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文琴:样盘

(2023-04-06 16:50) 5983560

  春生并不是个嗜茶的人,这个“茶”指的是喝茶。

  春生好制茶。

  制茶对春生来说,好像是与生俱来的。初春新茶还没开采前,他常会在他制茶。

  的铁锅前独坐一个半天,不说一句话,只是左手端着样盘,右手不停地摩擦样盘。或者右手又不停地在冷锅里揉,捏,摁,抖,捧……一个又一个空抛动作在连续着,但他内心的气场却是不动声色。

  新茶一开采,春生就会把一筐筐篾匾里的鲜叶分成两排架空摊放,上午的鲜叶杀青温度要高,下午的鲜叶在“拓”的时候要多几个来回。春生善手工茶。经他手炒制的茅山青锋的色、香、味、形,就茅山方圆几十里地绝对没人能和他相提并论的。但春生不富 ,因手工茶量不大。所以制茶对春生来说就是生活的一部分。现在流水线的机制茶,对于做了四十多年手工茅山青锋的春生来说,他是似乎无法接受。

  抓,抖,搭,拓,揉,捺,捻,扣,甩,磨,这十大手法是春生和老一辈茶人经过数十年的长袖善舞,才有茅山青锋这款声名显赫的江南绿茶。一款上好的手工茅山青锋,她的外形和她的内质必定有她的独特魅力。在他的眼里,机制的茶怎可和手工茶相比呢。他土生土长的茅山山里人,响当当的茶师,还有一手绝活,只要有谁把一只手工茶样交给他,经过他的眼,他的鼻,最后到他的手,撒在他随身带的样盘里,春生就能定出品质和价格了。鉴别茶样时,他有种成就感。

  因为,样盘就是春生的法宝。这把黄花梨样盘到春生手里已有五十多年了,黄褐色包浆温润含蓄,一点都不张扬,但有一种浓浓的亲切感。有一次,一位上海来的茶商对春生说,春生茶师,我看上你这把样盘了。你这把样盘有年头了,你看样盘底下的款识。

  春生不接上海客户的话头,也不让旁边的人细看样盘底下的款识。

  三月的最后一天,是春茶开采的第一天。女儿家玉安排工人调试好四台茶机并在同一时间开机后,已是中午了。家玉带领工人把采茶工上午采摘的鲜叶,一把一把扔进新的滚筒杀青机里,一朵朵鲜叶在高温的杀青机里旋转滚动,也只有几秒钟就嗞嗞地冒出一股股青涩气。春生急急地从贮青室跑出来,看着家玉一脸的兴奋,一股怒火就要从春生的眼睛里冒出来了。家玉在杀青机咚咚的响声里大声说,滚筒杀青机杀青出来的原料,费料多是多了点,但理条出来色泽更绿,整形来得快,卖相好看。春生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从喉咙里冒出一句:那香味呢!家玉用嘴歪歪还没开动的提香机,又是一声高音:不是有它么!春生转过屁股就回他的贮青室 ,继续摊放他叫采茶工定采的鲜叶。他摊放鲜叶的时间,是他慢慢摸索出来的。春生不急不徐的,他准备把今年的新茶做完就给自己退休,他还没和家玉说,但他必须退休了,他越来越听不得这一台台茶机的轰鸣声了。但家玉这几年负责的机制茶,产量销量俱上升,电商这块做得火热。春生的手工茅山青锋也就那么几位老客定制了,这样一来,家玉不无骄傲地说,现在是机制茶的春天,又是电商的春天,也是她家玉的春天了。

  春生的双眼越过:茶机,电筛,风扇,分隔网,他一言不发地回到贮青室。贮青室里摊放着一筐筐鲜叶,都是些定采的鲜叶。还有四天就是清明了,这些翠绿的嫩芽经过春生的手,就是一把把明前手工茅山青锋了。曾经这些茅山青锋就像刚出锅的板栗一样,在大街小巷甚至全国各地飘香。某些特定时候 ,这些经过春生手制的绿茶,在这把黄花梨样盘里打几个旋,就泾渭分明了,茶尖是茶尖了,茶片是茶片了,茶毫是茶毫了,就连茶沫都听话地聚集到豁口了,只见春生稍反转,茶沫就纷纷掉落到茶筛里了,整盘干茶,没有断锋的。这个时候,这把样盘里的茶就有着她的特殊意义,或被展示在茶展上,或是某个茶会上的指定用茶,或是某个雅聚里的话题。

