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世旭:古松流水闻棋声——读储福金

(2021-08-20 10:32) 5958765

  结识储福金久矣。温文尔雅,谦谦君子,白皙的脸上常是佛陀般的眯眼惺忪,笑容可掬。虽异地远隔,不常得见,但时在念中。牢固的媒介是他的写作,真正的文如其人,长期保持着一种平稳宁静,不惊不乍。天生的纯净、淡泊、唯美,让他的单纯的风格化叙述有着诗的韵律。语言典雅纯正,遣词不逞机智,各个句子毫不出奇,通篇看来则和谐且富弹性。不滑不腻,似水浸过,晶莹盈润,透出一种沉静澄明,缓缓注入人心深处。

       我是那么仰慕福金的文字。数年前在一个文学活动上见到他,知道他居然从来没有拿过全国性的文学奖,大为惊讶,很是为他抱屈。获奖固然不是写作的目标,评奖遗珠却无论如何是一种憾事。好在当时他的短篇《弃子》正被广泛转载,坊间一片好评。我为之高兴不已,满心以为一定会在即将开始的那一届鲁奖上榜,不料又一次失望。


储福金

      福金是常人,有常人一样的喜怒哀乐。屡屡与奖失之交臂,在获奖者众的江苏,他应该难免落寞。但这并没有影响他的写作。多少年来,他独有的思想基调、叙事风格一如既往,毫不动摇。也许是在围棋里消解了太多的心术、凶狠、险恶、猛烈,在他的小说世界里,看不到英雄登高、豪强呼啸,看不到剑拔弩张、杀机戾气。他笔下人物多是升斗小民,在生存的种种压力和不幸中逆来顺受,被动于命运的安排和作弄,却又有着承受痛苦与不幸的韧性。他用几十年的不懈坚持着他的文学表达——用不变的方式处理多变的对象:现实的人生复杂多变,故事的人生却单纯淡定,通过个性化处理,在纷繁复杂的浮躁世界寻找心灵的净土。
       在评论家张陵看来,“储福金的作品读起来并不难,品味其间的妙处也不难,但要说出点更深的道道就不那么容易了。好作品总是让人无法一下子望到头,总是让人不断能读出新内涵。”(《在浮躁的世界里坚持心的沉静》)几乎所有的评论家,都注意到有些奇异的“储福金现象”:在一个剧烈变化的时代,多少作家的创作心态会随着现实观念的变化而调整,并且是较大幅度的调整,但是储福金小说的情节安排以及人物关系,很少直接触及那些看起来深刻的社会矛盾、现实冲突。他似乎在有意绕开所有的重点、热点、痛点。即使是那些具有破坏性的重大冲突,也似乎没有影响他写实的闲庭信步,没有给他带去任何叙事上的风险与挑战。文坛上眼花缭乱的领异标新二月花、城头变幻大王旗、各领风骚三五年,隔三差五的一窝蜂跟风,绝对看不到他的身影。他在文坛似乎是一个特异的存在,让我总是会莫名其妙地想起戴望舒的《雨巷》,那个打着油纸伞在悠长、寂寥、寒漠、凄清的雨巷默默彳亍的独行者。
那么,他追求的是什么呢?
        我在他的《棋语系列》里发现了答案:透过现实的表层,看到生活深层的动人之处。他写实功底极深,却常常让写实带有非写实的韵味。他对人生对艺术有超常的悟性,常常会更多地描写神秘的个人情感,他真的不想直面那样惨痛的人生,而宁可多一点人生梦幻。在黑白再无彼此的那一刻,痛苦几乎消失殆尽,诸般念头,种种悲喜,最终化为一片慈善祥和的柔光。
       这是储福金的艺术气质,也是他的文学理想。
        这样一种对现实的文学回应,独特而深刻。认识这种独特与深刻,需要时间和耐心。
