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海若:倒着往泥土里长的树

(2022-03-14 10:09) 5967417

  今年春节前,我们单位江苏省作家协会召开了离退休人员新春团拜会。会上,新当选的中国作协副主席,江苏省作协主席毕飞宇作了轻松的发言。其间,他的话不时被不顾尊卑长幼的善意插话打断,因为他的话太像邻家兄弟了,太家常了。

  我觉得毕飞宇此次说得最有趣的一段话是:作家协会像一片林,每个人都是一棵树。树怎么长都是在成长,朝上长,侧枝旁衩着长,倒挂下来往地里长,都是在成长,都美。

  他说这段话之前,感念于我们江苏作协2009年之前的那个办公地点————南京颐和路2号给他带来的创作上的好运。他最近还重游过那里,并去看了看曾经在《雨花》做小说编辑时,三楼西南角的《雨花》编辑部原址。我们江苏作协在此地点办公的13年间,也是毕飞宇最重要的作品产出的13年:中篇小说《玉米》、《玉秀》、《玉秧》,长篇小说《平原》、《推拿》等,都诞生在这个时段。

  他怀恋这个地方,故地重游,感慨万千。他的感慨引发了我的感慨,我也做了一个怀恋旧办公地址的发言,只不过,他是一棵顺势朝上长的树,如今已经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而我呢,是一棵倒着往地里长的树。哈哈~

  这话要追溯到1983年,我原先供职的南京汽车制造厂职工子弟学校解散了,如果回到南汽做文职,厂里已经表态,所有老师全部接受。我曾经在南汽党委宣传部工作过,从心底里,我不愿意再回厂部机关了。当年,正是因为不想混机关,才要求去当老师的。虽然当时中小学教师的社会地位并不高,但这毕竟是个正经专业,是专业就有做出专业成就的可能。可惜的是学校解散了,我只好在社会上寻找新的出路。听说当时江苏电视台需要编辑,就去联系试用。电视台需要我交出一个投名状,也可以说是一份答卷吧,要我在一周内完成一个专题片的脚本。素材是,南京半导体器件总厂当时研发出的一个具有国内先进水平的霍尔集成电路。我给自己规划的时间是,三天采访,三天写出脚本,周日照常休息。

  南京半导体器件总厂位于南京青龙山脚下,采访的第一天,看地形,找发明工程师和应用工程师谈话,做记录,向厂宣传科和厂办了解情况。第二天,我没有去厂里,打算用上大半天的时间了解一下厂区所在的南京青龙山的地形地貌。因为,这不是纸面文章,拍电视是要有镜头感的。

  我来到了南京颐和路2号。当时,这个地方是南京图书馆古籍部,这也确实是个藏书楼造型的建筑。据考证,这里曾经是大汉奸陈群的私人藏书楼。陈群这人政治立场固然反动,但他在战争时期保存古籍图书是有贡献的。我找到借阅室,这是个二楼的,一间正对着大门的房间。管理员是位年轻漂亮的女子,一看就是歌舞团转业的那种。她听说我要借地方志,很快就从书库里找来一函线装本的元代《大元一统志》中的《金陵新志》。我大致翻了一下,在山川形胜一章中没有找到青龙山。于是就问管理员,有没有年代更近一些的?

  她说:多呢!谁知道你要找什么?她显然是有些不耐烦了。

  这时候,走过来一位老先生,50多岁,戴着一副眼镜,很和善的样子,甚至令我感到有几分面熟。他好像已经注意我一会儿了,甚至看到了我刚才翻《大元一统志》的时候,在找山川形胜。他对女管理员说,给她把《同治上江两县志》找出来吧。

  我很快就在《同治上江两县志》中找到了有关青龙山的记述。其中特别提到一句:李白之诗句青龙见朝暾即此青龙山。太有画面感了!我把此处抄录了下来。在我合上函卷的时候,看到刚才那位老先生就坐在我的对面,也在查找着资料,便对他说,谢谢您,不是遇上您,我今天可能要抓瞎了!