  过了谷雨就是春生六十九岁生日了,等谷雨一过,春生就不准备碰茶了,让家玉去做,她爱怎么做就怎么做,爱让她的工人怎么采就怎么采,爱用什么机器制就怎么制,春生一概不管了。这几年,家玉不仅添置了这么多茶机,还建了制茶车间和评审室,跑上跑下也辛苦的。春生对能干的家玉甚感欣慰,但只要看到家玉亲自开茶机杀青,理条,整形,提香,还一边插着耳麦一边和客户在谈价格,春生就会感到别扭和憋屈,他总感觉年轻的家玉太浮躁,制茶是需要全神贯注的,特别是一款上好的茶。好茶不一定价格昂贵,只要做茶的人按照传统方法静心炒制就可以了。可到了家玉这里 ,价格卖得高的就是好茶。

  清明节前一天的上午,茶场门口有一位气韵非凡的中年女人对门卫说找茶师春生。

  春生从评审室出来时,嘴里还在咀嚼着凌晨时分刚在铁锅里磨好的茅山青锋,干茶的阵阵板栗香飘过来了。

  您是春生师傅?

  我就是。

  我想请您为我定采定制两百斤手工茅山青锋,一芽一叶,从清明到谷雨,十八天的时间。

  你还喜欢手工茅山青锋?春生疑惑地看着中年女人,又说,要看天气的。我一天最多只能做到干茶十斤左右。

  春生有几年没接过这样的大单了。春生把中年女人引到茶室,他又看了她一眼,她的眼神 ,体态,眉发,步履,落座的情致,喝茶的动作,说话的表情,无不显示她是被时光磨砺过的,是那种懂得用阅历润色生命的女人。

  中年女人说,当年我和我先生都从南京来茅山插队,我们最美的时光是在这一片茶山上度过的,前年我们就在茅山东麓投资了一座山庄,开业茶会定在今年国庆节,我们想给来宾一份惊喜,用您的茅山青锋作伴手礼。春生说,好情意。家玉进来了,她一脸自信:我父亲年事已高了,这单子交给我来做吧。

  中年女人望望了家玉,突然把目光停留在她的手上,她看到了家玉的只只白润指腹。只说了一个字:不!

  不相信我能做好你这区区两百斤茅山青锋?家玉心里想,我还不愿意做呢。因茶叶界都明白:制作茅山青锋是不攒钱的活,利润空间太小了。家玉在电商平台上卖的都是雀舌茶和茅山白茶。再说,她把四台茶机全开,一夜之间就能制好这两百斤茅山青锋的。

  中年女人一脸温和地对着春生说,茶师,我只要您做的茅山青锋,我说过的,我要给大家一个惊喜的。我们中好多人能喝出您的茶味的。

  家玉见这女人不搭理她,也去忙自己的活了。这几天要接待的客人都在排着队呢。家玉一脸的不悦,对着春生说,这几天的鲜叶,车间里还不够呢,后天可能还要下雨。

  春生对家玉的话还是在意的,这几年家玉把茶场经营得风生水起,她还是市里的巾帼创业创新标兵,时常有正在创业的年轻人来参观学习,但春生总觉得家玉在哪个地方少了特色,没把手工茶的招牌在发扬光大。这样,两个人常常生出一些不愉快。最后都是家玉妈调和,她对春生说,姑娘不容易,茶场这么多人要吃饭的。掉过头又对家玉说,你爸做了一辈子茅山青锋了,你让他不做手工,会要了他的命的。其实春生越来越力不从心了,家玉干劲足,手头订单也多,她又研制了用雀舌原料制作的茅山红,需要鲜叶的量已超过往年几倍的量了。

  春生抓了把隔天做的茅山青锋撒在样盘里,轻轻一旋转,五克茅山青锋不多不少地落在玻璃杯里了,亲手为中年女人泡了杯,歉意地说:不是我不肯做,怕是定采鲜叶数量不够,还要看天气。