       储福金下围棋是有段位的,其小说海内一品也早有定论。作为一个颇负声望的写作者,他的文学经历及成就,始终都与围棋相关。即便爱情小说,也常是因棋结缘。小说标题如“弃子”“见合”,直接就是围棋术语。他把显而易见的寓意落到生活和棋枰的细微处,用真切扎实的细节和棋理,讲述人生的棋局,却不落编造的痕迹,似幻似真,正是小说的高境(张定浩《我所见到的2016年短篇小说》)。他的两部长篇《黑白》和《黑白·白之篇》,在中国小说史和中国围棋史上,都是绕不过去的标杆(陈福民《储福金:黑白两世相,利钝一身心》)。他在棋语小说中,由棋而道,由物及人,以自己同时作为围棋高手与优秀作家的难得机缘,通过借助棋枰的文学写作,完成了对于一个个理想世界、理想人格的想象与建构:世相纷纭,得失利钝原本无序,惟有洁净身心才具有真实的参照性(同前)。他的小说与围棋,倘借他擅长的围棋论,是一种“见合”;倘借他同样见解甚深的佛学论,是一种“圆融”。
       围棋无疑是一种智力运动,表面的简单黑白因其规则而千变万化。一黑一白,包罗万象,大千世界,尽在其中,令我极感神秘又心向往之。偷偷地学了几次,一再证明了自己的愚笨,终于却步。
       然而,围棋在传承中早已超越智力竞技、智力游戏的层面,而与主流哲学、文化紧密关联。古人有大量作品把棋与琴、棋与酒、棋与山水园林等置于一处吟咏,借棋言理,借棋悟道,把围棋与人格、胸襟联系到了一起。庙堂上以棋理喻政军外交,战争中以棋喻将帅风度。《晋书》在刻画东晋谢安的“雅量”时,主要借助了弈棋的细节:大敌当前,“京师震恐”,作为大都督的谢安,若无其事与人对弈,身处危局而“矫情镇物”,信手一枰间,血腥的厮杀就在咫尺之外。而文人们则以棋喻时局,“闻道长安似弈棋”(杜甫),“由来国手算全棋,数子抛残未足悲”(钱谦益),之类。但我更喜欢围棋的另一个向度,即作为一种纯粹的精神生活,超然于功名利禄之外。宋人喻良能有一首《弈棋》诗:“睡余无俗役,信手一枰间。胜负何须较,神情正欲闲。”称与朋友弈棋是与“俗役”相反的雅事,根本不在意胜负,追求的只是“神闲”“信手”的潇洒人生。
       弈棋固然需要强大技艺,但只有在其追寻棋道的过程中达到物我两忘,方是至高境界。一如谢安,沉稳,内敛,胸有丘壑而并不张扬,内心温润如怀抱琼瑶,白衣卿相,名满天下,堂堂南渡第一流人物,一生只为潇洒而来。这样的人,可以在山中隐居,却无法从世人眼中淡出。
       苏东坡“素不解棋”,但其名篇《观棋》中的“独闻棋声于古松流水之间”,何等清幽脱俗;而“胜固欣然,败亦可喜”,更是道出了围棋超越竞技的文化属性。因此缘故,我特别喜欢“坐隐”“手谈”这类围棋对弈的别称,也更加明白,人生的许多事,胜与负、成与败、得与失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能够始终保持一种安详——尤其是在一个崇拜权、名、利,蔑视清、廉、耻的时态中。
       时运莫测或如棋,心境淡定可似水。
       愿以此感悟贡献于福金兄,愿他徜徉于粉墙黛瓦、卷帘闲窗,于翠微回旋中,阐释棋道与人生的盈冲消长;又或者陶醉于黄花翠竹、薄酒淡茶,于或婉转或激越中,勾勒出一颗颗鲜活的棋魂、一幅幅令人过目不忘的人生图景,漫过文本的思绪跨越时空,连最微小的细节也散发芬芳。

  (《文学自由谈》2021年第4期,原标题《作家中的作家(一)》。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