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言是有根的乡愁——《泗洪方言俗语》自序

作者:莫 云 (2020-05-09 17:42) 5873109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也创造了一方特定的语言。

       唐代诗人贺知章写了一首脍炙人口的诗《回乡偶书》:“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这首诗中的情节看起来有趣好笑,但一个中老年人读起来想哭。为什么?因为诗中有乡情,因为诗中有乡愁,因为诗中有辛酸与感慨。一个80岁的老人,回老家时还能乡音不改,太不容易了,其中有多么大的坚守力呀!当然,这种坚守力中有对故乡真的不能再真的感情。绍兴的父老乡亲该给贺知章发一张特大的奖状。
       2009年深秋,江苏省委宣传部方秀龙主任及黄兆康教授一行来泗洪调研期间,专访当年朱家岗战斗中幸存的小鬼班战士张崇利,邀我陪同。我们找到重岗社区张家时,张崇利老人已生病在床,门前还摆放一口“六六同”棺材。此情此景,大家都明白。我们从床上扶起张老,他已80多岁了,但说话还可以,一口泗洪方言。他回忆朱家岗的战斗情景,说:“我们小鬼班都是十五六岁的孩子,团首长派来一个副排长指挥打仗。那蝗子,头上要是有一根毛,我算该栽的。”这句方言只有泗洪人听得懂。我给省里来的人做翻译:“张老话的意思是,那个人是个秃子,后面的方言是加强肯定的语气。”大家都在微笑中点头释然。
       从那以后,我便开始整理记录家乡的方言,每次回老家有事,我身上总要带个小本本,听到乡亲们说方言,便随时随地记了下来,回来后再抄写在专用的笔记本上,不然就会忘记。至今正好10年了,我也密密麻麻地记录了四五本笔记,大概有上千句吧。加上陈斯金整理的泗洪俗语,正好合集出版。
       谁不说俺家乡好?这其中有人有物有山有水有草有木有情有爱,还有方言。
       泗洪古为泗州本州之地,换句话说,就是泗州的直辖区。水漫泗州的故事在这片土地上流传了一代又一代。可以说,“水漫泗州”是泗洪人永远的乡愁。清康熙十九年(1690),古老的泗州城沉没于水底;到清乾隆年间泗州才移治虹乡,就是今天的安徽省泗县,泗洪依然是本州之土。1912年元月,伴随着中华民国的成立,泗州撤州改县,家乡的土地隶属泗县。当时泗州的范围是:盱貽、天长、五河,代管泗乡与虹乡。其中的“泗”指后来的泗洪;“虹”指的是今天的泗县。19494月,也就是在新中国成立的前夕,泗洪才从泗县析出独立成县,先属安徽省宿县地区管辖,1955年划归江苏省淮阴地区。无论区划如何调整,泗洪人的口音没有改变,这就是家乡的方言。
       泗洪方言中最有特色的是万能动词“尅”,还有多用形容词“尚”。“尅”字东北人说“整”,合肥人说“搞”。但“尅”只有一个地方不能用,那就是上厕所时。记得在编修《泗洪县志》时,南京师范学院颜景常教授负责撰写“方言篇”,他是外地人,为了熟悉地方方言,他编了一个故事,让我把普通话翻译成泗洪方言。其中有“这家伙因为饮酒误事被领导批评得哑口无言”句。我便将“这家伙”翻译成“这蝗子”,将“饮酒”翻译成“尅酒”,将“批评得哑口无言”,翻译成“熊给探筒样”。颜教授看后笑得合不拢嘴。泗洪方言把“训人”说成“熊人”,更为奇怪的是,许多泗洪人还不知道“探筒”是什么样子。朋友陈家声为双沟酒厂写了一首歌曲,歌名就叫《来剋酒》,长起来既有酒味,又有乡情味。
       十年前,江苏省宿迁市政府广场设计了一个城市雕塑,造型是竖起的大拇指,下面加了句创业口号:“我能我行我成功。”有人看了开玩笑说,七个字多了,用泗洪方言六个字就行了:“我能我行我尚。”这句话还真的就成了玩笑传开了,有时还故意在泗洪人面前说,权当下酒的菜肴。
“哪三条子”是泗洪比较特殊的方言,其本意和字面意义一点联系都没有,让外乡人瞪大两只眼睛也猜不出来。这句方言的实际语义是:我在干什么?或者图个啥?从字面上看,只有“哪”表明示问句,其中的数量“三”与“条子”已经跑得不见踪影了。
       泗洪方言有三大显著的句式结购。“的”字结构句,如:称理发师父为“剃头的”,称马屁精为“呵大蛋的”,称说话不靠谱为“离眼钻天的”。“子”字结构句,如:称不怀好意为“歪心眼子”,称说假话的人为“侃空篓子”,称背后说别人坏话为“撒小票子”。“了”字结构句,如:说话办事反应迟顿称“铎了”,向对方求饶称“告饶了”,称大材小用或材料浪费为“辜废的了”。
       泗洪方言还曾经相传过一个有趣的故事。与双沟一衣带水的鲍集乡,属淮河河套平原地方口音,从南北朝时期开始,就一直属于泗州本土,1985年才从泗洪县划归盱貽县。上世纪70年代,国家控制外流人口。有一个鲍集人在江南外流被遣送回原籍。遣送人问:“你是哪里人?他回答:“我是鲍集(宝鸡)人。”遣送人误将他的方言当普通话,把他送到了陕西省宝鸡市。
        泗洪的俗语歌谣也与众不同。不知从什么时代起,家乡人就把地方大姓编成了歌谣:“双沟朱马赵,青阳许石江,鲍管杜戚汪,界集一群杨,赶不上城头半碗汤。”前四句没有异义,这最后一句连我这个城头人都怀疑。城头乡二万人口,而姓汤的不会多于50人。泗洪有句俗语叫“是话有因”,我留意了多少年也访问了多少人,至今城头汤姓还是个谜。
       “老要随时少要乖”,这是家乡一代代沿传下来的俗语,具有深刻的哲理,成为老年人与青少年做人的准则,既通俗易懂,又耐人寻味。它要求老年人顺应时代,年轻人要乖巧听话,正所谓“小孩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泗洪有些俗语可以直接翻译成成语,如:“麻爪子了”,相当于麻木不仁;“水响刀快的”,相当于雷厉风行;“拉大褂襟子”,接近于狐假虎威;“一夜上十八吊,不知哪吊能吊死”,相当于见异思迁
       人以群居,离不开一方水土;土地能长出庄稼,也能长出特定的方言。方言是无形的庄稼,方言是有根的乡愁,方言是一方人难以割舍的情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