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秋生:一首沧桑的诗——读沈乔生的小说《小月迢迢》

(2024-09-14 15:17) 6002552

  认识沈乔生,是在融融创立的西北华文笔会的群组中。在台湾出生成长的我,对来自对岸的沈乔生,并不熟悉,倒是读过他几篇《虚构与未来》中的文章,有批判、有悲悯,还有一颗永不放弃苦口婆心针砭时事的真心与热情。而后读了刘菲写的《我的同窗沈乔生——归来仍是少年》,才藉着刘菲灵动又机敏的笔,认识了经过青春的洗礼和历炼、对家族的过往和经历不断反思、苦难与惊恐中的磨砺,从无望之中看到希望而造就的一个能在丑陋中发现美、孱弱里生出强壮、绝望中寻求希望,并同他的人物并肩站在一起的沈乔生。

       而后,我读了沈乔生的小说《小月迢迢》。
       小说一起头“天空会变得如此狭窄。”就种下了悬念,立刻吸引着我一直读下去。“四边的楼越造越高了,早超过他的头顶,又密密一圈围着,他犹如跌进井里一样。”,描述笔法像镜头移转,先从远景(天空)拉到近景(高楼林立),再由近景拉到人物,他(常汝北),最后进入这个站在阳台的人的内心感受——“他犹如跌进井里一样。”
       这个井充满了象徵意义,宽阔的景色,一点点被蚕食。“只在楼房的豁口里,还能隐约见到山脉的一段影子,和他艰难地照面,不肯隐去。”,表面上为描景,也是隐喻着常汝北对这样的改变,内心里的一种压迫与抗拒吧?于此同时也是一种诗情、生活与心灵的一种蚕食。楼房豁口还能隐约见到的山脉一段影子,“和他艰难地照面,不肯隐去。”是常汝北绝望心底存在的一丝丝淼茫的希望——这种外在环境的改变,终将常汝北困在如井一般密密严严的窒息空间里,这种压抑、无奈与之纠缠的情境与情绪,将不断地出现在他往后的生活里。
       沈乔生一字一字缓缓地写着,我们看到了常汝北生命一步一步走着,走出一段一段的喜怒哀乐与悲欢离合。
       沈乔生不只是透视了人的灵魂,根本是直接走入人的灵魂里。所有,再也无法遁形。写来有点残酷,却又带着悲悯。
常汝北,五十多岁才得一个雏子的失婚的男人,在这井般的空间里勒紧裤腰带,无尽地供给像饿死鬼投胎吃个不停的五岁儿子,无怨无悔的父爱和柴米油盐基本生活所需只能顾全其中一个的时候,文人的骨气也被消磨殆尽。悲哀、悲凉一层一层加深、渲染,直捣读者最脆弱的心灵。对人类和社会的绝望情绪一层一层堆叠加深,虚无感觉特别明显。
       而沈乔生的笔下,这个眼里黑的黑,白的白,没有一点杂质,脸光得像剥掉壳的熟鸡蛋的儿子,在父子的对话中,表达了长大后不愿当农民工,因为 “苦死了”;为了想要父亲买一只锺爱的玩具汽车给他,使尽耍赖本领、与父亲斗智、比狠⋯⋯ 长大赚了钱连一个子儿都不愿孝养父亲,前后的反差形象,让读者不论是对当时社会的现象抑或是沈乔生犀利的笔法,读之震撼不已,甚至触目惊心。
       藉着描述生活中父子之间的相处模式与对话之间,穿插交代了过往的北疆生活、婚姻状态;灵魂悠游在桦树林中,随着月光游荡⋯⋯虚幻与真实在碎片中失去了界线。这种自我生存体验不连贯的既虚而浮的描述手法,凸显出常汝北已经接近“边缘化”,产生了一种与世俗生活背离的感觉。按照此发展,常汝北极可能开始“异化”,但下面的发展,为小说的暗黑拉开了一扇窗。
       在地上睡着的他挚爱的儿子,将他拉回现实。
       最后投递出去的诗稿,是他生命力量的最后一搏,满怀希望。异于从前,这次诗稿答复延宕了一个月,让他彻底了悟到当下的社会环境早已改变,那个纯粹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他回到现实,清楚明白自己生命的一个阶段已经过去了。
       他不像老友刘雨虹,适应得快,马上有了最恰当的“新面貌”。而他将面对的是另一个新的阶段的开始,仍拥有着诗人气息的他,即使生活困窘,仍瞬间完成了自我内心世界的观照,婉拒了刘雨虹为他找的新差事。他将面对的是另一个阶段的开始,即使孤绝,还有巨大的经济压力与营养不良的身体,但与儿子共存!这一大段情节的翻转,不单产生了与之前虚无完全相反的张力,也真正回落到现实生活。
       接受现实,与过去切断联系,常汝北决定烧掉诗稿。读到焚诗这段,我不断地思考——常汝北为什麽要烧掉对诗人来说最重要的精神境界的呈现与心灵的寄托?他是处在一种怎么样的心情中?这一切,都留给读者无限的想像(或者争执)。生命中曾拥有的,所有,都能如烟吗?
       “那纸显出瞬间的宁静,忽然舞动起来,变成黑色的,扎进了白磁盆。他放飞了一隻鸟,鸟飞进了另一个空间。他一张一张地抽纸,心里响起轻轻的舒缓的旋律。”捨了、断了,心灵得到了自由。
       在他婉拒新差事后,常汝北“找到了那份烫金的聘书,用指肚细细摩挲一遍。他划着一根火柴,这只鸟比刚才的鸟都重,都难放飞,但发出的光更眩目。最后,它还是飞走了,飞进了另一个空间。”
相当困难的抉择,但决定了,就将过去放飞。
       他焚诗之时,见儿子脸上有一种不曾见过的认真神情。后来见他久久不语,便抓着跛脚的小汽车,用小手触常汝北的腰眼,说:「我长大了,给你买小汽车,红颜色的。」事情的变化孩子看在眼里,也感受到了什麽。诗稿烧掉了,却烙印在儿子心上了——新的生命、新的体验、新的里程也开始了。纯洁的、醇厚的孺慕之情跃然纸上,让人读之泫然欲泣——艺术的诗虽死去了,生命诗还活着。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有时是以不同的面貌出现的。
       心灵与心血最终总能走到终点的,也算是走过完整的一生。
       父与子都改变了,这来自父子连心、同心的力量,让心中的天空都开阔了!
       沈乔生人物的描述无论是利用氛围及情绪侧写,表现出各人的心性与特质,灵活灵现。诗意的文字,非常阴柔婉转,却又从容、不自觉的,却是深刻的、刀刀见骨的痛。文字的感染力很强,如墨一路渲染开来,我总是被困在里面。
       他不只驾驭文字能力很强,也时时牵动着读者心境,让人掉入作品的氛围之中,堪称“魔力”!
       这篇小说从头到尾笼罩了一股悲凉,梦想与现实的拉锯与割舍,意识到一段生命与锺爱的逝去⋯⋯读完让人掩卷叹息。而深具悲悯之心的沈乔生在末尾为这闭塞如井的小小家园打开一扇天窗,让常汝北与儿子,以及心心念念这篇小说的人看到了晴空、看到了美丽的远远的月亮!

  作者简介

  杨秋生,高师大国文研究所毕业,曾任教于大学,曾任北加州作协会长,现任西北华文笔会顾问。出版过儿童书、小说《摺纸鹤的女孩》《致女作家的十封信》《生死恋》,散文《心中有爱》《相思也好》《永不磨灭的爱》,小说、散文、文学评论曾数度获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