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南:爱的希望诗学

来源|文艺报; (2022-09-19 09:31) 5975593

  关于叶弥的《不老》,我们该如何阅读,又该如何谈论?可以从阅读《风流图卷》开始,因为《风流图卷》《不老》原本是作为一部作品来进行构思,它们在主题、人物和情节等许多方面互有关联。我们也可以直接从《不老》启程进行阅读,因为在写作的过程中,它们已变得自主、独立。《不老》本身也有不同的阅读角度。比如“不老”是这部长篇小说最为重要的主线,小说的许多情节、意象与思考,都与之有关。我们也可以从另一个词——爱——作为路标而开始阅读之旅。阅读《不老》,我们不会忽视爱的存在——它是爱的颂歌与哀歌。

  爱的多重面影

  《不老》是爱的多重奏,展现了爱的不同形态、强度和热度,也展现了与爱相关的种种问题。

  《不老》的主要叙事时间设定在20世纪70年代末,有如下的故事主线:35岁的孔燕妮在等待男友张风毅出狱前的25天里,结识了从北京到江南小城吴郭来调研的俞华南。在陪着俞华南考察的日子里,吴郭城里的各色人等纷纷出场,吴郭甚至中国的种种变化也在这个过程中逐渐显现。孔燕妮的真挚、大胆与热诚,令俞华南折服和爱慕,俞华南的神秘、博学与沉静也让她心生涟漪。他们互相吸引却若即若离,发乎情而止乎礼。11月18日,张风毅即将出狱,俞华南要回北京去接受治疗,孔燕妮则要去往白鹭村开创新的事业。

  在《不老》中,爱发生于孔燕妮与张风毅之间,也发生于孔燕妮与俞华南之间。张风毅与俞华南的个性有不少差异。比如张风毅充满活力和热力,如夏日里被晒热的大河, 俞华南则矜持、温和,如春日里被月光照着的小溪。虽然两者的性格有差异,但又很难说孔燕妮对他们的爱是两种不同类型的爱。因为孔燕妮是不稳定的,是矛盾的。她有太多的困厄、不安与悲苦,也有她的力量与执着。种种因素使得她不停地寻找,每逢遇到新的爱情,总会奋不顾身地去投入与付出。她渴望得到力量,在爱中被拯救;她也想付出力量,以爱去拯救别人。比如遇到俞华南,她能察觉到俞华南内心有悲苦,于是渴望用爱去抚平他的悲苦,也证明自己有超常的爱的能力。去爱之于孔燕妮,是为渡人,也为成己。成己又不是渴求一种终极的圆满,相反,是为了始终在爱的过程当中。因为圆满往往意味着终结。对于孔燕妮来说,不停地爱,既是不得不为之的精神轮回,也是因为在过程中才能体现生命的活力。

  孔燕妮与张风毅、俞华南的爱,都涉及肉体之爱与灵魂之爱的问题。他们之间主要是爱情之爱。温德好与孔燕妮之间的种种则更像是一种友爱,或是近似柏拉图式的精神之恋。他们曾经相拥而眠,却几乎没有情欲的成分,更多是精神上的互相支持或成全。西蒙·梅说:“在友爱中,双方应以一种细致的方式尊重对方的完整性和独立性,并矢志于发觉、培养和享受对方身上的善。”温德好与孔燕妮之间便是如此。

  《不老》还写到许多不同形式的爱。比如孔朝山和张柔和当年的爱情,“两个人之间的爱就像春天里的一阵风,一刮就没影了。”他们的相遇虽然短暂,对张柔和来说却足以构成一个事件,足以影响她的一生。这种影响,却不是创造意义上的。爱情之于张柔和,是黯淡现实的补偿,又是过于迅速地破灭的幻象。在《不老》中,爱有不同的面影。

  对社会历史的重返与重思

  《不老》用了很大的篇幅去书写爱,又涉及现代以来的诸多重大问题,蕴含着对上世纪70年代中国社会历史的重返与重思。

  在《爱的历史》一书中,西蒙·梅曾谈到,自十七十八世纪起,西方世界在逐渐丧失对上帝的信仰后,曾出现了上帝的各种形式的替身。自由、理性、进步、民族、国家和种种形式的主义,都曾经或正在被奉上信仰的神坛,填补宗教信仰破灭后留下的空洞。而这些问题,在上世纪70年代的中国也曾经出现,只不过是在与西方非常不一样的语境中出现。《不老》蕴含着对个人与国家、物质与精神、革命与改良、激进主义等命题的具体展现和思考,是以情感史书写社会史。

