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献忠:暮色无边

(2023-04-06 16:51) 5983561

  

  村上的人,像父亲的头发,渐渐稀疏。

  迎面的风,躲躲闪闪。谭昆仑带着妻子春燕回到村上时,正值五月。野地里大片的紫云英开得轰轰烈烈,花香清浅弥漫。昆仑抱着刚满月的儿子,在田埂上走,绿色的毛毡草没过了脚踝。蜜蜂在他们身边叨扰不歇。

  谭昆仑,早跟你说买车,你不买!春燕一边用蕾丝边的衣袖护着孩子的脸,一边说。春燕的语气带着抱怨,昆仑听得出。

  车是迟早要买的,只是还差点钱,贷款你又不肯。昆仑说。

  给银行打工,我才不干!春燕剜了昆仑一眼。

  那就再等等。昆仑拗不过春燕。

  这次你回来老爸还不要难过死!春燕撅着嘴岔开话题说。

  怎么会?昆仑看了看妻子。

  你想呀,我生儿子他才给了一百块钱,这次回来住,花他的钱,不等于挖他的肉么?

  春燕说着,侧过头盯着路旁边的一朵半红半紫的紫云英。

  这不是要拆迁,手头紧吗?昆仑觉得妻子对父亲有偏见。

  谭昆仑我跟你说啊,这次能早走就早回城,生活费咱们自己拿,省得你爸不痛快。春燕盯着昆仑。

  行,行,只要你不发飙,给我爸面子,我都听你的。昆仑偏过头,看了看熟睡的儿子。

  你们家尽是些奇葩!春燕叹息着说。

  昆仑看了看春燕,没有说话。其实他要抱怨的比春燕还多。才在丈母娘家坐完月子,还没来得及调整状态,父亲老谭就催着他们回来,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催命似的。昆仑都后悔给他买这部老人机了。可是父亲身体不好,不给他手机又不放心。

  按大溪村的风俗,坐月子应该在自己家,怎么也轮不到在丈母娘家的。只是自己家里要拆迁,比较乱,所以就没有回来。本来还想再休息一阵的,春燕是剖腹产,恢复得不是太好,一动还疼。可是父亲打了几个电话催,说再不回来房子就快没了,说我打电话哪里不要钱?老谭在电话里一阵咳嗽。

  房子是昆仑爷爷的,爷爷不识字,房产上的名字也是错的。最主要的是爷爷走得突然,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房子的归属权成了难题。父亲跟昆仑商量,说,你们住在城里,也没有任何好处,还不如回来。昆仑此时正在家里配合丈母娘伺候月子,孩子的哭声不时戳着他的心。昆仑心里烦躁,最近睡眠也不好。

  回来干嘛?昆仑说不出的恼火。

  你爷爷的房子现在无户主,我和你妈也有房子住。你要不回来,村主任说那房子就要充公了。

  哪里村主任说充公就充公的,还真把自己当盘菜!昆仑在心里扒拉着。

  拆迁上有种说法叫实际占有,你回来把房子占着。孩子也要带回来,说不定还能多算一个人的平方。

  家里老伴说了多少次,为了这点钱自己想办法就行了,不要折腾昆仑他们了。他们离我们这么远,孙子刚满月,不能让孩子着凉。

  你懂什么,公家的钱该拿为什么不拿,再说了,那房子本来就是我们的,只是怕人家霸占而已。我这是讲道理的事。 

  

  昆仑带着老婆孩子踏上大溪地,村里好多人家已经开始拆了,到处是残垣断壁。昆仑家的房子还好,父亲说,至少要多十万才肯拆。自己建这房子时,吃了太多的苦头。不多点钱,实在舍不得,也不甘心。

  到家了,孩子睡得很香。昆仑也陪着孩子睡了。才到下午,年纪轻轻的昆仑就睡觉了,父亲看不过去。说,要睡也是春燕睡,你挺个什么尸,孩子是你生的?说着气鼓鼓地要喊昆仑起床。

  母亲看昆仑心疼,说,昆仑最近也累了,让他睡会儿呗,你看他,身体肯定有些虚,要补补的!

