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飞宇作品: 玉秧

2016年06月15日 10时33分 

  毕飞宇作品 

  毕飞宇,1964年生,江苏兴化人,当代著名作家,“里下河文学流派”代表人物,现为江苏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上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小说创作,以短篇小说《哺乳期的女人》和中篇小说《玉米》两度获得鲁迅文学奖,多次获得《人民文学》小说创作奖、《小说选刊》奖、《小说月报》百花奖、冯牧文学奖、中国小说学会奖、庄重文文学奖等。著有《毕飞宇文集》(四卷),其《上海往事》《青衣》等被改编拍摄成电影和电视连续剧,被誉为“写女性心理最好的男作家”。作品曾被译成法文等多种文字在国外出版。2005 年推出了以里下河为背景的长篇小说《平原》。长篇小说《推拿》获第八届茅盾文学奖。 

  

  

  玉 秧 

  

  

  没有人愿意跑3000米。3000米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你必须像一头驴,不吃不喝,在四百米跑道上熄灯瞎火地磨上七圈半。玉秧在体育上头没有任何能力,和同学们比较起来,她做不到更高、更快和更强。玉秧的身体矮墩墩的,很结实,死力气也许还有一把,不过明眼人一眼就看出来了,玉秧是一个缺少锻炼的乡下姑娘,胳膊腿之间缺少必要的协调性和灵活性。和大部分乡下女同学一样,玉秧没有任何特长。学习还行,别的都不怎么样。长得就更不怎么样了。这样的女同学还能指望班主任对她有什么印象呢。但是,年轻的班主任是一个体育迷,十分计较竞技场上的一得一失。他在3000米的报名表上填上王玉秧,其实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指望,有枣无枣打一棒罢了。万一挣到一个第六名,兴许还能在总分榜上添一分呢。王玉秧再没有能力,为了八二(3)班的集体荣誉,她苦还是应该吃的,汗还是应该流的。同时被报上去的还有庞凤华。庞凤华冷笑笑,私下对玉秧说:“看出来了吧,老师器重啊,总是把最光荣的任务交给我们,——你可不要让人家失望。”庞凤华也是从乡下考上来的,是一座小镇,各方面的情况和王玉秧差不多。但是庞凤华显然比王玉秧有见识,老师一批评她,庞凤华的眼泪来得比小便还要利索,哗啦哗啦的,弄得你反过来要可怜她。玉秧看得出,庞凤华骨子里头比她有胆量,她眼睛一挤一挤的,眼泪一把一把的,嘴里头却不乱,该说什么一字一句总是能说到点子上。这一点王玉秧就比不上了,说到底庞凤华还是比玉秧自信,主要是好看一些,漂亮是说不上的。可是庞凤华有她的一套,玉秧看出来了,庞凤华骨头缝里天生就有那么一股子的骚。 

  王玉秧走上跑道的时候非常怯场。一起跑就出了一个洋相。愣枪了。发令员喊过“各就位”,发令枪居然响了。同学们都冲了出去,伸长了脖子,争先恐后,推推搡搡的。王玉秧傻头傻脑地站在原地,还在等。800米以上的发令只有“各就位”,从来就不喊“预备”。玉秧哪里能知道。大伙儿冲出去了,发令员提着枪,走到玉秧的身边,和颜悦色和她商量:“想好了没有?再想想?”发令员突然大声说:“还望呆!跑——啊!”王玉秧的第一步其实是吓出去的,几乎跳了起来。看台上哄起了一阵笑。王玉秧人是跑出去了,却羞得不像样子。而庞凤华已经冲出去五六米了。庞凤华的举动出乎王玉秧的意料,中午吃饭的时候庞凤华拉着王玉秧一起找过班主任,庞凤华的脸色相当苦,对班主任说,她身上“不方便”,“不能跑”了。年轻的班主任很不高兴。但女同学“身上”的事,他也不好掺和什么。庞凤华望着老师的脸,随即又表了一个态,说:“要不我坚持坚持看,拿不到好成绩老师可不要怪我。”话说得又合情又合理。班主任点了点头,拍了拍庞凤华的肩膀,很赞赏。枪一响,庞凤华匹马当先,哪里有半点“不方便”的模样。王玉秧非常清楚地记得,庞凤华上一个星期刚刚逃了一节体育课,理由就是“身上不方便”。这个小婊子一个星期里头都“不方便”了两回了,都成自来水的龙头了。也真是好本事,太不要脸了。要是细细地推算起来,王玉秧的身体倒是在这两天就要倒霉了,吃中饭的时候王玉秧的下腹部已经有那么一点感觉,无端端地胀。不过王玉秧绝不会说出去。这样的事,玉秧开不了那个口。然而,跑到第二圈的时候,王玉秧发现,庞凤华的不要脸还是值得,太难受了,呼吸上不来,又下不去,全憋在胸口,想死的心都有。还是人家庞凤华划算,十分风光地领跑了一圈半,已经软绵绵地趴在班主任的怀里了。玉秧可是把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庞凤华在老师的怀里一点力气都没有,胳膊挂在班主任的脖子上,飘飘的,就跟献给老师的哈达似的。庞凤华的眼睛还闭上了,娇气得很,就差一只枕头了,都像是老师的亲骨肉了。这一刻玉秧还在跑道上死撑,人家庞凤华一定喝过糖开水,和班里的同学说说笑笑的了。玉秧不是不想在中途退下来,可是,班主任正远远地站在水泥看台上,严厉地对着她吆喝。他的身子站得和标枪一样直,两条胳膊抱在胸前,面色严峻,正忧心忡忡地盯着自己。难受归难受,王玉秧还是怕了。为了八二(3)班的集体荣誉,玉秧必须撑着。坚持一步是一步。 

  王玉秧不知道自己得了第几名。事实上,她得了第几名对谁都不重要了。玉秧被套了两圈多,人家前六名早就过线了。也许连前十二名都过线了。撞过线的女同学该庆贺的庆贺,该撒娇的撒娇,田径场上已经有一点冷清。玉秧还在跑,默无声息,却又勤勤恳恳,像一只小乌龟伸长了脖子卖着她的死力气。有一度王玉秧都有点不好意思了,想停下来,高音喇叭却响了。高音喇叭在鼓励王玉秧,音调昂扬而又抒情。高音喇叭对王玉秧的“精神”给予了高度的赞扬。王玉秧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再是王玉秧了,身体没了,胳膊腿没了,只是“精神”,抽象得很,完全是一种身不由己的惯性,还蛮利索的。虽说跑得慢,反而觉得有使不完的力气,反而来劲了。看起来“精神”的力量实在是无穷无尽,你想停都停不下来。王玉秧想,如果这会儿有人给她送来两碗米饭,再加上一杯水,她一定能跑到天黑,天亮之前完全可以“象征性”地跑到延安。 

  王玉秧撞线的时候全场的注意力完全转移到了跳部。不少同学走下看台,直接来到了田径场内。那个八一级的高个子的男生正在冲击师范学校的跳高纪录。他是田径场上的明星,师范学校的明星。八一级的高个子男生知道所有的同学都盯着自己,意气格外地风发。他不停地捋头发,深呼吸,用芦柴棒一样的瘦胳膊做漂亮的假动作,折腾了四五遍,他开始起跑,冲刺。在他全力起跳的刹那,却又放弃了,从横杆的前面小跑了过去。看台上一片尖叫。高个子男生低着头,在思考。重新回到起跳点,他又开始捋头发,深呼吸,做十分漂亮的假动作。王玉秧就是在这个时候跑过了3000米的终点线。除了终点裁判例行了一下公事,没有人知道王玉秧的女子3000米已经跑完了。玉秧什么也没有得到,连搀扶的人都没有,连一杯红糖水都没有喝得上。王玉秧很惭愧,孤零零地躲在了一边。王玉秧的肚子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疼了,她想起来了,自己不只是“精神”,“精神”是不会肚子疼的。这一次的疼痛来得相当猛。她刚刚弯下腰去,却在大腿的内侧看到了一条虫子。虫子是红色的,很温暖,软绵绵的,在往下爬。越爬越长,越爬越粗。王玉秧吓了一大跳,傻站了一会儿,撒开腿便往宿舍楼奔跑。 

  宿舍里只有王玉秧一个人,虾子一样弓在床上。玉秧很疼,关键是冤。力气还没有完全使出来,3000米居然就没有了。玉秧坚信,如果不是3000,而是10000米的话,她玉秧兴许就是第一名了,好歹也能拿到一个像样的名次。直到这个时候,王玉秧总算明白了自己的心思,自己其实十分在意这一次田径运动会。说到底王玉秧太普通了,没有任何引人注目的地方,任何胜人一筹的地方。万一跑好了,结果也许就不一样了,老师对自己刮目相看也说不定。要是细说起来,玉秧长这么大只是做成了一件事,那就是考上了师范学校,着实风光了不止一两天。玉秧考上师范学校轰动了王家庄,学校里的老校长打开了王玉秧的录取通知书,一眨眼的工夫消息在王家庄转了好几圈。“王玉秧?哪个王玉秧?”村子里的社员到处问。社员们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把“王玉秧”这三个字和王连方的七丫头联系起来。王连方一共有七个女儿,可是,除了大女儿玉米,三女儿玉秀,别的都太一般了。说起来玉米和玉秀她们离开王家庄也十来年了。上了岁数的人还记得,那时候玉秧的一家可不是现在的这个样子,丫头们个顶个的,随便一站都虎虎生风。王连方也不是现在的老酒鬼,而是王家庄的村支书。王支书在高音喇叭里说话的时候派头可大了,动不动就是“我们共产党”,动不动就是“中国共产党王家庄支部”,就好像他每顿饭都能吃一只牛,牛气得很。听王连方说话,你会觉得王支书从来都不是王家庄的人,而是千里迢迢的,枪林弹雨的,艰难险阻的,经历了雪山与草地,长江与黄河,最后才来了。王玉秧是王连方的老七,一个幺妹子。依照常理,玉秧应当是全家的宝贝疙瘩。情况却不是这样。生下第七个女儿之后,王连方不依不饶,重新鼓足了干劲,回到床上又努了一把力气,终于生了个小八子,是个男的。这一来幺妹子很不值钱了,充其量只不过是做父母的为了生一个男孩子所做的预备,一个热身,一个演习,一句话,玉秧是一个附带,天生不讨喜,天生招父母的怨。事实上,玉秧并不是她的父母带大的,起先带玉秧的是她的大姐玉米,玉米出嫁之后,玉秧只好搬到她的爷爷奶奶那边去了。是爷爷奶奶一手把玉秧拨弄大的。玉秧嘴讷,手脚又拙巴,还不合群。也好,做父母的、做爷爷奶奶的反而省心了。可是有一样,玉秧上学之后她的老师们马上就发现了,玉秧爱学习。闷头闷脑,舍得下死功夫,吃得下死力气。虽说学业并不拔尖,可是很扎实。她能把课本一页一页地背下来,一本一本地背下来。玉秧考上城里的师范学校,老校长的脸上有了光,一定要玉秧留下几条学习方面的经验。玉秧站在教师的办公室里,背对着墙,鞋底在墙上不停地摩擦,憋了半天,留下了一条金科玉律,就一个字:背。真理是多么地简单,多么地朴素。老校长激动了,他一把抓住玉秧的手,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惟一标准。玉秧的经验一定要推广。从下学期开始,号召同学们向玉秧学习,背!”老校长在激动之余补发给了玉秧一张“三好学生”的奖状,并教导玉秧,到了城里,一定要注意三个方面。老校长扳起了手指,他的中指、无名指和小拇指分别代表了身体好、学习好和工作好。 

  王玉秧在王家庄度过了一个扬眉吐气的夏天。每一天都很孤独。但是,这是一种别样的孤独,和以往的不一样。以往的孤独是没有人搭理,带有被遗忘、被忽视的性质。1982年的这个夏天,玉秧虽说还是孤零零的,然而,这是鹤立鸡群的孤独。玉秧是鸡群里的一只鹤,单腿而立,脑袋无声地掖在翅膀底下,每一片羽毛都闪耀着雪白的光。这样的孤独最是凄清,却又凝聚着别样的美,别样的傲,是展翅与腾飞之前的小憩,随时都可以化成一片云,向着天边飘然而去。最让玉秧感到自豪的是,事情都惊动了大姐姐玉米了。大姐玉米特地从断桥镇回了一趟王家庄。任务很明确,“家来”看看“我们家秧子”。玉米虽说是玉秧的大姐,以往却和玉秧没有多少实质性的瓜葛。在玉米的眼里,玉秧还是个孩子。偶尔回一趟娘家,几颗硬邦邦的水果糖就把玉秧打发了。一边玩去,玩去吧,啊。玉米这一次回来得相当正规,她的头发已经盘到了脑后,主要是人胖了,嘴里也装上了一颗金牙。虽说只是薄薄的一层铜,发出来的到底还是金光。有了这样的一层金光陪衬着,笑起来就有了热情和主动的意思。喜气洋洋了。为了让嘴里的金牙最大可能地展示出来,玉米格外地爱笑,幅度也大了。玉米虽然是公社里的干部娘子,这一回却没有摆官太太的架子,而是亲自掏了腰包,专门为玉秧办了两桌酒。村里的领导和玉秧的老师都来了。玉秧坐了“桌子”。这个“桌子”也就是酒席,标志着一个人的身份。长这么大,玉秧还是第一次在正规的酒席上坐上桌子,很不好意思,却又很自豪。只能抿着嘴笑。而从实际情况来看,“桌子”上却没有玉秧这么一个人。玉米在张罗。玉米在酒席上呼风唤雨,脖子一抬一杯,脖子一抬又一杯,酒量特别大。甚至有那么一点蛮横和莽撞。最后还“以玉秧的名义”替王玉秧喝了。玉米喝得不少,大家都以为她会醉。没有。还是一杯一杯的。酒席过后王家庄的人都知道了,玉米现在能喝,有一斤半的量。喝完了还不误事,村干部陪着她打了两个小时的扑克,玉米把扑克牌甩得噼噼啪啪的,每一张都压在人家的小腰上,严丝合缝。三局扑克过后,玉米钻到了玉秧的帐子里头,玉秧已经睡着了。玉米推醒玉秧,当着玉秧的面,在油灯底下数票子。票子都是五块钱的大面额,连号,崭新,能劈豆腐,能抽人家的耳光。一看就知道不是扑克牌上赢来的,而是专门为玉秧准备的。玉米一共数了十张,五十块。另外还有二十五斤粮票,全国通用。相当大的一笔数目,足以惹出人命了。玉米把五十块钱和二十五斤粮票递到玉秧的跟前,故意弄得凶巴巴的,其实是亲。命令说:“细丫头,拿着!”玉秧一脸的瞌睡,说:“搁那儿吧。”玉米说:“睡糊涂了。睁开眼睛看看,这是什么?”玉秧还是瞌睡,一点都没有受宠若惊的样子,说:“还是睡吧。”又把眼睛闭上了。玉米望着玉秧的后脑勺,没有料到这样的局面,这个呆丫头就是这么不领她的情,说话的腔调也变了,完全是一个城里人了,都学会四两拨千斤了。玉米没有再说什么,把五十块钱和二十五斤全国通用粮票塞到玉秧的枕头底下,吹了灯,侧在玉秧的背后,睡下了。究竟喝了不少的酒,一时睡不着。玉米想,还是玉秧大出息了。这丫头谁都不靠,完全靠她手里的一支笔,一横一竖,一撇一捺,硬是把自己送进了城。这是很不简单的,特别地过得硬。早几年想都不敢想。玉米在心里说,呆人有呆福。细丫头真是碰上好时候了。大出息了。 

  

  运动会的第二天是星期天。几乎所有的同学都会利用星期天的上午睡一个懒觉。其实也睡不着。但是,睡不着并不等于要起床。躺着,胡乱地想想心思,即使饿着肚子,也要比起床划得来。完全是为睡而睡。要不然自然会吃很大的亏。谁也没有想到庞凤华的箱子被人偷了。什么时候被偷的呢?不知道,反正少了十六块钱的现金,外加四块钱的饭菜票。庞凤华的牙膏一直放在自己的人造革箱子里,她有一个很好的习惯,每天早上利用挤牙膏的工夫检查一下自己的钱物。钱物不翼而飞了。不小的数字。这可不是一般的事。 