  他微笑着说,不必谢,我认识你,你叫汤海若吧,我是钱汝霖,你在四中上学的时候,我还是四中的老师。你那时候活跃在舞台上。

  难怪见您面熟呢!我说。

  他又说,他现在已经离开四中了,在鼓楼区委工作,南京图书馆古籍部是他时常光顾的地方,他和馆里上上下下都很熟了。他又和我提到散文家苏叶,苏叶也曾经是四中的女生,后来考上戏校,当过专业话剧演员,文革后成为江苏新时代散文一大家。这位钱老师好像教过苏叶,但肯定没教过我。此后很多年,我都以为他曾是语文或是历史老师,后来才知道,他教政治,是文革前四中的教导处主任。改革开放后,他被调入南京鼓楼区担任区委宣传部长,后又担任过区政协主席。一位政治教师和政工干部能如此酷爱古籍,酷爱读书,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接下来是南京半导体器件总厂采访的第三天。我从图书馆古籍部出来的当天下午就赶回了青龙山,住进了厂女职工单身宿舍里,决定临晨四点钟就起床,去厂对面的小山丘上看青龙山的日出。李白写青龙山日出的诗句出自他的五言律诗《登金陵冶城西北谢公墩》,全句是:白鹭映春洲,青龙见朝暾。暾,指的是日出。

  根据李白的诗题,他应该是在登临现在南京朝天宫西北方向的五台山或清凉山上写下的这首诗。因为,这里基本被史学家们公认,是东晋时期谢安与王羲之时常登临,纵论天下之处。我长期住在五台山脚下,那山顶上别说是看十几公里外的青龙山日出,五里开外,就是雾蒙蒙的一片了。现在更是被重重叠叠的高楼大厦遮档得视线不出百米。我当时打电话给半导体器件总厂宣传科的老周,问他见过青龙山日出没有。他说,见过,美极了,早晨的太阳就是从青龙山和黄龙山的豁口中吐出来的。我问他是在哪儿见到的,他说,就是在厂区对面的小山包上。于是,我决定亲自看一看。

  临晨四时半,天还黑着,我和同宿舍的一位刚从东南大学半导体专业毕业的女大学生就起了床,我们简单梳洗后,就迎着满天的星月往厂区对面的小山丘走去。爬到半山腰时,天边已经有了亮色,远处的青龙黄龙两座山在晨曦中呈条状起伏,仿佛两条龙正在苏醒之中。女大学生说,我来厂里半年了,真没想到早晨这里会有如此好风景,往后,每天早晨登山一次!

  太阳出来了,二龙吐珠般从青黄二龙豁口中渐渐吐出!开始是红彤彤的一轮,天边映红了,其壮美令人目不暇接。我当时就想,著名的金陵四十八景为什么没收进去这一景!太阳升高到刺眼的时候,我和女大学生拉着手蹦了起来,太美啦!太美啦!当天,我把脚本从结尾写起:

  一千多年前,唐代大诗人李白眺望青龙山日出,留下了白鹭映春洲,青龙见朝暾的动人诗句。今天,青龙山脚下的南京半导体总厂诞生出的霍尔集成电路及其研发中的芯片产品,如同青龙山的日出,方兴未艾,前途无量!

  我的脚本如期完成,摄制组一周后来到厂里拍片,我和摄制组一起,又一次在临晨爬上厂对面的小山丘,拍下了青龙山日出瑰丽有又阔的美景。这组镜头最终组接进片尾。成功了,成功得如此璀灿!尽管后来不知是因为体制问题,还是转型不当的问题,拥有江南最好设备条件的这家半导体工厂最终破产了,原先设想的高精度芯片也成了遗憾中的行业之痛。但每当想到这段经历,我都感觉,过程还是美好的。

