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瑛:腹黑与偏见

(2023-04-06 16:25) 5983550

  腹黑与偏见

  公司新招了个设计师,男的。尽管海拔很高,但一脸稚气未消,全然没有成年男子的气概。柯沁茹搞不懂就这样一个大学刚毕业的小男生是怎么俘虏一众女同事的芳心的。

  她私下里和郝爽说起自己的看法,郝爽退后一步叫起来:“梁承彦那种小鲜肉还不叫帅?小丽她们都夸他像男模好吗!你现在审美究竟扭曲到什么地步了!”

  “我现在的审美就是男人要找实力派,不瞒你说,我就喜欢黄渤——梁承彦那种……”她说着扭动了一下臀部,摆了一个妖娆的姿势,吐出二字评价,“娘炮。”

  话音刚落,眼前有身影闪了一下。话题人物站在门口,端着杯子,面无表情地叫了一声:“柯总。”

  柯沁茹忘了身在茶水间,不该讲这么刻薄的八卦,只好“呵呵”地干笑了一声:“小梁来倒水啊。”说完挺直脊背若无其事地出了门。走了没两步,往玻璃门上一瞧,一张脸已经涨得通红。郝爽在旁边笑得花枝乱颤,毫无同情心。

  这事过了个把礼拜,柯沁茹仍然放不下心来。她特地留意了梁承彦对她的态度,怎么分析都觉得对方耿耿于怀。

  “我得找个机会表明下立场。我只是对他没兴趣,不是对他有意见。”她对郝爽说。

  郝爽恨铁不成钢:“拉倒吧!你现在升了总监好吗!你有点领导的架势行不行!”

  柯沁茹摆出高冷脸:“是啊。我这就是领导架势啊!我关心下属嘛。”但话是这么说,她还是找不到机会并且拉不下脸去跟新来的小鲜肉表明立场。

  直到这天下班时落了场大暴雨。

  她从办公楼出来,看见梁承彦站在门口。

  柯沁茹心想:机会来了。她上前摆出慈祥的笑容:“小梁准备回家?”

  “嗯。”

  “这天气哪能打到车啊!到哪呢?我送你。”

  对方飞速应承:“好啊!”全无柯沁茹预料中的娇羞。

  上了车,梁承彦就先发制人:“柯总,你是不是对我有意见?”

  柯沁茹心里万马奔腾,脸上还要笑:“小梁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这句话绝对万无一失,不摆明态度,但听起来完全像是否认。

  只可惜她低估对方脸皮厚度,梁承彦竟正儿八经回答她:“因为你在背后说我‘娘炮’。”

  那一刹那,柯沁茹内心只有“震惊”二字可以形容,她只能哽了两秒,佯装淡定地说:“你听错了吧。”

  “没有。你说你喜欢黄渤,而我这样的是娘炮——柯总,我觉得你这是在搞针对。想必您很清楚董事会是明令禁止这种行为的。”这分明是威胁。

  柯沁茹欲哭无泪:“小兄弟,你不能这样无中生有血口喷人啊!我要是针对你我还好心送你回家?”

  “对啊。所以你现在准备补救,力挽狂澜。”梁承彦回过头看她一眼,“柯总,你觉得送多久咱俩可以两清了?”

  “……”柯沁茹悲愤交加,没料到自己连个小鲜肉都斗不过,内心的震撼简直难以用言语表达。

  如此顺路了一个季度,柯沁茹实在忍不下去了——尽管二人关系较之以往好了许多,但这种互相调侃,而她总被对方噎住的关系显然并不适合彼此身份。

  因此这天在等红灯的时候她主动开了口:“梁承彦啊。你看这也过了三个月了,要说赎罪,我也赎得差不多了。你明天就自己回家吧。”

  梁承彦转过头去看她,笑眯眯的:“柯总,是不是差不多应该我说了算吧。”

  柯沁茹苦口婆心:“这样不太好。昨天小丽还问我怎么老送你回家呢,你叫我怎么说。上回的事就当我错,跟你道个歉,行了吧。”她说这话时腹部右下角抽痛了一下,但痛感转瞬即逝,她并没有放在心上。

  “不行。”梁承彦耍无赖,“你不能这样对我!作为一个把护肤当做人生要事的娘炮,我可不能站在飒飒寒风里打车。”

  柯沁茹甘拜下风:“不,你是真汉子纯……爷们。”痛感又袭来,说话时她顿了顿,吸了口凉气。

  梁承彦不服,翘着兰花指娇声说:“讨厌,人家不是了啦!”