  《不老》试图写出人和历史的复杂性,也有鲜明的价值立场。孔燕妮和俞华南有过一场关于解放思想和物质生活的对话。孔燕妮曾谈到,她并不否认物质的意义,但她反对把解放思想简单化。回顾历史,人们之所以吃了不少苦头,就在于把许多东西简单化。柳家骥的死、常宝的死,除了是个人意义上的死亡,也是一种生活方式的消亡,是一种价值观的消逝。《不老》和《风流图卷》中,杜克是一个颇为值得关注的人物。他是一位政治激进主义者,行事时常不计后果,有许多的问题。然而,即便是这样一个人,他的认知也有合理之处。比如他认为解放思想、解放生产力、发展个体经济后,社会上会出现见利忘义、欲望横流的局面。这个后果使得他激进而偏执地想要维护思想和生活的“纯洁”,他的行事方式当然是需要批判的。可是对于这个人物,叶弥也并不是全盘否定的,而是力求在他身上还原生活本身的复杂性,还有人的历史局限与认知谬误。

  《不老》还肯定了自由的重要性。在强调集体精神的革命年代,孔燕妮顽强地维护个人的自由——思想与肉身的自由。在张风毅入狱后和遇到俞华南之前,孔燕妮其实就有了别的恋情。她丝毫没有隐瞒这一点,张风毅、孔燕妮和俞华南对此都有共识,认为彼此是自由的。孔燕妮在追求个人自由的同时,又很看重个人对社会的责任。她宁愿自己挨饿也要寄钱给白鹭农业中学和安徽大旱的地区。对于历史与个人的创伤记忆,她并没有很好地摆脱或遗忘;她也无法很好地相信未来,而是对未来有一种恐惧。可是,她又有一种顽强的未来意志——渴求未来能朝着她所期待的方向去发展,渴求未来有她所看重的爱、美、自由、宽容,渴求未来社会是一个理想社会。

  对于孔燕妮,叶弥显然是整体上认可的,她是叶弥所偏爱的、倾注了大量心血与情思而塑造的人物。从读者的视角来看,这也是一个颇有光彩的人物。然而,即便是孔燕妮,深深意识到自由和宽容之必要的孔燕妮,也一度有过激进的时刻。那就是她意识到即将到来的经济开放可能会带来欲望的泛滥,个体可能成为自私的利己主义者时,她非常强调德性和美育的必要,想着力塑造民族的美好心灵。孔燕妮还认为,历史上的某一时期曾造成了人性的扭曲,现在,在改革开放的年代,人极其需要懂得欣赏美,能独立思考,有爱的能力。这种思想的、情感的准备,甚至是改革开放得以真正实现的前提。在面对杜克的激进时,孔燕妮的看法是理性的,她清楚地知道杜克的问题所在。然而,当孔燕妮基于上述原因而试图上街宣扬讲卫生、谦让、用词文明等公德教育时,她同样显得过于急切。和杜克不同的是,她很快认识到了自身所存在的问题,也勇于承认不足并改变。她很快就明白了,她现在要做的是顺其自然,是渐进地推动改变。

  希望诗学、颂歌与哀歌

  在《不老》中,叶弥并非只是想复原当时的社会历史状况,而是在书写中呈现对过往历史和当下生活的省思,也包括对未来的预见与期待。

  《不老》有一种关于历史的可能诗学,有一种关于生活的希望诗学,是一部蕴含着对话理想和对话精神的长篇小说。这种对话的属性,主要是通过多种不同的声音构成和呈现的,作为对话基础的自由和理想,则通过彼此对立矛盾的、调和的或互补的声音建造并维护起来。通过人物的对话,也通过他们的生活与行动,《不老》呈现了时代的基本情绪和思想风景。叶弥也本着历史理性和历史情怀,与历史进行交谈,倾听历史的回声与时代的先声。她以内心镜像表现时代镜像,以心灵史与社会史相融合的方式,写出了大变革时代的平静与暗涌。

  巴迪欧主张,艺术、科学、爱与政治,是人类走向真理的四种途径。沿着这任一路径去寻求,人类均可能上升至更高的命运刻度。在《不老》中,叶弥借助小说这一艺术形式,又对爱、政治与科学等命题展开书写和思考,展开对真理的寻求。《不老》是爱的颂歌,极大地肯定爱的意义与价值,认为人因有爱、能爱而能够抵御时间对身心的磨损,能够因此而不老。《不老》又是爱的哀歌。爱是好的,又总是充满困难与考验的。爱还时常会被恶的力量所损毁,《不老》中就涉及很多这样的情形。《不老》既写了爱的在场,也写了爱的离场与缺席;是爱的颂歌,又是爱的哀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