  这是一段往事。对于一年后,我没能进得了电视台,却阴差阳错地进了江苏省作家协会来说是往事。对于今天,我们面对面地听毕飞宇回想江苏作协曾经的办公地址,南京颐和路2号来说,更是往事了。但对于我来说,这段往事里的蹊跷就大了。

  我在30岁那年离开电视台,同时又告别了曾经工作过13年的南京汽车制造厂,来到当时位于明故宫东宫的江苏省作家协会工作,职务是图书资料员。在常人看来,你一个正式在编的中小学语文教师(我曾在南汽子弟学校教语文,小学中学都教过),去当一个资料员,这不是降格了吗?再说,你写过广播剧本、电视专题片脚本,当时也发表过散文,去作协也应该是去当个编辑什么的,去管理图书不掉份儿吗?我却不这么看,我刚跨进这个殿堂的大门就觉得,这个资料室,我可以做到退休的那一天。

  江苏作协后来搬过三次家,对我来说,最难忘的,当属搬到颐和路2号的这一次。时段是1996年到2009年,我42岁到55岁,应该是人生创造力最成熟的13年。

  我是在搬家的那天才发现,我在颐和路2号新的办公地点竟然就是1983年我查找南京地方志的那间屋子,资料室的书库也是当年南京图书馆古籍部的书库。哇!我是不是往回穿越了呢?当然不是。当年,我在这里借书,13年以后,我在这里借书给别人。看来,我此生和图书馆是脱不开缘分了!

  颐和路2号这13年,我的收获还是很大的。我八十年代中后期开始了散文创作,我当然不甘心只能写写身边事。我喜欢写真实的故事,也喜欢虚构的小说,而我的这两类主要作品,正是在颐和路2号这13年中写出来的。进入颐和路2号之前,我发表过十几篇散文,只发表过两篇报告文学。而在颐和路13年间,我发表了近30篇报告文学。另有中短篇小说5篇,散文和文学评论二十多篇。其中,中篇小说《上世纪的恋情》、报告文学《大漠沙魂》都发表在省级双月文学刊物的头条。当然,颐和路2号这13年,我是有机会调整到期刊编辑部或是作协其它部去工作的,但这两间我1983年就曾光顾过的图书室和书库对我来说,仿佛有一种拉着我,不让我离开的磁力,我也确实舍不得离开这个地方!

  2009年,江苏作协又一次搬家,搬到了省里专门为文联、作协和省史志办盖的大楼,那大楼的外形跟个猫头鹰似的,我一点儿也不喜欢,我还是喜欢颐和路2号。那毕竟从盖楼开始,就是藏书楼的设计。藏书楼最初的主人陈群虽然是个大汉奸,但确实是个爱书的人。抗战时期,他为了保住许多从别处转移来的孤本善本,建了这座藏书楼,藏书楼后面有一个极小的空间,院子只有十多平米,却也建了一个秀珍的花园,这个设置犹如逗号的小尾巴。据说,这是陈群来读书时的休息处。我有一次好奇,从那个已经被多户人家占用的门洞里钻了进去,从一楼到三楼,每层楼只有两间正房,而且都不大。陈群另有别墅,在上海南昌路63号,现在也保护起来了。要说起来,他也是个博学的文化人,不过大节不保,行好抵不上作恶,最终为逃离审判,走上自绝之路,也还算是保住了颜面。

  作协搬到那个猫头鹰大楼去以后,我已经接近退休年龄,领导曾征求我的意见,是否愿意接手一个处级部门,我没有接受,年轻力壮时都在资料室卑微低调地呆下来了,在职的最后五年,我更无心挪动。

  现如今,我退休已经8年了。回想当时和我一起进作协的,资料室或文印室的同事们,都离开了原先的岗位,无论是否有作品,至少也在联络部等听起来更加高大上的部门任职。我呢,直到退休,也还是个资料员,至于那个副调研员的另一重身份,只是我40多年工龄带来的待遇而已。

