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建明:我如何在“高山清渠”上发现黄大发

来源:新民晚报 (2022-07-25 09:54) 5972954

   央视热播剧《高山清渠》将何建明的报告文学《山神》搬上了荧幕,黄大发寻找水源的曲折过程,让人感慨万千。

  何建明撰文回溯当年实地采访黄大发的经历,“过险象环生的擦耳岩,蹚过满是苔痕的沟渠”,其惊险与艰难令人读过难忘。

  天险之渠上,初识黄大发

  5年前的夏天,因为看了手机上的一块“豆腐块”小文章,我就决定去那个“高山清渠”上找那位用了32年时间、带领乡亲们开山筑渠、致富草王坝村的老支书黄大发。然而,“寻找黄大发”,也差点让我和助手小范将命丢在大山深处。

  “走!往前。再往前走一点!”刚到村里,仅有1米5左右的82岁老人黄大发,便把我和小范及当地宣传部门的几位同志带到了一千米高的悬崖之上。在相距我三五米前的石渠坎上,他如此一次次地招呼着我。

  天正下着雨,我们行走在千米高的悬崖边上一条被当地人称为“天渠”的堤沿茬子上。身子的左侧,是嶙峋峻峭的山体;右边,是万丈深渊。居高临下,远望山脚底的公路,如一根细线银丝。双脚之间,便是这条令我慕名而来、如今被乡亲们叫作“大发渠”的天险之渠。

  所谓“天渠”,其实是在山体边缘中开凿出来的一条大约宽六七十厘米、平均深五十厘米的石渠,一边傍着大山山体,一侧是峭壁悬崖。站在山底往上看去,石渠犹如刻在大山颈部的一条被割切的缝线。平行观察,“天渠”宛如系在山腰上的银丝绸带,那清粼粼的泉水,潺潺而流。

  悬崖上的水渠茬子仅有20厘米左右,黄大发老人可以在上面稳健行走。在这么窄的“石沿沿”上,黄大发老书记已经走了整整几十年,不到一米六的个头,身子儿丝毫不晃不摇。

  整个行进中,黄大发告诉我:身子得往右边倾斜一点儿。也就是说,有意将身子重心贴向山体,一旦摇晃,也是撞在石崖上。我心想:如果真的摇晃起来,那得头破血流啊!

  这就是第一次跟黄大发老书记去看“天渠”的现场感受与经历。

  小石渠的外沿与山体一般有七八十厘米左右的距离,一根竹竿保持着我的身子与山体的这个距离。往前再走一段,像我这样近一米八的个头必须弓着身子走了——水渠已是嵌在悬崖的“脖颈”底下了。还走不走?我感到为难,此刻双腿已酸痛万分。

  “还有多长?”我问走在前面的老书记。

  “刚走一小半……”他说。说完又转身只管往前走。显然,他并没有意识城市来的我已经力不从心了。黄大发回过头,走到距我五六米处,止步看着我,然后一句话也不说。那坚毅的目光很执着,性格很犟的他,是多么希望我多看看他的水渠,那水渠是他的全部成就,值得一生夸耀的事。如果我不能走到他最想让我看到的地方,老人会感觉遗憾的。

  “走吧。再往前走!多看一点水渠,就能多了解一下老书记当年的艰苦奋斗精神……”我这么说,也就跟着迈开了步子。

  黄大发的脸上顿时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他把手伸出来,拉着我伸过去的手——一位82岁的老人在前行,甚至不时手拉着我的手往前行,我有何理由退缩与止步呢?

