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生活在一座荒山北面的山脚下,那里有一个石洞,洞里干爽清洁, 有大堆的干草,冬暖夏凉,住着比一般的牛舍还要舒适,关键是,那里由于 有崎岖的荒山阻隔而远离闹市和人群,十分清静。牛每天小心翼翼地翻 过悬崖峭壁,到山的南面的草地去吃草。不知是因为土质的原因还是别 的原因,这里的草长得并不十分茂盛,但好在是新鲜的,无污染的,也足够 填饱他的肚皮。除了吃草,他还可以恣意奔跑、跳跃、打滚。草地前方,有 一条清澈河流缓缓流淌,牛吃过草后,常常去那里饮甘甜的水。每次吃饱 喝足后,他在河边伫立片刻,眺望南方远处的村落和城市。
村落很美,有度假村。城市很美,有千奇百怪的东西。但牛不贪念, 他觉得现在的生活很好,自食其力,想吃就吃,想睡就睡,不必求人,不需 奉承,即使活的艰辛,却很自在。在大自然里,他是自己的主人。牛每次 眺望城市半小时后,就回到北面的山洞,毫不留念,决不迟疑。
他是一只孤独的牛,在很小的时候逃离出来到了荒山,对于以前的事 他已记不太清。也好,没有痛苦记忆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现在,他长大了, 长健壮了,他是一只有朝气有理想的牛。无事的时候,牛就构想牛的大家 族,有母牛,有牛犊,还有一望无际的吃不尽的青草地。天空很高很蓝,云 朵很轻很白,大家相亲相爱,其乐融融。
牛每天都要出来散步,呼吸新鲜空气,又因为常常翻越崎岖山岭,他 的身体长得十分健壮。他已成年。
这天,牛吃完草准备喝水,忽然山外开来一辆黑色小汽车,汽车歪歪 扭扭走了段路,车尾冒出几缕黑烟,车子发出几声怪叫就停了下来。只见 车上跳下两个人,他们一会儿打开车盖察看,一会儿钻到车底捣鼓,最后 两人猛踢了几脚车胎唉声叹气蹲在地上抽起了烟。
牛有些好奇,他太久没有看见过新鲜事物了,他一时忘了危险,向前 踱了几步,偏着脑袋看他们。
牛!这里有牛!一人惊叫着站起来。
牛!一头健壮的大公牛!另一人也站起来尖叫,并捂住头。两人慢 慢往车身靠。
尖叫声将牛吓了一跳,牛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退,满脸疑惑地望着两人。
嘘!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作了个手势,两人对望一下,都笑了,他们开始赞美牛 :
这是一头善良的牛! 这是真正的天然无公害牛啊! 是啊,这种牛到哪也找不到呀,简直太帅了! ……
牛听到他们的评价,不很理解话的意思,不过,他听得出有赞美的语 气,心里十分高兴。他实在是孤独太久了,从没有一个生灵(除了昆虫和
鸟类)这样赞美过他。而且,他看到那两个人面露笑容,十分亲切,也就 不再害怕,况且自己长得这么强壮,也根本不用怕他们。他有两只锋利的 大牛角,他们有什么呢,他们不是他的对手。
喂,牛,你是住在这个山上的吗?一个人微笑地问。 是啊,我住这。牛说,但没有告诉他们他住在山北面的山洞里。 就你一头牛住这里吗? 嗯。牛慢腾腾地回答,开始悠闲地卷上几根新鲜草慢慢嚼。 您长得可真健壮啊!一定是个大力士吧!
那当然,我的力气可大了,我每天都要从北山翻过……牛警惕了一 下,没有把话说完。
哦!那人转了转眼珠子,脸上的笑容更灿烂,原来你每天锻炼身体 呀,怪不得这么健美、威武!我简直太崇拜您了!
对!另一个说,您就是这座山的大王!
……
两个人喋喋不休地继续说着话,牛的思绪已经飞出好远,他似乎看到 在青青的草原上,一群年轻貌美的母牛正围着他转,赞美他,争做他的女 朋友。
牛兄弟啊,我们可以交个朋友吗?不知何时,那人已经称他为兄 弟了。
可以啊,牛说。朋友又不是坏事情,多个朋友多条路嘛!
