞说这话心里发虚,他没背过全文,但就是不想认输,何况对方还是个女的?

  好,那我们写下自己最喜欢的两个句子,怎样?

  肖鹏飞挠挠头,以往每一次相亲,女方所聊的无非都是“探家底”,不是说“职业”,就是谈“父母”,再就是旁敲侧击问“收入”、“房子甚至“存款”,这个杜竹韵与钱有关的话只字不说,尽说些故纸堆里的问题。

  等服务员送来纸和笔,肖鹏飞犹豫着拿起笔,看杜竹韵已经动了笔,也不甘落后,稍稍思索,在纸上龙飞凤舞地写下那烂熟于心的名句,那边杜竹韵已写好,期待地看过来。

  肖鹏飞把纸摊开。

  只一眼,杜竹韵眉毛飞舞起来,你也喜欢“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

  是啊,该不会你也喜欢?说这话,肖鹏飞将目光射向对方答案,瞬间明白游戏的目的,便斜眼偷偷溜杜竹韵,正好杜竹韵也偷偷觑他,四目相撞,杜竹韵慌了神,目光躲躲闪闪。肖鹏飞心里暗笑:真是言情小说看多了,双方脸都没见着,仅凭两句话,就妄定他们今生有缘?肖鹏飞揣着明白装糊涂,端起茶杯扬了扬说,来!喝茶!

  杜竹韵很听话地端起果汁,吸管对准老虎口罩的豁口,往里轻轻一戳,头稍稍低下,只见果汁顺着吸管向上汩汩翻涌,渐渐地,杯子一点点变浅,果汁一点点变少,一点点吸入虎口下那欢快的嘴巴,然后流进食道,直接进入“虎面人身”的胃里。

  肖鹏飞顿时傻了眼:两人面对面谈了这么久,他“四只眼睛”竟没看出女人的嘴巴与虎口是畅通的。那嘴巴不遮不掩,大大方方、肆无忌惮地吸入氧气呼出二氧化碳,而他一本正经戴个密封口罩,还玩着心眼跟对方的口罩较劲。

  若在平时,肖鹏飞一定会送对方几声掌声,但此时此刻,他感到他的智商受到严重挑衅和碾压。他舔舔干燥的嘴唇,很想跟服务员要一把剪刀,学着对方的样,把口罩剪上几道大口子,再咕咚咕咚喝上一大杯。但他坐着一动没动,隔着口罩做着深呼吸,硬是将那股恶气压下胸腔。

  

  耶,你怎么不喝?过了好久,杜竹韵恍然大悟问。

  肖鹏飞耸耸肩,若无其事地说,我看着你喝就好。

  杜竹韵眨眨眼,低头又吸了起来,很快把一杯果汁吸了个底朝天,随手抽了一张餐巾纸,轻轻地拭拭虎唇。

  肖鹏飞看着她,殷勤地问,再来一杯?

  “嗯?”杜竹韵发出一声娇嗔,语气拖着尾巴,慢慢上扬,扬到一定高度,跌回原地,在半空中画了个柔情似水的句号。

  肖鹏飞装出一副极其享受的样,歪着头问,让我猜猜你的职业。

  杜竹韵在某一外企做财务会计,前几天,肖鹏飞的母亲说过,当时肖鹏飞光顾着怄气,没入耳。

  杜竹韵睒睒眼,坐正了说,好啊,你猜。

  商人,贩咖啡豆?

  啊?杜竹韵眉毛凌空跃起,侧竖起耳朵,顷刻成了八旬老太太。

  老板,开星巴克?

  杜竹韵收紧眉头,把头摇成拨浪鼓。

  那就是开厂子的,专门生产口罩?

  杜竹韵愣了愣,“噗哧”笑了,怎么有这种想法?是不是从我身上嗅到了铜臭味?

  肖鹏飞连声否定,你眼里透着一股精明,是女强人特有的精明。

  杜竹韵摸摸眼,笑着问,你这是在夸我,还是在损我?

