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风吹麦浪(李晓琴)

(2023-03-23 12:58) 5982759

  在,一个受了大恩的人,要去谢恩了,真是辗转,踟躇。即将面对的, 个对你以命相交的人,你将何颜以对?垂头是你应有的姿态。一直 没有写麦子,实在是因为害怕,感觉自己写不好它。出于自私,出于羞愧, 我一在逃避。不仅麦子,稻子、玉米、大豆,牡丹、芍药、玫瑰,我都在逃 避。我无说出父母的恩情,无法直视绝对完美的事物。 

  决定正视自己的无能,我不是一个昧良心的人。如果大提琴拉在 心上,麦子会觉得疼。麦子一直在我心上。风吹麦浪金黄的涌动一 直在我心上,心尖尖上。

  在村庄,没有什么,比金黄的麦子更动人。菜花的烂漫早就过了 夏的野,无边无际梦幻般铺展着的,是麦子。孤独的村庄陷入了沉思。 麦子,是村庄做出来的一个梦,一个流淌的、看得见摸得着的、实实在在的 阳光老辣起来。老辣的阳光自高处照下,照着田野上的麦子。麦子 们通体透明,沉重而轻盈。一声两声的狗吠,格外寂寞。什么都不能左右 麦子成熟,不声不响,全心全意。人也不能够。麦子的成熟不可阻挡, 是麦子的天道。

  里是村庄的白天,一动不动的白天,静悄悄的白天。金光灿烂的白 天,香喷喷的白天。麦子成熟了,就快开镰了,村庄的气场开始变得神圣。 有时候,会看见,一个人站在一大片麦子的尽头,一动不动。这个人在 什么呢?不得而知。 

  麦子们沉浸在梦里,等待镰刀闪亮。

  风吹来。麦子们开始涌动。一浪波推动另一浪波,一株麦推动 另一株麦,它们自己的队列,传递着风。远处的来到近处,近处的去向 远处。小风轻成大风,大风变幻成小风,金黄的麦浪起伏,翻滚。莫扎 特和贝多芬的音符在大地上交响,庄严肃穆,极尽柔软。麦子们头颈相交, 发出生命的歌唱。我没法说出麦浪的样子,说出麦浪的深情,它一声地将淹没,又温柔缱倦地,从麦浪里吐出。麦浪翻滚,这是一幅怎样的景象?诸神在高处,农人在低处,莫不对此顶礼膜拜。

  麦子这个金黄的词语,只要一开口,不用发声,整个村庄都会被照 亮。麦子照亮了人的身体。麦子是一个灯笼。被麦子照亮的身体灯火通明。 时间里出没过所有的人类。所有的人类都被麦子照亮。一个人在村庄 行走,其实是一群麦子在行走。整个的村庄因此而变得金黄灿烂。即便 晚,也不用点灯。麦子的光亮,夜晚知道。麦子安慰村庄的白天,也慰村庄的夜晚。

  麦子在夜晚的最深处。有了麦子的沉入,村庄的夜晚因此而变得 不再幽深难测,空虚而嶙峋。村庄的夜晚,因此而变得辽阔,充实,宁静。 麦子,让夜晚饱有了内容和温情。麦子的明亮感染了黑暗。黑暗也因 有了麦性。是麦子,使黑暗变得可知而确定。黑暗吞没了麦子,交出 了自己底部。黑暗不再是原来的黑暗。而麦子,还是原来的麦子。 了。收割了。麦子们合衣卧下了。脱粒了。仿佛金黄的旗帜飘 在扬场的风中。直直坠下的,是麦粒。轻轻飘走的,是少许麦芒和尘埃 一堆堆粮囤,一堆堆麦秸。村庄的粮食,和童话。

  地上弥漫着分娩之后的宁静,空旷,安详。风在麦茬之间溜达。树叶偶尔动一动。土地,在竭力之后,进入一段短暂的休养。

  村庄里出没的人,庄子外来往的人,居住,离开,所有的人,无不受过 的安慰。村庄里行走的人,无不是被麦子养活。麦子是一味药,一味药。麦子会治病。麦子的治愈,是交付。麦子献出了自己,养活了人类和牲畜。

  被麦子养的人,浑身散发出麦子的味道。不信你就闻一闻,在这些 人的颈项,后背,窝,麦子散发出自己的味道。闻一闻你就知道。麦子 居住在人类的身体。少女们的香味,是麦苗的青青草气。壮年男子身上的油性气味,和成熟的麦粒一模一样。是麦子,陶冶了村庄和人群的气息。 麦子的气息,在村庄的上空飘荡。到了最后,不是麦子被人吃掉。而是所 有吃子的人,都变成了麦子。你如果真的爱一个人,就能闻出这个人身 上的麦子。人是麦子变成的。人身上的荷尔蒙也是麦子变成的。人吃 多的东西。只有麦子能变成荷尔蒙。

  麦子,是一个多么诗意的字眼。那么多没有从村庄离开的人,写过麦子。么多背井离乡的人,写过麦子……麦子被那么多的人,涂上了自己的情感。我希望还原麦子的神圣和洁净。

   “ 作一粒麦子,碎在父老乡亲的酒樽里。”很多年前,我写下这样的句 , “像一粒冬天的麦粒,遗失在原野。”

  多年以后,我想起这些和麦子有关的句子,祥和宁静。至道不难,嫌拣择。命运安排我和一村庄的麦子相处过。我经营着命运,和麦子有关, 和麦子无关。世上的道路千万条,都向一个终点去。走过的道路,便是。不必拣择。麦子,不仅是人的来处。也是人的去处。我们从麦子那里来,到麦子那里去 

  也一样。大地上的事,无非就是麦子和人的轮回。这一刻,你是 麦浪翻滚。下一刻,便是那麦浪翻滚的尽头,站立的一个人。    

  (《三角洲·东洲》2023年第1期总第43期     责任编辑:徐玉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