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文颖:展示生命混沌不可测的部分和那些潜在的力量

来源:文学报 | 何晶 (2022-07-25 10:04) 5972957

   在作家朱文颖二三十年的写作历程中,她始终不断地向着新的经验开放,她热衷于写那些“生活往上的部分,或者干脆往下——更形而上一些,或者更肮脏本质一些”的东西,如评论所言,“相对于整个小说多年以来所建立起来的一套语法和惯例,朱文颖的写作有她的革命性、尖锐性,也有她对新的复杂经验独到的、创造性的处理。”

近日,朱文颖的最新长篇小说《深海夜航》首发于《钟山》2022年长篇小说A卷,在江南小城,一间法国人经营的西式餐酒吧宛若嵌入其中的一个微观地球村,汇聚着来自世界各地、背景迥异的都市人,从一方小天地辐射大世界,在时间和空间的装置中,折射出万花筒般缤纷斑驳的光谱。

朱文颖 郭天容/绘

记者:新长篇《深海夜航》以大流行病为背景,在一座南方小城,一间仿若微型地球村的法国人经营的酒吧,开始了这篇小说。不免探究一下,这部小说是怎样产生的?现在看来,它更具有了一种现实的意味。

朱文颖:很长一段时间,《深海夜航》作为长篇小说的题目,存在于我的写作文档里。在我的感知里,它展示长度、深度、克制、压抑,以及混沌不可测的部分。当然,更重要的,还有某种潜在的能量。

行为艺术家阿布拉莫维奇和她的伴侣乌雷,他们表演过一个类似名称的行为艺术:《夜航》。他们两人面对面坐在桌子两头的椅子上,开始长达八个小时的对视。两三个小时后,身体开始抽筋。他们控制自己做任何能缓解疼痛的动作。这是一个转变性的行为艺术,通过这件作品,他们聚集了难以忍受并且无法释放的能量、痛苦和恍惚,甚至开始仇恨彼此。这件作品是精神发泄的对立面,从某种意义上讲,它是一种冥想训练。

《深海夜航》的潜在能量源、以及叙述方式,或许就来源于此。而另一方面,一个仿若微型地球村的“蓝猫酒吧”的故事,一些形形色色的来自于世界各地的人——我在现实生活中见过他们——我一直希望以此写个“小全景小说”。直到有一天,2020年春天,禁足的春天……有一个晚上,我写下了这部长篇的第一句话,并且感到,有些巨大的东西呈现在了背景板上。我知道,航行可以开始了。

记者:小说的主人公是历史学家欧阳教授和他的太太、评弹演员苏嘉欣,这对中年夫妻有一个患有自闭症的儿子。在他们的生活中,“厌倦”成为一个关键词,实际上,你近来的小说常描摹中年人生及其心理、情感,而这种描摹也具有着一种形而上的意味。

朱文颖:“厌倦”是一种情感方式,在小说里,也可以决定叙述语调和结构方式。最近这几年的写作,我竭尽全力希望摆脱文青气。至于“厌倦”,怎么说呢,它是激情之后的,愤怒之后的,挣扎之后的,是一切之后的。除了它的通常字面意义,它至少是平静的,仿佛更接近于“生活的真相”。

真相是可以被抽象化的。因为它客观。当你不再抒情、自怜、自恋的时候,就更容易感知形而上的光芒。

记者:小说中,欧阳教授保有每天摘选词条的习惯,第一个词条即是“知识分子”,而聚集在蓝猫酒吧的艺术家、诗人、学者、留学生们,和他们所讨论的话题,都表明这是一个知识分子的群体。有一个评论是说,你不致力于知识分子形象的完整刻画,而是迷恋于知识分子与知识分子之间、艺术家与艺术家之间关系的描摹,本质上是写现代人的困境。蓝猫酒吧的各类人物,正是在各种关系中展开了各自的处境和命运。

朱文颖:“刻划完整的知识分子形象”,这其实还是简单的,然而我并不擅长这个,也并无很大的兴趣。

每个人、每种身份都是环境的产物,包括制度,包括地域。人与人的关系(知识分子与知识分子,艺术家与艺术家,等等)不仅是自身与他者的关系,更是自身与自身背景的关系,自身与他者文化冲突的关系,也是他者与他者背景的关系。它们交叉相叠,错综复杂。而这种混沌恰恰是我喜欢的。