  有人问我是否后悔,我实实在在地回答,真没什么好后悔的。相反,我应该感恩!尽管这个职位被很多人看不起。

  不要说几万册的藏书带来的的文学熏陶是无价的财富,有两件事更值得我对资料员这个职务终生感恩:

  其一是,1990年,资料室进了一套几十卷本的《民国丛书》。我的习惯是,每本书分类编目前,都要大致翻看一下,好心中有数。1992年,我在充分了解了我的外祖父冯澄如的生平事迹后,决定为他写个小传,我认为,他够资格树碑立传。如果这个小传仅凭我的文字,没有其他史料的佐证,那不成了外孙女抬自己的外祖父,自家人捧自家人了么?我找出资料室馆藏的《民国丛书》中的《中国科学史》,从中找到了上世纪20年代末,中国科学社对我外祖父所做的生物科学绘图的评价。我如获至宝,当即写进外祖父的小传中。小传发表两年后,中国植物史学家胡宗刚先生在其撰写的《静生生物调查所史》中,摘录了我写的外祖父冯澄如的小传,重点摘录了中国科学社的那段对冯澄如的评价。进入2010年以后,生物学界对冯澄如的研究多了起来,我找出的这段史料又被数位研究者反复引用。直至2017年,世界植物学大会首次在中国(深圳)召开,这是第十九届了。我作为能向大会提供外祖父的画作和相关史料的冯澄如的后人,被大会植物画展会视为嘉宾邀请。十九届世界植物学大会前后,我应邀配合凤凰出版集团科技出版社、北京加因科技公司并中国文物出版社,出版了和冯澄如画作相关的三大本画册,她们是《芳华修远》、《嘉卉》、《博物与艺术——冯澄如画稿研究》。这让我充分体验到了,人不应该为地位、名头所累,做自己想做的事,做自己能做好的事,才能走向心灵的自由。

  第二件事发生在2013年,我退休的前一年。我年轻时就参加的省电台业余广播剧团有一位演员朋友叫陈义柏,他的职务是南京市教育局电教馆馆长,早我一年退休。他退休前给市教育局打了一份报告,申请在南京市中小学开展一项每年一度的校园广播剧展播评奖活动。这个申请很快就在市教育局以红头文件的形式获批。于是,我们剧团的原有骨干成员组成了一个专家指导组,负责每年一度对参赛学校师生的培训。我分摊的任务是讲授校园广播剧编剧。这对于我来说虽然不陌生,但写讲义开课,单凭经验是不行的。我很爽快就接受下来是因为,我很清楚资料室有一本传媒大学教授写的广播剧编剧教材,这无疑能给我提供最好的蓝本,再说我当过几年年中小学教师,熟悉校园生活。有书本理论,有生活积累,有以往写过广播剧本,演过广播剧的经验,结果自然是成功的!我们成功地举办了七年这样的活动。2019年,我根据自己的讲稿重新编写了校园广播剧编剧方面的教材四万字,并选编了一些老师和学生们创作的,有代表性的剧本做范例。这些文字和同行们的关于导演、演播、后期制作的文字一起,形成了一套教材正式出版,这在全国尚属首创。如果不是疫情的发生,这个活动还会一直开展下去,并向省内甚至全国的中小学推广。

  广东有一种榕树,无论树长多高,树冠长多大,都会挂下试图重新钻进土里去的缕缕气根,有的气根钻进土里多年后长出的大树伸出臂膀,和原生树的枝杈缠绕在一起,形成一道天然的连理拱门。这种自然现象在广东很常见,广州中山纪念堂花园里就有。

  我就是一棵倒着往泥土里长的树。

  一个开放的多元化社会能给人提供多维度生存空间。榕树的气根进入土壤后,土中的养分、生存空间,不会比地面上少,一旦时机成熟,一根进入土壤的小小气根也能长成参天大树。只是这小小的气根要明白获得新生的道理:不攀附,不虚荣,做好一个有理想、肯实干,追求自由的自我和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