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耕玉创作谈:经验是超然的一个整体

2017年03月10日 11时18分 

  这部小说缘起于我的经历和感受,而写作过程并非顺利,这不仅由于我缺乏井喷式的才华,更在对文革记忆的把握与控制。这一反复的过程,既是对经历感受的重新认识和深入掘进,又是对记忆碎片的取舍与整合,因而对成稿文字也不得不重写。 

  对这一段青春记忆,应该说是刻骨铭心的,而一旦进入创作就变得茫然。 

  

  这涉及到经验是客观的,还是主观的? 

  如果从经验的客观性方面,记载这段非正常的激情年代的生活,高昂情绪,愤怒,暴力语言、打斗或肢体磨擦等,很难达成小说叙事的节制和张力。艺术的魅力,在于“不到顶点”,“到了顶点就到了止境,眼睛就不能朝更远的地方看,想象就被捆住了翅膀,因为想象跳不出感觉印象,就只能在这个印象下面设想一些软弱形象”(莱辛《拉奥孔》)。所谓“软弱形象”,就是不能给予读者联想和想象的一览无余的低品质形象,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后期,有过这样的小说。即使表现平常生活,如果拘泥于真实的经历和感受,也会束缚自己的艺术创造力。 

  如果从经验的主观性方面,进行人物设计和想象,去演绎这段历史,那么要表达的思想再深刻,也往往会由于人物故事失去现实生活的根基,而不能赋予作品艺术的真实性与时代感。 

  经验,既不是纯粹客观的,也不是纯粹主观的,它是人与环境相遇出现的,作家的经验是在社会历史生活与现实存在中获得的对人生和生命的独特体验。小说的意义,在拥有所体验到的对象时呈现自身。这种“经验”是第一性的,而一切关于自我、对象的意识、思考,都是在“经验”的土壤上生长起来的。 

  这种“经验”超越主观与客观的二元对立。它是感性的,领悟的,具有扩张和发掘的无限可能性。 

  这种“经验”是动态的,现时的。真正鲜活的经验,具有前瞻性,乃至具有超前和先知先觉的特征。 

  这种“经验”是灵感的资源。有了创作冲动,不一定能够写出好作品,只有因为拥有了这种“经验”而引发创作冲动和灵感,才可能是成功的起点。 

  这种“经验”,伴随作家的敏锐感知而闪现深刻的意蕴,伴随作家的直觉想象力而获得包孕和再生的可能性。 

  这种“经验”是浑然的整体,大浑为一。它隐藏有内在的潜能,提供了“注彼而写此”的可能。 

  这种“经验”是一次的,一个经验是一次重要发现,是开启一个艺术世界的钥匙。 

  

  从创作的反复和教训中获得对“经验”的这一理解,不能说已付诸文本,只是相对来说,有了一种创造的自觉,不至于让对经验的狭隘理解而束缚住才思和想象力。 

  我的“这一个经验”有别于记忆经验。 

  其实记忆经验也在岁月里改变着,拓展着,生长着。在七十年代,我的记忆经验也未超越伤痕文学。到了八九十年代,才不满意伤痕文学,意识到伤痕文学由于拘泥于真实事件,进行非白即黑的描写,致使人物形象扁平化。这种停留在一般客观记忆经验基础上的创作,局限性是明显的。几十年来,我没少反思和探寻,自己在文革中身为中学的一名红卫兵造反派的真实的心路历程,却始终理不清自身错误在哪里?总是认为不是个人的问题,而是时代出了错。不是“苹果坏了”,而是“桶坏了”。有时还以自己比较温和,没有做过激的事而自慰。其实只要是这场运动的参与者,都有推脱不了的责任,都是一个错误。参与运动的人,都认为是响应号召,出于公心。人们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是在打造一只“坏桶”,都认为是为了砸烂旧世界而投身到“时代的洪流之中”,是在打造一只崭新闪亮的“新桶”。正是有了这种“合理化”的托词,人的恶在所谓“公心”、“责任”下得以表现和膨胀。 