  中年女人凝视着那把黄花梨样盘坚定地说,我相信您会为我定制的。我从南京来时,我先生对我说,你去茅山找茶师春生。你先生?春生认真地看了女人一眼,满脸不解。她微笑了,我先生,喝您的茅山青锋有三十多年了。他说,每每喝到春生师傅制的手工茅山青锋,就想到您的黄花梨样盘,您这把黄花梨样盘对我们有着重要的意义。

  重要的意义?春生的眼里射着一种执着的光茫。春生这一生对有重要意义的事向来是认真的。那时在国营大茶场上班时,清明前谷雨前茶场领导要去南京或北京办重要的事,特点名要带春生的手工茅山青锋;陆羽杯茶叶评奖时,春生要赶制十斤左右的茅山青锋,这十斤干茶,手工杀青,手工揉捻,手工提香,手工剔拣,手工包装。有一评委说过,这样的手工茶是有灵魂的。

  后来,最能显示春生手艺绝活的还是家玉创办自己茶场的那个清明节,那天,所有来宾喝的茶都是春生的手工茅山青锋,在场的一位书法名家立刻书写了八个行草大字:形美,色翠,香浓,味醇。那天家玉当着所有来宾说,茶师春生于我们茶场有着重要的意义,我们会把手工茶发扬光大的。这么多年,春生就是这个茶场的定海神针,黄花梨样盘就是春生的法宝。不管家玉的机制茶炒得多火热,春生依然为一些老茶客定制着他的手工茅山青锋。

  于是问,一定要雨前茶吗?中年女人说一定要雨前茶,她又补充一句,只要您做,我愿意出高价,每斤千元,且今天就把二十万茶款付清。

  春生说,不是钱的问题。

  家玉硬生生地甩出一句:是鲜叶的问题。定做一斤一芽一叶茅山青锋需五斤左右鲜叶,需四万左右的芽头,两百斤干茶,得用千把斤鲜叶。我的订单已排到谷雨后面一周了。家玉非常认真地看着春生,又说,这批手工茶不能接单。鲜叶不够,我还要到外山调鲜叶呢!

  做!我肯定做!

  春生对着家玉高声了。他想到他们的茶场,想到茶师这一美誉,想到他们茶场开业那天,新掌门人家玉对着大家的承诺,他们的茶场在茅山周边享有盛名,就是靠了这些荣誉。他突然明白了,家玉能成为创业带头人,或者是茶叶界电商翘楚,她倚仗的是聪明是现代技术而不是艺德,这是作为茶人最忌的,也是家玉她们这新一代经营茶场的当家人无法理解的。他必须让家玉明白,何谓茶人!

  春生站起来对中年女人说,谷雨过后一周来取茶。你两百斤干茶,我须用茶筛样盘再花一周的时间再精制分拣,才能成品。

  那中年女人是见过世面的。从挎包里取出两大捆还没开封的百元现钞给家玉,认真且果断地说,这是二十万茶款,我知道,采茶零工每天要付工钱的。

  春生把家玉妈也叫到了茶场。他对她说,这十八天你就是我的烧火工,别人烧火,我不放心。这是我最后一次从清明做到谷雨了,我要集中精力做这两百斤一芽一叶的茅山青锋。  

  清明当天傍晚,春生拉着家玉妈一起收秤鲜叶,达到春生标准的只有五十斤不到,他把自己关在贮青室里,不停地把鲜叶从这面筛匾翻到那面筛匾里。吃晚饭也不出来,家玉妈说,家玉啊,你爸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他是真爱茅山青锋啊。明天你多派几位零工为他再多采点鲜叶吧。我担心他这样内火会升上来的,会搞出毛病的。