  要补,也要给我帮忙了再补!父亲的态度很坚决。

  我也不说你,你说,一听说要拆迁,你就开始搭鸡窝,建狗窝的,能忙几个钱?

  能忙几个钱?你哪里是城里的富婆,小钱还看不上,真是癞蛤蟆打哈哈,口气不小!

  可能语气有些激动,身体不停地抖动,然后咳咳咳地咳嗽着。他怕吓着孩子,捂着嘴跑到外面去了。

  终于安静了,老谭才进门。老伴说,以后少抽些烟,没有好处的,你的肺都被熏黑了。

  我是百毒不侵,抽烟咳嗽,不抽烟就要翘辫子了。老谭乐呵呵的。

  自从拆迁开始,老谭忙得不亦乐乎。恨不得把自家祖坟都扒掉重建,就为了能多补几个钱。谁跟钱有仇啊?老谭常说。

  昆仑没有办法,只能病怏怏地起身帮父亲垒鸡窝,鸡窝有一人多高,砖头举不上去,昆仑说,爸爸,我还没见过这么高的鸡窝。

  你懂个屁,要达到一定的高度,才能补得多!太阳很好,父亲嘴里叼着烟眯着眼看着昆仑,觉得儿子虽然在城里混了多年,到底还是年轻,嫩了点。

  晚上吃饭,母亲给昆仑端来一大盆汤。春燕闻到一股很刺人的气味,捂着鼻子闻,这是什么东西?母亲瞪了老谭一眼,又看看春燕说,都是你爸爸,咸吃萝卜淡操心。老谭有些不乐意了,但是在儿媳面前又不好发作,把筷子往桌上一放,说吗,什么叫咸吃萝卜淡操心,昆仑是我儿子,我对他好,也有错?

  昆仑好奇地盯着盆里的汤汤水水,问,这是什么东东?他想缓解一下气氛,毕竟妻子在场,不想让两个老家伙当春燕的面吵起来。

  昆仑拿了个小碗,舀了几勺子,他端着碗说,我知道爸妈对我好,我就先干为敬了!说着狠狠喝了一大口。突然,他低着头,趴在桌子,摇着头把汤咽了下去。说,好臊!

  老谭说,臊就臊点,你身子虚,要补补的。昆仑脸色抹了下来,似乎不高兴了说,虚什么虚,谁说我虚,我只是熬夜多,累得慌。

  老太婆指着老谭的脑袋说,你看看,什么话都往外喷,不过脑子。老谭说,身子虚怎么啦,年轻身子不虚,等老了虚不成,我那时不也是虚得很。

  春燕低着头吃饭,满脸地尴尬,耳边嗡嗡地不知道他们在瞎说些什么。她不时侧头,往旁边看,一个多月的儿子正在摇篮里睡觉,儿子眯着眼,粉嘟嘟脸仰着,轻微地打着呼噜。这孩子好带,挺乖的,吃饱就知道睡,醒来了就想吃。平时也不闹,喜欢看着人说话。你不抱他,他也不哭,就这么自顾自地啃着肉团一样的手。

  母亲也笑了,说,你这个老头子 ,说话让春燕都不知道说你什么好了。春燕不好插嘴,就呡着嘴笑笑。

  孙子没有动静 ,母亲朝春燕和昆仑瞟了一眼,放下碗筷起身去看孙子。孙子好好的,母亲心疼地把老脸贴到孙子的鸡鸡上,蹭了蹭,亲了口,咧着嘴笑说,小东西!

  昆仑朝春燕看看说,就没喝过这么难喝的汤。

  春燕不信,说,这么难喝,至于吗?说着用勺子舀了一点,尝了尝,哇地一下就吐了。

  爸爸,你这是从哪里捣鼓来的呀?春燕皱着眉毛,还在反胃。

  老谭喝了口酒,笑眯眯地盯着春燕,又瞥了瞥昆仑,意味深长地呡嘴一笑,从喉咙里发出哼哼的声音。然后才缓缓地对昆仑说,你妈说你有点虚,我经过杨庄的时候,知道我老韩家的猪在生崽。我就跟人家要了猪胎盘。这玩意儿可是大补哦!

