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文:哦,那如水的月色——追思梅汝恺先生

(2023-04-03 10:38) 5983195
  早春的南京气温竟然高攀到28度,在明媚的阳光中人们仿佛浑然进入了初夏。时间只过了一周,温度就陡然跳水一般下降了20度。在这阴风四起、阴雨绵绵的深夜,一位令人尊敬的文学耆宿,一位热情似火的长者,他的生命之火在省人医的病榻上渐渐熄灭。对于他走过的95个春秋来说,时间永远定格在2023年3月17日22点17分。

  身在江都的我,在“倒春寒”的日子里嗅到了某种不祥。特别是22日这天,雨就没有停歇的意思,好似天漏了一般。下午时分,我突然收到梅老的女儿大双发来的微信:“我敬爱的父亲走了!”我心头一惊,夺眶而出的眼泪和老天一起哭泣。大双说:“父亲走得很安详。他说他走后不要放哀乐,要放《友谊地久天长》。”你看看,梅老就是一个这样的人,他的生命之火熄灭了,还要用他的精神之光温暖别人。

  时间回到1984年11月29日,这是梅汝恺先生生命的高光时刻。波兰驻上海总领事柯瓦尔代表波兰政府文化艺术部在南京授予先生“波兰人民共和国文化艺术奖章”,以表彰他“使中国人民在深刻了解显克微支创作方面做出了贡献”。这是江苏文学界第一次获得外国政府奖,它不仅是梅汝恺的光荣,也是中国作家、翻译家的光荣。

  但是生命的惨痛之处是,梅汝恺是在时乖命蹇忍受着身体和心灵的双重折磨中开始翻译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波兰作家显克微支鸿篇巨制的。我们将镜头拉到1957年冬,血气方刚的梅汝恺方之、高晓声、陆文夫等文学青年组成“探求者”文学社团,真的是激扬文字、书生意气呀!不料当头一棒被打成右派,又一脚踹到扬州劳动改造,高强度的劳作,逼得他一次竟要拎8只水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面对的是踏三轮、拉板车、扫厕所的艰辛与沉重。从天堂跌入炼狱他悲痛欲绝,对于志存高远的青年作家来说,残酷的现实如同严寒霜冻禁锢着他的灵魂,他觉得自己真的是行尸走肉了!但是,在“身处江海,志怀邦国”的信念支撑下,他最终从沉沦的“小我”走了出来,极其恶劣的政治环境和“一箪食,一瓢饮”的茹苦含辛中开始了他自我救赎的“慢慢长征”,以一种超人的毅力开始了《火与剑》君归何处译著。他住的防震棚盛夏热得似蒸笼,寒冬西北风像恶狼从门缝窗隙里钻进来,雨天更是外面下大雨棚里下小雨,但是梅汝恺将这一切都置之度外,硬是将《火与剑》来回译了三遍,稿子摞起来都齐胸高了,孜孜不倦地追求译著“博观取约,含英咀华”的信达雅佳境。老后来在《从波兰的显克微支“拿来”》一文中回忆道:“六年之内,溽暑酷寒,夜夜劳作不辍,写下的累积字数不下480万言,可谓心已呕矣,血已沥矣。

  穿过历史的迷雾,我看到在一灯荧荧的斗室里奋笔疾书的梅汝恺,他的心头轰鸣着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绝不能让命运使我屈服”。而我从此刻的梅汝恺,想到了高尔基笔下的丹柯——他剖开自己的胸膛拿出自己的心高高举在头上燃烧的心发出光和热照亮了前进的道路……是的,在那十年浩劫的“牛棚”里,在那风雨如晦的慢慢长夜,梅汝恺的胸中涌动着“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的凄美与悲壮,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回到那春暖花开的日子,并不敢奢望这些译稿在他活着时能与世见面,只是期望“在未来的时日里,这些笔迹褪色的遗稿,或还可为祖国的新生报效于万一,”他坚信“人心不死,艺术不亡,”他是一个盗火者,他是文学的普罗米修斯……

  说起我与梅老的相识与交往,还真有几分戏剧性。1996年12月在南京参加省六次文代期间,我去拜访与我同名且神交已久的贺景文。进入房间,我看到一位长者正躺在床上看书,就悄声问贺先生:“他是谁?”贺先生轻声答:“一位老作家,梅汝恺。”老实说,我孤陋寡闻,并不熟悉这个名字,只是出于礼貌才上前问好。老当即坐了起来,我这才看清他宽阔的脑门上有着刀刻一般的皱纹,花白稀疏的头发自然的卷曲着,高而直的鼻梁透出刚毅,温和而明亮的眼眸里有一种饱经沧桑的深邃。他点上一支烟,打量着我说:“你是扬州的?”我点头:“对,江都的。”他便说:“这么说,你认识王鸿?”我说:“这次开会,就是搭王厅长的车来的,他现在是我们文联的名誉主席。”他来了精神:“王鸿是我的老朋友,我们同是省政协常委。”我越发地恭敬:“老前辈,还请多指教!”“有事,就打我的电话。”他将一张写有电话号码的纸片递给我,若有所思,“我在扬州生活了22年,扬州是我的第二故乡。”当我跟先生告别的时候,我并不知道他在扬州所受的那些苦难,我只感受到了他火一般的热忱和他那智者的目光。