  家玉对着贮青室喊道:晓得了。我已临时从别的茶场调济了一批采茶工,明天上午到位。

  于是,春生开始杀青了。

  家玉妈还没嫁给春生时就是他的烧火工,向来对春生言听计从,家玉妈那时也是下放的南京知青,年轻时喜欢他的清秀俊雅,因为喜欢他那种用眼读茶用鼻闻茶用手摸茶陶醉时的神韵,后来,一起下放的人回城了,她却留下来嫁给了春生,心甘情愿做他的烧火工。那时,当一锅茶出锅时,家玉妈的目光会随着春生那双手的起落翻转,最后停留在他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上,如果他的那两根手指肚在轻轻地摩挲最后一用劲,指间的干茶顷间成了粉末落在样盘里,泛着一层绿茸茸的光,春生的脸上就会发亮。立在锅台边的家玉妈看到这样的表情,悬着的心就会落下了,知道这锅茶的火候刚刚好。如果春生的大拇指和食指交错两次再使劲一捏,指间还没茶粉落下,这个时候春生脸上会出现一股股涨红,最后慢慢变成灰白,家玉妈就知道自己的火功欠了一把。再回到灶台后,重加把柴,火苗窜上来了。这时,春生会捞得净,抖得快,翻得高,炒得匀,抓得紧,捺得扁,挺得直,擦得轻,家玉妈在灶台后看得真真切切,等这锅茶摊凉好后,春生会用右手撩起一把再撒到样盘里,他脸上就是陶醉的表情了。再扬起左手轻轻一转,就像在空中划了一道弧,样盘中的干茶立刻变了样,大的小的完整的碎片的以及茶毫茶末就层层泾渭分明了。这只茅山青锋的嫩度,条索,色泽,整碎和净度,就一目了然了。

  这个时候锅台旁的家玉妈,脸上泅着一坨坨红晕,锅里的热气散发到她身上每一寸皮肤里,一如还没进锅的鲜叶,溢着满满的嫩光。

  四月的黄昏,充满了香味。鲜花里飞出的,鲜叶里飘出的,都积攒在四月的黄昏。从黄昏时春生就开始杀青,上午摊放好的鲜叶和下午采摘的鲜叶,春生分得清清的,杀青时间和火候是不同的。从清明第二天到谷雨当天,只有一个雨天,十七天的时光,春生和家玉妈都是只在上午睡三四个小时。谷雨第二天,春生过秤干茶,共二百一十九斤。家玉妈说,按我的十一孔筛和十三孔筛的损耗来算,二百斤可能要缺十斤左右。

  在审评室,家玉捧起一把她们车间里的茅山青锋,嗅一嗅,闻一闻,嚼一嚼,嘴上说好香啊,眼却瞟着春生,数量不够,到车间里拿点我的机制茶掺到里面。

  你敢!春生双眼冒火了。

  我真会给你吗!我这期间的干茶还不够销呢!放心吧,亲爱的茶师!不过,我们今年的机做茶,你还是要为我把把脉的。家玉这样半真半假说的时候,春生一直盯着她面前白瓷样盘里的碧绿的茅山青锋。家玉有点得意地说,我这茅山青锋的绿是润润的,只理条两次,完整度好,这是我试过多少次制出的效果,这样一斤干茶只需四斤不到的鲜叶,成本降低了。

  家玉妈看到有干茶在春生的拇指和食指的指腹间了,只见两指在摩擦,不见茶末落下。春生的脸涨红了。家玉妈知道他生气了,因为干度不够,外表又毛糙。纵使家玉说现在她们茶场的茅山青锋卖得多好,春生越抓那个干茶越生气,他不看家玉,却对着家玉妈说,世道反了,反了。他知道家玉不是真正从心里爱茶。她成为茶场掌门人,是靠了她一股子狠劲。她要的是茶外面的世界,而不是茶的灵性和内涵。热爱手工茶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了,他紧紧地抓着他的黄花梨样盘。

  家玉却得意地说,我跑的是量啊,茶叶市场里的外地茶价格那么低,我们再不降低成本,我在电商平台上能完胜吗!我做的是散客,散客占到我们茶场销量的三分之一,散客要的是什么啊,便宜啊,更何况我们的茅山青锋还是正宗的茅山本地茶啊,又不做假。

  春生越听越生气,和家玉妈互相看看,他们没有足够的理由说服家玉。家玉的客户群的需求,他们不懂了。家玉妈架起了十一孔筛和十三孔筛,手工茅山青锋在家玉妈的手中飞舞着,活灵活现,扁平,光滑,挺直,匀称,落在春生手中的黄花梨样盘里,像齐刷刷的一把把宝剑,春生看着他亲手炒制的茅山青锋从十一孔筛中落到十三孔筛里再落到篾匾里,香馥如兰,他心里泛着春水般的温情,心荡神驰间,就感到家玉妈的双手是无比的灵妙。