  星期天的上午,北京时间十点十五分,八二(3)的同学全体集中。许多同学还没有吃早饭,王玉秧甚至还没有来得及洗脸刷牙,班主任来了,学生处的钱主任也来了。庞凤华没有来。她单独留在了宿舍,正在给派出所的公安员做笔录。离开宿舍的时候许多同学都看到了庞凤华,她坐在床沿,散着头发,上眼皮都已经肿了,很哀怨,一点力气都没有。公安员给她倒了开水,她碰也没有碰一下。那是真心的悲痛,和昨天在田径场上不一样,装不出来。教室里的人齐了,年轻的班主任站在黑板的旁边,脸色相当难看。他的身体站得像标枪一样直。他在等待钱主任说话。钱主任却不开口,嘴抿着,撅着,嘴边的两条咬纹却陷得特别地深。他从走进教室的那一刻到现在都没有开口。钱主任终于点上了香烟,吸了一大口,慢慢地嘘了出来。钱主任说话了,他说:“我姓钱。”钱主任说:“谁有胆子给我站出来,把我偷回去。”钱主任的话引来了几声笑声,但是笑声立即止住了。钱主任不像是说笑话。他的表情在那儿。钱主任说完这句话之后停顿了相当长的时间,眼睛像黑白电影里的探照灯,笔直地射出两道平行的光。两道平行的光从每一个同学的脸上划过去,咯吱咯吱的。如果你抗不住,低下了脑袋,钱主任会立即提醒你:“抬起头来。眼睛不要躲。看着我。” 

  钱主任一心扑在工作上,学生的工作做得相当地细,有生活上的,有工作上的,还有思想上的。这一点即使在全省师范类的学校中都很著名。钱主任已经连续两年获得省市级的先进工作者了。奖状就挂在办公室的墙面上。钱主任在“四人帮”的时期坐过牢,平反之后,上级领导原想调他“上来”,到局里去。但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钱主任谢绝了,坚持在“下面”。钱主任说,他热爱“学校”,热爱“教育”,最终还是留了下来,钱主任在师范学校开始了他的“第二个春天”。钱主任格外地努力,希望把学生的工作做得更细,更深,把损失的时光补回来。用钱主任自己的话说,“上到死了人,下到丢了一根针”,他“都要管”,谁也别想“瞒着蚊子睡觉”。管理上相当有一套。所谓的管理,说白了就是“抓”。工作上要“抓”,人也要“抓”。钱主任伸出他的巴掌,张开来,紧紧地握住另一只手的手腕,向全校的班主任解释了“抓”是怎么一回事。所谓“抓”,就是把事情,主要是人,控制在自己的手心,再发出所有的力气。对方一疼,就软了,就“抓”住了,“抓”好了。钱主任的解释很形象,很生动,班主任们一看就明白了。要是细说起来,师范学校的每一个学生对钱主任都有几分的怵。走路的时候总要绕着他。同学们发现,这样的时候钱主任其实并不凶,反而把绕着走路的同学喊过来,亲切地问:“我是大老虎?”钱主任不是大老虎,只是一只鹰。你不怎么看得到他,可他总是能够看得到你。一旦哪里出了问题,有了特殊的“气味”,他的阴影一定会准确及时地投射在大地上,无声无息,盘旋在你的周围。这会儿这只鹰正栖息在八二(3)班的讲台上,一双鹰眼紧紧地盯着下面。他又开始开口讲话了。他的话题却绕开了这一次的失窃事件,让人有点摸不着头绪,但是,他凛然的气概还是渲染了每一个人,震撼了每一个人。“我们的校长,当然也包括我,想建立怎样的一所师范学校呢?”钱主任劈头盖脸问了这样一个严肃的大问题。“我很赞同我们的校长。”钱主任自答说,“我们的校长说了,第一,铁的纪律,第二,铁的校风。八个大字。”钱主任用他的食指不停地点击讲台的桌面,提醒同学们“铁”是什么。当然了,铁是什么,“同学们都见过”,用不着钱主任“多说什么”了。钱主任围绕着“铁”这个最为普通的金属把话题慢慢引上了正路,“——铁为什么能够无坚不摧?是因为铁被炼过了,它很纯。如果铁的中间有了渣滓,有了杂质,铁就会断,大厦就会倒。”钱主任接着又问,“我们的工作是什么?很简单,把杂质查出来,并且剔除出去。”教室里一片阒静,都能听得见粗重的喘息了。差不多每一个同学都听得见自己的呼吸,不少同学的脸都憋红了。钱主任总结说:“最后我送同学们八个大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散会。” 

  庞凤华的饭菜票和现金一分都没有少。因为有3000米的赛事,庞凤华匆匆忙忙的,顺手把钱物都带在身上了,掖在了内衣的小口袋里头。庞凤华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并没有留神,上了跑道又跑得太猛,后来全忘了。那些钱物还是庞凤华第二天洗衣服的时候自己掏出来的,带着庞凤华的体温,甚至还带着庞凤华的心跳。不过事情已经闹开了,都惊动了派出所了,庞凤华哪里敢说。蹲在盥洗间里,又哭了。脸上凄苦得很,别人都劝不动。越劝庞凤华哭得越伤心。后来连劝的人都一起哭了。这个不能怪人家凤华,这样倒霉的事,换了谁谁不难过 

  庞凤华在当天的晚上找到了年轻的班主任,班主任住的是集体宿舍,这会儿同宿舍的其他人都打康乐球去了,只留下了班主任一个,正趴在桌子上批改作业。庞凤华进来了。两只手紧紧地扶着门框。班主任扭过身子,示意庞凤华坐。办公桌的旁边是老师的单人床,庞凤华只能坐到老师的床上去了。庞凤华一脸的凄惶,坐得很慢,尤其是快要落座的时候,她扭着她的腰肢,用她的屁股缓缓找到了床沿,这才坐下了。年轻的班主任发现庞凤华“坐”得实在是漂亮,腰肢里头有了很独特的韵致。别看庞凤华的脸蛋长得不怎么样,屁股上的那一把倒还真的是风姿绰约。这一点给了年轻的班主任相当深刻的印象,一下子就对庞凤华产生了同情了。班主任咽了一口,关切地说:“发现新的线索了没有?”庞凤华望着她的班主任,无声地摇头,很憔悴,带上了几分的苦楚。班主任叹了一口气,想,钱被人偷了,一定是生活上遇到困难了。班主任取出钱包,拿出十块钱,递到庞凤华的跟前,说:“你先应付几天吧。”这样的举动在庞凤华的那一头分外地感人了,庞凤华望着老师手里的钱,眼里的眼神定住了,一点一点闪出了泪光。她的目光慢慢移到了老师的脸上,最后,和年轻的班主任对视了,定定的,汪开了一层泪,厚厚地罩在眼眶里头。庞凤华说:“老师。”说不下去,又哭了。庞凤华这一次没有坐着哭,而是趴下了,伏在了班主任的枕头上,两只肩膀一耸一耸的。班主任坐到庞凤华的身边,很小心地伸出手,拍了拍庞凤华的后背。庞凤华的后背很猛烈地扭动了几下,意思很明确了,“不要你管”。但是做班主任的怎么能不管呢。又拍了几下。班主任的巴掌一直拍到庞凤华的心坎里,格外地催人泪下了。这一次庞凤华没有扭,哭得却加倍的揪心,全身都在哽咽。班主任都很心疼了。这样持续了两三分钟,庞凤华妥当了,悄悄站起身来,无声地接过班主任手里的钱,坐到了班主任的椅子上。她把钱压在了老师的玻璃台板底下。顺手拿起班主任的手绢,擦过眼泪,回过头来看着她的老师。庞凤华望着她的老师,突然又笑了,迅速地把嘴抿上,还把笑容藏到了手背的后头。庞凤华扭头就走,一点过渡都没有。她在走出门口的时候,猛地回过脑袋,发现她的老师还坐在床沿上,对着桌面上的手绢两眼茫茫。 

  案子悬在那儿。依照庞凤华的口述,公安员并没有得倒任何有价值的线索。这一来派出所的同志也很难办了。星期一的下午,八二(3)的同学们发现,一直停在行政楼前的警车已经开走了。人家有更重要的任务,不可能为了十几块钱的事情无端端地耗警力。可是,钱主任说了,“案子一定要破”,这一来校方的任务自然很重了。保卫科和学生处的老师们工作得相当深入。有分工,有组织。从实际情况来看,已经是一个专案组了。他们夜以继日。网已经撒开了,再狡猾的鱼都不可能漏网。钱主任在行政会议上说,抓一个小偷是次要的,关键是一定要树立一个反面的典型,寻找一个反面的教材,利用这个机会狠狠整顿一下学生的思想作风。钱主任说,最近一段时间学校里的风气很不好,有几个男生留起了长头发,有几个女生穿起了喇叭裤。那是头发吗?那是裤子吗?“我四十三岁了,没见过。”而校外一些不良青年的行为更需要防范,他们经常戴着蛤蟆镜,提着一台“三洋牌”录音机,一边播放邓丽君的靡靡之音,一边在校门口晃荡。美酒加咖啡,何日君再来,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这些都是危险的苗头。要杀。不能手软。这里是什么地方?钱主任问,这里是师范学校!“种种迹象表明”,钱主任指出,“社会上的不良作风”已经“渗透到”校园里来了。这个风气一定要“杀”!不要指望自生自灭。不能放松我们的警惕。 

  钱主任制定了一个政策,“外松内紧”。所谓外松,一方面要保证学校正常的运转,另一方面也是给“极个别”的同学一个麻痹,一个松懈,好引蛇出洞;所谓内紧,就是大家的眼睛要睁大一点,“那根弦不能松”。不过,从实际的情况来看,“外面”还是松不下来。每一个人还是很紧张。就说王玉秧,跑完3000米之后她究竟做了什么,这就不容易说得清。说不清就暗含了危险性。她为什么要一个人回宿舍呢?玉秧犹豫了两天,到底还是找到了心理学老师黄翠云,是一位女教师,担任着学生处的副主任。玉秧决定这样做还是很有头脑的,再拖下去,身上干净了,那就不好说了。玉秧老老实实地把情况告诉了黄老师,她之所以回到宿舍,主要是身体有了“特殊情况”。黄老师听完了王玉秧的陈述,把玉秧带进了女厕所。让玉秧解下裤子,把东西翻出来,看了。情况属实。这个是做不了假的。黄老师四十多岁了,曾经被错打成右派,平反之后才从县城调进了师范学校。黄老师可不像钱主任,很温和,爱笑,像一个母亲,甚至,像一个大姐。虽然也是主任,可是黄老师不允许任何一个同学喊她“主任”,只能喊“老师”。在老师和同学们的心中有相当高的威信。黄老师检查完了,笑了笑,说,“这能说明什么呢王玉秧同学?”玉秧想,是的,这能说明什么呢?身上有“特殊情况”,只能证明王玉秧一个人回到宿舍了,只能反过来证明王玉秧的确在案发的现场,并不能证明其它。王玉秧的鼻子尖上全是汗,傻乎乎地站了好大一会儿,很莽撞地说:“不是我偷的。”黄老师轻声说:“在没有查出来之前,谁都是可能的。包括我,也是可能的。你说是不是呢?”这一来王玉秧不好再说什么了,人家黄老师都把自己放进去了,玉秧再狡辩,显然就有态度上的问题了。 

  排查的范围一会儿缩小,一会儿放大,但是,没有结果。案情难以突破。一眨眼已经拖到第四天了。在这四天里头,八二(3)班的同学对“铁的纪律、铁的校风”有了极为切肤的认识。准确地说,对“铁”这个金属有了极为切肤的认识。铁是没有表情的,不言不语,不声不响。但是,铁很重,很硬,有一种霸蛮的力量。同学们对“铁”产生了一种极度的恐惧。因为铁的静止永远都是暂时的,它一旦行动起来,没有人知道后事如何。同学们发现,任何东西发展到一定的火候,它都有可能变成铁。比方说,事件,比方说,时间,比方说,心情。它们现在都是铁。很重,很硬,横在八二(3)每一个同学的面前,的心里。八二(3)班死气沉沉。每个人都轻手轻脚的,生怕哪儿碰到了铁,“当”的一声,或者说,什么声音都没有,铁已经把你的皮肉带走一大块。 

  比较下来,王玉秧承受的压力则要大得多。这种力量并不只是来自校方,在很大的程度上,它来自于同学们的中间。甚至,它来自于王玉秧自己。王玉秧说不清楚了。玉秧嘴笨,说不清就不说。但是,抬不起头来。玉秧可以麻痹自己,其它班级的同学可是麻痹不了的,他们的眼睛是“雪亮”的。关键是,他们的想象力同样是“雪亮”的。同学们当中已经流传开了,王玉秧和钱主任已经进入了“僵持性的阶段”。双方都在攻心,就看谁挺得住。不是西风压倒东风,就是东风压倒西风。静止肯定是暂时的。同学知道,暴风雨会来。一定会来。 

  暴风雨来了,相当地突然。一点都没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相反,很平静。当然,这种平静是学校里领导的那一方,同学的这一头却从来也没有消停过,所谓风欲静,而树不止。星期六的上午,北京时间九点整,钱主任,黄老师,八二(3)班班主任,三个人呈品字形,一起走向了八二(3)班。同学们早就到齐了。钱主任满面春风,是那种如释重负的样子,难得一见的轻松。黄主任却反过来了,惆怅得很,一点都不像平常那样亲切,反而心头压力重千斤。同学们望着钱主任的脸,知道破案了,事情终于有了结果了。但是,因为具体的名字还没有说出来,反而更叫人揪心。教室里的气氛严峻异常。王玉秧咽了一口,所有的人都咽了一口。同学们的紧张是有道理的。天上飞来了一只铁疙瘩,在它落地之前,谁会知道这只铁疙瘩会砸到哪个人的脑袋呢。班主任进门了,站在黑板的左侧。黄老师进门了,站在了黑板的右侧。钱主任最后进来了,直接走上了讲台。同学们屏住呼吸,以为钱主任会立即宣布什么的。钱主任却没有那么做,而是避实就虚,鼓掌了。同学们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但是,既然领导都鼓掌了,被领导的当然要跟着鼓掌。掌声很寥落,稀稀拉拉,钱主任在耐心地等待。等教室里全部平息下来了,钱主任高声说,他首先代表校支部、校行政,代表八二(3)的全体同学——不包括个别人——感谢我们的公安战士。钱主任说,公安战士其实每天夜里都在学校里工作,现在,真相大白了。钱主任伸出他的胳膊、他的手、他的食指,绕了一圈,指着下面说,偷钱的人就在这间教室里头,就在他的眼皮底下。“这位同学的眼睛现在正看着我。”教室里的空气在一点点地往里收,都有些烫了。钱主任还想再说些什么,黄老师却病歪歪地走上了讲台。她拦住了钱主任。黄老师请求钱主任让她“说两句”。黄主任很疲惫,很沉痛,好像刚刚哭过,好像刚刚从病床上支撑着站了起来。黄老师说:“同学们,我是一位母亲。我想以一个母亲的身份和同学们谈几句。” 

  黄老师一开口同学们就已经被感动了。她的声音很小,还有点喘,听得出是在努力,是在化悲痛为力量。黄老师首先介绍了她的儿子与女儿。儿子在北京读书,北大;女儿在南京读书,南大。黄老师说,她为她的儿女“感到自豪”。黄老师说起儿女的时候声调是那样的绵软,表情是那样的柔和,洋溢出母性的慈爱和挂牵。无端端地叫人悲伤。同学们云里雾里,不知道黄老师在这个要紧的关头说这些家事做什么。可是,同学们立即从黄老师的谈话里头知道了她的良苦用心。昨天晚上学校里头已经开过行政会议了。会议决定,一定要开除那位“至今不肯悔悟的同学”。黄主任的眼眶红了,目光像雾一样湿润。黄老师很坚决地说:“我不能同意!” 