  自从结识了老,我偶尔会打电话给他,向他倾诉我创作中的快乐和烦恼,他的话语往往直击人心。1999年我完成了中篇小说《雪儿》的创作,老放下身段,满腔热情地写信推荐给《清明》杂志社。他说,20年前他的中篇小说《真理与祖国》就发在《清明》的头条,很有些影响。后来,虽然我的这部作品由于它的“先锋性”,《清明》觉得不合适,却柳暗花明被《红岩》从自然来稿中选中刊载在“头条看台”。但是,老对我关心备至的这份情愫,我却始终铭记在心。

  转眼到了2004年11月,我又一次来到南京参加省七次文代会,这次我打的专程去作协代表下榻的宾馆看望老。久别重逢,老看到我这个“忘年交”分外高兴,我们无拘无束、谈天说地、纵论文学,房间里不时响起老爽朗的笑声。我邀请他来年春暖花开到江都搞个讲座,老爽快地答应了。第二年5月23日老如约而至,报告厅里上百名江都文化人翘首以盼,早被老的风采所折服。老的好友,省文化厅老厅长王鸿也特意从扬州赶来助阵,他列数了老在江苏文学界的“五个第一”,可以说如数家珍,情真意切。当主讲人老登台后,他精彩的文学讲座博得了大家阵阵掌声,他在逆境中奋进的故事和精神,更是打动了在座每一个人的心,令人唏嘘、令人动容,发人深思。接下来的两天,我陪同老夫妇和女儿游览了龙川广场、盆景园、芍药园等景观,但老心心念念想追寻的,是昨日那种在苦难中带着人间温情的历史记忆。根据老的提议,我们驱车宜陵看望他当年下放时的房东。老的到来,小村顿时热闹起来,老房东拉着老的手问长问短,话说当年,直至依依惜别。我们又赶到王鸿先生的老家品尝当地名菜嘶马拉豆腐,在那古老的条石街上回味着舌尖上的滋味,对老来说更多地是体味老友间那种惺惺相惜的真诚。

  老在江都期间,我将自己的两本小说集和发在《钟山》上的长篇《烟花三月》赠送给他,请他指正。让我喜出望外的是,老回南京不久,即写出了《“怜是故园春”——李景文小说创作浅议》一文,并刊载于《江苏作家》及中国论文网淘豆网等老肯定我小说中的“扬州气韵”,我深知这是对我这个“小老乡”的“偏爱”,他更期望我像显克微支那样“执火与剑”,激扬起创作和生命的风帆。在这方面,老的确是我们的榜样,他在耄耋之年又一次来到江都,且充盈着“老夫且发少年狂”的豪情。当我陪同他到大桥参观了几家骨干企业后,他仿佛又回到了任《苏南日报》记者的青春岁月。在三江营的长江边,老凝视宽阔的江面,滚滚东去的流水,在极目远眺时他想到的不只是自己跌宕起伏的人生,而是被眼前这气势恢宏的沿江开发景象所感动。他文思泉涌、欲罢不能,以一个老记者的敏锐目光,回去就写了一篇几千字的深度报道,并发在省里一家杂志上,为江都的改革开放纵情地鼓与呼。

  2018年9月下旬,我结束了在中国作协北戴河创作之家的活动,特意在南京逗留,并在电话里与梅老约定去看望他。28日上午,我带着苹果、糕点来到了他位于月光广场二楼的寓所。梅老和夫人很是热情,我一到他们就跟我招呼:“今天无论如何要在这吃饭,我们饭店都定好了。”梅老较以前有些消瘦,但精神矍铄,思路清晰,我由衷地向他祝福。他感叹道:“老了,腿脚不如从前了。”自然,梅老和我聊得最多的,还是我的创作。当我奉上长篇小说《野宴》,虽然出版得有些日子了,但是看到我在不断进取,梅老露出了嘉许的微笑。中午时分,我和梅老的女儿大双、小双一起将他扶上轮椅。午餐是在一家淮扬风味的饭店里吃的,梅老的胃口不错,他最爱的是“扬州狮子头”,我还陪他喝了一点酒。午后,我推着梅老的轮椅行进在南京的大街上,阳光灿烂、树影婆娑。我感到无比自豪的是,此刻我的心与一位高贵的灵魂贴得是如此的近……

  在梅老仙逝后这些让人恍惚的日子里,每当月亮升起的时候,我就看到梅老身披银色的月光向我们走来,他似乎还在月光广场的居所为读者写着什么。月光广场,多美妙的名字,简直就是为您命名的!我第一次登门拜访梅老的情景恍如昨日,您在那沉甸甸的五卷本《梅汝恺文集》上洒脱地签上大名,目光里有一种殷切。您从阜宁出发,早年在上海求学,又在无锡参加革命,后定居南京,但是您始终忘不了那“二分明月”的扬州,那让您在浴火中重生的扬州。《哀感扬州罗曼史》代表了您长篇小说创作的艺术高峰,它展现了一幅扬州历史、人物、风情的画卷,它也是一座用文学构建的让读者抵达您心灵的桥梁。梅老啊,生前您以至真至善至美的如椽之笔爱着这个世界,文字纯真、明亮而热烈;而今,您和您的作品融化在如水的月色中,又是如此的宁静、皎洁、迷人……


左起:梅汝恺、李景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