  昆仑说,爸爸,我才说了,我不是虚,就是累了点,不要神神道道的。

  春燕拍着昆仑的头说,你的待遇也不错,人家吃羊胎盘,你吃猪胎盘。父亲听了摆摆手说,羊胎盘要钱买的,这个猪胎盘不见得就比羊胎盘差,再说这个一分钱不花呀!

  

  没过两天,村主任来找老谭,谈拆迁的事情。老谭不作声,等村主任走后,老谭就劝昆仑他们住爷爷那个老房子。说在不住就没有机会了。春燕哪里肯住?老谭说,这都是为了你们好呢!

  老房子阴暗潮湿,五月底,天气暖和了,蚊子多,咬的孙子浑身都是包,肿得厉害,春燕和昆仑吵架了,说,回来就是受罪,儿子也跟着受罪,这不是作孽么!昆仑跟父亲说,要回去。老谭讨好地笑着说,坚持就是胜利,价钱多给八万哩!看到父亲在自己面前低三下四的样子,昆仑鼻子酸酸的。

  村主任来做过几次动员,老谭都坚持,不给个满意的数是不会拆的。最后,村主任也没辙了,下来最后通牒,说,政府财政也紧张,村里拆迁工作压力大,你要不拆就算了,现在也不作兴强拆,你一家住这里吧?老谭看看四周,都是被推掉的残垣断壁,电线杆也歪了,随时都会倒掉。老谭心里还是动摇了。他也是坐地起价,其实早就想拆迁住到城里去了。

  老谭到底答应拆迁了。

  村主任问分的房子写谁的名字。老谭看了看老伴,又瞟了一眼儿子。春燕在旁边哄着孩子嘴里轻飘飘地发出呜呜的声音。春燕的目光却落在地面。屋内没有声响。

  写昆仑的吧。老谭还是想下定决心了。

  哇!孩子突然哭了。

  哭什么哭,找你老子去。春燕说着把儿子往昆仑面前一推。

  昆仑莫名其妙地看着春燕。

  看什么看,你自己的儿子,抱不得?春燕的声音很呛人。

  老伴瞪了老谭一眼,笑着对村主任说,反正房子是孩子们,就写我儿子和儿媳的名字。

  春燕本来想到外面去的,突然又改变主意,坐在摇篮边的小板凳上。

  老谭看着昆仑。

  昆仑把儿子抱在怀里,轻轻地摇着说,都一样,就写两个人的名字吧!

  

  拆迁人又来丈量房子的平方,老谭朝丈量的人使使眼色,把两包软中华塞给那人。本想让多给几个平方。可是那人麻木兮兮的,量出的比原来的还少了两个平方。老谭不干了 ,把烟要回来了。说,你这个人没交易!

  老谭家的分到两套房,还多十几个平方。这个可让老谭头疼,如果在要一套房子,必须再买七八十个平方,得四五十万,哪来那么多钱?放弃是不可能的,十几个平方卖又卖不掉。好不容易找到人要,价钱却比市场价便宜一半。老谭不肯。他找到村主任,村主任也烦他,让他用十几个平方换墓地。说墓地肯定的涨价,稳赚不亏。

  你这是骂人!老谭哪里肯要墓地,家里又没死人。

  村主任没有再理睬他。村主任要开会,走之前说,老实说,拆迁房合同写的是你儿子儿媳的名字,让他们来跟我谈。你没有资格的。说着还笑了笑。

  老谭突然被什么击中了,心里一颤。我亲手把房子盖好了,就这么一拆,名字一改,就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了。虽然是儿子儿媳的名字,毕竟那房子跟自己隔着一层,不亲了。

  昆仑和春燕去村委的时候,老谭特意交代,就是那十几平方半价甩卖,也不能换墓地,会折寿的。

  出门后,春燕偷偷朝昆仑的父亲瞄了一眼,咬着昆仑的耳朵说,你爸这么抠的人,这么大方。我们才不傻,总比扔掉的好,咱们的车说不定就搞定了。 

  昆仑和春燕回来后,老谭就追着问,那十几个平方这么算的。昆仑一直磨磨唧唧不肯说。

  吃晚饭时,春燕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家里人。说,你们知道吗,那十几个平方不要了。说着还笑。有显摆的意思。

  老谭盯着春燕说,不是说半价卖也可以吗?