  黄老师开始了回忆,她回忆起了“遭到不公正的待遇”的日子,儿子在乡下发烧的事,40度1,还抽了筋,抢救了半个小时。她回忆起了她的女儿,四周岁的那年曾因为食物中毒而危在旦夕。这些事情都是黄老师心中的痛,令人伤感。黄老师流泪了。黄老师对着钱主任说:“哪有孩子不生病的?!哪有孩子不犯错误的?!”钱主任哑口无言。黄老师的话像春风,像春雨,一丝一丝,一瓢一瓢,飘拂在同学们的心头,浇灌在同学们的心坎上。同学们低下了脑袋,每一个人都流下了悔恨的泪。黄老师擦干了眼泪,说:“我已经向学校的党支部提出了请求,请求校领导给我最后的机会,再给我两天的时间。我相信,这位犯了错误的同学一定会自新,会主动承认错误。他一定会到邮局去,把不属于他的钱物寄给我——我是一位母亲,同时也是一位党员。我以母亲和党员的双重身份向你们保证,只要你寄来了,内部处理。相信我,孩子们,千万千万不能存有侥幸心理。公安人员已经在庞凤华的箱子上提取了指纹了呀!谁碰过庞凤华的箱子,公安局一目了然。我们更是一目了然。公安局一旦来抓人,那就说什么都晚了呀!”黄老师已经很急了,恨铁不成钢,又流泪了。“相信我孩子们,这是最后的机会了,不要再让你们的母亲伤心了。” 

  黄老师情声并茂。她的话好几次都哽咽住了,差一点哭出声来。她的话温暖了八二(3)同学的心,擦亮了八二(3)班同学的眼睛,鼓足了八二(3)班同学的勇气。功效立竿见影。星期一的上午,第二节课之后,汇款单寄来了。然而,黄老师拿着汇款单,望着钱主任,犯难了。这一次是真的犯难了。依照事先的部署,从汇款单上对照汇款人的笔迹,准确无误地找到偷钱的人,原本是很容易的。但是,谁能想到一下子寄来了四张呢。再怎么说,二十块钱也不可能被偷走了八十块,逻辑上就站不住。钱主任、黄老师还是搬来了八二(3)班的作文本,查出来了,汇款人分别是孔招弟、王玉秧、邱粉英,还有一张是用左手写的,一时不能肯定。黄老师把四张汇款单拍在钱主任的桌面上,说:“你看看,这到底是谁?”钱主任笑笑,叹息一声,说:“老黄,你也有二十年的政治经验了,正面的有,反面的也有。有人愿意主动承认错误,这又有什么不好?”黄老师用右手的掌背拍着左手的掌心,说:“我是说怎么处理这八十块钱!”钱主任把不能肯定笔迹的那一张汇款单放到黄主任的面前,关照说:“把钱取出来,还给庞凤华。”黄老师问:“另外的三张呢?”钱主任把另外的三张锁进了抽屉,说:“先放在这儿。”黄老师说:“六十块呢,不是小数字,不能浪费喽哇。”钱主任说:“怎么会浪费呢。不会浪费的。怎么会浪费呢。”黄老师有点摸不着头绪,小心地说:“究竟怎么办呢?”钱主任说:“你呀,小黄,怎么说你好呢。有些事,宜粗不宜细。把问题放在那儿,撂在那儿,比处理了更好。就这么说了。哈,不要再提它了。都过去了。哈。” 

  被偷的钱寄回来了,全校的同学都知道,寄回来了。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我没偷,不是我偷的”,还有比这更好的结局么?没有了。放松之后必然就是观望。同学们就是想看一看,到底是谁偷了。但是结果令人失望,他们等待了四五天,学校的布告栏上一直没有张贴“处分通告”,看起来真的是“内部处理”了。玉秧心存感激,内心的喜悦可以用“劫后余生”来形容。但是感激归感激,轻松归轻松,说到底还是冤。冤哪。这不是不打自招又是什么?不过玉秧退一步想,不招又能怎么样呢?人家派出所的人已经查出指纹了。庞凤华的箱子玉秧有没有摸过,玉秧一点底都没有。想不起来了。从常理上说,同在一个宿舍里头,真的很难免。万一指纹碰巧就是玉秧的,公布了,玉秧的活路就死了。这个赌玉秧打不起,赌注太大了。玉秧想,还是这样好,反正也没人知道。别人怎么猜就让别人猜去吧。逃过了一劫,总是好的。怎么说退一步海阔天空的呢。无论如何,玉秧睡了一个踏实觉,真的踏实了。没有比这更好的结局了。可是,怎么到现在都没有人找玉秧谈话的呢?这是不是就叫做“内部处理”呢?肯定是了。看起来领导还是讲信用的。玉秧信得过。领导这样宽大,自己就不要再疑神疑鬼的了,要不然,对得起谁呢。 

  鉴于师范学校的“新情况、新形势”,师范学校的校卫队在元旦的前夕终于成立了。学校里拨了专款,买了军用黄大衣,一个人一件。同时配备的还有一条军用皮带。当然了,校卫队的成立大会上钱主任说了,这些财产都是集体的,每一个同学都要好好爱护,毕业的时候还要交到集体的手上。话虽然这么说,校卫队的同学对军用大衣和军用皮带显然并不爱护。为了威风,显示出他们的与众不同,他们整天都要把大衣扛在肩膀上,把皮带束在腰里头。这是可以理解的。再说了,能进校卫队,对每一个同学来说也实在是一份荣誉。它至少表明,这些同学都是班级里头的积极分子。是通过无记名投票,民主选举,再经过组织上的严格挑选,审查,这才正式产生了。一个班才一个,男女生都有。成立大会上钱主任专门和校卫队的同学讲了话,钱主任强调,校卫队的任务就是要保卫好学校,就是要保护人民财产的安全。钱主任站起来,大声问:“同学们有没有这个决心?!”同学们异口同声地回答说:“有!”回答很整齐。男同学的声音浑厚有力,而女同学的,反而更清脆,更悠扬,更响亮。在礼堂的悬梁上盘旋的时间特别长。这阵绕梁的声音里头就有庞凤华。 

  说起来也真是怪了,自从丢了钱,庞凤华的人气直升,一下子都成了师范学校里的风云人物了。就好像她不只是丢了钱,而是拾金不昧、见义勇为了似的。当然,庞凤华并没有骄傲,比以往更为谦虚,完全是一副品学兼优的样子。这只能说明庞凤华真的是今非昔比了。玉秧想,丢钱这样的好事怎么就摊不上自己的呢?说起来还是没那个命。八二(3)班民主选举校卫队员的时候,庞凤华的得票一路飚升,居然排在了第二。连玉秧都投了她的票。细想起来一点道理都没有,可当时就是这么做了,人这个东西真是太奇怪了。按理说,庞凤华得票第二,依照民主集中制的原则,还是不该进校卫队的。但是,班主任“集中”了一下,庞凤华最后进去了。班主任说,得票最多的体育委员“班里的工作还需要他”,这一来只能是庞凤华。庞凤华不仅穿上了黄军装,腰里头还束上了长皮带。人也漂亮了,像一个女军人,像一个女警察。英姿飒爽的,还威风凛凛了。当选了校卫队员之后,班主任特地把庞凤华喊到了自己的宿舍里头,和庞凤华谈了一次心。班主任说,希望庞凤华在“各个方面”更积极,成为真正的积极分子,起到一个表率和榜样的作用。班主任让庞凤华“坐下来”,庞凤华却不肯。只是站在老师的办公桌前,手指头不停地在玻璃台板上抚摸。十块钱至今还压在玻璃的下面,斜着,靠在老师的课程表旁边。一次都没有动过。庞凤华的手指头在玻璃上来来回回的,脸上一直在笑。其实每一次抚摸的都是那张纸币。老师后来站起来,在宿舍里转了一圈,把门关上了。再次坐下来的时候班主任却毫无缘由地紧张了。而庞凤华的脸上也失去了笑意,手指头在台板上有些机械,心不在焉,眼睛总是向上翻。班主任不说话,只是沉默。静了相当大的工夫,庞凤华突然说:“你在大学里谈过恋爱的吧。”庞凤华没有说“老师”,直接说“你”,又是这样的话题,在班主任的耳朵里无异于一声惊雷。班主任说:“胡闹,怎么可以问这样的问题!”这样静了一会儿,班主任突然说:“谁会看上我呀。”庞凤华说:“老师瞎说。”后来庞凤华又补了一句:“老师你就是瞎说。”眼睛再也不肯对视了。庞凤华侧过脸,眼睛却还是盯着玻璃台板底下的钱,说:“怎么还不收起来,你钱多啊?”班主任笑笑,说:“班里的一位同学遇到了困难,可是这位同学不肯接受。”庞凤华无声地笑,说:“谁呀?这么不知好歹。”顺手把台板掀起来,抽出钱,捏在了手上,转身就走。庞凤华的举动实在太出乎班主任的意料了。班主任坐在原处,望着门,门在晃动。班主任的眼睛一下子失神了,禁不住浮想联翩。第二天的上午班主任老师走上了八二(3)班的讲台,庞凤华的位子却空在那里。过了两三分钟,庞凤华来了,可以说姗、姗、来、迟。庞凤华穿着草绿色的军大衣,脖子上却围上了一条围巾,鲜红鲜红的,一看就是新买的,很跳,扎眼得很。庞凤华喊了一声“报告”,班主任说:“请进。”很上规矩。庞凤华进了教室,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去。这一切都是普普通通的,很日常,没有半点异乎寻常的地方。可是年轻的班主任从鲜红鲜红的围巾上似乎得到了特别的鼓舞,一下子看清了红围巾和十块钱之间的逻辑关系,眼睛亮了,劲头足了。他大声说:“为什么说,资本来到世上,从头到脚都流着血和肮脏的东西?——请把课本翻到第七十三页。”班主任的声音特别洪亮,在墙上跳。只有他自己意识到了,只有庞凤华注意到了。和别人没有一点关系。众目睽睽的,却又秘而不宣。真是太奇妙,太幸福了。 

  校卫队的总负责人是魏向东,学校工会的生活委员。说起来魏向东在师范学校里头应当说是一个很特殊的人物了。魏向东原来是一个留校的教师,除了工作上肯卖力气,没有任何出人头地的地方。挺温和的一个人,胆子相当小。文革到来之后魏向东老师自己把自己吓了一大跳,没想到自己还有这样的一手:拳头硬,出手又火爆,很快就“上去”了。魏向东的出手使得师范学校的革命上了一个新的台阶,可以说星火燎原。当然了,回过头来看,那只是一场梦。历史很快还原了魏向东的真面貌。他不是什么好东西,是一个打砸抢分子,属于“三种人”。老书记从大牢里走出来之后,官复了原职,老师们以为魏向东一定会倒大霉了。魏向东没有。重新走上领导岗位的老书记非常大度,书记说了,“不要搞阶级报复。要团结。要稳定。”阶级报复“不是历史唯物主义的态度”。老书记的话决定了魏向东的命运。做过十七次检查,流过二十六次眼泪,发过九次毒誓之后,魏向东重新走上了工作岗位。他来到了保卫科。因为保卫科就是魏向东一个人,所以,魏向东同时担任工会里的生活委员。工会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主席历来都是由副校长兼着,虽然像模像样地挂着一块牌子,还拨了一个专门的办公室,而从实际情况来看,还是魏向东一个人。这一来工会就不再像工会,而成了保卫科,成了专政的机关了。工会的“生活工作”说穿了其实就是妇女工作。魏向东给女教师发避孕药,避孕套,卫生巾,洗发膏。工作干得很卖力气,相当好。关键是,魏向东的心态调整得很端正,能上,能下。所谓大丈夫能屈能伸,到底还是一条好汉。他在工会会议上对全体女教师说:“从现在开始,你们就不要拿我当男人了,你们甚至都不要拿我当人——我现在是妇女用品。你们什么时候用,什么时候来。”魏向东五大三粗的一个人,他这样说,让女教师们笑得都直不起腰杆子。要是换了别人,女教师们一定会骂臭流氓,可是,这句话由魏向东说出来,不一样了。一个横刀立马的人,摔了大跟头,还能够这样,真是很不错了。魏向东和女教师们打成一片,和她们的关系格外地融洽。比方说,女教师们来领“工具了”,他会说:“张老师,这个是你的,你丈夫的直径33毫米;王老师,这个是你的,你丈夫的直径35毫米。”都要死了!都说这样粗的话了。魏向东说:“我粗,我承认还不行吗?我的确很粗。”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女教师不仅不讨厌,反而都喜欢这样热心肠的人,又挺风趣,谁不喜欢笑,谁不喜欢欢天喜地的?谁还想绷着一张阶级脸过日子呢! 

  让魏向东主持校卫队的工作,本来是顺理成章的事。但是,校领导还是严格地走完了组织上的程序。先由钱主任动议,书记再亲口同意,这才定下来了。校卫队还是由魏向东来抓比较合适,魏向东有这样的能力。上学期学校里来了两位小偷,魏向东把他们抓住了,一不打,二不骂,只是把他们反绑起来,从医务室里拿来了两张伤湿解痛膏,一只眼睛上贴一张。两个小偷站在操场上,能走,能跳,能跑,就是逃不掉。他们用脚四处摸,像在水底下摸鱼,样子十分地好笑。七个小时之后,他们自己就跪下了,号啕大哭。连老书记看着都笑了。私下里承认魏向东在教育管理上的确有一套。校卫队反正也不是什么重要的岗位,让魏向东发挥发挥余热,发挥发挥特长,对他自己,对工作,终究是好事。当然,鉴于魏向东的特殊情况,即使是使用,也只能是“有控制地”使用。这个“控制”,分寸上由钱主任来掌握。“小魏,你看怎么样?”钱主任坐在学生处,这样对魏向东说。魏向东只比钱主任小十一个月,但是,钱主任历来都喊魏向东“小魏”,这一来自然就有了上下级的意味,有了领导与被领导的意味。小魏站在钱主任的对面,像一个学生,很诚恳地说:“钱主任怎么说,我怎么执行。”钱主任说:“多汇报。”小魏说:“是。”钱主任很满意。钱主任这样的人就这样,不喜欢马屁精。你要是真的拍了,钱主任也能够一眼看出来,但是,钱主任喜欢说话办事都恭恭敬敬的人。钱主任很满意,说:“去吧。” 

  “校卫队负责人”,这个称呼相当地模糊。它可以说是一个“职务”,也可以说不是一个“职务”。然而,这个不要紧,最要紧的是魏向东的手下又有了一群兵,又有了可以使用的人了。这一来就和一般的“闲职”区分开来了。再怎么说,魏向东现在从事的也是一项“领导工作”,特别地令人欣慰。魏向东上任后不久就开始分别找人谈话。个别交谈,这样的工作方式魏向东还是喜爱,所以保留了。晚自修的时候王玉秧亲眼看见魏向东把庞凤华叫出了教室,站在走廊里头,两个人都很认真,十分亲切地交谈了很久。玉秧想,人家庞凤华现在是积极分子了,往后在她的面前还是要注意一些,不要说得太多。不过玉秧又想,自己在班里头什么也不是,属于长江里的一泡尿,有你不多,没你不少,好事和坏事都轮不上,操这份闲心做什么。这么一想玉秧坦然多了。可是,这种坦然有那么一点特别,不疼不痒,不苦不甜,却有点酸。玉秧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玉秧知道,自己对庞凤华多多少少还是有一点嫉妒了。玉秧不敢和别人较劲,可是,私下里头,觉得和庞凤华还是有一比的。现在倒好,自己在庞凤华的面前彻底地落了下风了。同学们私下说,经过班主任老师的点拨,庞凤华现在已经能够读得懂朦胧诗了,这是很不简单的。看起来庞凤华的进步的确是很显著了。 

  不过王玉秧还是妄自菲薄了。其实好运已经落到王玉秧的头上了,只不过玉秧不知情,魏向东老师还在仔细地考察罢了。魏向东到底有整顿和治理方面的经验,在骨子里头,他对校卫队其实信不过。校卫队的同学虽说都是积极分子,却有一个致命的毛病,一个个都在明处,同学们对他们反而是防着的。涉及到同学们思想上的问题,灵魂上的问题,他们就靠不住了。要想了解学生内部的情况,真正掌握他们的一举一动,必须从他们的内部寻找到合适的哨所,也就是“千里眼”与“顺风耳”。关键是,这样的同学不能太显眼,太招摇,正反两方面都不能太冒尖。如果这样的同学每个班都能发展一个,魏向东相信,他一定能对师范学校的总体状况有一个方向性的把握。当然,这样的同学只能是无名英雄,不能公开,只对魏向东他一个人负责。 