  “再过几百米,就到水渠最险的擦耳岩了。”黄大发说。“擦耳岩”,听着就有些毛骨悚然之感。果不其然,近看“擦耳岩”,那耳边就传来“嗖嗖”冷风。山岩是倒着长的,上凸下凹,头顶上看不到天,是斜凸的山崖顶;下面是斜凹的峭壁,人在水渠上行走,只能双脚潜入水渠中间……在接近擦耳岩的水渠上,设着一道小铁门,“一般人到这儿就不让再往前了。”村上的人说。

  仿佛不知什么原因一下激励了黄大发,还是他太想让我了解他的“丰功伟绩”,老人竟然又十分欢实地走在了水渠的茬口上。

  “小心——老书记!”我紧张地在后面喊了起来。老人家朝我一笑,说:“没事。我走了几十年,熟悉这里的每一块山崖的脾气……”再看看他的走崖姿势,双腿迈出,稳如磐石,每一落足,犹如铁钎凿在石窝里,四平八稳。

  到了。终于到了擦耳岩!这个时候,除了我和黄大发外,已经没有几个跟随者了。

  黄大发似乎早已看出我有许多疑惑的问题要向他提出,然而他却偏偏不接话茬,而是实实地让我在现场感受“天渠”之“天”的一面。“凿这一段渠,我们整整用了半年时间。人多了没用,光两个人也不知凿到何年何时,所以那半年里,基本上都是我带着村上五六个骨干吃住在这里……”黄大发一边用手捞着清澈的泉水,一边跟我聊着他的“渠”。

  “慢、慢慢,老支书!”我打断他的话,问,“你说你们当年就吃住在这里?”

  “对呀!”黄大发肯定地朝我点头。

  “这个地方……能住?”我左右环顾,无法找到答案。“来,再往前走十几米。”他又拉我前行——是弓着腰、捂着脑袋的那种前行。因为有的地方的渠道和凸出来的岩石之间只有一米多一点儿,我们只能把身子弓得低低的。

  “看,我们就住在里面……”猫腰一段后,黄大发老书记让我直起腰,让我看“奇景”:想不到在悬崖绝壁上,竟然有个约一平方米空间的洞穴,其高度与我身高接近。洞穴内还残存着一些灰渣和岩壁上的某些人工印痕。

  “都是我们干活时留下的……”黄大发很自豪地告诉我。“有这么一块好地方,天赐的!”老人的脸上乐开了花。我能想象,那时候他和村民是如何蜷曲着身子在这洞穴里,或看着天上的星星,或淋着飘落进来的雨水,一天又一天地等待着开山凿渠的早日收工,真是一群不屈的山民!

  雨,越下越大。“天渠”到擦耳岩并非是收笔之处。“明天带你去看水源……”他说。

  这也是我的愿望。我想亲眼感受一下当年黄大发为何如此强烈地渴望把这么好的泉水引到自己的村里。

  水源地冒险,佩服真“山神”

  第二天我们整装出发。从黄大发所在的草王坝村到水源地螺丝河,有20多分钟的汽车行程。小车在山谷之底行走,黄大发让司机在半途停下车子。

  “喏,你看我的渠在那儿——”黄大发待我推开车门,便拉着我指指与天接壤的大山顶端,说。

  我仰头看去……看到了:在大山的颈部,有一道浅浅的“刀痕”清晰地刻在那里。在山底看去,如今被百姓称为“大发渠”的水渠,确实如天渠一般,令人肃然起敬。“你,这个——!”这一刻,我向他连连伸出大拇指。

  他再次满意地笑笑。“走,到螺丝河。”

  从小车上下来,我们直奔水源地。依然没有路,“路”便是通向草王坝“天渠”尽头的石壁。由于不同的海拔,所以这里的水渠基本是贴在一条山谷溪流之上的岩壁上。此处的水渠大小与几公里之外的“天渠”差不多,不同之处是这里的渠壁简易得多——内壁是山体石壁,外壁则比前一日行走在高山的水渠宽度窄了一半,平均也就十来厘米,且长满青苔,许多地方被草木掩盖着,湿淋淋奇滑无比。

  “这能走吗?”我一看,便惊出了半身冷汗。但黄大发这位八十多岁的老人,竟然一边在前面披荆斩棘,一边双脚踩在狭窄的渠沿上如履平地,似乎像到了秋天一位勤劳的农民带朋友去看他那丰收的庄稼一般,满怀喜悦,精神爽爽……

  而我,准备摔个头破血流!