  疼痛渐密,柯沁茹已经懒得说话。梁承彦还在压着嗓子用尖细的声音喋喋不休地抗议。

  然后车在十字路口堵住了,柯沁茹把车挂进空档,伏在方向盘上大口喘气。

  梁承彦这才觉察出不对来,伸手去拉柯沁茹,发现她脸色煞白,汗如雨滴。他连忙替她解开安全带,敞开外套,一手抚上对方额头,急声问:“柯沁茹!你怎么了?”

  柯沁茹已经咬字艰难:“去医……院。”

  车早已完全塞住了,进退两难。

  好在医院不远,梁承彦熄了火跳下车来,拉开驾驶室车门抱起柯沁茹就往前奔,跑到路口,趁着红灯时间把手里的车钥匙和钱包里的名片塞给路边岗亭里的警察:“白色SUV,在那边,车牌号7792,不能阻碍交通,麻烦您替我找个地方停一停。”

  后来,柯沁茹阑尾炎开过刀躺在床上的时候,梁承彦走进来,笑眯眯地拧开保温盒:“这回的大恩怎么谢?”

  柯沁茹喝着鸡汤不说话。

  梁承彦把车钥匙轻轻往床头柜上一放,笑得无比荡漾:“再接送半年。”毫无商榷余地。

  柯沁茹忆起那日自己意识犹存时二人半路弃车的场景,不由好奇:“去交管拿车没要车主资料吗?”

  梁承彦坐在床沿削苹果,轻描淡写地说:“我让警察帮着停了停,没有去交管所。”

  柯沁茹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并没有说话,但心里忽然“噗”地一声,像是某种东西刺破坚硬的泥土开出芬芳的花来了。

  她意识到自己必须承认,有时候小鲜肉比她想像的要缜密细致得多,也……强大得多。

  年底的时候,一群同事借着元旦的由头办了聚会,柯沁茹被灌了几杯,散场时只能打车走,但梁承彦仍然亦步亦趋地跟着。

  柯沁茹停下脚步:“今天没有顺风车。”

  “我知道啊。”梁承彦往前两步和她并肩,“我是特地送你的。”

  “不用。你犯不着因为我曾经评价你娘炮,现在就非得表现得像个爷们。”柯沁茹说这话时停下脚步转过头去看梁承彦,抚着额头一脸无奈。

  梁承彦纠正她:“不是像爷们,就是爷们。还有——我送你的原因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霓虹之下,柯沁茹侧着头眼神闪亮,瞳孔里似有万千星光。梁承彦喉结动了一下,终于说:“我喜欢你。”

  柯沁茹站在原地愣了两秒,然后路边驶来一辆线路未知的双层巴士,她翕动了一下睫毛,拔腿跳上去落荒而逃。

  她和郝爽说起这件事,郝爽“嗷”了一声:“这可是老牛吃嫩草啊!沁茹你艳福不浅啊!”

  柯沁茹摊手:“年轻人嘛,三观未定,可能完全没想好要什么样的人生。只是心血来潮,未必真能担当。”

  郝爽老神在在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对年轻人有点信心。”

  然而柯沁茹最有信心的仍是自己:她百毒不侵,万事都可自行搞定——比方在独自加班的此刻,给饮水机换一桶新水。

  只可惜……桶还没来得及归位,一只硕大的老鼠就“跐溜”一下从跟前滑过,柯沁茹吓得花容失色,手一松,一桶水滚得震天响。

  她气急,手忙脚乱地翻起桶,操起墙角的扫帚就往沙发和橱柜下掸去,一副不灭鼠患誓不罢休的架势。可稍后真有一只灰毛鼠蹿出来的时候,她“啊”了一声瞬间弃帚而逃。

  但小鲜肉高大的身影出乎意料地拦在门口,笑意都要溢出来:“你既然那么怕,为什么还要这样逞强。”

  柯沁茹惊魂未定,没有再反驳,倚在门口看梁承彦施展十八般武艺消灭鼠患。样子尽管笨拙,却也……却也出乎意料地英勇。

  往后,柯沁茹在那些加着班的夜晚,都常常不可避免地想起那个啼笑皆非的灭鼠大作战时光。

  也许……也许正如郝爽所说,真的该对年轻人们多一些信心。

  所以后来,柯沁茹家灯泡罢工的时候,她不再叠起两张凳子往上爬,而是翻出手机电话簿,选中字母“L”,然后挑显示出来的第一个人,拨了出去……

  钱才交易

  本地八卦公众号最爱谈人是非,大肆挖掘“背后的真相”,公众人物莫不咬牙切齿。

  文醉墨就是这样“红”起来的。那篇“沽名钓誉?知名女企业家原是‘企二代’”的文章刷遍朋友圈,偌大的配图让她逛超市都有人黏上来搭讪,不胜其烦。可是对方乘胜追击,又发一篇:“企业家书单之‘名’不副实,文醉墨只读经管。”

