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雨:江南有一范小青

(2019-02-15 09:23) 5569310

   

  中国文坛,似乎颇显阴盛阳衰之态。如今的全国文联主席、作协主席是铁凝女士。铁凝当年,面对她的伯伯叔叔辈如王蒙、张贤亮等,怎会想到,有朝一日,她会处在茅盾、巴金这样的文坛高位啊。上海的王安忆已经连续三届担任上海作协主席,其文学成就似乎已经远超其母亲茹志鹃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自不待言。黑龙江的迟子建,简直就称为东三省文学的一只大纛了。当然还有湖北的池莉、方方,而北京文坛,宗璞、凌力、张洁、霍达,甚至还有谌容,哪个不是人物?啰嗦这些,是想说说江苏的作协主席范小青。

  作为作家的范小青,她的资料很多,百度上也可以查找。关于她的籍贯,也是纷纭得很,她给我说,她父母是江海门户的南通人,她自然也就是南通人,她出生在松江,如今的上海,她也应该算是上海人。但她长期生活、读书、工作的地方在苏州,对苏州的感情也最为深厚,是地地道道的苏州人啊。陆文夫本是泰州人,但大家都说陆苏州啊。写《昆山之路》的报告文学作家杨守松是苏北盐城人,与曾经的全国文联主席孙家正是大学同学,他长期生活在昆山,也就是昆山人了。范小青是时代的幸运儿,在41年前,她考入苏州大学中文系学习,毕业后留校担任文艺理论教学工作,这一点与迟子建有点类似,迟子建大学毕业后做过一段中学老师,后来又回到母校当过一段时间的老师。这样的经历,对她未来的创作有着一定的影响。范小青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就已经成为江苏省作家协会的专业作家了,如今担任江苏省作家协会主席,也近10年时间了,她还有不少社会兼职,但最为根本的,她还是一位作家。



  范小青读书写书,主要是写小说,当然也出版过好几本散文集了呢。她哥哥范小天是知名编剧,她也受邀操作过《费家有女》,有着很不错的收视率呢。范小青的小说大多以苏州为背景,如《裤裆巷风流记》《老岸》《百日阳光》《赤脚医生万泉和》等,当然还有《城市表情》《女同志》《桂香街》《我的名字叫王村》等。但我一直认为,范小青的小说,从《赤脚医生万泉和》开始,与她以前的小说不一样了,这与她在文革期间,也就是1969年底随父母下放到苏州吴江县农村,还有1974年高中毕业插队务农的经历有关,她不是王安忆那样的回望知青生活,也不是张抗抗作为来自西子湖畔的女子到了北大荒那样的特别环境,不是铁凝那样住在冀中平原的乡亲家里有做客的意味,她就在江南,是自己的家门口啊,她还历任大队团支书、公社团委委员呢,这样的经历,这样的生活体验,使她与当初以知青文学而步入文坛的同辈人有着很大的不同。从范小青的文字中,能够读出她对其笔下那些农民的偏爱,她是带着浓厚感情写出这些人物的善良质朴与小聪明。她承认自己很喜欢《赤脚医生万泉和》中的农民角色:故事的大背景和人物生活的大环境是有参照的,但人物本身大多没有什么生活原型,是虚构的。每个人物身上都凝聚着我的农村生活经历,也包含我现在与农村的很多联系。唯一例外是书中的马莉,这个人物有些像我自己,她是下放干部的女儿,我也是,她后来回城,又创业,我也回到苏州。她的年龄和我也差不多,不过她和我回城后的经历并不相同。

  范小青用细腻又平和的笔触娓娓诉说着小人物的喜怒哀乐,即使书中隐含着不短的时间跨度,人物历经几个时代,却依旧不见所谓宏大叙事与表象上的深邃主题,其实这也是她一贯的写作风格,我从来不会写也不习惯写惊天动地的人物和事件,更愿意在平淡的叙述中带给读者阅读的韵味,这也是我的文学追求。置身如今这个文学日益边缘化的时代,范小青更加强调作家内心的平和与安宁,时代已经很浮躁,人心也显得烦乱,作家更需要保持冷静,这样才能清醒地看待这个社会,清醒地创作。生活中哪怕有些身不由己的情形,但写作的心态始终都要坚持平和。