  谷雨过了一周,那中年女人没有来取茶。

  春生在审评室盯着这一批茅山青锋,越看越喜欢,越盘越舒服。情不自禁地叫道:看,外形——色泽绿润,挺秀显毫,扁平光滑,犹如青锋宝剑;这个时候,就是家玉妈开始泡茶的时刻了。家玉妈为春生泡茶时总是那么耐心,她有板有眼,不疾不徐,在八十度开水中徐徐绽开的茅山青锋,一股股香气在空中弥漫,因为好茶遇知音了。此时,家玉妈再倒水时,水是那么直,那么挺,那么流畅,只要她听到春生说,汤色明亮,香气浓郁,叶底肥嫩成朵了,有回甘。家玉妈就会扑哧一笑,笑得春光烂漫。春生就深谙家玉妈心领神会的笑容。

  春生做了一辈子的茶了,好像还没有这样认真过。真是收官之作?

  过了五一节,中年女人还是没有来。茶叶总共封了十箱,全部进入了冷库。九箱是定量包装,每箱二十斤,尾箱八斤多几两。每天茶场一上班,春生就去审评室,到尾箱里抓一把茅山青锋撒在样盘里,此时,坚硬的黄花梨赋予了一种特有的弹性感,一支支干茶在样盘里闪着绿光,堆上去又像珍珠一样滑落下来,春生喜欢一支支干茶的扁平光滑的感觉。他只舍得取五克泡在紫砂杯里,开水一冲下去,就会闭上双眼,那一刻,他只用鼻子,他所有的精气神全停留在嗅觉上了。等睁开眼,看着紫砂杯里的一朵朵肥嫩的芽尖,那个中年女人就会不断在他眼前晃动。她在茅山插过队?她先生一直喝他的茅山青锋?他们还知道他的黄花梨样盘?

  当时家玉倒是要打收条给她的,她说不需要,说相信茶师春生。家玉说那么你留个手机吧,她说不必的,五一节左右我会来取货的。过了夏天,春生有些坐不住了。在审评室里踱来踱去,神情暗然。有时还站到茶场门口那条大马路上,看来来往往的小车,春生记得那天那个中年女人是坐着一辆黑色大奔来的。家玉有次出差回来,她看到春生痴痴地站在茶场门口,她有点害怕了。就直接了当对春生说,她的一位大客户需要他的手工茅山青锋,愿出更高的价,就把这批茶叶让给这位客户吧,等那位茶客来,我就把二十万退给她。春生固执地说,怎么可以这样做呢!家玉也有点不开心,嘴一撅说,你就是不会盘活资源,不就是一两百斤茶叶么,多点资金来源开发红茶不是更好么,再说她自己都说五一左右来的,我可是要收仓库冷藏费的哦。当初叫她留电话又不肯。现在有钱的人就是这么神气!傲骄到天上去了。

  春生左手拿着样盘,右手摩着样盘底下的款识,笑着说,我相信她会来的。记得当初她好像说了个什么大活动,需要茅山青锋作伴手礼。

  临近十一了。那女人还是没来。春生和家玉都是一团雾水。

  这时,政府要建省道,茶场属于拆迁范围。家玉搞社交是活络,她是个能干的姑娘,很快她在茅山东麓先租用了另一处厂房,要把茶场整体搬过去。春生不肯,他说,人家茶叶还没拿走,茶款已付了,来找不到咋办。家玉急了,她已在拆迁指挥部签了字,答应过了十一就带头搬迁的,搬迁奖励已打到家玉的卡上了。家玉说,我会在老场这个位置出个通告,告新老客户茶场新址的。通告有什么用啊?我还是在这里等待吧,反正我也不准备做茶了,我有大把的时间。家玉惊讶地望着他,再不敢多问了。家玉妈却说,让他去吧,你爸是个执着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春生每天带着紫砂杯坐在那红色通告旁,看着自家茶场被拆迁公司的工人在拆。好端端的茶场被拆得七零八落。那个下着大雨的上午,当他看到和审评室连着的几间车间在瞬间被大型推土机几下一撞就轰然倒塌了,他流泪了。他回家对家玉妈说,没了,伴了我们几十年的茶场说没了就没了。