  就十几个平方,谁要呀?春燕说。

  老谭发了会儿呆,叹了口气说,哎呀,不要也好,村主任叫我换块墓地。他怎么不把那些墓地买了去,家里的人可以慢慢埋!

  老伴瞪了他一眼,说,十几平方能做个猪圈呢!昆仑没有说话。春燕没听见父亲的话,她的眼里只有孩子。摇着摇篮,摇篮是昆仑的母亲买的。藤条的,光滑细软,儿子睡在上面很舒适。听昆仑的母亲说,为着藤条摇篮跟昆仑的父亲吵架了。昆仑的父亲说,买什么买,我自己就会编织藤条。

  你又不养猪了,要猪圈烦什么。再说,以后我们都是城里人了,谁还养猪!老谭的眼里充满了城里人的优越感。

  话都是不假,可是十几个平方,扔掉也是可惜了。母亲转身拍着孙子,喃喃地说。

  老谭起身笑脸盈盈地盯着孙子,吧唧几下嘴,发出啧啧的声响,像是在唤猪崽子。老伴瞪了他一眼说,你是在逗孙子,还是干嘛,你就是养猪的命!

  老谭心里还是有些疼,十几个平方呢,听说在大城市能卖几十上百万!

  可惜了!

  虽然这么想,可是老谭已经村主任在面前决定了。男人的话就是倒出的水,收不回来了。

  换墓地不吉利,这人都活着,好好地,岁数也不大 ,要墓地干嘛?这不是咒人死吗!老谭心里不痛快,嘴上却说了反话。十几个平方虽然没了。好歹儿子媳妇听了自己的话,面子是挣回来了。以后村里人都知道老谭的儿子媳妇听老子的话。这让老谭心里舒坦了些。

  母亲看着昆仑,希望他也站在自己一边。可是昆仑似乎对墓地一点也不感兴趣。

  昆仑,你说,这十几个平方说没就没了,像什么呀?母亲还是觉得可惜了。

  昆仑一边巴拉着饭,一边看着朋友圈,不时笑着。对母亲的话没有回应。

  大溪地来了几辆黄色的挖土机,村里的房屋很开被抹去了。

  老谭的房子在一阵灰里倒塌了。大溪地里县城不远,属于城乡结合部。老谭在邻村租了房子,离县城更近了,离老家也不远。有时候还能走去看看菜地。

  菜是老谭才种的,在开发商起楼之前,还能再吃一季。

  老谭不会麻将,鸡鸭倒是养一些,只是那个房东小气。经常发脾气,说,老谭的鸡鸭和她家的混在一起了,分不清。在老伴是劝说下,老谭只好把鸡鸭都卖了。

  老谭闲着也是闲着,习惯回村看看。紫云英花期过了,结出灰色的果实。麦子早就收割了。半米高的麦秆裸露在田里,黄黄的一片,远看,仍然像生长的样子。只是麦穗早就被收割机捋掉了。本来要种稻子的,可是没人动手了,田地就这么荒着。

  老谭看过菜地,长势还好,就是虫子多了些。太阳照在青菜叶子上,露水闪烁着光芒。突然耳边传来了鞭炮声。他寻声望去,那是别人在祭祖了。

  七月十五了?老谭拿出他的老人机,已查看,才十四。

  他经过麦地走向大溪地的公墓。公墓是新的。年初才把老人迁到这里来。每隔一段时间,他都会来打扫一下。

  来扫墓的人很多,一年四季都有,死的人好像也越来越多了。很多城里人的祖宗也迁到这里来了。大溪地的墓地很好,都说风水不错。

  他在自己的祖坟边站了会儿,突然想起要给昆仑打个电话。

  他轻手轻脚地离开祖坟,仿佛怕吵醒他们似的。

  昆仑,马上七月半了。老谭说。

  离八月半还早呢,叫妈放心,中秋我们肯定带你们的孙子回来!昆仑在那头很热情。仿佛节日就到了。

  要供祖宗了,你知道不?老谭的暴脾气突然上来了。

  不是有你在家吗?昆仑也没好气。每年清明节、中元节、春节,父亲都会打电话让他回来,不管他在哪里,也不管他在做什么,他总是这样。昆仑都够死了。

  爸,我来电话了啊,先挂了。昆仑说话很快,然后就真的挂断了。

  老谭把手机往地上一扔,骂道,狗日的,糊弄谁呀,老子在给你打电话,别人能打进来?