  到媒体报道,范小青大姐新出长篇小说《灭籍记》,马上想起王安忆新出版的长篇小说《考工记》,还有已到鲐背之年的徐怀中的《牵风记》,不久,就收到她快递寄来的这本书。初读之下,颇多感慨,这真是一本可圈可点的杰出的当下小说文本呢。仍旧是蓬勃葳蕤饱满而独特的丰富想象力,仍旧是话语滔滔一气呵成的绵密故事,仍旧是颇具小青风格的如碎银落地跌宕起伏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对话流淌,仍旧是超越凡俗洞察入微参透人情世故的练达睿智,仍旧是对历史烟云了然于胸却又恰到好处游刃有余的独到观察。这一文本,在范小青所构筑的群星璀璨的其小说世界的庞大家族之中,必然会因其在范小青的看似波澜不惊实则惨淡经营精心雕琢的呕心沥血后,成为极为耀眼的一颗明星,堪比甚至超过了她当年的《赤脚医生万泉和》。

  与范小青聊天,多次说到她的《赤脚医生万泉和》。当年,《赤脚医生万泉和》的腰封上曾有如此宣传语:本书以日常性叙事风格,通过内敛的幽默,刻画了一个乡村赤脚医生的形象,在平淡之中描绘出主人公内心的那个本真世界,深切表达出对中国乡村社会人的生存状态的关注。范小青此书,写得从容不迫,张弛有度,寓谐于庄。范小青最为熟捻的还是苏州的乡村,古城的街巷,生生不息于此地的芸芸众生。《赤脚医生万泉和》这本书所瞩目的是改革开放之前的中国农民这一庞大群体的生活。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赤脚医生作为农村新生事物而被高度推广和歌颂,当年在农村几乎家喻户晓的电影《红雨》中的电影插曲《赤脚医生向阳花》,经郭兰英声情并茂的演唱,真是风靡一时呢。电影叙述的故事,自然是以图解阶级斗争为宗旨,有着极为鲜明的时代痕迹。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与万泉和同一时期,这部电影的名字以主人公名之,大概来自于毛泽东的诗句红雨随心翻最浪青山着意化为桥。没有问范小青是否看过这部电影,受到它的影响,但以范小青如今成熟稳定的价值观,她当然不会去拾人牙慧,构建这样拙劣的文本。她要展示她所经历的那个年代的苏南农村的真实图景,农民真正的生活情状。

  范小青小说的虚构,应该说,自《赤脚医生万泉和》开始,大大跃升到了新的境界,拓展了新的局面,云蒸霞蔚,气象万千,真是呼风唤雨,春色盎然呢。如果说,《赤脚医生万泉河》主要是写农民,写农民的质朴善良与生存智慧,而《灭籍记》则是写市民,写古城中的市民生活,而这样的市民生活却因为一个所谓假子真孙的寻找身份证明的寻亲求索的一波三折的家庭故事而深刻地折射出荒诞时代给升斗小民所带来的严重残害,永久伤痛。即使时至今日,这样的梦魇依旧顽固,对当下的人们纠缠如毒蛇,执着如冤鬼。范小青的《灭籍记》讲述了一个名叫吴正好的人,似乎一根筋地寻找父亲的亲生父母的故事,最终却引出一段特殊的时代背景之下郑见桥、叶兰乡、郑见桃、郑永梅等一系列人物在这段历史中的离奇而充满辛酸苦辣的境遇遭际。故事从一种叫做的东西入手,它虽然只是一张简单的纸,但却是一种契约、一种身份的证明、一种主体自我的确认,更是一种象征、一张无形的命运之网。无论是把孩子送人时立下的契约和身份的证明,还是涉及到每个人的房籍、户籍、个人档案都莫不如此。小说围绕展开,范小青为此设置了三重叙述视角,讲述了三段曲折故事,最终回到身份这一根本问题上来,唤做灭籍记。