  猜错了?肖鹏飞故作惊讶,顶着笔在中指转了几圈说,对喽,你是拿笔杆子的,作家?要不就是记者?这下没猜错吧!

  瞧你这想象,莫言都赶不上。你不当作家,可惜了。听说你在大学工作?大学教授?教古代文学的吧!

  肖鹏飞含笑地看着她,不说是,也不说不是。他确实在大学就职,但不教学。看来他父母并没有透露他全部的信息。

  真羡慕你们这些教授,一本书,一杯茶,上完课就可以潜心做自己的学问。哪里像我……杜竹韵摇摇头,跟着一声轻叹。肖鹏飞听了很是受用,有一种从未有过的优越感。但他与教授毕竟隔着几条街,心里未免有些忐忑。

  这不,他还没来得及好好回味,杜竹韵的问题就追来了。

  肖鹏飞心里发怵,幸好脸被口罩遮着。

  最近我时常琢磨“买椟还珠”这个故事,郑国人丢下值钱的珠子,买走徒有其表的空盒子,被世人笑了二三千年。我认为这不是结尾,故事自楚国人买珠开始,按理应该从楚国人买珠结束。肖教授,能给个结尾吧!

  肖鹏飞一听放心地笑了,你这是考我续写故事嘛?

  杜竹韵说,我就想听故事。

  肖鹏飞思考片刻说,楚国珠宝商尝到甜头,回家调整工作重心,把眼光放在盒子包装上,一度想改做盒子生意。肖鹏飞戳戳脑门,不过,他很快发现卖盒子成本虽低,但是利润不高。要想获取高额利润,还得打着“买珠”的名号。因为郑国人不识货,纵然鱼目混珠也不怕被发现,于是市场上涌现出一批以次充优、以假冒真的珠子……呵呵,故事是不是可用这样发展?

  杜竹韵说:故事还没结束,楚国人的后代继承祖先的衣钵,将生意发扬光大。那只盛放珠子的盒子经过二三千年的打造,外表更加光艳亮丽,摆放在各大商场的专卖柜台里,吸引了来自五湖四海的顾客。肖教授,若让你碰见,你会一眼相中盒子,还是珠子?

  当然是……肖鹏飞收住话,狡黠地看着杜竹韵,突然迸发出一阵大笑。杜竹韵跟着笑了,笑过依旧不依不饶,你不必绕圈,实话实说吧!

  哪用得着我开口,东坡先生早就回答。

  哦,愿闻其详。

  东坡先生的婚姻向来备受世人关注,你不认为他的三段婚正好诠释你的问题?娶王弗——盒子和珠子二者兼而取之;娶王润之——取珠子;纳王朝云——取盒子,之后不忘育珠子。东波先生在不同年龄阶段,由于地位、处境和心境不同,对于“椟”“珠”的取舍也就不同。

  肖鹏飞说完,杜竹韵没有反应,看着空塑料果杯,一双手机械地摆弄着。许久,她停了下来,看着肖鹏飞问,肖教授你该不会属于第三种吧?

  怎么可能?我不是东坡先生,没有他的资本,多看几眼盒子也是会的。我也不是郑国人,知道居家过日子珠子比盒子更重要。

  杜竹韵喜上眉梢,笑着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教授说话就是通透。为日后能更好地向你请教,加个微信吧!

  肖鹏飞目光迅速聚焦在对面的口罩上,迟疑了一下,掏出手机,打开微信。正在这时,窗外人声乍起,杜竹韵踮起脚尖看过去,倏地慌张起来,一把抄起手机,说了声“对不起”,朝门外冲去。

  喂,不加微信啦?肖鹏飞好奇,快步来到窗口,见一圈人围在池边,指指戳戳。风吹过,隐隐听到有人在问‘谁家孩子?’肖鹏飞一惊,忽然想起什么,跟着也问,耶,谁家孩子?说不清问谁,问完,匆匆追下楼去。 

  [作者简介]高云凤  女, 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从事小说和散文创作,先后在省市级刊物上发表作品多篇。出版散文集《足音》和小说集《占位》。

  (选自《青蓝文学》2023年第1期   责任编辑  李永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