  以前儿子还是听话的,经常能赶回来,现在成了城里人了,连祖宗也不要了。老子不也是城里人?

  手机坏了还得买。老谭捡起手机,左看右看,还好摔在麦地里,没有坏。

  手机响了。是昆仑的。他说下午就和春燕回来。老谭想骂两句的,可是最终哦哦地答应着。

  

  自从房子写了儿子儿媳的名字,老谭的脾气突然小了许多,仿佛有个人质捏在他们手里。老谭自己都觉得奇怪。

  昆仑是开车回来的,崭新的车,能照得进人影,回来时,车屁股后面都是灰尘,像是马驹在天空的云朵里奔跑。老谭傻傻地笑着,看着红色的车身,心里喜得像一团火。他围围着车前车后,转了几圈。老伴笑着说,你你苦了一辈子,还不如儿子!老谭点头笑笑说,那时候不是还不时兴买车么!

  老谭给孙子是手腕上系着跟红线,线上帮助跟小树枝。春燕说,爸,你这是干嘛的?

  老谭说,这两天阴气重,给孩子系上桃木。辟邪的。说着还又试了试,看有没有系紧。

  昆仑说,城里有桃核,你让我买就是了。

  那个要钱的,还死贵。老谭很得意。

  昆仑的手机响了。他出去接了个电话,回来对春燕说,人来了。春燕点点头,把孩子递到母亲怀里。

  什么来了?老谭随口问了一句。

  哦,买墓地的人。春燕说着准备出门。

  看什么,墓地?老谭低头思考着,突然明白了。

  昆仑瞪了春燕一眼,两人都出去了。

  老谭的脸色变了,望着两个孩子的背影,心里像打雷一样。

  那人来看了墓地,也还了价,又说要回去商量,毕竟不是小事。

  那人一走,春燕心里没底。她看着昆仑说,早知道价格在低一点,要是墓地卖不出去,咱们着车的贷款可就没有着落了。

  大溪地拆迁了,墓地越来越紧俏,还在涨价,没事的。昆仑说。

  昆仑和春燕回来洗手,准备吃完饭。可是冷锅冷灶的。春燕说,这么晚了,都饿死了。

  母亲在一旁哭。昆仑看到母亲的眼泪,父亲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妈,你这是干什么?昆仑看了春燕一眼,有紧紧地盯着母亲。

  你不要问了,我准备给你们做饭的,结果你爸把锅都砸了。

  他这是干什么呀?春燕的语气充满了责备。

  你们是不是把那十几个平方换墓地了。母亲仰头看着昆仑。

  昆仑帮母亲揩了眼泪,说,你别管这事,我们会处理好的。

  不是你处理不处理好的事情,你爸爸知道了,朝我发了通火,去找村主任了。你爸的脾气你还不知道,倔强得要死,你们干嘛惹他呀!

  昆仑进了厨房。灶头里冒着烟。昆仑一看,黑洞洞的锅破了个大洞。烟就是从洞里冒出来的。

  天也快黑了。昆仑让春燕在家照看孩子,他去找父亲。

  昆仑打着手电筒,踩着黑夜,好不容易摸到村主任家。刚到门口,就被村主任训斥来了一顿。

  昆仑,你们家的事情,找我干嘛,给你换墓地,是你同意的,你老子来朝我发火,他哪里是吃屎的,这点事不懂!