  那个年代,人们尽管高举大公无私的思想旗帜,普遍收敛自己,但欲望是驱逐不出大脑和人体的,只是按下葫芦浮起瓢,大多数人只是把己欲隐藏得更深而已。人的欲望不可离开理性的控制,而一旦走向极端,势必破坏了人的内心的生态平衡,导致表里不一,人性异化。叔本华、尼采等现代哲人对人的欲望与意志的分析,是深刻的。从对人的欲望的认识与把握上,反思青春记忆,使原先僵化的经验得以激活与提升,由此产生了创作冲动。学生暗恋上漂亮的女教师,是我亲历过的;而当这位女教师已经热恋结婚,这位学生依然不放弃地追求着,在那个年代是不可思议的,但它符合人的爱欲的真实。在马尔克斯《霍乱时期的爱情》中,弗洛伦蒂诺年轻时,对费尔明娜一见钟情,苦苦等候了50多年,直到费尔明娜丧夫寡居后,一对髦耋老人乘坐在爱情的航船上,黄色的瘟疫信号旗把他们同外界隔开。唯有后者,才有作家的创造力。 

  青春记忆是那么单纯真切,则在雾霾笼罩之中,呈现悲哀的质感。 

  记忆的蜂巢,不停营造了容纳思想幼虫的房屋。 

  而真正获得写这部小说的“经验”,应该说是在创作过程中,即两年之后重写之时。这个时候,记忆经验仿佛才被点亮,酿成“一个经验”,得到自我满足。让人重返青春的力量与不可抵御的衰老对称。当过去的激情年代在“现时”映现出来时,是一种重返青春的痛苦的震惊,时代之痛不会随青春的逝去而消失,它却像老寒腿一样,经常发作疼痛,不知不觉地转化成了现时的痛。 

  简单通俗地说,这种疼痛,就是引起我写作的“一个经验”。 

  记忆经验本身带有情感性质,一旦进入创造主体,就得以洞彻、凝聚和升华,具有审美的性质。所谓“一个经验”,即有着自身不间断辐射并弥漫于创造过程的不可重复的审美性质。它虽然是精神的、主观的,但与现实世界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并因现实世界的复杂神奇,而不依赖于作家的主观而存在。因而,它是超越主观与客观的整体,是形上的,不会发生形下那种一览无余而露底的现象。它一经被点亮之后,始终在脑海里模糊地闪灼着。 

  

  “一个经验”在对人与坏境、生命与意识形态的全方位遮覆中而显现一个整体。它在驱动长篇小说创作中,不仅流动于事件与事件、人物与人物、场景与场景、细节与细节、声音与声音诸方面,并且链接一个世俗社会、一个世界的林林总总,只是有主有宾、有轻有重、有隐有现、有正有反。“一个经验”是一个母体,作家可以通过小说丰满自足的内在张力结构,包孕和呈现复杂多义的形象世界。 

  “一个经验”,可以在处理好动与静的关系中,呈现对时空的穿越性。人生犹如一场戏,表现文革,只是一次异常之动,一个舞台背景的转换,让各种人物粉墨登场,平时没有表现出来的,或不能暴露的东西,在这个时候都表露出来了。可以说,中国人几千年的病根,在这个时候暴露无遗。而被扼杀和遮蔽的人的生命价值、生存权利,以及欲望与爱、真诚与正义,等等,也成了隐藏在故事背后的意蕴,故事完成归于静,而于静中寓有值得反思的永久话题。动中显静,也使作品上升到哲学境界有了可能。 

  “一个经验”的故事随着一代人青春的逝去而衰老。美国作家普鲁斯特称,“把这个生命过程表现为一个瞬间,那些本来会消退、停滞的事物,在这种浓缩状态中化为一道耀眼的闪光,这个瞬间使人重又变得年轻”。小说写作能够达到这样的境界,实属不易,而孜孜不倦地追求,也是一件快乐的事。 

  

  2017.1.9 于秣陵居   原刊《长篇小说选刊》2017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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