  玉秧再也没有想到魏向东老师居然会认识自己。魏向东老师把“王玉秧”这三个字喊得清清楚楚的,还对她招了招手。显然是在招呼她了。王玉秧受宠若惊。但多少还是有点紧张。偷钱的事虽说早就过去了,终究还是玉秧的一块心病,特别怕老师叫她。玉秧直接让魏老师喊到总值班室,没敢坐,老老实实的,眼皮都不敢抬。简单地扯了一会儿咸淡,玉秧发现魏老师其实是一个蛮随和的人。虽说身材魁梧,骨架子大得很,看上去五大三粗的,人并不凶,不像钱主任那样阴森森的,很开朗,很喜欢大声地笑。魏老师终于把话题引到正题上来了。魏老师说,“我们”在暗地里其实一直在考察王玉秧,一直拿王玉秧作为“我们”培养的对象。魏老师没有说“我”,而是说“我们”,这就是说,魏老师代表的不只是他自己,而是一个庞大的、严密的、幕后的组织。很神秘,很神圣,见首不见尾。作为一个培养的对象,魏老师严肃地指出,王玉秧还是有欠缺的。现在的这种样子肯定不行。比方说,在“同心同德”这方面就很不够,魏老师其实是批评王玉秧了。但是,这种批评语重而又心长,带上了恨铁不成钢的焦虑,寄托着未来与希望,严厉,却又苦口婆心,是“组织上”的另一种信任。玉秧从来没有受到这样高规格的传、帮、带,那样的热切,那样的信赖,感人至深。王玉秧百感交集,人都恍惚了。魏老师随后向王玉秧交待了具体的工作和任务,具体说来,从现在起,学校里,班里,宿舍里,不论是谁,包括校卫队的队员,只要他们有“异常情况”,玉秧都必须以书面的形式向“我们”汇报。一个星期一次。这就是说,从严格的组织程序来看,庞凤华虽然是校卫队的成员,暗地里其实还是受王玉秧监督,归属王玉秧领导。这就格外迷人了。魏老师的谈话一共持续了二十多分钟。这二十多分钟在玉秧的心中可以说具有极其重大的意义,是一个里程碑。它唤醒了玉秧,它使玉秧坚信自己并不是可有可无的,而是有用的,受到了极度的信赖和高度的重视。由于玉秧的工作带有地下和隐蔽的性质,需要特别地保密,分外地引人入胜。玉秧知道,肩上担子很重了,一下子觉得自己长大了。玉秧在回头的路上一直回味魏老师的话,耳边一次又一次回响起魏老师的谆谆教导。魏老师说了,往后要“多观察,多听,多记,少说,不要出风头”。玉秧对这句话最感到亲切。玉秧过去一直不出风头,并不是玉秧不想,说到底还是能力跟不上,怯场。现在不一样了,和玉秧的能力其实没有关系,玉秧不能出风头,完全是工作上的需要。 

  

  学生们所谓的生活,是在晚上的九点半之后。白天的时光虽说很漫长,然而,他们终究不是他们自己。他们的时间像一个档案柜,切开了,变成了一个又一个抽屉。这个抽屉被放进了一日三餐;这个抽屉被放进了广播操,眼保健操,课间休息;那个最大的抽屉呢,又被切开了,变成了一个又一个课时。机动一点的当然也有,那就是傍晚的那一段时光。这一段时光有点类似于存放杂货的橱子,什么都往里头塞。看上去琳琅满目,其实还是单调,无非是一些集体活动,体育,或者文艺。时间长了,依然是重复。到了晚上,下了晚自修之后,把该整理的整理了,该洗的洗了,该漱的漱了,上了床,他们开始活络了。这个时候如果从远一点的地方看一眼宿舍楼,你会发现宿舍楼很漂亮,每一扇窗口都灯火通明。类似于某一个童话的画面。北京时间九点三十分,突然,所有的窗口一起黑了。灯灭了。校园里安静下来,宿舍里安静下来,只留下卫生间的夜灯,发出安详柔和的光。窗口黑洞洞的,每一扇窗口都趋于宁静。但是,这丝毫不能说明同学们一天的生活结束了。相反,他们一天的生活才算开始。这是一个十分短暂的时光,然而,同学们躺在被窝里,黑灯瞎火的,精力却无比的充沛。脑子像被擦洗过了,亮锃锃的,变得敏感、犀利,具有穿透力,能从事哲学的研究或诗歌的创作。他们是瞬间的哲学家,他们是瞬间的诗人。而嘴巴也变得凌厉,一个最害羞、最不会说话的同学嘴巴上也通了电,噼噼啪啪的全是智慧的蓝色火光。天南地北,古今中外,陈芝麻烂谷子,人际,未来,仇恨,快乐,东一榔头西一棒。当然,一切都是变了形的,带上了青春期的夸张、青春期的激情与青春期的哀怨。他们躺在被窝里头,安安静静的,言语里头有一种幼稚的世故,又有一种老成的莽撞。其实每一个人都是诚实的,袒露的,透明的。他们坚信自己无所不知,所有认为他们幼稚的人一定会吃足了苦头。你就等着瞧吧。谈得最多的当然还是学校和班里的情况,同学里的张三李四,老师里的张三李四,以及校门口小吃部里的张三李四。他们闭着眼睛,好像在休息,脸上的表情却和睁开眼睛一样丰富,也许更要丰富,更要强烈。因为门是闩着的,他们的交谈似乎很私密了。其实也不是。八个人一共有八张嘴,到了第二天的上午,八传十六,十六传三十二,秘密很快就会成为公开的话题。但是,没有人计较。如果谈得高兴了,他们会重新睁开眼睛,眼里一抹黑,但这丝毫不能影响他们的智慧,声音变大了,有时候会成为大声喧哗或一阵放肆的笑声。到了这个节骨眼上,楼下会突然传出一声呵斥,那是值班的老师开始干预了:“谁还在说话!”或者是指名道姓的:“323(房间),323!听见没有!323!”喧哗与骚动再一次平息了,每一个同学都闭上眼睛,脸上却笑眯眯的。含英咀华。 

  玉秧的宿舍是412。412宿舍有五个是城里的同学,加上庞凤华,王玉秧,孔招弟。一共八个,是一个标准间。最活跃、最引人注目的当然还是赵姗姗。赵姗姗会拉小提琴,还能弹钢琴,是班里的文艺骨干,自然也是班里的文艺委员了。在老师的那一头相当地得宠。赵姗姗哪里都好,就是一张嘴招人怨,喜欢给班里的同学起绰号。最早是给男同学。赵姗姗给人起绰号可以说有独特的禀赋,一针见血,最注重神似。起先还觉得有点牵强,可是,不能想,越想越觉得像。比方说,他说某某某男生是一只骆驼,果然,那个男生的许多动态真的像骆驼了,仅仅比骆驼少一层驼毛。仅此而已。如果在路上遇到了,“骆驼”对女同学点点头,女同学都要会心地一笑,才像呢。不看不知道,世界真奇妙。而某某是一只螳螂,某某是一只猎狗,某某是一只青蛙,某某某绝对是一只癞蛤蟆,至于某某某,正面看不出来,侧面一看,无疑是一只鸡,而且是公鸡。脖子上的那一把一愣一愣的,又机警,又莽撞,当然是鸡了。班里的男同学都蒙在鼓里,其实他们早就是一个动物园了。男同学取完了,赵姗姗的才华却用之不竭。接下来自然是女同学。赵姗姗选择了王玉秧。赵姗姗对玉秧下手并不是对玉秧有什么敌意,只不过赵姗姗太喜欢出风头,特别想炫耀她的那张嘴罢了。这一天的晚上赵姗姗正在用水,突然问宿舍里的同学,你们知不知道王玉秧像什么?大伙儿都不说话。想不出来。几乎所有的动物都想过了,玉秧都不太像。熄了灯,赵姗姗自己把谜底揭开了:玉秧是一只馒头。这时候人们的注意力才从“动物”的身上游离开去,想起了馒头。可不是嘛,玉秧的后背,尤其是颈项后面的那一把,确确实实是那么一回事。王玉秧是馒头。王玉秧的的确确是一只馒头。就这么定下来了。王玉秧躺在床上,什么都没有说,已经受了伤了。赵姗姗其实是欺负她了,摁着她的脑袋把屁往她的鼻孔里放。第二天的上午玉秧甚至都没有到食堂。她不愿意看见馒头,想一想都来气。好不容易熬到晚上,玉秧突然说:“赵姗姗你是油条!”一点过渡都没有。赵姗姗翻了一个身,轻描淡写地说:“我怎么是油条呢。我不是。我不像。你们说我像不像?我不像。”玉秧说:“那你是稀饭!就是稀饭!”越说越离谱了,连她自己都知道不着边际。一个人怎么可能像“稀饭”呢。赵姗姗干脆都不理她了。玉秧的话没有受到应有的呼应,很惭愧,不知道下一步该说什么。还是孔招弟给了王玉秧一个台阶,孔招弟说:“睡吧。明天我还要值班呢。”孔招弟也是从乡下来的,暗地里和王玉秧还是有一点统一战线的味道。要不然,这些城里的丫头也太霸道了,必要的时候还是要有点帮衬才行。按理说这一条统一战线里头应该有庞凤华,可是庞凤华的情况要特殊一点。她是小镇上出来的,虽说也是乡下,可是考上学校之前吃的一直是商品粮,倒也是城市户口,不能算乡下人。不过城里的五个女生并不买她的帐,嫌她乡气,一直也没拿庞凤华当作自己的人。所以,在两个统一战线之间,庞凤华有些犹疑,一方面高攀不上,一方面又心有不甘,并没有明确的倾向与坚定的立场。玉秧怎么能指望她的帮忙呢。王玉秧的报复没有起到任何效果,受的伤更深了。玉秧就觉得自己太没用,她对自己的恨一点也不亚于赵姗姗。 

  庞凤华到底还是走进“乡下人”这个统一战线里来了。可以说被逼上了梁山。赵姗姗的嘴巴也太没有遮拦了,一点顾忌都没有,她居然把“被人偷了”这个恶毒的绰号送给了庞凤华。事情的起因是因为庞凤华的一双鞋。上午出门的时候,李冬记得把自己的松紧口鞋子放在窗台上晒太阳的,到了傍晚,却发现自己的松紧口被人拿下来了,换成了一双球鞋。李冬一看球鞋就知道了,绝对是庞凤华做的鬼。李冬把窗台上的球鞋扔在地上,随口说:“谁的破鞋!”赵姗姗接过了话茬,又开始卖弄她的聪明了,说:“李冬你不是说了,破鞋嘛,当然是被人偷了。”李冬原来是有些生气,听赵姗姗这么一说,反而开心了。“被人偷了”,这不是庞凤华又是哪个?庞凤华这个“破鞋”“被人偷了”,这个说法既解气,又俏皮,特别地意味深长。庞凤华的绰号就是它了。当然,这个玩笑只能在小范围里头说说,倒也蛮好玩的,不能随便说。要是传出去就有点不太像话了,太轻佻了。不是她们这个岁数的女生可以说的话。都有点下流了。 

  这一天的晚上庞凤华回来得比较晚。她在下晚自修之前去了一趟班主任老师的办公室。庞凤华越来越喜欢听班主任说话了。他的话没头没脑,可以说云山雾罩,每一句都听得懂,连成一片之后却又什么都听不明白。其实这样更迷人。具有了朦胧诗的品格。庞凤华发现她和班主任的关系也越来越像朦胧诗了,意味深长得很,无头无序,十三不靠,有一种渴望被弄明白的焦虑。永远都没有一种妥当的说法。班主任的心情最近极不稳定,动不动就大喜大悲。也没有什么正当的由头,大喜和大悲都是说来就来。班主任为什么会这样?庞凤华不笨,她也能猜出几分:老师和自己都一样,都有一颗骚动的心。庞凤华很替老师操心了,有点怅然,特别希望替他分忧。又有一种说不出来路的甜蜜,可以说喜不自禁。格外地折磨人了。其实什么事情都没有,将来也未必就会发生什么。但愈是这样就愈是让人牵挂,总是放心不下,叫你沉溺,都有点欲哭无泪了。庞凤华回到宿舍离熄灯的时间只有最后的四五分钟了,十分潦草地洗漱完毕,上了床。心里头也有点大喜大悲。很混乱地痴迷了。赵姗姗这时候进来了。一身的寒气。事实上,赵姗姗进门不久宿舍里的灯就熄灭了。赵姗姗一进门就不对,只不过黑咕隆咚的,谁也没法推究。可是赵姗姗的不对劲在她用水的时候还是表现出来了。她的手很重,动作相当大。水泼泼洒洒的,搪瓷盆也被她掼得咣丁咣铛。看起来校卫队的魏向东老师没和她谈什么开心的事。晚自修临近结束的时候庞凤华去了班主任那里,过了不久魏向东就把赵姗姗叫了出去,是关于给同学起绰号的事。魏向东并没有批评赵姗姗。但是,赵姗姗比挨了批评还要胆颤心惊,甚至是恐怖,她在宿舍里里的一举一动魏向东都掌握了。庞凤华这个小婊子仗着班主任喜欢她,全都打了小报告了。赵姗姗憋了一肚子的火气,上床之后没有说一句话。虽然灯熄了,同宿舍的人还是感受到了赵姗姗烁人的愤怒。在黑暗里晃。赵姗姗突然说:“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口气很不对。412宿舍的气氛顿时不一样了。赵姗姗重复说:“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庞凤华正想着班主任,从痴迷中醒过来了,心里头毕竟有鬼,赵姗姗的话在她的耳朵里自然多出了几分独特的威胁,不自在了。庞凤华接过话来,说:“姗姗你怎么啦?”赵姗姗回答说:“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口气简直就是诗朗诵。但是,所有的人都听得出,赵姗姗不是诗朗诵,而是有所针对,是有所指的。很严厉。赵姗姗最后说:“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她用这句话为今天暧昧的事态做了一道总结,而总结过后事态反而更暧昧了。宿舍里头有一种古怪的东西,黑乎乎地乱撞。谁也不知道赵姗姗到底“知道”什么,她“知道”的东西和别人,尤其是和庞凤华有什么特别的关联,很神秘,很让人猜疑。玉秧躺在被窝里头,她知道。她什么都知道。玉秧静静地躺在被窝里头,只是觉得身上有点热,被窝里头焐燥得很。她伸出左腿,想在被窝里头找一块凉爽的地方,终于被玉秧找到了。玉秧左脚的大拇指在凉爽的地方竖了起来。真凉快,真舒服啊。 

  

  一场冬雨过后,天气一天一天凉了,可以说,一天一天冷了。梧桐树的树叶都枯在树上,蔫蔫的,黄黄的。虽然都还是叶子,可一点叶子的意思都没有了。而更多的叶子落在了地上,被雨水粘贴在路面。梧桐树上更引人注目的反而是那些毛果子,毛果子挂满了树梢,远远地看过去,满校园的梧桐几乎是一棵棵果树。但是,没有丰收的意思,只有冬天的消息。细细地一想也是,毕竟已经是十一月的月底了。 

  然而,对于师范学校来说,十一月的月底却春意盎然。不管天多么地冷,风多么地萧瑟,雨多么地凄惶,师范学校反而更热闹。翻一翻日历就知道了,再有十来天就是“一二九”了。哪一所师范学校的工作日历能遗漏了十二月九号呢?十二月九号,那是革命的时刻,热血沸腾的时刻。那一天风在吼,马在啸,黄河在咆哮。那一天红日照遍了东方,自由之神在纵情高唱。正像八一级的学生、诗人楚天在橱窗里所说的那样:“你/一二九/是火炬//你/一二九/是号角//你是嘹亮/你是燃烧”。“一二九”是莘莘学子的节日,当然也是赵姗姗的节日,庞凤华的节日和王玉秧的节日。是节日就要有纪念。这是制度。师范学校纪念“一二九”的方式并不独特,无非是把同学们集中到广场,以班级为单位,举办一次歌咏比赛。大家在一起唱过了,开心过了,热闹过了,顺便决出一二三等奖,这才能够曲终人散。但是,由于有了一二三等奖,情况又有些不一样了、每一次都要争得厉害。同学们要争,班主任要争,音乐老师也要争。八二(3)在今年的运动会上放了哑炮,一年级总共六个班,八二(3)的总分名列第四,可以说很失败了。这一来年轻的班主任对歌咏比赛自然要格外重视。说起来班主任也是1982年刚刚毕业的大学生,虽说还打算考研,并不想在师范学校打一辈子的江山,然而,事关荣誉,那又要另当别论。班主任老师毕业于省城师范学院的政教系,毕业的时候辅导员再三关照,对荣誉一定要特别地留神。辅导员说,工作是什么?就是争荣誉。不要羞答答的。大家都有荣誉,没事。你有,别人没有,你的面前就有了一道楼梯,你就能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提干、分房、评优、作代表、找对象,你都用得上。别人有,而你没有,你就白忙活了。累死了只能说明你身体差。所以荣誉一定要争。头可断,血可流,打破了脑袋再回头。不能羞答答的。这一点八二(3)班的班主任已经有所体会了,运动会开完的当晚,获得第一名的班主任抽烟的姿势都和以往不一样了,那哪里是抽烟?昂着头,挺着胸,简直是气吞万里如虎。八二(3)在运动会上输了,在歌咏比赛上一定要捞回来。班主任为此专门召开了班会,做了大合唱的战前总动员。 