  范小青小说的叙述者之一吴正好是一个假子真孙,似乎为了老宅房籍,又似乎为了别的什么,开始寻找父亲的亲生父亲,一步步找寻线索,线索一步步断裂,最终一无所获,而事情的真相,却在后面部分通过另外的叙述者揭示出来。范小青在小说的第二部分,回到历史,叙述者转换成已经是叶兰乡这一身份的郑见桃。该部分讲述郑见桃如何丢失身份最终又变成叶兰乡的故事,为了生存,不断盗用他人身份,直至成为叶兰乡这一身份。郑见桃身份的丢失是源于叶兰乡在荒诞年代处于自保目的的检举揭发,最终却又让她成为了自己。这种身份的错位与其是就是冒籍的事实,令人看到的不仅仅是荒诞,更是人生如蚁转如飘蓬的无奈苍凉。范小青还嫌不大过瘾,意犹未尽,又让本不存在的郑永梅来把整部故事梳理一番。叶兰乡虚构一个儿子郑永梅这样的处心积虑机关算尽,还不是为了在癫狂年代出于自保苟活的一种本能反应,那生生凄唳惊悚的呼唤儿子归来的声音,回荡在浮云街上,是怎样的令人不寒而栗恍然犹如人间地狱啊。

  范小青的小说,不是历史,不需要反映社会的全貌,但她在小说虚构中却念念不忘历史,不忘历史上的人整人的运动,给小人物带来的噤若寒蝉不寒而栗的命运改变,给亲情带来的灭顶之灾,给人性带来的扭曲与折磨。她的小说既写现实也写历史,既写世俗也写灵魂,既轻松又沉重,既荒诞又真实。荒诞,黑色幽默,不无调侃,甚至还有点自嘲,但这些并没有离谱夸张,而是处处有来历,件件有落实。作者对待历史的态度与一般的宏大历史观并不相同,而是一种个体反思与怀疑的态度,这通过她描述的人们对郑永梅的记忆表现出来,关于并不存在的郑永梅,有那么多人却有着关于他不同的记忆,历史又何尝不是如此?根本不存在的虚构人物,却成就出诸多绘声绘色的叙事文本,这样的所谓回忆录口述史是多么地荒诞绝伦而在现实中却大量存在着呢。这一本属向壁虚构人物的出现与塑造,较之吴正好,似乎更为令人震惊而难以忘怀,永梅,实际上是永远没有,但多少人却信誓旦旦煞有介事,把这样的虚构作为真实传奇而声泪俱下,而言之凿凿,而谬种流传,蒙骗公众,而蛊惑人心。

  似乎在日常接触当中,温婉如玉、优雅家常的范小青不大谈论哲学问题,但她在《灭籍记》中就身份问题这一很社会学实际上很哲学的问题,营造了一座风光旖旎云山雾罩莫测高深的巨大谜宫。寻找身份确定自我主体性的过程极其复杂漫长,身份并不是一个冰冷的物件或抽象的概念,而是时时处处影响人的一生的一大魔咒。身份主题在范小青的小说中往往惠成为一个关键概念,这种身份的反复追问与确认,是一种主体性的自觉,伴随着身份问题的是我是谁的哲学迷思。灭籍不是消除籍,而是寻找被毁灭的籍,究竟什么才能真正代表自我,确认自我,是一张纸,一张籍,还是别的什么?灭籍与寻找,寻找的是亲情与血脉吗?所谓的血亲在狂魔乱舞的时代真是薄若轻纸,甚至连纸都不如啊。郑见桥与郑见桃本是兄妹,但最终实际上彼此伤害形同陌路甚至宛若仇雠了。叶兰乡与郑见桃则更是水火不容,简直有点剑拔弩张不共戴天之慨了。而范小青却让小说异峰突起出人意表地让已经被社会挤压摧残为惯偷女贼的郑见桃,摇身一变而成了叶兰乡,看似不可思议,细想却也合乎逻辑地顺理成章啊。