  先是一个流着水的陡坡……众人的一番前拉后推,总算把我“送”到了“路”上。还好,只湿透了皮鞋和裤腿,没有伤筋动骨。但之后的“路”就是“二万五千里长征”:那已经好几年没有人走过的十来厘米宽窄的渠坎上,不仅有青苔,而且还有不少残泥,两者混在一起,再加老天下着蒙蒙细雨,这就让人“五岭逶迤腾细浪”了——你每一次抬腿,必须慎之又慎,直到先迈出的那只腿稳稳落定时,方可再抬后一条腿。然而,人在几乎悬空的十来厘米的石壁上行走,宛如一个从没有练过平衡木的人,一下让你上去比赛开练,身体绝对很难保持左右不摇晃。

  如此一步一移,不出三五十步,我已感觉后背湿透。黄大发则在前面悠然自得地继续“披荆斩棘”,继续“健步如飞”,并不时地用我听不懂的土话吩咐外孙“保护”好我。已经到了这个份上,任何后悔和怨言都没有用。唯有向前!也就是在这种境遇下,我的脑海里跳出不知是哪位旅行家说过的一句话:当你将命运交给苍茫的大山时,不要想别的,能做的事就是用心灵与山神去交流。与其后退,不如前行!

  我感觉自己的双腿找到了在峭壁上行走的诀窍和要领——每一次抬腿的时候,必须将脚板或左或右地在原来的姿势上改变30度左右,并尽可能地将脚板横落在水渠的石壁上,这样就减少了滑动……

  十来个人,走着走着,一点儿声响都没了……噢,原来这“路”越走越险,就连黄大发和草王坝的乡亲们都那么目不斜视、全神贯注地在注意自己的脚下……

  “你们听——有水声了!”黄大发突然在前面喊了一声。

  是,你听——“哗哗……”的水声,而且是比较湍急的水声。

  我突然感觉有一阵冷风萧萧吹来,全身格外清爽。抬头一看,原来有一个十几米宽深的大洞穴,洞形如一只张开嘴的海蛤,冷风就是从里面回吹出来的。

  “当年我们筑水坝时,正值冬天,就住在这里近半个月……”黄大发一串箭步,冲到了洞内的一块巨石上,随后几位村民也跟着冲了上去。他们居高临下地边观察洞穴,边七嘴八舌地回忆着当年的峥嵘岁月。

  “冬天住在这儿不冷?”我感觉洞内吹出的风像刚打开的冰箱,寒气很冲。

  “这里冬暖夏凉。”黄大发回答我时的脸像一朵绽开的菊花。“噢——”我一下明白过来,但同时又一阵心酸:中国的农民就是这个命样,他们把最苦的生活中的一份意外的乐趣,视为幸福并满足。

  “天渠”的水源真容貌出现了!它完全没有我想象中的波澜壮阔,更没有如湖般的壮观,也没有平展如镜的气象……它只是从高山往下流淌的一条溪沟,一条比较大的溪沟而已。就这样一条溪沟,让黄大发和草王坝的几位与它久别的村民们,如见久别的老友一般欢欣,他们甚至连蹦带跳地下到了溪水中,有的狂喝起来,有的一掬又一掬地往自己的脸和发上泼,有的则站着不停地傻笑着,嘴里嘀咕着“真清”“真好”一类的话。黄大发也一样,像孩童般地将水往古铜色的胸前拍打着……

  这是一幅独特的“戏水图”,一幅祖辈渴望得水的山民“戏水图”,一幅以自己的勇敢和勇气创造了奇迹并尝到了甜头的山民“戏水图”……

  我也被黄大发和草王坝村民们的这场景所感染,不由蹲下身子,捧起一掬清泉放入口中,啊,真的很甜、很甜!

  难怪黄大发立了生命之誓要把它引入几十里之外的村庄与家园……

  那一刻,我内心发出一声感慨:呵,黄大发,我总算在这“高山清渠”上找到了你——一位“当代愚公”!我心目中的“山神”。

  (何建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