这种种关系本身发展出独特的命运,比如说:小说中的美国人比尔,他有一位墨西哥女朋友。这位墨西哥女朋友,用一种莫名其妙的方式,令他莫名其妙地不能自拨。“一种神秘的、无法解释的”力量引领着他,在大流行病开始的前后几次往返于墨西哥城,最终死于墨西哥失控的疫情之中。

这种种关系也可能展现出特殊的视角。比如说,大流行病爆发三个月后,蓝猫酒吧老板克里斯托夫也辗转回到了法国小镇。他躲在朋友家后花园的花房里自我隔离。花房里暖洋洋的,他睡得很好。然后就做很多梦。他真的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在梦里他非常激动,因为在中国这是一个极其有名、代代相传的梦境。他希望自己不要醒来。但是,一只花房里湿漉漉的蜗牛把他吵醒了。

这只可能是一位曾在中国长期生活的法国人的梦境。

记者:你曾说过,写这部长篇到中途的时候,你发现有几个人物在以往的作品中出现过,当时不知道他们来自哪里,不知道那个时代和现在这个时代什么关系,但到了现在这个年龄、视野打开后,看到人物的来历、命运和他们今后的一个走向。具体指什么?这是否意味着你写作上的一种演进?因为你是一个始终向着新的经验开放,有一些新的写法和想法的作家。

朱文颖:《深海夜航》里有三个人物是评弹学校毕业的:欧阳教授的太太苏嘉欣,苏嘉欣的评弹同事阿珍。她们还有另一位同学:阿玲。阿玲当年在学校里就交了个香港男朋友,比她大二十来岁。最终她跟着那个香港人走了。阿珍和苏嘉欣都去了机场,送别阿玲。

我是写到这里的时候突然意识到(前面已经隐隐约约感觉到),这三个女孩子(或许可以归纳成一个)贯穿了我二十年的写作。

她们最早出现在我的第一个长篇小说《高跟鞋》里。当时她们叫安弟和王小蕊。当时她们是混沌而迷惘的、平面的。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中后期,外面的世界以及变化对每个人都有冲击力。她们在小说里匆匆赶路,半生不熟地探讨着物质与精神的问题。后来,王小蕊走了,去了丹麦。

差不多十年以后,我写了短篇小说《凝视玛丽娜》。在这篇小说里,出现了另外两个评弹学校的女学生。她们叫李天雨和戴灵灵。那是1993年的南方小城。就像我的一位历史学家朋友说的,古老的苏州从那时候开始重生、试炼、考验、威胁、生死……两个女孩子与苏州一起成长、一起生死、一起失去,一起成为“伟大的人”。在成为“伟大的人”以前,情节仍然是相似的:在小说的中间部分,戴灵灵也跟着男朋友走了,去了香港。

又是十年。《深海夜航》。走来了苏嘉欣、阿珍和阿玲。

她们人生中的某一段。同样的时代氛围,评弹学校,港商,开放的环境。所以说,安弟和王小蕊,李天雨和戴灵灵,苏嘉欣、阿珍以及阿玲,她们本质上是一个人,在大时代的裂变中,一个人走了两条路。当然,《深海夜航》的不同之处在于:蓝猫酒吧出现了,这个“仿若微型地球村的法国人经营的酒吧”。它开业的时候,差不多也在1993年吧。而蓝猫酒吧就在十宝街(《高跟鞋》的主要场景地)的附近,它甚至就在十宝街上。以正常的步行速度,从十宝街的最繁华地段走向蓝猫酒吧,至多也就三五分钟的样子。然而,在大流行病的背景下,这却是从地域走向人类的过程。

这三五分钟,我用了将近二十年的时间,才看清楚了。但是,看清楚了,就有了新的可能。

记者:《深海夜航》中的主要场景是蓝猫酒吧,辐射欧阳的家以及墨西哥、古巴、法国等世界各地。蓝猫酒吧本身是一个微观的地球村,东西方文化差异、全球化时代的文化认同的话题本身就被镶嵌在这种场所。你是一个很早就开始关注这类问题的作家,小说空间有意识地向着“世界”展开,在这些空间装置中,人的精神生存状态是相异还是相通,人们的命运的不确定性诸如此类的问题引人思索。

朱文颖:我确实思考过、也仍然在思考这些问题,但很难给出全面而准确的答案。

无论如何,蓝猫酒吧是一个重要的发现。在我的生活中,它也是有着现实比照的一种存在。在《深海夜航》的结尾处,有这样一段对话。欧阳教授带着家家上街。街上的人戴着大大小小的口罩。有一种淡而模糊的创世纪的感觉。然后家家看到了一栋独门独户的三层小楼。问:“这是什么地方?”在欧阳教授的一系列回答之后,他微笑着补充了这么一句:“是的,它一定是什么。只是我们还不清楚而已。”这样的对话,在现实中确实也出现过。