那我们可以靠近一点说话吗?那人又问。
当然可以,牛说。
既然是朋友了,靠近说话很正常。
那人从口袋中掏出几块饼干,对牛说 :亲爱的牛兄弟、牛朋友,我这 有咸饼干,很好吃哦,你尝尝。
不用,哪好意思吃你的东西。牛说,眼睛却盯着饼干,轻声问 :真是咸的?
是咸的,你吃吧!那人将饼干送到了牛嘴边。
啊,真香啊!牛心里想,还有些犹豫不决。
那人干脆将饼干塞进了牛的嘴巴里。
牛不由自主地嚼了起来,哇,果然好吃。
我家里还有好多呢!那人说。
你真富有啊!牛赞叹。牛又低头叼了几根青草,觉得滋味没以前 好了。
对了,亲爱的牛兄弟,跟您商量件事情。那人非常谦卑恭敬地说, 您是如此威武,您力大无穷,我们现在遇到一件很难的事情,您能帮个 忙吗?
牛诧异 :帮忙?你们需要我帮忙?我怕我没这个能力吧。
嗳,可不要太谦虚哦,这个忙您肯定帮得了,由您担任简直绰绰有余 不费吹灰之力。
另一个说 :对对对,这个艰巨的任务非您莫属,除了您,别人谁也完 成不了! 而且,我们是朋友,朋友有难总不能不帮忙吧?
…… 牛听着,心里的防线一节节溃败,他甚至微闭了眼睛,懒洋洋地沐浴 在阳光下,感到惬意弥散周身。
那人轻轻地拍了拍牛肥壮圆润的臀部,说 :亲爱的牛啊,您就别犹豫 了,就这么定吧,事成之后,您的回报将十分丰厚—— 吃不尽的嫩草、鲜豆 苗,还有喷香的咸豆饼—— 哦,那是您的最爱吧!
真的吗?牛有些跃跃欲试了。
当然,这还用说吗?再说,我们是什么人啊,我们是最讲信用的人了,
更何况我们是朋友,您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
好吧,我答应帮你们。牛说,就这一次! 两人眉开眼笑,拿来绳子绑在牛的脖子和前腿上,绳子另一头牵在汽 车的车头,一人骑在牛背上领路,牛就拖着车子走了起来。牛平时懒散自 在惯了,现在突然有根绳子绑在他身上还真是很难受,不过,想到方才朋 友的赞美,他就忍住了。牛拖着汽车走过一段弯弯的泥土路,拐上一条村 级水泥路,又来到一条宽阔的大马路。热闹的城市就在不远处,牛停下脚 步,说 :那里我就不去了,太危险。
哦,城市一点也不危险,而是一个非常精彩的好地方,你不去看看不
是太可惜了吗?骑在牛背上的人说。
不了,我真的要回去了,我就送你们到这儿吧! 牛说,又补充,对了,
你们答应给我报酬的,要说话算话哦。鲜豆苗或者咸豆饼都可以,当然,
如果给我咸豆饼就更好了。
哎呀,朋友之间说这种话就伤感情了,说好的报酬我们肯定会给你 的,错不了。不过,现在的情况是,那些东西都在城里,我们要进了城才能
付给你呢,要不你跟我们一块儿去,到了就给你,你看怎么样? 牛背上的 人说。
要到城里才有啊?牛有些失望。可是,他想到那美味的咸豆饼时,口 水都快流下来了,他太久没有吃过咸的食物了,山坡上虽然有新鲜嫩草
吃,可是没有半点盐。
那好吧,我送你们进城,记得一到城你们就要付账。牛妥协说。 没问题! 牛拉继续拉着小汽车往城里走,一路上遇到很多人和车,人们看到他 们惊讶地喊 :牛车 ! 是牛车! 真牛啊!
真好玩! ……牛听着人们的议论,原先心里的一丝畏惧感渐渐消散,他觉得城 里也并不十分可怕。
在一家汽车修理厂,牛被要求停了下来。牛背上的人也跳了下来,将 牛身后拖着的汽车上的绳子解了下来,送进厂去修。
把我身上的绳子也解了吧。牛说。
哦,这恐怕不太好,你想,城里的人和车这么多,一不小心会走丢的, 到时候你就迷路了,用绳子牵着安全多了,你说对不对?