  从十一到元旦,茶场整体搬迁到位。但中年女人依然没有出现。老茶场变成了一片尘土飞扬的空地,只是那块茶场搬迁的红色公告还是醒目地立在废墟里。每天上午 ,春生都会去两个小时,那些拆迁的民工不可思议,有些人把他当着闹钟了,看到他离开,那肯定是十点半了,也有民工和他开玩笑,是不是你们茶场有宝贝被埋在地底下,怕被我们挖走。春生说,我等人呢。刚开始,那些民工挺相信的,还到他跟前聊几句,但见他天天去,他们中大部分不敢作声了。有的年轻民工不知他是茶师 ,只把他看着老板的老父亲,会故意和他开玩笑,你真的等人?不会等女人吧?

  是的。我在等一位女人。

  年轻民工就轰堂大笑,笑这老头真痴情。刚开始,春生还和这些生机勃勃的年轻人解释,后来发现他们嘲笑的语调,就不作声了。

  推土机挖土机浇灌机一起涌到这块废墟上了,春生有时靠着红色通告广告牌站着,有时也会站到路口,看来来往往的汽车,有的时候还爬到推土机上看看工地上的民工,眼神空洞。有的时候又会到新茶场冷库里抓一把茅山青锋过来,左看看右看看,放到鼻子前闻闻,或放到嘴里嚼嚼着,会一直喃喃地说,冷冻保鲜几个月,香味还没走失,色泽更绿了。有的时候一句也不说,饭也不吃,就那么痴痴地坐在通告旁。

  过了元旦,家玉说,爸,这十箱茶叶,我有客户需要。她来,我把二十万退给她。这茶过了春节就是陈茶了,这么好的茶,我不能糟踏了。

  这次,春生没有任何表情。他对家玉妈说,今天不要为他泡茶,他心里难受,不想喝茶。到了黄昏的时候,春生晕倒了。

  在医院,春生被诊断脑梗。

  病床上,春生对家玉说,你把那十箱茅山青锋处理掉吧。再想办法把那二十万退给人家。

  家玉妈偷偷地对家玉说,想想办法,快找找那女人,我怕这一二百斤茅山青锋会要了你爸的命。

  家玉没作声。心里也不安了。

  果然,三天后的那个上午,春生病房里来了位儒雅的中年男人,家玉介绍说是南京来的企业家,一见春生,就非常激动:茶师!我终于见到您啦!喝了这么多年您做的茅山青锋!是我的福份!并解释说,今年春天我夫人请您定制的茅山青锋,因疫情我们一直滞留美国,回国隔离一结束我就直接来了。春生认真地听着,脸上出现了轻松和舒适的笑意。他交待家玉要给人家按照礼品茶的程序包装,又掉过头向家玉妈撒娇,他想喝杯热的茅山青锋。一边喝还一边和家玉妈聊他们年轻时炒制茅山青锋的快乐情景。他兴奋得乐了大半个晚上,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夜里,居然响起了闷闷的雷声。

  第二天等家玉妈醒来时,春生却永远地睡着了,双眼紧闭,一脸的微笑。

  中年男人没有走。

  茶师是个有福的人。中年男人说。

  家玉抬头望着门口的男人,黑黑的身影,笼罩着家玉。

  外面冬雨稀稀落落,远山墨色的茶树上雾气迷离,白茫茫的,像是铺满了花。

  嗯。家玉说。

    

  [作者简介]金文琴,中国作协会员,二级作家。著有散文集和小说集《蕴文散记》《水湄茶语》《黑夜里盛开的花》《冬季里的春夏秋》《茶舞》及长篇小说《半亩地茶园纪事》等。另有散文中短篇小说发表于若干纯文学报刊杂志。长篇小说《半亩地茶园纪事》荣获常州市第八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现为常州市作家协会副秘书长

  (选自《青蓝文学》2023年第1期   责任编辑  李永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