蓝猫酒吧对于我的意义,如同在自己的“血地”中,撞见异质文化。它是一个舞台,虽然演员不多,观众寥寥,但上演着的却是关于世界的、关于人类的、具有普遍意义的戏剧。

接下来的写作,其中一个方向就是全球化(或延续、或终结)以及后疫情、人类处境。有些人物会重复出现,它们构成一个漶散而又紧密的整体。

记者:在空间维度上展开,是你小说的一个特质,但这种空间中也包含着时间。《深海夜航》中苏嘉欣和阿珍在墨西哥的经历,欧阳教授硕士生的论文中关于时空的探讨,都有着这种意味。某种意义上,这种空间包含着时间的写法,确乎是你注重的叙事方法吗?

朱文颖:在空间维度上展开小说,有主客观两方面的原因。客观上,我不是一个擅长讲故事的小说家(正常的讲故事总是以时间作为立轴的)。很长时间以来,这成为某种困扰。当这种困扰停留在技术层面上的时候,它是极难被自然而然解决的。因为就技术而解决技术,这不是一种最高级或者最朴素的方式。最高级的技术不是技术,它来自天性,只是伪装成技术的面貌呈现。

这种改变出现在2020年左右。2020年的春天,禁足的春天,充满未知和不确定的春天。就像有一次我和朋友聊天,我说,我感觉到,从某种程度上,完全线性遵循时间为线索的叙述方式,已经不能呈现我们眼前这个世界——至少是2020年以后的世界。

至于在空间中包含着时间,这属于装置艺术中扭曲、拼贴、倒置的部分。《深海夜航》中有很多时空的错乱、幻觉、以及盲点。我觉得它们很贴合目前这样一个时间的节点。在一个新的混沌的创世纪中,重新回顾我们的历史,并且探索未来。

历史的长河中,文学艺术的呈现方式:古典主义、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它们的出现,与时代的演变是息息相关的。它们绝不是孤立的、毫无缘由地出现的。

记者:这就指向了一个问题,你在小说中对现实世界和平行世界进行深度剖析,它们指向历史世界、人的精神世界、人类命运的未来走向。而关于人类的未来,小说中几个关于人工智能的片段,以及结尾处欧阳和导师的讨论、欧阳和儿子家家的对话,都有某种意味。这其中似乎有你的一些忧虑或者说思考。

朱文颖:桑塔格说过:“我最感兴趣的小说种类是广义上的‘科幻小说’,往返出入于想像的或幻觉的世界与所谓的现实世界之间的那种小说。”

我非常同意。这也是我的兴趣所在。与此同时,真正意义上的科幻小说对于我同样充满吸引力(限于知识储备,并非短期可以企及)。或许是周遭世界的剧变,也或许,我们最终保有探索激情与敬畏之心的,无非是康德的古老命题:“头上的星空和内心的道德律。”——关于这两者的扩张、交织以及纠结,无论在人类社会、未来人类与智能机器人共存的社会、或者更为遥远的无限远方……都将呈现出永恒的主题、困扰以及信念。

所有人的问题,都将转化成机器的问题,以及人与机器的关系问题。

记者:最后回到小说的标题,“深海夜航”。小说的二十六章,比尔遇到天文学家奥蒙时有一段话,“我知道那种神秘的、无法确定的力量。无法确定,没有边界,但它又确实存在……就如同一只船孤独地航行在海上。夜色中,底下是沉静碧蓝的大海;远处仍然是沉静碧蓝的大海。非常神秘,美丽,充满力量,恐怖……”这是一种隐喻,它指向你小说的主题,它是什么?

朱文颖:这真是个精彩的问题。特别是它提问的方式。它近乎追问,甚至逼问。它让人打起所有的精神应对,然后逼出真相。

那种“神秘的、无法确定的力量”究竟是什么?是永恒的生命和永恒的死亡;是人类意志;是永不屈服;是渺小的随时可能死去的人,同时也是伟大的人;是人类永恒的宿命与孤独。

是那种奇怪的、无法解释的引领着比尔死在墨西哥城的力量;是苏嘉欣的姐姐苏嘉丽在雪峰寺跪拜后感觉灵魂出窍的那个瞬间;是让自闭症患者家家突然开口说话的那种力量……是我们生而为人的所有的爱、恨、恐惧、无常、以及不可征服的信念。是不可言说、没有尽头的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