可是我已经完成任务了,我该回去了,对了,现在已经到城里,你们 可以付账了吧!牛说,心里有一些着急。
哦,对了,你要吃的咸豆饼是特别制作的,要到专门的生产厂家才能 买到呢,你跟我们去厂里好不好,那里有最新鲜最好吃的咸豆饼。
厂家在哪里?远不远?牛问。
不远不远,就在附近。
那好,你们马上带我去,我取了我的东西立刻就走。牛不安地四处张望。
OK!那我先打个电话。一个人说,取出手机走到店的里间去打电话。
他为什么要到外面去打电话?牛问另一个人。
是这样,打电话需要安静,这里太吵,听不清话筒,所以他到里面 去打。
不一会儿,电话打完,那人出来高兴地打了个响指,说 :一切办妥,我 们现在就去,发财了!
牛由两人牵着,一路穿过人来人往的闹市,来到一个有很多人造假山 的景区。牛边走边心里有些发虚,他希望快点拿到豆饼赶紧回北山去,甚至想不要豆饼马上就回去。可是,他又想,现在回去,他还真不知道路该怎么走。似乎他小时候经过这个城市的,可是又实在细想不起来,他想问那两人应该怎样回去,却见前方出现一个院子。
到了,就在这儿!说话的人语气里都是笑。
牛被带进院子,院门轰隆一声关上,密不透风,牛心里突然紧张无比, 一种不祥的预感笼上心头。
喂,这是什么地方?朋友,你们怎么带我到这里来了?牛对着那两个 人喊!
两人哈哈大笑,说 :亲爱的牛先生,我们可不是什么朋友,你是牛,我 们是人,我们怎么可能是朋友呢?
你们怎么可以变卦?牛气愤地大喊,想起在山上时他们对他百般讨 好称兄道弟热情洋溢,现在怎么说翻脸就翻脸!
废话少说,老实告诉你吧,这里是知名景区度假村,城里的人喜欢到这里来享受农村生活,他们喜欢坐牛车,你以后呢就住在这里,不必每天 再翻山越岭,而是专门为游客拉车,这个活儿轻松吧,牛啊,你享福了!
哦,不不不,我不想住在这,我要回去!牛气愤极了。
这可由不得你,亲爱的牛,谢谢你帮我们把车拖回来,不过,以后我们 不会再见面啦,你留在这里好好享福吧! 哦,真是太好了,今天发了笔小财!两人数着钞票笑嘻嘻地走了。
牛追上去想讨伐他们的无情无义,可是,景区的几个工人冲上来抓 他。牛见势不妙拔腿就跑,可是门已经被关死,又没有其它出口。牛围着 高高的围墙拼命跑,可是牛没有跑出去,他被工人牵住绳子,被死死按倒 在地。接着传来一股钻心的疼痛,牛的鼻子流出血来,他被穿上了坚固的鼻栓。他想用尖利的牛角刺那些人,可是工人们早有防备,他们挥起手中 的钢筋棍子,一顿棍打后,牛浑身疼痛,动弹不得。工人们七嘴八舌地说 : 这可真是一头好牛,力气真大,就是瘦了点,看他骨架这么大,应该可以再长一百斤。哦,如果他不好好拉车,就让他长胖点卖到屠宰厂,总之这牛很有用……
工人们提起缰绳,轻轻一拉,牛的鼻子就痛得要命,牛再也不敢乱动,
只好任凭工人牵着,他们要他去哪儿他就去哪儿。他记着工人们说的话,
以后要拼命干活,而且不能吃的太多,不然会被宰。
牛从此在度假村拉着牛车,载着兴高采烈的游人往返于一条千篇一 律的小石子路。他每天卖命地干活,任凭别人牵着鼻子走来走去,言听计 从,不敢有任何反抗。他的鼻子成了他的死穴,死穴牢牢地掌握在人的手 中,他再也不敢像以前那样抬头挺胸意气飞扬,他每天尽心尽力唯唯诺
诺,得来的报酬却很少,完全和想像不一样。他的伙食很差,没有新鲜嫩 草,咸豆饼就更别想,而且,如果哪天游客少的话,他就得饿肚子。
牛在晚上休息的时候,看到其他数十头牛木然地嚼着干草,他们根 本不知道天然的青草地才是他们自由的家。儿时的记忆突然闯了出来,
这个地方,不就是他的父母曾经待的地方吗?那时他还极小,还在吃奶, 一次偶然的机会,他的母亲帮他逃了出去,几年后,他居然又自己回到了 原点。
牛抬头看看夜空,喟然长叹一声,无声地流下眼泪。
(《三角洲·东洲》2023年第1期总第43期 责任编辑:徐玉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