  事实上,八二(3)的大合唱训练要比其他的班级早一些。为了保密,班主任特地到附近的工厂里找了一间仓库,在仓库里练。应当说,八二(3)班参加这一次歌咏比赛还是有许多优越的条件。比方说,班里头有赵姗姗。她会弹钢琴,伴奏自然不用请音乐老师了,这些都是加分的因素,裁判打分的时候就有了优势。不过班主任对赵姗姗的印象大不如从前了,可以说相当坏。她居然敢一天到晚和庞凤华作对。“被人偷了”,什么意思?无疑是冲着自己来的。不能不防。但是,为了不影响大局,班主任还是忍住了,等歌咏比赛完了事再“枪毙”。班主任有一个口头禅,那就是“枪毙”。“枪毙”这个词很脆,很有大局感,有了数权合并的意思,说在嘴里有一种斩钉截铁的味道,就地正法,问题一下子就解决了。比方说,对班里的班干部,谁要是不好好干,“枪毙!”谁还能不怕“枪毙”呢。依照班主任的脾气,恨不得立即把赵姗姗“枪毙”了。赵姗姗也太拿自己当人了,自以为自己是一个文艺骨干,在许多地方越来越放肆。比方说,由谁来做大合唱的指挥,班主任就考验过赵姗姗。班主任倾向于庞凤华,这一点赵姗姗应该是知道的。可赵姗姗还是坚持用胡佳,还大言不惭地说庞凤华“气质上”不对路。这是什么话?你赵姗姗知道“气质”是什么?荒唐嘛。可笑嘛。班主任铁青着脸,很生气。赵姗姗这个女同学不行。这个文娱委员她是不能再当了。歌咏比赛结束之后一定要“枪毙”。 

  不过音乐老师很配合。他在工厂的大仓库里把八二(3)的大合唱弄得越来越有模样了。四十八个同学,站成了四排。分出四个声部。四个声部混杂在一起,有分离,有交叉,相互照应,烘托,音域变得厚实了,宽广了。再也不是四十八个人,而是千军万马,一个阶级的众志成城,甚至于,一个民族的众志成城。歌声里洋溢着无边的仇,还有无底的恨,以及斗争和反抗的火焰。班主任站在远处,紧抱肘部,板着面孔,站得和标枪一样直,随时都可以投出去。也许是受了歌声的渲染,班主任不停地咬牙,还有点切齿。心里头却是很满意了。艺术就是这样,仇恨出来了,自然就有了感染力。 

  音乐老师排完了,班主任又请来了舞蹈老师。这也算是“推陈出新”的一次具体的尝试了。虽说是大合唱,舞蹈老师还是加上了一些动作上的编排和造型。比方说,突然出击的手掌,还有突然出击的拳头、肘部,使许多昂扬的节拍相应地有了视觉上的冲击力,铿锵,斩钉截铁,把气势升华出来了,有了无畏决心,主要是敢死。而在特别抒情的地方,舞蹈老师则别出心裁。他要求同学们分腿而立,两臂下垂,一边一个拳头,拳心向后,挺起胸,依靠脚尖的交替发力,身体左一晃,右一晃。虽然双脚都没有挪窝,但是,从整体上看,已经是赴汤蹈火了。却又柔和,甚至有了幼儿式的稚拙,春风杨柳,蕴含着缠绵、憧憬、对祖国大地深情的礼赞。这个动作真是可爱,很漂亮。尤其是做得整齐的时候,可以说美不胜收。可是,绝大部分男生显得很不好意思,做不出。脸上还绷住笑。一点都没有赴死的慷慨和主动。一连排了好几遍效果都不太理想。尤其是体育委员,那么一个大个子,在他握紧了拳头晃动身体的时候,脸上是那样地臊,不大方。班主任说:“孙坚强,注意动作!”孙坚强嬉皮笑脸的,差不多是无地自容了。班主任更严厉地大声喊道:“孙坚强!”大合唱的声音戛然而止。春风杨柳的摇摆戛然而止。班主任盯着孙坚强,问:“怎么搞的?”孙坚强说:“这个动作还是不要了吧。怎么弄啊?难看死了。”班主任沉下脸,命令说:“你出来!”孙坚强只好出来。路过庞凤华的时候还对庞凤华做了一个鬼脸。班主任都看在眼里了。孙坚强并没有太拿班主任的不高兴当回事,他经常和班主任奋斗在篮球场上,总是给班主任喂球,和班主任的私交很不错,心里头有底。孙坚强走到班主任的面前,歪歪的,在班主任的面前稍息,还一抖一抖的。班主任说:“你说说,怎么一个难看死了?”孙坚强红着脸说:“嗲兮兮的,娘娘腔。”全班的男生都笑了。不少女生也笑了。班主任看了一眼舞蹈老师,脸色真的“难看死了”。转过身来便对着孙坚强咆哮。他对着仓库的大门伸出一只指头,吼道:“滚出去!”孙坚强愣了一下,知道自己完了,被“枪毙”了,傻在那里。脸上挂不住了。掉头就走。嘴唇上还有一些动作,很无用,很多余。班主任对着孙坚强的背影伸出了手指,可以说又补了一枪。孙坚强这一回肯定死透了。果然,班主任怒气冲冲地说:“体育委员别干了!再也别想回来!” 

  孙坚强“滚出去”了。他站的那个位置也只好空在了那里。班主任还在生气。排练停止了。庞凤华站在合唱队的对面,不停地拿眼睛张罗班主任。意思很明确了,那个空下来的位置怎么办?班主任的魄力全班的同学都知道,所谓的魄力就是说一不二。要他收回自己的话决无可能,更何况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呢。班主任走到庞凤华的身边,两只手插在腰间,还在气头上,说:“继续排!”嘴上虽然这么说,看得出他也在动脑筋。他的眼睛一不留神就要落在“孙坚强”的位置上去。那里空了一大块。 

  同学们在唱,比划完了巴掌,拳头,肘部,又开始左一晃、右一晃了。这一次大伙儿晃得很卖力气,效果却不好,失去了原有的波动,那种气概,那种韵致,那种韧劲。班主任的眼睛从每一位同学的脸上划过去,落在了王玉秧的脸上。王玉秧做这个动作的时候一点都撒不开,平白无故地惭愧,眼皮耷拉着,目光并没有对着四十五度的远方深情地眺望。下嘴唇还咬得紧紧的,光顾了晃,却忘了唱。班主任走到王玉秧的面前,拉住王玉秧的胳膊,顺手把她抽了出来。班主任随后对着合唱队做了一个“归拢”的手势。队伍重又对称了,整齐了。“孙坚强”的空缺也等于补上了。班主任满意地吁了一口气。拍了拍巴掌,嘴里喊道:“不错,不错,很有起色。就这样唱!”一下子“枪毙”了两个,所有的同学突然之间就来了精神,一个个抖擞得很,音量高了上去。每一个同学的脖子里都是筋。班主任也开始比划,其实是庞凤华这个指挥身后的总指挥了。玉秧并没有走。她站在一边,知道自己被“枪毙”了,但是并不能肯定,还有点侥幸,有点麻木。她不敢走,她担心班主任在她的背影上再补上一枪。可也不敢留,留在这儿太尴尬了。这一来玉秧仿佛是在等。说她在等其实也不对,老师并没有让她归队的意思。她其实已经被忘却了。玉秧站在一边,耷拉着眼睛,下嘴唇咬得紧紧的,却意外地发现自己的圆口布鞋特别地难看,太土气了。玉秧往后退了两步,想把鞋子藏起来,没有成功。玉秧只是惭愧。是另一种惭愧。太丢人了。好在玉秧比过去聪明了,知道给自己找一个台阶。玉秧走到班主任的侧面,说:“老师,我不太舒服,先回去吧。”班主任正在指挥,很投入,没有听见。玉秧说:“老师,我想请个假。”班主任听见了。班主任没有回头,他做了一个“走人”的手势。他的手腕同意了。玉秧往外走的时候两只手臂不会摆动,一边一个拳头。由于步伐过于僵硬,玉秧差一点同手同脚,走成了一边顺。这十几步的路太难走了,每一脚都踩在了玉秧的心上。 

  当天晚上孙坚强的职务就被开除了。班主任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公布了一张班委会的新名单。体育委员的后面果然不是孙坚强,而是班长的名字。后面还打上了一个括号,里头写着一个字,兼。班主任在这个晚自修临时召开了一次班会,做了一个十分简短的发言。他希望所有的同学都不要“自我放弃”、“自作聪明”。“自我放弃”和“自作聪明”是不会有“好下场”的。班主任没有点名。不过,全班的同学心里头有数,孙坚强再想到篮球场上给班主任传球的可能性已经不大了。不过,“自作聪明”这个词,班主任并不是送给孙坚强的。孙坚强还谈不上“聪明”。班主任另有所指。他在说“自作聪明”的时候瞄了一眼赵姗姗。赵姗姗不笨。她低下脑袋就说明她真的不笨。赵姗姗知道,她要是再不支持庞凤华的工作,再不和庞凤华搞好关系,她的前景肯定不会比孙坚强好。她离“枪毙”其实已经不远了,充其量只不过是缓期执行。 

  不能参加排练,不能纪念一二九,玉秧很落魄。可以说是悲伤。但是,玉秧不能答应自己沉沦。她来到了图书馆,想看点书,但是,看不进去。当然了,最后却还是看了。是小说,英国女作家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侦探系列。一下子就迷上了。一天一本。短短几天的工夫玉秧居然把克里斯蒂的侦探小说全看完了。克里斯蒂的小说虽然故事不同,地点不同,凶手作案的方式不同,然而,有一点却一样,那就是依靠推理来抓住凶手。一切从逻辑出发,一环套一环,从而步步逼进。如果把克里斯蒂的作品罗列在一起,玉秧发现,除了探长,那个叫波洛的比利时小胡子,每一个与事件相关的人其实都是凶手。都有作案的动机、时间、手段和可能。每个人都在犯罪,每一个人都是罪犯,谁也别想置身于事外。克里斯蒂的小说一下子擦亮了玉秧的眼睛,使玉秧进一步认清了地下工作的意义,鼓起了地下工作的勇气。她相信,经过这次系统的阅读,自己有理由把今后的工作做得更好,让魏老师满意,让组织上放心。 

  玉秧并没有把克里斯蒂的小说带回宿舍,带进教室。这样的小说还是在图书馆里阅读比较好。这样才显得正规,带有研究和思考的气氛。玉秧格外地刻苦,一边读,产生了一些心得,一边记。除了心得之外,玉秧在图书馆里还有了一个实实在在的收获,她见到了楚天,还认识了楚天了。楚天,八一(1)班的一个男生,师范学校里最著名的诗人。并不帅,偏瘦,可以说貌不惊人。和一般的男同学比较起来,也就是头发稍稍地长一些罢了,却非常地乱,仿佛一大堆的草鸡毛。楚天的面相看上去有点苦,带上了苦行的味道,这就很不简单了。楚天几乎不和任何人说话,一身的傲气,一身的傲骨。傲得很。听人说,一般的同学想接近楚天几乎是不可能的。楚天的原名叫高红海,是一个下乡人。但是,人家现在已经不再是高红海了,而是楚天。这一来整个都变了,那个瘦瘦高高的男生多了几分的虚幻,有几分的不着边际,阔大,而又缥缈。气质上就已经胜出了一筹,很接近老师们所强调的“意境”了。楚天在骨子里极度地自卑,关键是神经质,拘谨得很。但是,这些东西在楚天的身上反而是闪闪发光的,弥漫着冷漠的光,傲岸的光,卓尔不群的光,目中无人的光,自然也就是高人一筹的光。玉秧从来都不敢正眼看,心里头却非常的崇敬。尤其是读了橱窗里他的那首诗。他居然指手画脚的,点名道姓的,对着“一二九”说“你”,这是怎样的无忌,怎样的狂傲,怎样的为所欲为!还很急迫,都刻不容缓了。仿佛是招之即来。你听听,左手一指:“你/一二九/是火炬”,右手又一指:“你/一二九/是号角”,除了楚天,还有谁能把“你”字用得这样豪迈,这样脱口而出,又这样出神入化?而什么才叫“你是嘹亮,你是燃烧”啊?太神奇了,太不可思议了。楚天的诗歌里头没有一个标点,这就更加不同寻常了。听说,有一个老教师在这个问题上特地寻问过楚天。楚天没有说话,歪着嘴角,冷笑了一声,老教师的脸红得差一点炸开来。监考的时候一直想抓楚天一个作弊,给他一个警告处分。可是楚天的学习哪里还需要作弊?除了体育,门门好。楚天几乎是师范学校的风景了,永远是独来独往,谁也不搭理。他的眼睛里从来就没有任何人。即使见到钱主任,楚天也昂着头,走他的路。玉秧亲眼见过的。但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著名的楚天,桀骜不驯的楚天,居然开口和玉秧说话了,主动地和玉秧说话了。说出来都没有人敢信。 

  那是中午,玉秧站在期刊的架子面前,一手捧着《诗刊》,一手挖着鼻孔。楚天其实就站在她的身边。看着玉秧了,神情还相当专注。玉秧一抬头,手里的《诗刊》已经掉在了地上。楚天弯下腰去,替玉秧把刊物拣起来,递到玉秧的手上。楚天的表情十分地亲切,一点都没有任何居高临下的意味。笑着,说:“喜欢诗?”玉秧不敢相信楚天是在和自己说话,回头看了两眼,没人。玉秧连忙点了点头,楚天又笑了笑,他的牙有些偏黄,也不齐,可是,这一刻已经光芒四射了。玉秧想捋头发,来不及了,楚天已经飘然而去了。直到楚天的背影完全消失在大门的外面,玉秧才意识到自己的脸上已经烧得不成样子,而心脏更是添乱,不讲理地跳。关它什么事呢!玉秧站在原地,回味刚才的细节,“喜欢诗?”一遍又一遍。回到了座位上,玉秧的神还在外头飞。她拿起了圆珠笔,一点都不知道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写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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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秧望着自己的笔记本,我的天,这不就是诗么?这不是诗又是什么?她伤心地发现,自己已经是一个诗人了。因为意外的惊喜,她玉秧都已经是一个诗人了!玉秧面无表情,呆在座位上。但内心荡漾的全是风。玉秧在心里说: 

  你 楚天 

  是火炬 

  你 楚天 

  是号角 

  你是嘹亮 

  你是燃烧 

  玉秧回过神来,把自己结结实实地吓了一大跳。一动不动。但风在枝头,已近乎狂野。 

  一旦认识了谁,你就会不停地遇上谁。玉秧和楚天就是这样。他们总是碰到,老是碰到。有时候是食堂,有时候换成了操场,图书馆就更不用说了。更多的时候还是在路上。虽说这一切都是偶然的,但在玉秧的这一头,因为不停地遇见,慢慢地就有了感人肺腑的一面了。成了秘密,很深地藏在心底。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全都是储藏秘密的好手,她们把秘密码得十分地整齐,分门别类,藏在一个秘不宣人的角落里头,还带上了心有灵犀的温馨。就好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校园里的空间突然变得浓缩起来,小小的,好像只有楚天和玉秧两个。校园生活从此便有了袖珍的一面,可以把玩的色彩。比方说,玉秧走路走得好好的,突然有了预感:会遇上楚天的吧?一拐弯,或者一回头,楚天果然就在她的跟前。最极端的例子也有,有一次玉秧在宿舍里头,好好的,心里又乱了,突然想出去走走。目的不言而喻了。刚下楼,走了十来步,遇上了。虽然楚天并没有看她,但是玉秧还是差一点被自己击垮了。是的,是击垮了。可以说催人泪下。玉秧认定了老天爷其实站在她的这一边,暗地里帮了她,要不然哪里会有这样的巧?楚天不看她,肯定是故意的。反过来说明了楚天的心思,他的心里装着她。玉秧知道自己并不出众,可楚天是诗人,诗人的眼光总是独特的,难以用平常的目光去衡量。玉秧想,楚天这样对待自己,只能说明人家不俗。 

  每一次见面都可以用“幸福”去形容。事实上也是,那是玉秧无比幸福的时刻。甚至还可以用“陶醉”去形容。不过“陶醉”是一个无比恶毒的东西,专门和你对着干。“陶醉”是那样地短暂,经不起三步两步,稍纵即逝。而不“陶醉”的时候又是那样地漫长,毫无边际。你会格外思念,像上了瘾,渴望再来一次。所以,“陶醉”总是空的,它是一种纠缠,萦绕,无休无止,它伴随着失落,伤怀,遥遥无期的等待与守候。从根本上说,陶醉其实是别样的苦,是迟钝的折磨。但是玉秧并没有被挫败,她有耐心。甚至,有些高亢。玉秧的心里到底装了一些什么呢?玉秧问过自己,玉秧花了很长的时间终于弄明白了,是“怜爱”。楚天的模样,他的草鸡毛一样的头发,他的孤寂,他锁着的眉头,他走路的样子,都那样地引人注目,需要一个人去“怜爱”他,好好地疼着他。玉秧想,这个人只能是自己了。如果天上掉下来一块石头,有可能伤及楚天,玉秧一定会扑上去,用自己的身体护住楚天,挡住那块石头。只要楚天好好的,玉秧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在所不惜。这样的心思要是能够让楚天知道就好了。 