  文富婆坐在黄花梨圈椅上,转头望了下品目繁多的书柜,不由翻了个白眼“呵呵”一声。书房里B&W音响里在播一首中文新曲,女歌手声音婉转犹如天籁,歌词也好,情深意长,宛如一首诗——等一下!

  文醉墨起身去翻CD盒子,那首《我有心底事》作词是钱一骞,她灵光乍现,迅速从桌上大叠书中抽出本诗集来——数月前她收购观海楼庄园时夜不能寐,就是每日读着钱一骞这本《不朽的麦田》入眠的。

  勒口上的作者简介出人意料的简单,只有“钱一骞 男”四个字,另附其余两本诗集名称。但无所谓,文醉墨只爱诗并不关心下蛋的鸡,她当即下单买齐钱一骞作品集。

  翌日,文氏正式入主观海楼。剪彩仪式上,刘副总与她耳语:“文总,稍后有惊喜。”是惊喜,昨日还在CD里的女歌手今日出现在台上。

  稍后的午餐会中,文醉墨与女歌手攀谈:“陈小姐能大驾光临我真的太惊喜了,实不相瞒,我爱死你了。”

  女歌手出奇爽朗:“我与刘副总中学同窗,他嘱我一定要给文总来唱现场。”

  “陈小姐赏脸,昨夜我还在反复听你新歌,每一首都好——尤其《我有心底事》词再好没有。”

  “是现成的诗配的曲。诗人就住在本市,我约了他吃下午茶,文总有空的话赏脸一起去?”

  来宾甚多,文醉墨其实没什么空,但诗人住得不远,文父与管理层都在,她还是抽出不甚紧要的两个小时来。

  诗人住在市郊,一栋粉墙灰瓦配落地窗的二层小楼,一种格格不入的奇妙和谐。她们进门的时候,屋主手里还提着洒水壶伺弄房前的花草——居然是个修皙清俊的年轻人。见客人来,洗净了手迎她们进门。

  女歌手与他彼此问候,随后又替素未谋面的二人互作介绍。文醉墨听惯别人讲“久仰”,钱一骞却说:“文小姐爱喝什么茶?”茶几上壶中水滚滚翻腾。

  大歌手叫起来:“为什么不问我!”

  钱一骞只顾笑。

  十年陈生普显出透亮的金黄色,三人在茶香里聊一些无足轻重的小事,文醉墨看钱一骞院中形形色色的花草都长得极好,不由道:“想不到钱先生养花和写诗都这样好。”

  大歌手抢占话头揶揄道:“文小姐你不知道,钱老师正职是诗人没错,兼职却是在农委。”

  钱一骞也笑:“是是,关心粮食和蔬菜。”

  “稍等,请先关心我的事业。”歌手翻出自己写的词请钱一骞过目,又说:“不如我唱一段?”

  钱一骞取了吉他出来,两人安安静静听她唱一段。文醉墨工作繁忙私交不多,应酬时无非与一众中年人去价钱不菲的会所茶馆聊生意经,或者在商务咖啡馆吃水果拼盘,此时观花听歌,一时倒觉得自己满身铜臭了。

  当是时,司机电话提醒她晚间活动,文醉墨提早告辞。

  一忙起来,也顾不得想什么风雅事了。商人又如何?推动GDP,缓解就业压力,毫不逊色于文艺老中青。但临睡前读枕边书,又想钱一骞这样的人多可爱,关心粮食蔬菜,热爱诗词歌赋。可不比自己有趣味嘛。

  歌手红了,满街播她歌,开演唱会也就顺理成章了,她给文醉墨送了张票,文醉墨推了个饭局就乐滋滋去了。

  落座后扭头一看,钱一骞就坐在左侧,隔了个座,彼此凑着头寒暄一番,待到散了场,二人同往后台向歌手致谢,出来时文醉墨提议:“不如去吃宵夜吧!”