  昆仑连连向村主任说,不好意思,我爸爸脾气不好。

  他脾气不好,难道我脾气就好?村主任瞪着昆仑吼道。

  昆仑忙退出来,逃似得溜走了。

  昆仑回到家,父亲还没有回来。他又出去找遍了真个大溪地。田地不平,道路上都是破砖碎瓦一路跌跌撞撞。

  夜都深了。父亲还没回来。

  你爸爸不会想不开吧?春燕小声地说。昆仑瞪了春燕一眼,说,还说,都是你!

  你这个人好玩吧,什么事都往我头上推,你是男人吧!春燕在昆仑身上抓了一把,好像还不解气,又踢了昆仑一脚。昆仑没有还嘴,也没还手。春燕才解气,开始给孩子冲奶粉。

  母亲默不作声看着,叹口气,出门了。

  昆仑跟着母亲也出门了。

  一个人我怕。春燕抱着孩子说。

  现在才知道怕?昆仑说着把门关了起来。                      

  

  还是母亲知道父亲在哪里。

  远远的,昆仑看到黑夜里一点点火星。有人在抽烟。

  老谭,还是回去吧,不就是个墓地么,弄得一家人提心吊胆的。

  昆仑和母亲都在离火星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黑夜里传来了咳嗽。那是父亲的声音。

  昆仑的手电没敢往父亲身上照,四处晃着。他看到了,这里是公墓。父亲枯坐在祖坟边上。

  跟你们说过多少回,墓地不能要,你们偏不听!父亲丢下烟头说话了。烟头的亮光越来越小,好像是被黑夜挤压的,最后连一丝的火光都被挤灭了,彻底和黑夜合为一体,没有了踪迹。

  快回去吧,你孙子还在家等你呢!母亲的口气很温和。昆仑多年都没有感受到母亲对父亲这样的口气了。争吵了多年,斗争了多年,原来都是假象。

  咳咳咳!父亲咳得格外响,整个墓地都在晃动。昆仑扶着父亲,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就是一个墓地么,又没有埋过死人,至于这样吗?昆仑真想不出父亲为什么这么固执,还把事情闹得这么大。

  本来是小事,哎!昆仑看着黑夜,仿佛父亲就是黑夜的暗色,他怎么也看不透。

  昆仑,你先回去吧,春燕一个人在家,你去陪她吧,这里有我呢!母亲碰了碰碰昆仑的胳膊说道。

  哦,那我走了。昆仑大步往家跑去。

  回到家,开了灯,春燕斜躺在床上,昆仑正准备开口。春燕把食指压到嘴边,做了个闭嘴的动作。然后轻声说,别说话,宝宝才睡。昆仑看看儿子,悄悄点点头。

  找到了吗?春燕偷偷问。

  昆仑点点头。

  我给你盛饭。说着轻手轻脚地走了。一会儿,春燕端上来一碗稀饭,还有一包榨菜丝。

  昆仑蹲在窗前窗前,摇摇头,说,不吃了。

  老头子的脾气还是撒火的。春燕把碗放在桌上说。

  昆仑看着春燕,笑了笑说,我知道他的火气大,可是没想到就为这点事情,搞得家里一塌糊涂。

  母亲还没回来,昆仑也不好睡。春燕实在受不了了,呵欠连天的。昆仑摸了摸春燕的头说,老婆你先睡吧,我再等一会儿。

  春燕点点头,说,你身上来啦?浑身酸痛。昆仑望着春燕,觉得老婆也真是辛苦。春燕上床把孩子揽在怀里,背对着昆仑躺下了。

  昆仑扭头看了看,春燕睡着了。一大一小,呼吸均匀。他摸了摸儿子的脸,然后出了门,站在黑夜里。

  等了许久,母亲还没有回来。他站得吃不消了,又蹲下来。膝盖啪啪地作响。

  实在不行,他就坐在了地上。蚊子在他耳边嗡嗡地吵闹,好在有风。他在风里听到剧烈的咳嗽声。

  天亮了。父亲躲在房里不出来了。

  春燕朝父亲房间看看,在昆仑耳边说,还在怄气?昆仑点点头,说,别让他听见。

  等到下午,买墓地的人还没来电话。昆仑知道那人放了鸽子。恨得牙痒痒。不但墓地没卖掉,还让父亲知道了墓地的事情。

  昆仑就觉得待在家里也没意思意思了,害得看父亲的青皮脸。这样对孩子也不好。

  昆仑和春燕准备走的。母亲说香和纸钱你爸前几天就买了,到坟上去烧了吧!