  玉秧没有料到自己会有这样大的胆量,不仅轻浮,可以说下作了。胆子也太大了也,怎么敢的呢?这一天的傍晚玉秧的眼睛一直在跟踪楚天,楚天后来走进了图书馆。玉秧在门口徘徊了片刻,进去了。楚天已经在阅览室的长椅上坐下来了,正在阅读。玉秧一屁股坐在了楚天的身边,拿出书,做出认真的样子来。玉秧到底“阅读”了什么,这个问题其实已经很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玉秧和楚天坐在一起,肩并着肩。由于是图书馆,外人一点都看不出什么异样来的。玉秧耷拉着眼皮,努力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但是,玉秧的脸一直红着,这是玉秧对自己极为不满的地方。“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这句废话是谁说的?对于心中有爱的人来说,脸上的皮肤才是心灵的窗户呢。窗户红彤彤的,像贴了大红的“喜”字,还有什么能瞒得住?瞒不住的。玉秧干咳了一声,楚天侧过头来。玉秧知道,楚天肯定侧过头来了。楚天的这一个侧头顿时改变了玉秧身心的基本局面,她的心格噔了一下,沉下去了,向着幽暗和难以言说的地方,一点一点地滑落。而身体却有点古怪,反而轻了,往上飘。阅览室里的空气稠密了起来,灯光却是潮湿的,有了抚摸和拍打的动势。玉秧突然想哭了。并不是悲伤。一点悲伤都没有,就是想哭,把自己哭散了才能够说明自己的问题。稍稍调整了一会儿,玉秧从书包里取出了笔记本。这本硬面抄还是玉秧新买的。玉秧打开来,用工整的楷体把楚天发表在橱窗里的诗句写在了第一页上:你/一二九/是火炬//你/一二九/是号角//你是嘹亮/你是燃烧。写完了,打上破折号,在破折号的后面写上了“高洪海”这三个字。这一来“高洪海”这三个字就有了“高尔基”、“莎士比亚”或“巴尔扎克”的意思了。玉秧吃不准是“红”还是“洪”,想了想,还是“洪”。毕竟是男生,不会是“红”吧。把这一切都做妥当了,玉秧在笔记本的扉页的右下角写上了自己的姓名。想了想,又注明了八二(3)班,412宿舍。玉秧以为自己会慌,却没有。出奇地镇静。玉秧板着脸,把笔记本往外推了推。站起身,出去了。玉秧走出图书馆大门的时候那一阵猛烈的心慌才扩散开来。一直扩散到手指的末梢。玉秧现在反正也管不住它了。随它去吧。 

  晚饭过后玉秧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412宿舍的房门响了。玉秧认准了是楚天。这一下完了蛋了。一般说来,男同学们都要在晚饭过后的这一段时光到女生的宿舍串串门。借本书,或者用别的一个什么借口。赵姗姗端着茶杯,高声说“:请进!”进来的是同班的男生,向赵姗姗借乐谱来了。赵姗姗的乐谱特别多,她常常夹着五线谱在校园里走来走去,那模样简直就是音乐学院的女高音,太令人羡慕了。不过玉秧在这个时候却没有工夫羡慕赵姗姗。她开始了担忧。相当的担忧。万一楚天撞了进来,那可如何是好?玉秧一步都没有敢离开寝室,一直坚持到快上晚自修。还好,楚天没有来。玉秧放心了。这是一次特殊的放心,是酸楚的放心,更加焦虑和更加怅然的放心。玉秧害怕楚天过来,说到底还是希望最害怕的事情能够发生。 

  楚天把玉秧的笔记本还给玉秧已经是两天之后了。依然是在图书馆。楚天没有躲躲藏藏的,直接走到玉秧的跟前,把玉秧的笔记本放在了玉秧的面前。没有人注意到玉秧的这一边发生了什么。玉秧打开笔记本,上头有楚天的亲笔签名。原来还是错了,是“红”,不是“洪”。玉秧慌忙合上,心里头一道神秘的门却被撞开了,涌进来许多东西,这些东西蛮不讲理,眨眼的工夫已经是汪洋一片了。玉秧害怕了,紧张得近乎晕厥。我这是恋爱了,玉秧想,我这一定是恋爱了。 

  玉秧恋爱了。这一点玉秧有绝对的把握。这一次秘密的交流之后,在她和楚天路遇的时候,玉秧的胸口都会拎得特别地紧,而楚天也表现得极不自然,不停地甩头发。想把额前的头发甩上去。楚天的动作真是多余了,你要甩头发做什么呢?玉秧想,就是不甩头发,我也不会觉得你乱。我怎么会嫌你乱呢。头发不乱那还是你楚天么?真是没有必要。什么时候得到机会,一定得跟他说说。 

  玉秧木讷,却并不笨。她很快把楚天日常的习惯给弄清楚了。比方说,楚天喜欢一个人在操场的跑道上溜达,每一天至少有一次,有时候是在早操过后,有时候则是在晚自修之前。这两个时候操场上都比较空旷,没有人,最适合诗人的独步,最适合向往爱情。这一天的傍晚玉秧终于鼓足了勇气,离晚自修还有十二分钟,玉秧佯装闲逛,一个人来到操场了。操场上却空着,没人。玉秧四下里张罗了几眼,吃完了晚饭她明明看见楚天朝着操场这边来的,怎么说没就没了呢?玉秧并没有死心,而是轻手轻脚的,绕到了水泥看台的后面。终于看见楚天了。玉秧的心里又是一阵狂跳。楚天一个人站在草丛里,并没有酝酿他的诗歌,而是叉着腿,面对着一棵树,全力以赴,对着天小便。小便被楚天滋得特别高,差不多都过了楚天的头顶了。为了让小便达到一个全新的高度,楚天借用了屁股的力量,脚尖的力量,用力地往上拱。玉秧张开嘴,她再也没有料到,孤寂的楚天,桀傲不驯的诗人,居然偷偷地在干这样的一件事,太下流了,太卑鄙了!玉秧愣在原处,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掉头就走。拼了命地跑。玉秧一口气一直跑到操场的出口处,立在那里,回过了脑袋。楚天已经出来了,他似乎已经意识到自己的下流举动被玉秧看到了,像一根木桩,傻乎乎地钉在跑道上。玉秧和楚天都看不见对方的眼睛,但是,玉秧知道,他们一定在对视。诗人完美的形象坍塌了,玉秧的心慢慢地碎了。傍晚的颜色堆积在他们中间,暮色越来越重。他们的身影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遥远。玉秧扶着出口处的大铁门,用力地喘息,眼眶里贮满了翻卷的泪。 

  玉秧失恋了。不过,玉秧的失恋并没有妨碍八二(3)班在“一二九”歌咏比赛上的出色发挥。八二(3)班在这一次歌咏比赛中的表现相当地出色,可以用扬眉吐气来形容。拿到了第一名还是次要的,关键是,同学们之间空前地团结,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凝聚力,形成了一个特别能战斗的集体。他们在班主任老师一元化的领导下,相互配合,相互支持,开创了一个良好的班风。这一切和王玉秧当然没有什么关系了,但是,从某种意义上说,关系反而更加地密切了。轮到八二(3)班演出的时候,八二(3)班的同学站了起来,离开了座位。八二(3)的位置空下来了,空荡荡的,只留下了两个人。一个是孙坚强。一个是王玉秧。这样的场面玉秧始料不及。就说孙坚强吧,平时的脸皮是多么地厚,这一刻也不行了。脖子软了,一直耷拉着脑袋,耳朵都红了。八二(3)演唱的时候玉秧只抬过一次头,除了孙坚强通红的耳朵,什么也没有看见。玉秧的头再也抬不起来了。全校的同学一定都看到了,楚天肯定也看见了,她王玉秧连纪念“一二九”的资格都没有。简直就是示众。太现眼了。玉秧把她的脑袋夹在两只膝盖的中间,不停地用指甲在地上画。画了什么呢,玉秧不知道,大概是想在地上挖一个洞,好让自己跳下去,再用土埋起来。玉秧一直想哭,但是不敢,好在还是忍住了。要是在这样的场面、这样的场合落下眼泪,那个脸不知道要丢多大,还不知道班主任会怎样想。 

  赵姗姗风风火火的,很忙。她的妆已经化好了,一双眼睛忽闪忽闪的,漂亮得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庞凤华远远地望着她,显得格外地紧张。赵姗姗突然走到庞凤华的面前,主动要求替庞凤华把她的眉毛再加长一些。庞凤华不敢相信。她赵姗姗的眼睛里什么时候有过自己的呢。然而,这是真的,赵姗姗的手已经把庞凤华的下巴托起来了。赵姗姗把庞凤华的眉毛一直勾到太阳穴的那边去,唇线也动过了,小了一些,露出了格外鲜明的唇型。而眼影的颜色也改变了。赵姗姗拿出小镜子,庞凤华在小镜子里头一下子就脱落出来了。赵姗姗说:“死丫头,漂亮死了。”庞凤华瞥了一眼远处,班主任正全神贯注地看着这边。庞凤华到底还是自卑,仰着脸,说:“赵姗姗,我们乡下人就是土气哈。”赵姗姗用她的指关节捣了捣庞凤华的脑袋,把庞凤华的脑袋都弄疼了,就好像出手不重就不能说明下面要说的问题。赵姗姗认真地说:“你怎么是乡下人?你身上的哪一点是乡下人的样子?你看看你,气质多好。”这句话进了庞凤华的耳朵,进了庞凤华的心。很动人。“乡下人”一直是庞凤华的一块心病,现在好了,最权威的说法其实已经产生了。庞凤华一激动,一心想着要加倍地报答赵姗姗。庞凤华刚想说些什么,赵姗姗关照说:“呆会儿演出,你可不要等着我对你点头,你要先示意我,知道吧,你是指挥,知道吧?”庞凤华对着赵姗姗看了老半天,突然一阵难过,一把抱紧了赵姗姗的腰,说:“姗姗,我一直嫉妒你,真的,我保证,以后不这样了。我们以后做姐妹。”赵姗姗知道庞凤华说的是真心话,人一激动说出来的话就难免犯贱。可赵姗姗听在耳朵里却格外地别扭。她庞凤华也真是会夸自己,居然好意思做我赵姗姗的姐妹,也太抬举她自己了,这是哪儿对哪儿。赵姗姗回过头,远远地看见班主任正在看自己。这一次不是自己,而是班主任把目光让开了。赵姗姗回过头,拉起庞凤华的手,说:“到我们了。”庞凤华却走神了,愣在那里,相信自己和赵姗姗的友谊这一次是加深了,巩固了,已经产生了一个质的飞跃。完全可以和她们处到一块儿去了。 

  八二(3)班不是小胜,而是大胜,总分高出第二名一大截子。奖状是赵姗姗上去领的,班主任亲自走到赵姗姗的面前,用他的下巴示意了赵姗姗。班主任还带头给她鼓了掌。除了孙坚强和王玉秧,八二(3)班洋溢着一种节日才有的气氛。好在谁也没有想起他们,自己高兴还来不及呢,想他们做什么?班主任嘴上没有说什么,表情上也没有流露什么,不过,他的心情同学们都可以想见,又不是孩子了。趁着好心情,当天晚上赵姗姗就把庞凤华拖到班主任的宿舍去了。庞凤华不肯。要不是赵姗姗硬拖,庞凤华绝对不会去。赵姗姗和庞凤华手拉手,并排站在班主任的宿舍门口。庞凤华的头上带着一个新式的红发卡,赵姗姗送给她的。班主任很高兴,似乎知道她们会来,特地预备了梅子,请赵姗姗和庞凤华的客。班主任说:“你们立了大功。”赵姗姗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直和庞凤华并排坐在班主任的床上,手拉着手。班主任点了根烟,他抽烟的动作并不熟练,有些生,看起来反而咋咋呼呼的,有些夸张了。然而,并不妨碍他的谈笑风生。这个晚上他的话非常多,几乎是一个人在说,没有朦胧诗的风格,质朴,家常,每一句都能听得懂。就这么说了五六分钟的话,赵姗姗似乎想起了什么要紧的事情,突然站了起来了,想离开。庞凤华也只好跟着站起来,做好了一起走的样子。赵姗姗说:“你坐你的,——我怎么忘了,人家还等我呢。”口气相当地自责。庞凤华一定要跟着走,而赵姗姗则坚决不让。最终还是庞凤华让步了,再这么坚持下去,反倒显得故意了。庞凤华留了下来,宿舍里顿时安静了。庞凤华自言自语地说:“看不出来,赵姗姗其实蛮热心的。”班主任想了一会儿,接过庞凤华的话说:“是啊,赵姗姗同学最近的表现的确不错。” 

  两个人就那么坐着,都不开口,找不到合适的话。没有话那就要找话。这一来宿舍里的气氛似乎有了几分的紧张。当然,也不是真正的紧张,说异乎寻常也许更合适,带上了蠢蠢欲动的意味,又带上了不敢越雷池半步的局限性。综合起来体会一下,还是温暖人心的那一面占了上风。班主任不再看庞凤华的眼睛,却盯住了庞凤华头上的红发卡。这么打量了几秒钟,兀自笑了,说:“看来你还是喜欢红颜色。”庞凤华只是低着头,十分用心地搓手。班主任说:“红颜色其实不好。”庞凤华却不接班主任的目光,眨巴着眼睛说:“怎么不好?你说这话要负责任的。”班主任的胸口笑了一下,说:“这还要负责任?负什么责任?”庞凤华说:“班里的同学要是说我不好看,我就要找你。”班主任没有想到庞凤华能说出这样的话,都笑出声来了,说:“我是说红颜色不合适你。”“怎么不合适我?”“确实不合适你。”庞凤华的口气突然凶了,正眼盯着班主任,下巴一点一点地斜了过去,目光却不动,脱口说:“放屁!”话一出口庞凤华立即把自己的嘴巴捂上了,十分地惊慌。却意外地发现班主任并没有生气,反而希望庞凤华这样和他说话,反而更高兴了,满脸真心的笑。庞凤华看得出来,“放屁”这个词使班主任获得了出乎意料的幸福。幸福让人犯贱,班主任一脸的贱,小声说:“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庞凤华知道班主任的心思,胆子一下子大了,伸过脖子,对着班主任更小声地说:“就是放屁。你放屁。”几乎没有声音,只有唇形,成了独特的耳语。班主任很迷人地笑了,十分甜蜜地说:“小心我撕你的嘴。” 

  

  失恋真的是一场病。玉秧病得不轻,整天歪歪的,浑身上下几乎都找不出一点力气。八二(3)班赢得了“一二九”大合唱的冠军,人人都欢天喜地。这种欢天喜地反过来只能让玉秧看清了自己的渺小与卑微。是玉秧别样的耻辱。玉秧只顾了自己的失恋和耻辱,却把一件最为要紧的工作给耽误了,她已经连着两个星期不给魏向东老师递送书面报告了。魏向东老师很生气,很不满意。这一点从魏老师的脸上完全可以看得出来。魏向东把玉秧喊进了总值班室,拉上了窗帘。魏老师并没有绕弯子,一上来就给玉秧作出正确的诊断。玉秧“萎靡不振”,“思想上”一定“染上”了“不健康”的东西。希望玉秧“谈谈”。玉秧坐在魏老师的对面,又惭愧又惊惧,知道自己已经给魏老师看穿了。低下头来,一言不发。事实上,从认识楚天的第一天起,玉秧对自己一直非常地警惕,提醒过自己,告诫过自己,就是收不住,没有有效地束缚住自己,差一点点就爱上了一个小流氓。如果不是楚天自我爆炸,如果不是楚天的流氓行径及时暴露,后果将不堪设想。玉秧在魏向东老师的面前沉默了足足有半支烟的工夫,流下了悔恨的泪,玉秧勇敢地抬起了她的泪眼,说:“我坦白。我揭发。” 

