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秋平 |《深海夜航》:夜航的方向

来源:姑苏晚报 | 张秋平 (2023-09-13 14:53) 5989795

  朱文颖讲了两个历史故事,或者说,她在新著长篇小说《深海夜航》中,借着主人公欧阳教授同两位学生研究论文选题,讲了两个悲伤的故事。

  这两个故事,相隔了一千三百年,相隔了四百公里,而说的,都关于隔绝、拒绝和断绝。人心如此,世道如此,命运如此。这就是朱文颖笔下的“深海”,在这深黑色的汪洋大海中,她笔下所有的人物,开始夜航。《深海夜航》,本质上是一个关于厌倦、停止、又重新启航的故事。

  厌 倦

  他们结婚快二十年了,如同绝大多数的中国夫妻,彼此已经厌倦到省略了争吵、怨怼、爆怒之类的情绪,而直接进入漫漫长夜般的沉默不语。

  《深海夜航》刚刚开篇的时候,作者朱文颖就用了很大篇幅,从好几个角度描述了欧阳教授及其夫人的婚姻状态,并非常突出地将这种婚姻状态作了人格化的落地,那就是他们的儿子,患有自闭症的小男孩。一段厌倦的婚姻,一个厌倦的孩子,两位厌倦的夫妻。

  佛学有“八苦”一说,所谓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这事实上是人心和人生遭遇的八种挣脱不出的生存绝境。小说史上,差不多一百多年前,卡夫卡等伟大的现代派作家横空出世,即是将这“八苦”(尤其是“求不得”和“五阴炽盛”)来作文本表达。至1950年代,萨特等存在主义哲学为指导的小说思想绵延拉美,无论魔幻现实主义还是黑色幽默,即以表现“爱别离”和“怨憎会”为主。百年来,现代派小说所触及的心灵根脉,不过如此。

  然而,朱文颖不是。她所注意的,在“厌倦”。厌倦不是力有不逮时的虚脱,不是声嘶力竭前的崩溃,不是有所期望后的失落......都不是。厌倦是一种静悄悄的生存智慧,一种看似悬浮实则认认真真的生活原则。

  作者在用整整一章描写厌倦的婚姻及周围一切后,在第二章,笔触伸到了蓝猫酒吧,欧阳太太在这里接受了一种平和谨慎的心理测试——箱庭疗法。

  小说中的每个重要人物都带着充分的厌倦,或者说,这就是一部关于厌倦的作品。然而,每个人物都在突破“厌倦”这种困局,直到大流行病的到来改变一切——这是后话。欧阳教授用音乐自我拯救,但他也明白,“有些音乐能强烈地引起他神秘莫测的心潮澎湃,让他交出内心坚决不肯交出的东西”。此时读者才了解,他们对世事和他人的厌倦,并不是某种心理困局,而是自觉的拒绝。

  朱文颖写出了人类的第九苦,厌倦。我们的厌倦,如同黑色的深海,将我们牢牢地钉进生活之中,而我们又不愿自拔。

  停 止

  公元312年,东亚处于永嘉之乱后短暂的平静中,而自本年开启的大分裂时期,将绵延四百年;公元312年,君士坦丁被推举为罗马皇帝,西欧正在基督教精神的感召下重新融合,谁都没有料到,漫长而令人窒息的中世纪即将到来。

  公元312年,一位在敦煌的粟特商人的妻子,米薇,给丈夫写了一封怨恨交加的家书。但不知道为什么,这封家书永远地遗落在了敦煌的一个烽燧里。

  这封信是欧阳教授一个学生的硕士论文研究对象。他写道:“在米薇的家书中,她对那两个逻辑突然断裂的时空感兴趣。第一个时空是:米薇的丈夫突然没有了音讯。第二个时空在第一个时空之上叠加并且延续:为了联系上这位消失的丝绸商人,自己的丈夫,米薇不断给他写信,信使不断为她送信......后来,终于有一天,这位不断送信的信使也突然消失了。”