  “你讲出我心声。”

  这一带彼此都不常来,文醉墨凭借记忆带他去某家面馆,结果馆子搬迁,两人站在店门口大眼瞪小眼,笑作一团。只好去隔壁吃烧烤,店里嘈杂一片,彼此拔高了嗓门说话,再也斯文不起来,霎时像老友了。

  自天南聊到海北,从所爱讲到所恶。真奇怪,彼此都不知自己原来有这样多无足轻重的话可以讲。

  各自尽兴而归,文醉墨推开家门才想起司机还留在剧场,懊恼得笑起来。

  钱一骞借着月色在他的小楼前徘徊,深觉再多再好的诗都不够,他恐怕是遇见小天使了。

  钱一骞有朋自远方来,邀了文醉墨一起。结果友人们堵在半路,只有他与文醉墨,一人一杯咖啡,面对面窝在窗前沙发里,一时相对无言。大雨瓢泼,远处有轻雷。

  茶几上一本诗集吸引住文醉墨,她斟酌很久忍不住说:“钱一骞,你给我读首诗吧。”

  “好。”钱一骞就着雨声立在玻璃窗前,窗外花草浸润于秋雨中,咖啡的香气尚未散尽,他用温柔缱绻的语调读:你明知我的硬币是赝品,但仍欣然接受我的厚颜和虚饰……第二,上穷碧落下黄泉,我寻索的,始终是你。第三,我何苦学会数到三……”

  空气凝结起来,深长的情意占据住整间屋子,彼此忽然都不敢再多看对方一眼了。

  文醉墨第一次感觉自己有点怂,那日落荒而逃,不是大女子所为,她耿耿于怀。仲秋临近,观海楼要办烟花秀,这是个好时机,她拨电话给钱一骞。

  庄园临海,有个大大的观景台,文醉墨陪钱一骞散着步过去,才发现活动远比料想的受人欢迎,台上挤满了男女老少,人声嘈杂。她嘱托员工加强安保,又向钱一骞致歉:“我考虑不周,恐怕只能陪你在花园里看一看了。”

  钱一骞不以为意:“我来又不是真的为了看烟花。”可耻!写过无数情话的人竟然为说这一句脸红。

  文醉墨假装没有听出弦外之音,一本正经道:“手机忘在办公室了,陪我去拿一下?”

  两人上楼,屋里忘关的音响在轻声播着那首“Come away with me”。月光铺在地上,外面蓦地轰然一声,天空乍亮。

  她拉起钱一骞:“快来!”推开阳台门,屋外竟是一个大露台,居高临下,整个庄园尽收眼底。烟花映照得这庄园像个童话城堡。两个人并肩站着,彼此都仰头笑眯眯。

  钱一骞说:“我想起某部日剧里,怪癖的男主角每年都独自一人躲在顶楼看烟花大会,直到女主带着一群人欢天喜地霸占了他的秘密基地……”

  “然后呢?”

  “是部爱情喜剧。”这人顾左右而言他。

  “你也可以每年来这里看烟花。”文醉墨的容颜在光影下特别好看。

  钱一骞不再做声了,他想起演唱会后的第二天,歌手“审问”他:“坦白从宽,你是不是觊觎文小姐,你看她时一双眼笑得像腰果。”

  这样明显?钱一骞吓一跳:“一来,钱小姐人中龙凤,我却泯然众人,只会矫情;二来,不知届时别人如何想我。”

  “你这样定位自己,显然已无药可救。”歌手智者附身,“别人怎样想比你自己怎样想还重要?”

  此刻钱一骞心花同烟花一样怒放。哪个比较重要?顷刻便有了答案。

  “你们的烟花秀招标吗?我想投下来和我喜欢的人每年站在这里看。”

  “好啊!不过你会写标书吗?”

  钱一骞与她十指相扣:“不如你手把手教我……”

  公众号又写“三流诗人傍大款,文醉墨恐成最大输家”。

  文父气得紫砂壶都差点摔了:“选谁不好,偏偏选一个狗屁诗人,又穷又作!”

  “我又好到哪里去?连当个万恶的资本家都要靠您的人脉才一步步走下来。”文醉墨心平气和,“钱一骞品性高洁,我却只有钱。”

  文父愤而出门,但隔两日又若无其事,终究子女分量重过面子。

  后来?后来也没什么不一样。文醉墨仍然要厮杀商场,钱一骞依旧得关心粮食蔬菜,都还是自己。但此后,诗和远方都不是虚妄,万千烟花皆能依偎同赏,世间五味尽可毕生共享。

  (责任编辑:陈锦花)

  张瑛,笔名舒妍,原《都市丽人》专栏作者,出版有长篇小说《西桐情事》《银河街十日谈》《余生要么更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