  魏向东雷厉风行。十一分钟之后,楚天,也就是高红海,站在了魏向东的总值班室。魏向东首先让高红海“三靠”,即,鼻尖靠墙,肚皮靠墙,脚尖靠墙。高红海在“三靠”的同时伴随着可耻的内心历程,依照魏向东的要求,他必须利用这一段时间好好地“揭发一下”自己的问题。想,给我好好想。“三靠”了四十五分钟,也就是说,高红海自我“揭发”了四十五分钟,依照魏向东的命令,他“转过”了“身”来。魏老师打开了所有的电灯开关,同时搬来了台灯,让台灯的光芒照射在高红海的脸上。高红海的鼻尖上有一团圆圆的石灰,仿佛京戏里的三花脸。魏向东说:“想好了没有?”高红海没有说话,却尿了,一双鞋子被他尿得满满的,洒得一地。魏向东说:“想好了没有?”高红海低声说:“想好了。”魏向东说:“说。”不说不知道,一说吓一跳。“诗人”的外衣被扒开之后,高红海露出了他肮脏无比的内心世界,他居然同时“爱着”八个女生,分别是王芹、李冬梅、高紫娟、丛中笑、单霞、童贞、林爱芬、曲美喜。根据高红海自己的交待,晚上一上床,主要是熄灯之后,高红海就开始“想她们”了,“一个一个地想”。有诗为证。“你的长发在风中飞/那是我心中的累/乌黑的纷乱/令我陶醉/梦中一次又一次的回味/我想抚摸它/远方只有你的背/你是我的小鸟/你是我的蝴蝶/啊/瓢泼的雨是我的泪。”——这一首诗是高红海“献给”李冬梅的。魏向东盯着高红海,呼吸都粗了。但是,高红海显然没有注意到魏老师的呼吸,他沉醉在自己的诗中,双眼迷茫,越发来劲了。又举了曲美喜的例子:“我在彷徨/哦 我在彷徨/在远方 你是梦的新娘/我想一点一点靠近/你却躲藏/你却躲藏”。高红海一首接一首背诵,有了自得其乐的劲头,一点都没有发现魏向东的表情是多么地危险。魏向东盯着他,越听越愤怒,突然一拍桌子,高声吼叫道:“不许押韵!好好说话!不许押韵!”高红海的两只肩头十分疾速地低耸了起来,嘴里停止了。两只肩头慢慢放开了,痴痴地望着魏向东。不说话了。 

  高红海在第二天的上午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在他的文选课上。文选老师正在讲授苏东坡的《念奴娇.赤壁怀古》。文选老师五十开外了,操着一口南方口音的普通话。“N”“L”不分,“ZH、CH、SH”和“Z、C、S”不分。他的嗓子十分的尖细,但是激越,这一来尖细就变成了尖锐,有一种直冲霄汉的气概,还有一种自我陶醉的况味。而他的两只眼睛在眼镜的镜片后面也发出了灼热的光。为了讲解“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老师开始了引征,自然要涉及“东风不予周郎便”。老师转过身去,特地做了板书,写下了“铜雀春深锁二乔”。这个时候高红海站起了身子,严厉地指出:“不许押韵!”文选老师回过头,很小心地问:“你说什么?”高红海居然拍桌子了,“咚”地就是一下。高红海扯着嗓子说:“不许押韵!”口气极其威严,可以说气吞山河。文选老师显然是受到了意外的一击,他望着高红海,摁住脾气,耐心地说:“楚天同志,你是写新诗的,新诗可以不押韵,不过旧体诗必须这样,这不是许不许的问题,词牌和格律要求这样,知道吧。只能这样。”高红海很愤怒,格外固执地坚持:“不许押韵!”这不是不讲理么?这不是胡搅蛮缠么?老师怔在哪儿,满心的委屈。下课的铃声恰好响了。老师把所有的委屈全部宣泄到了“下课”这两个字上。夹起讲义就走。可是,高红海却不依不饶。他盯上了文选老师,反反复复地对着文选老师下达他的命令:“不许押韵!”文选老师这一次没有再忍,爆发了。他精瘦的右手一把抓住了高红海,抓住了就拖,一直拖到教务处。文选老师对着教务主任大声说:“是苏东坡押的韵!又不是我!我怎么能不押韵?岂不怪哉嘛!”很激动。教务主任不知道事情的来龙和去脉,听不懂,满脸都是雾。平静地说:“怎么回事?”文选老师越发激动,脸也紫了,“课不好,你有意见,可以提!不能以这种方式!是苏东坡押的韵,我再说一遍,不是我!”教务主任依然一脸的茫然,迷惘的双眼不停地打量文选老师与楚天。这时候校长过来了。文选老师拉过校长,嗓子更尖锐了:“课不好,他可以提,不能以这种方式!”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有老师,也有同学。校长一抬下巴,说:“好好说。怎么回事?”文选老师拽过高红海,把高红海一直拽到校长的跟前:“你让他自己说!”高红海的锐气已经去了大半,可是,嘴还在犟。 

  文选老师自语说:“岂有此理!” 

  高红海立即精神了:“不许押韵!” 

  “岂有此理!!” 

  “不许押韵!!” 

  “岂有此理!!!” 

  “不许押韵!!!” 

  文选老师开始抖了。说不出话来。“你神——经——病!”他丢下这句话,掉过头就走。 

  文选老师的话多多少少还是提醒了校长。校长望着高红海,弓下腰,一手背在腰后,另一只手很亲切地伸了出去,想用手背摸一摸高红海的前额。高红海十分傲慢地把校长的右手拨开了,一脸的愁容,一脸的忧郁。高红海慢悠悠地说:“五根指头/说穿了是一只手/当你攥成拳头/我是多么地忧愁。”校长想缓和一下气氛,笑着说:“你这不是又押韵了么?” 

  “不许押韵!!!” 

  校长回过头去,把嘴巴套到了办公室主任的耳边,小声说:“打个电话,叫一辆救护车来。” 

  救护车开进师范学校的时候高红海企图逃跑,不过,显然没有成功。校卫队的五个男同学一起冲刺,立即把高红海揪住了。高红海的挣扎极其剧烈,还伴随着怒吼。但是高红海的一切相当徒劳,校卫队的男生立即就把他制伏了,把他摁在了地上。身披白大褂的医生走了上来,十分利索地给了高红海一针。这一针的效果无比地奇妙,所有的老师和同学都看到了这个生动有趣的画面,那些晶莹的液体很会做工作,不声不响,硬是把高红海的工作慢慢做通了。高红海眼看着软了下去。肚子还挺了几下,不过幅度越来越小,绝对是最后的挣扎。最后安稳了。而他的目光也变得迟钝,视而不见的样子,像岸边上躺着的鱼。嘴巴无力地张着,流出了长长的哈喇子。同学们坚信,从那一刻起,楚天永远也不可能是楚天了,他只能是高红海了。 

  高红海被救护车拖走的当晚玉秧做了一回贼,真的偷了一回东西。晚上九点二十八分,宿舍的灯就快要熄了,玉秧悄悄溜进了食堂。这个时间是玉秧精确推算过的。早一点或晚一点都不行。她猫着腰,心脏紧张得就差跳出来了。但是,玉秧控制住自己,蹑手蹑脚地走到了男生放碗的架子面前。她前后左右看了几眼,又静下心来听了一会儿,四周没有动静,终于打开了她的手电。她在找。一排又一排地找。楚天的搪瓷饭碗到底被玉秧找到了。搪瓷饭碗上有三个酱红色的英文字母,“CHT”,那是“楚天”的汉语拼音的缩写。这三个字母玉秧已经烂熟于心了,她都不知道偷看过多少遍了。现在,它就在玉秧的面前,从来没有这样近过。玉秧把她的右手伸出去,拿出了楚天的不锈钢钢勺。玉秧把楚天的勺子装进了口袋,掐了手电,掉头就跑。玉秧在快要出门的时刻撞到了饭桌上。是膝盖,碰上骨头了,钻心地疼。可是玉秧不敢停留,火速撤出了现场。几乎在熄灯的同时冲进了女生的宿舍楼。玉秧走进412宿舍,一进门宿舍里的交谈就立刻停止了。玉秧没有用水,上了床,放下了蚊帐。玉秧从口袋里掏出不锈钢钢勺,在黑暗中犹豫了一会儿,突然放进了嘴里。她的舌头体会到了不锈钢的冰凉,一直凉到身体隐秘的最深处,还有不锈钢的硬,不锈钢光滑的弧度。玉秧的泪水立即涌出来了,热烫烫的。同时热烫烫的还有玉秧的膝盖,那里的伤口一定在流血。玉秧把棉被一直裹到头顶,趴在了枕头上。她在哽咽。她的哽咽带动了床架,床都一起晃动了。上床的孔招弟说:“玉秧,一个人偷偷笑什么呢?说给我们听听噻。” 

  

  在工作之余,魏向东老师最热爱的事情当然还是和女教师们说笑。和女教师们调笑,几乎成了魏向东的业余爱好了。谁也没有想到,魏向东的那张嘴还真的惹出麻烦来了。所谓言多必失,真的是这样。化学组的女教师祁莲涓结婚两年了,从来没有到魏向东这里领取过“工具”,可是,肚子到现在也没有能够挺起来。魏向东到底荤惯了,这一天嘴一滑,居然拿祁老师开起了玩笑。祁老师蛮开朗的一个人,这一天不行了,和魏向东翻了脸。开玩笑的时候其实也不是魏向东和祁老师两个人,还有其他不少老师呢。说来说去魏向东便把话题引到“那上头”去了。魏向东笑着说:“祁老师,该生一个了吧,你丈夫要是想偷懒,还有我呢。——我不帮你我帮谁?”要是换了别的女教师,早就和魏向东打成一团了,打完了,掐完了,还能进一步加深友谊,增进团结。挺好的。可是祁老师不是这样。她的脸慢慢红了,却更像是突然红了,紫胀紫胀的,显然是脸上没有挂得住。祁老师转身就走,临走之前还丢下了一句话:“别不要脸了!你是什么东西?”几个老师的脸上都讪讪的,魏向东的脸上也挂不住了,扯了几句淡,散了。祁老师的丈夫是一个干部子弟,留校的,老实得厉害,像一只粉笔,你要是摁住他,他吱吱嘎嘎地也能冒出几个字,你要是不碰他,他就什么动静都没有了。这个化学实验室的试验员自己没本事,没想到讨了个老婆倒是一把好刷子,不饶人。魏向东被强呛了一口,回到工会的办公室,心里老大地不快。 

  魏向东在总值班室里点了一根烟,心里的疙瘩老是解不开。耳边不停地回响起祁老师的那句话:“你是什么东西!”这句话没有什么,但是,在魏向东的这一头,实在是伤了魏向东了。魏向东是“什么东西”,魏向东自己知道。他现在什么“东西”都不是。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一个标标准准的第“三种人”。这么些年,他早就不行了。只有他和他的妻子知道,彻底不行了。从临床上说,事态可以追溯到1979年的夏季。1979年的夏季之前,魏向东在床上一直不错。那张床绝对是魏向东的一言堂。动不动就要在床上“搞运动”。妻子的脸被他的运动搞得相当苦。他说一声“喂”,他的老婆就必须在床上把自己的身体铺开来。三天两头的。魏向东的老婆不求别的,只是希望他少喝点,希望他在酒后能够“轻点”。这个要求其实并不过分。魏向东不理那一套。上床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上床是暴动。是一个人推翻并压倒另一个人的暴动。魏向东的老婆对魏向东一肚子的气,只是不敢说罢了。“这种事”怎么能说呢,说了还不是二百五么。苍天有眼哪,魏向东倒台了。倒了台的魏向东换了一个人,而她的老婆似乎也换了一个人,她终于可以在床上勇敢地对着魏向东说“不”了。别看“职务”这个东西是虚的,有时候,它又很实在。魏向东在学校里的地位变了,在家里的地位慢慢也有了一些变化,相当地微妙。反正他的老婆有了重新做人的意思,有了翻身得解放的意思。眼见得就要爬到魏向东的头上了。这种微妙的关系慢慢地又回到了床上。夫妻之间就是这样,许多事情都是先发生在床上,最后又退回到床上。不幸的事情终于在1979年的那个夏天发生了。魏向东在床上失败了一次,很少有的。这其实已经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了。可是魏向东没有往心里去。这一次的失败可以说开了一个极坏的头,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魏向东裆里的东西“捣乱、失败,再捣乱、再失败”,直至灭亡,再也抬不起头来了。一直到冬天,天都下雪了,魏向东才知道形势的严重。裆里的东西都已经小鸟依人了。从表面上看,魏向东这两年的生活并没有任何特殊的地方,虽说不当官了,日子还是好好的。骨子里却不是这样。尤其是到了床上,魏向东忧心忡忡。魏向东也纳闷,不是说无官一身轻的么?到了他的头上,怎么就变成无官一身软了呢?全身都是力气,怎么到了“那儿”就成了死角了呢?想不通。好在魏向东是经过风雨见过世面的人,他在一个下雪的夜里终于和他的老婆摊牌了,“要不,还是离了吧?”他的妻子表现得却格外地刚烈,老婆说:“别以为我图的就是你的那个二两肉!”话是往好处说的,其实更伤人。它包含了这样的一层意思:你的那个“二两肉”我早就不指望了。早都受够了。 

  但是魏向东并没有表现出他的沮丧。一个人越是在这样的时候越是不能垮,要顶住。人是要有一点精神的。他比以往更乐观,更开朗,反而比过去更喜欢和女教师们说说笑笑的,专门挑床上的话说。就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证明他“还行”,没出什么问题。静下心来的时候魏向东自己也觉得累,其实没有这个必要。不这样别人也不会知道什么,反正现在也不在外面搞了。当然,想搞也搞不到了,想搞也搞不成了。既然不搞了,谁会知道?不丢人。可是,魏向东管得住自己的想法,却管不住自己的嘴。就是喜欢在女教师的面前那样说。虽说什么也干不了了,说说总是好的。 

  没想到还是惹了麻烦。这个小祁,怎么这么不懂得幽默的呢。下次得对她说说。 

  祁老师的丈夫在当天的晚上敲响了魏向东的家门。一进门就杀气腾腾,一双眼像兔子的眼睛,都红了。一手一只菜刀,一只大,一只小。两只胳膊不停地哆嗦,两片嘴唇也不停地哆嗦。魏向东一开门就知道是什么事了。魏向东一看见他那副熊样心里头就好笑,跟我玩这一手,你他妈的还嫩,你小子居然跟我玩这一手!算是找对了人了。魏向东笑笑,说:“小杜啊,同事之间串串门,还客气什么,带东西来干什么嘛。来来来,坐。”一手搭在小杜的肩上,把小杜请进了屋子。魏向东关上门,取下小杜手上的刀,放在茶几上,递烟,泡茶,坐下来,跷上二郎腿,很亲切,开始说话了。魏向东的谈话是从“祁老师”的工作入手的,“总体上说”,祁老师的工作还是很不错的,同志们的“反映”也很好,大家对她是尊重的,爱护的。谈完了祁老师,魏向东顺便和小杜谈起了师范学校的发展规划,游泳馆,还有风雨操场,都要建,而图书馆二楼的翻修工作下一个学期也要进行。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社会在进步嘛,是吧。我们也要进步。不进则退,这是一条真理。任何时候都是这样。魏向东已经好几年不当领导了,但是,魏向东自己都觉得奇怪,说来说去,他当领导的感觉又回来了。语气回来了,手势回来了,关键是,心态也来了。全他妈的回来了。而小杜也毕恭毕敬的。魏向东的脑子有些恍惚,嘴上却越发地清晰,利索,业务水平原来并没有丢,完全可以胜任处一级的领导工作。小杜的火气一点一点消了,主要是气势上一点一点地架不住了,十分地配合,都开始点头了。魏向东最后站起了身子,拽了拽上衣的前下摆,又拽了拽上衣的后下摆。把两把菜刀拿起来,用《人民日报》包好了,递到小杜的手上,关照说:“常来玩,下次空着手来。没关系。”小杜还想说什么,被魏向东微笑着阻止住了,说:“有空来玩。” 

  送走了小杜,魏向东一回头就看见了老婆的脸。那是一张愤怒的脸。因为冷笑,几乎变形了。魏向东回过神来了,“处级”的感觉一下子又飞走了。魏向东一个人点了点头,想解释,又不知道从何说起。魏向东说:“真的没什么事,下午和祁老师开了个玩笑,真的没什么事。”老婆只是冷笑,说:“知道没什么事。我还不知道么,你别的长处没有,作风上肯定没问题。”这句话重了。魏向东的脸当即青了。“谈美华!”魏向东呵斥说。谈美华顺手把卧室的门关了,说:“改不了吃屎。” 