  欧阳教授的博士研究生所研究的,则是晚明时期进入中国肃州的天主教传教士,葡萄牙人鄂本笃。博士生写道:“1605年,由于明朝官方的严格限制措施,鄂本笃和他的队伍再次被要求留在当地等候。漫长等待终于耗尽了他的资金。……到了1606年,鄂本笃的信件终于送到了北京。利玛窦……在第二年派出了入教的钟鸣礼到肃州,接鄂本笃去北京。然而在钟鸣礼抵达肃州的11天后,已经患病的鄂本笃情况恶化。最终死在了大明朝的西北边陲。”

  肃州今天属于酒泉。鄂本笃是大航海时代以来诸多想进入中国而未能如愿的传教士中的一位,他的主要的成就在他来到肃州以前就完成了:“向世界证明明朝就是过去中亚与东欧语境下的地位——显而易见,这是过去的沿海探索者们所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在《深海夜航》第十四章,朱文颖写道:

  但欧阳教授并不这么认为。无论如何,鄂本笃真正打动他的就是来到肃州以后的日子。他被困的日子。他无能为力的日子。他坐以待毙的日子。

  在这里,作者没有试图通过逻辑或史实来作文化或社会学的论证,她借着欧阳教授说出了“人类的真相”,那就是,你无论如何努力,或者是,你越是努力,越是会更快更早更真实地进入鄂本笃在肃州的境遇:无能为力,坐以待毙。

  格里高利何以成为一只大甲虫?卡夫卡不屑作答;人类的真相何以是鄂本笃的肃州困境?《深海夜航》借着米薇的家书和鄂本笃一生的快速闪回,将存在主义的哲学困境再次升华。他人是不是地狱,这并不重要;我们也绝非是一切生活的局外人。我们身处局中,努力奋斗,我们写信,我们传教,我们不远万里跨过边境。但终究,寄出的家书会湮没在沙漠尽头的烽燧,长长的路程会终止于帝国的诏命。

  如同宿命般的,大流行病终会来到。

  重新起航

  曾几何时,文学汲取过科学界、医学界和哲学界的研究成果,发展至今,思辨的功能被哲学取代,探索人类发展愿望的功能被生物学和演化论取代,描述人心波诡云谲的功能被心理学取代......从文学本体论来看,文学已经失去了原初功能,只剩下了讲故事的本能。

  或者说,文学回到了古典主义之前的时代。

  从文学方法论上讲,无论是浪漫主义、现实主义,自然主义、唯美主义、象征主义还是表现主义,都是在裁剪现实,裁剪当前的现实、历史的现实或者虚构的现实。但这些现实都必须和本体论相结合,表述才有深刻的意义。

  本体论消失之后,方法论就失去了立足点,只能回到炫技的状态,变成如何更利索地去表达,或流畅、或华美、或抖机灵。更贴切地说,如今的小说本体论仅仅是某个故事,方法论就是流畅地讲好这个故事。本体论和方法论,这两端于文学而言,都是失能状态。

  朱文颖的《深海夜航》,在本体论上横跨多个领域,从美学、宇宙物理、哲学以及平行空间、量子涟漪等方面进行思考,这些位面不能用一个学科去囊括,但却在这样一个小说文本中完全囊括。

  当前的宏演化理论只是指出一个生物学事实,但是没有确定演化的目的。演化有目的吗?微生物、动物和植物不会去思考,但人会去思考。这就是关于“厌倦、停止和重新启航”的思考,就是关于演化目的之思考。

  朱文颖的文本,总是充满着丰富的意象,意象中有着丰富的能指,在《深海夜航》中更是如此,人类的厌倦和停顿都那么理性冷静,无须进行心理学分析和哲学引导,或者说,文颖从心理学和哲学手里,夺回了本来属于文学的本体论思考。

  这原来就是文学发展的基础动力,也是《深海夜航》情节演进的基础动力。

  无论厌烦还是隔绝,终究,人类一直在向前行进,无论处于哪一方浩瀚的深海,我们终究会战战兢兢地重新启航。

  (作者简介:张秋平,江苏泰县人,现居苏州,文史学者,吴文化研究会成员。长期致力于中国文化史、思想史和吴文化及人物史的研究,并有著述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