  范小青写裤裆巷的风流,迄今已经历尽三十年沧海桑田,她也写鹰扬巷,但对自己有着很高期许的范小青不愿沉湎于鹰扬巷的成功,而是要另辟蹊径,放弃轻易,选择了更为艰辛的向自我挑战的文学之路。她曾这样说过《鹰扬巷》的写作:比如《鹰扬巷》,一旦把握了那种氛围,几乎只要几句对话就能解决了。所以在相当的一段时间里,我甚至没有觉得写短篇小说是一件多么难的事情。可是后来事情发生了变化,变得让我措手不及。因为我突然觉得,我不能再这样写下去,我知道我的《鹰扬巷》是一篇好的小说,但我不能再写。究竟是什么触动了我,是什么事情敲打了我,我说不上来,反正就是有了那样的一种感觉,我开始放弃容易,也放弃了一种境界,去走了一条艰难的路。

  最为令人叹服的是,范小青作为曾经的一个省作协的党组书记,当然还是作协主席,处于这样的位置之上,人又不是生活在真空之中,她是怎样平衡拿捏这其间的矛盾冲突的呢?已过花甲之年的范小青,于文于事于人,都已经进入了圆熟而自如的境界,范小青的圆熟里又有着某种绚烂归于平淡的举重若轻的禅味。她在冷静剖析事物人情肌理的同时,又得心应手地使用着天性里的松弛与漫漶。这也显得范小青其人在一如既往的亲切细腻以外,又产生了一种焕然一新的质感。在《灭籍记》的字里行间,我们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贯穿始终的饱满情绪,一直一直高昂而悠徐的掌控能力。正是这种海底波纹般持续不断的感动与激情,让她克服成长与岁月里不可能不存在的磕磕绊绊,带着一种如参透一切的人情练达,动静咸宜,一路披荆斩棘走到今天。范小青写过很多关于江南、小巷、古城、日常生活的小说,写得平淡中和,清澈澄明。但是,这也许就是范小青所要表达的独特。范小青凭借她最根本的善意与信念,凭借来自天然、真实的力量,穿越蛛网密布、纵横错杂的关系万千,而成为了一种独特的小青风格。

  范小青在《灭籍记》中对流行语、网络语言的娴熟运用,对一些民间俗语的切合小说人物身份的信手拈来,还有她在驾轻就熟的饱满叙述之中不时地带有善意调侃式的或者调节叙述气氛或者讥讽人物的神来之笔,往往也表达着范小青对诸多人间万象的独特看法,犀利深刻,令人莞尔,她说到,现在到处都称老师,连风月场上也改称老师了。吴正好把自己对象称作二货,而他与自己父亲的对话也是令人忍俊不禁,大有多年父子成兄弟的况味在呢,但幽默风趣的范小青无意于就父子之情来大费周章去做文章,也是写尽了吴正好的忙碌与吴永辉的冷漠淡然。灭籍是真,寻找真情亲情,不管是浮云街上,还是苏北长平,邻里街坊之间,家人父子之间,最终注定只能是一种水中捞月枉费心机啊。范小青在文本中设计了这样的情节,郑见桥叶兰乡苦苦寻找自己送养他人的儿子,本就是舍弃亲情之后的不无救赎之意,但生活就是如此吊诡,他们不断打扰他人终是徒劳无功,但真到了亲生儿子就在眼前之时,因吴永辉地动山摇的恸哭不已而又失之交臂就此戛然而止。

  寻找与毁灭,历史与现实,看似荒诞不经,实则血泪斑斑,不大正常的类似于阿甘的人物,从万泉和到吴正好、郑永梅,当然还有叶兰乡、郑见桃,范小青的小说人物画廊,丰富多彩而气象万千,所有一切,都在范小青睿智从容胸有成竹的文本中一一呈现出来。

  小青大姐随和,练达,好酒量,不拘谨。某次,在一场和,大致是苏州鱼洋山上,喝茶聊天, 说到中国文坛的几位大腕,如我文章起头所言,大姐一再说,我不能和她们比,我只是自己埋头写啊。不大好说女人的年龄,但时光的流逝似乎没有损耗范小青对写作的执着与热情,她仍旧情绪饱满,一如既往,在处理外社会体制赋予她的角色之外,她坐在书桌前,多少故事,众多人物,纷至沓来,如江海之中渔汛来临之时的雀跃翻腾,不写出来,真是寝食难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