  没办法,烧就烧吧,反正有车,回城也快,几脚油门的事情。

  烧了纸钱,昆仑照例给祖宗磕头。春燕在一边笑。昆仑说,你也要来磕头。春燕就笑眯眯地跪了下来。突然,昆仑似乎想到什么,说你还是别磕头了。春燕说,凭什么呀谭昆仑,你让我跪我就跪,你让我起来我就起来,你又不是我祖宗!

  你还是别磕头了。昆仑说。

  我偏不,就要磕头!春燕有些撒娇地笑着。

  你身上来了!昆仑瞪了春燕一眼。

  春燕朝昆仑竖起眉毛,谭昆仑,你脑子进水了,宝宝刚满月,身上怎这么快会来?我不磕了。她呼地站起来,不停地怕打着膝盖上的灰尘。

  

  从公墓回来,昆仑开车回来县城,匆匆忙忙的,怕一不小心在出什么纰漏。

  可是的电话每个月都按时响起,车贷每个月都得换借钱还。买奶粉的钱都还了车贷,孩子的奶粉从进口到,到三百多的,再到两百的,档次一降再降。

  墓地还没出手。春燕后悔买车了。

  昆仑也不怎么大打电话回家了 。

  突然有一天,那个买墓地的又联系到昆仑,说墓地他要了。

  昆仑没有好脸色给他,直接把价格抬了五千。那人很爽快地答应了。说要带家人去看看。

  这次昆仑学贼了,不告诉母亲,偷偷摸摸把墓地卖掉。钱到手,还了车贷再告诉他们。

  回到大溪地,那个人来电话说,等等就到。可是等了好久都没到。母亲来电话了,让昆仑回家一趟,你老子快不行了。

  父亲躺在床上,瘦的没人形了。父亲闭着眼,没有看昆仑。昆仑问母亲,怎么不早点告诉我。母亲说,既然你们想躲,我又何必告诉你!

  可是我不知道爸爸这么严重!昆仑的脸上发烫,眼泪也出来了。干嘛不去医院看看?昆仑哭着问。

  你爸爸说,不要看了,多给你们省点钱。说着母亲也在抹泪了。

  父亲慢慢地睁开眼睛,望着昆仑。昆仑握住父亲是手,说,爸爸,我错了,我们错了。

  卖了没有?父亲努力地说。

  卖了,马上就卖!昆仑现在什么都会听父亲。

  都卖光了,那我埋在哪里呀?父亲说完,便不再说话了。

  这些天,父亲不说话,也不吃饭。有时候会说谁也听不懂的胡话。昆仑和春燕也习惯了。

  春燕问昆仑墓地涨价得厉害,还要不要卖。昆仑也拿不准。车贷的压力还是有点大。

  父亲要去看墓地。昆仑扶着他。父亲还是跟往常一样,在祖坟边上站一会儿,然后去了新的墓地。

  新的墓地没有墓碑,只有石板盖着一个水泥坑。父亲想看看。昆仑打开来,父亲说,地方还不小。

  父亲坐在石板上,哪里也不想去,他干枯的手抚摸着石板,像是在抚摸自己的皮肤。

  父亲突然想抽烟,母亲不肯,父亲就故意咳嗽。母亲受不了了。昆仑便给父亲点上。

  父亲的眼里又有了神采。

  买墓地的人又来电话了,说,那头的人快断气了,你墓地到底还卖不卖?这是一个陌生的声音。

  昆仑挂了电话,看着父亲。

  父亲手里的烟在墓地里袅袅升起。夕阳的余晖成了橘黄色,把墓地和父亲也染成了金色,墓地像一片等待收割的麦田。

  [作者简介]韩献忠,男,江苏省作协会员,常州市作协副主席、现供职于常州市金坛区朱林镇人民政府

  (选自《青蓝文学》2023年 第1期  责任编辑  李永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