  魏向东很心痛。痛恨这个叫做“谈美华”的女人,痛恨这个家。但是魏向东毕竟是魏向东,懂得并且能够化悲痛为力量,更加努力地投身到他的工作中去了。魏向东特地为自己配置了一只加长的手电,特别重,特别亮。每天晚上九点三十分过后,魏向东就要提上他的手电,在操场、操场看台后面的灌木丛、画室、琴房、实验楼左侧的小树林、食堂、池塘的四周仔细侦察。一般来说,魏向东是不用打开他的手电的,在漆黑的夜空下面,魏向东双目如炬,很少有什么东西能够逃出他的眼睛。更关键的是,魏向东练就了特别敏锐的感觉,几乎成了本能。在更多的时候,他不是依靠耳朵,不是依靠眼睛,而是依靠先验的预感,在毫无迹象的前提下,准确无误地断定出哪一处黑暗的地方有人在接吻,哪一处黑暗的地方有人在抚摸。一旦证实,魏向东手里的手电说亮就亮,一道光柱,一道探照灯一样雪亮的光柱,十分有力地横在夜色的中间,像一只钉子,把可疑的东西立即钉在了地上。严格地说,雪白的光线更像一个喇叭,一个罩子,把可疑的东西罩住了,漆黑的一团马上分开了,露出了原形,一男一女慌乱不堪,在高压手电的底下纤毫毕现。 

  总体上说,以玉秧为代表的地下校卫队对魏向东的工作还是配合的。就整个师范学校而言,谁和谁在偷偷地恋爱,谁和谁有了恋爱的迹象,魏向东大致上胸中有数。如果要说有什么不如人意的地方,那就是魏向东一直没有能够亲手抓住那些人的“出格”行为。只要抓住了,那绝对不是杀一儆百的事,绝对不是杀鸡给猴看的事,而是发现一个“办”一个,发现两个“办”一双。魏向东对“恋爱”一类的事情特别地执拗,已经到了痴迷的程度。从某种意义上说,已经不是恨了,而是别样的爱,是深入骨髓的爱。魏向东就是要“抓”,就是要“办”,就是要把他们暴露在“光天化日”的下面。 

  玉秧的工作还算努力,就是工作的质量不高。从她定期的情况汇报来看,不是鸡毛,就是蒜皮。没有什么太大的价值。这一点魏向东是不太满意的。可是,比较下来,魏向东对玉秧反而更赏识一些。为什么呢?主要是玉秧的情报准确,没有太多的水分。王玉秧从来不利用手中的职权谋私利,搞打击报复那一套。这样的态度是好的,值得推广,需要总结。在这个问题上,地下校卫队的许多同学要糟糕得多。比方说,八二(1)班的张涓涓,还有八二(4)班的李俊,他们的表现相当有问题。就说张涓涓吧,和谁关系不好就打谁的报告,大部分都还是假的。绝对是以权谋私了。最让魏向东恼火的还是张涓涓的假报告,她揭发班里的同学谈恋爱的事,报告里写得有鼻子有眼的,说某某某和某某某“每天晚上都要躲到小树林里去。一去就是十几分钟”,魏向东特地在小树林里守了两次,结果扑了两次空。原来是张涓涓和那位女同学发生了口角,为了报复人家,张涓涓就来了这一招。这怎么行?魏向东专门把张涓涓找到了总值班室。张涓涓并不认错,还犟,坚持她反映的情况是“真实”的。魏老师扑空,是魏老师“不巧”,没赶上。魏向东第一次对地下校卫队的队员发了脾气,差一点就给了她一耳光。张涓涓眼眶红红的,掉了几滴眼泪。她还委屈了还? 

  比较下来,王玉秧这孩子不错。本分还是次要的,魏向东发现,王玉秧其实有非常好玩的一面,非常可爱的一面。魏向东一直以为王玉秧只是一个老老实实的榆木疙瘩,其实不是,调皮起来也蛮厉害。挺活泼,特别能疯。只是胆子小一些罢了。魏向东第一次发现玉秧的顽皮是在图书馆的后面,是一个傍晚。玉秧正在逗弄高老师家的哈巴狗。哈巴狗毛茸茸的,肉乎乎的,腿很短,又不能跳。可是玉秧有玉秧的办法,她把自己的指头伸到哈巴狗的嘴里,一拎,又一拎,自己还一蹦多高,又一蹦多高。哈巴狗显然被玉秧调动起来了,为了咬到玉秧的指头,它的前腿腾空了,站了起来,样子可憨了,像一个稚拙的乖孩子。而哈巴狗的舌头舔到玉秧指尖的时候,玉秧都要尖叫一声,极其地夸张,极其地振奋。旁若无人。事实上,旁边也的确没有人。玉秧一次又一次地重复,哈巴狗也一次又一次地重复,谁也不觉得单调。玉秧和这条狗一定玩了很长的时间了,她的冬衣都脱了,只穿了一件很薄的线衣。线衣小了,裹在玉秧的身上,看上去很紧绷。这一来显露出来的反而不是衣服的小,而是玉秧的丰满,玉秧的健康,玉秧的活力。别看玉秧的个头不大,发育得却特别地好,胸脯上的那两块鼓在那儿,还一抖一抖的。又俏皮,又听话,愣头愣脑的样子,不知好歹的样子。而玉秧额前的刘海也被汗水打湿了,贴在了脑门子上。这就是说,玉秧脑门上子的弧线也充分显示出来了,很饱满,很光亮,弯弯的,像半个月亮。魏向东无声地走到玉秧的身后,背了手,眯起眼睛,十分慈祥地望着玉秧。是一种亲切的关注。玉秧一点都没有意识到,还在拎,还在蹦,还在叫。玉秧的胆子终于大了,她居然把她的手指放到哈巴狗的嘴里去了。魏向东看在眼里,突然说:“小心咬着。”玉秧其实是被魏向东吓着了,一个激灵,抽出手,手指头反而被哈巴狗的牙齿刮了,出血了。玉秧顾不得伤口,转过身,做出立正的姿势,老老实实地站在魏向东的面前,脸膛红红的,很局促,很紧张,眼珠子却格外地亮,都不知道往哪里放。魏向东责怪说:“你看看你。”口气里头其实是疼爱了。上来抓住玉秧的手,看了看,往医务室的方向去。哈巴狗显然不想放弃玉秧,一路小碎步,线团一样跟了上来。魏向东回头便给了哈巴狗一脚,哈巴狗在空中翻了两个跟头,在空中还转体了360度,这才落地了。尖叫了几声,扭动着腰和屁股,走了。魏向东在医务室里夹起了酒精药棉,对玉秧说:“忍着点,会疼的。”玉秧望着魏向东,有些不知所措。只能由着他了。魏向东的嘴里不停地倒抽冷气,就好像每一下不是疼在玉秧的身上,而是疼到了魏向东的心坎上,疼在魏向东的嘴里。处理好玉秧的伤口,魏向东朝着窗外瞄了一眼,突然伸出手来,对着玉秧的屁股就是一巴掌,很重。嘴里说:“听话,下次别再和狗玩了。”魏向东自语说,“真是个呆丫头了。”听他的口气,已经是玉秧的父亲了,至少也是一个叔叔,还是亲的。都像是王家庄的人了。魏向东的这两句话给了玉秧十分深刻的印象,心头由不得就是一阵感动。“听话,下次别再和狗玩了,”“真是个呆丫头。” 

  临近寒假,“呆丫头”居然出了大事了。怀孕了。玉秧还蒙在鼓里呢,一点都不知道。要不是魏向东把玉秧喊到校卫队的值班室,亲口告诉了玉秧,玉秧八辈子也无从知晓。一走进值班室的大门玉秧就感到不对了。最近的一段时间,魏向东对待玉秧的神情一直非常地和蔼,从来没有板过面孔。他的鱼尾纹在遇上玉秧之后特别像光芒,晒得玉秧暖洋洋的。但是,魏老师的脸说拉就拉下了,表情分外地严峻。魏老师正坐在椅子上,用下巴示意玉秧把门关上,再用下巴示意玉秧“坐”。玉秧只能坐下来,内心充满了忐忑。好在玉秧知道魏老师喜欢自己,并不害怕。玉秧以为忘记了汇报什么要紧的事了,小心地说:“学校里出什么事了吧?”魏向东没有绕圈子,直截了当,说:“是你出事了。”玉秧愣头愣脑地说:“我没有,我好好的。”魏向东一把拍在了桌子上,同时拍下来的还有一封信。魏向东说:“有同学揭发你,说你谈恋爱怀孕了。”玉秧张着嘴,傻了半天才把魏老师的话听明白了,一明白就差一点背过气去。玉秧说:“谁说的?”魏向东平静地说:“我要查。”谈话在这个时候出现了僵局。学校里的高音喇叭正在播放李谷一演唱的《边疆的泉水清又纯》,声音很远,又很近。李谷一用的是“气声”,听上去有点像叹息,又有点像哮喘。因为抒情,所以筋疲力尽。李谷一的演唱使得值班室里气氛异常了。歌声反而更渺茫、更清晰了。魏向东说:“我们可以到医院去,或者我亲自来。”玉秧低下头,脑袋里却飞一般地快。想来想去还是让魏老师检查比较好。魏老师对自己不错,绝对不会冤枉一个好人。玉秧小心地放下窗帘,十分勇敢地走到了魏向东的跟前。魏老师坐在椅子上,身子已经侧过来了,两条大腿叉得很开,像一个港湾,在那里等。不过事到临头玉秧还是犹豫了,她紧紧地抓住自己的裤带子,手上做不出。魏向东老师倒完全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和玉秧商量说:“要不,我们还是到医院去。”听了这话玉秧反而坚决了。全身的血都涌到了脸上。真金不怕火炼,身正不怕影斜,查就查。玉秧她解开了裤子,把裤带子绕在了脖子上,站在了魏老师的两腿的中间。魏向东把手摁在了王玉秧的腹部,很缓慢地抚摸。玉秧感觉出来了,魏老师的手遵循的是科学的方法和实事求是的精神。玉秧对自己有把握,什么也不怕。 

  玉秧是清白的。这一点毫无疑问。为了不放过一个坏人,同时不冤枉一个好人,魏向东的检查可以说全心全意、全力以赴了,极其仔细。魏向东累得一头的汗,都喘息了。好在最后的结果令玉秧彻底松了一口气,魏向东拍了拍玉秧的屁股蛋子,说:“好样的。”玉秧还有点不放心,魏老师说:“好样的。”玉秧这才放心了。站在那儿,这会儿反而想哭了。还有什么比组织上的信任更令人欣慰的呢。玉秧一边系,一边想,这封可耻的诬告信到底是谁写的呢?如果不是遇上魏老师,后果几乎是不堪设想了。虽说魏老师的下手有些重,非常疼,可是,忍过去了,还是值得。她像阿加莎·克里斯蒂那样,开始了分析,推理,判断,把班里的每一个人都想到了,每一个人都是可能的,不论男女。但是,到底是谁?就是不能笃定。玉秧默默地发誓,一定要找到,一定要让这个可耻的家伙水落石出。 

  检查的结果玉秧是一个赢家。但是,真正的赢家不是玉秧,而是魏向东。魏向东有了意想不到的收获。在他摁着玉秧的腹部反复搓揉的时候,魏向东吃惊地发现,身体的某些部位重新注入了力量,复活了。又有了战胜一切困难的能力与勇气。苍天有眼,皇天不负有心人哪。魏向东满心喜悦,晚上一上床便向他的老婆逞能。还是不行。明明行的,怎么又不行了呢?裆里的东西没有任何感染力,死皮赖脸,再一次背叛了自己,分裂了自己。悲剧,悲剧啊!魏向东把他的双手托在脑后,有了深入骨髓的沮丧,钻心的痛。满脑子都是玉秧。恍惚了。从此对玉秧开始了牵挂。 

  

  寒假其实也就是二十来天。然而,因为牵挂,这二十来天对于魏向东来说是如此地漫长,可以说绵绵无期了。魏向东提不起精神,从头蔫到脚,整个人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真真正正地成了第“三种人”。学校里空空荡荡,看上去都有点凄凉了。看不见玉秧也就罢了,关键是没有人向他汇报,没有人向他揭发,没有人可以让他管,没有工作可以让他“抓”,生活一下子就失去了目标。实在是难以为继。最让魏向东郁闷的还是寒假里的鬼天气,老天连着下了几天的雪,雪积压在大地上,一直没有化掉。雪是一个坏东西。积雪的反光让魏向东有一种说不出的沮丧。反光使黑夜变得白花花的,夜色如昼,一切都尽收眼底。没有了秘密,没有了隐含性,没有了暗示性。就连平时阴森森的小树林都公开了,透明了。魏向东提着手电,一个人在雪地里闲逛,寡味得很。没有漆黑的角落,没有人偷鸡摸狗,黑夜比白天还要无聊。魏向东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只能回去。 

  寒假一过,学校重新热闹起来了。几乎所有的同学都胖了。男同学胖了,女同学们胖得更厉害。每一个女同学的脸都大了一号,红扑扑,粉嘟嘟的。有经验的老师一看就看出来了,那是吃出来的胖,睡出来的胖,浮在脸上,有一种临时性。用不了几天还会退下去。人胖了,肤色好了,健康了,看上去自然就要比过去漂亮。当她们重新瘦下去的时候,她们就再也不是过去的黄毛丫头了,回不去了。都说女大十八变,没错的。要是细说起来,这一次也许就是第十六变,或者说第十七变,有了脱胎换骨的意思。从一个大丫头变成了一个小女人。眼眶或举止里头有了一种被称着“气质”的好东西。算得上是一次质变。 

  玉秧没胖,反而瘦了。整个寒假她都没有吃好,甚至也没有睡好。脑子里一直在放电影,尽是那些难以启齿的画面。玉秧总觉得她的下身裸露在外面,一只手在她的身上,始终粘在她的身上。玉秧不想去想它,但是,那只手总是能找到她,像影子,你用刀都砍不断。一有空就要伸到玉秧的身上来了。蛇一样到处窜,到处钻。玉秧在总值班室里并没有屈辱感,可是,到了寒假,回到了老家,玉秧的屈辱感反而抬头了。玉秧不敢和任何人说,只能把它藏在心里。不过屈辱感是一个很奇怪的东西,你把它藏得越深,它的牙齿越是尖,咬起人来才越是疼。 

  屈辱感给玉秧带来的不只是疼痛,更多的还是愤怒。她对写诬告信的人不是一般的恨了。玉秧绞尽脑汁,她在查。二十多天里头,最让玉秧耗神的就要数这件事了。玉秧依靠逻辑和想象力,一心要找到那个诬陷她的人。玉秧特地做了一个八二(3)班的花名册,一旦有空,就盯着它,逐个逐个地看,逐个逐个地想,谁都像,谁都不像。好不容易确立了一个,一觉醒来,又推翻了。这个人究竟是谁呢? 

  这个人到底是谁呢?开学刚刚两天,庞凤华的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完全是庞凤华的自我暴露。庞凤华的床位是上床,她有一个习惯,如果赶上时间紧迫,或者心情特别地愉快,在她下床的时候,她的最后一步总要跳下来。这一次庞凤华就是跳下来的,和以往不同的是,庞凤华一下床便是一声尖叫,躺在下床上直打滚。大伙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围过去,却没有发现任何的异样。玉秧以为庞凤华的脚崴了,抱起庞凤华的脚,一看,吓了一跳,在庞凤华的脚后跟上发现了两颗图钉。因为用力过猛,两只图钉早已经钉到肉里去了。玉秧只能把庞凤华摁住,帮她拔。图钉是拔出来了,庞凤华的脚后跟上却拔出了两个洞,拔出来两注血。庞凤华的脸都疼得变形了,顺手就给了玉秧一个大嘴巴,说:“是你放在我鞋里的!就是你放的!”这就蛮不讲理了。庞凤华这样说真是没有任何道理,这一个学期班里头要开素描课,每一个同学都发一盒图钉,她庞凤华自己也有,凭什么就是玉秧放到她的鞋里去的呢,是她自己不小心掉进鞋里的也说不定。玉秧捂着嘴,眼泪在眼眶里头转。宿舍里没有人说一句话,除了庞凤华的大哭,所有的人都默不作声。大伙儿其实是知道的,庞凤华这样说没有别的意思,一定是疼急了,恼羞成怒罢了。不过玉秧可不是这样想的。透过泪水,玉秧终于看清了庞凤华的狐狸尾巴。她庞凤华凭什么一口咬定自己?凭什么认定了玉秧在报复她?她的心里有鬼。一定有鬼。肯定是她了。玉秧硬是把眼眶里的泪水忍住了,逼了回去。嘴角慢慢地翘了上去,都有点像笑了。玉秧想,好,庞凤华,好。玉秧放下手,转过身,一声不响地出去了。 

  无缘无故地掴了人家一个大嘴巴,庞凤华到底还是怕了。别看玉秧老实,到上面去告自己一个刁状,那也是说不定的。一想起玉秧的那股子眼神,那股子冷笑,庞凤华老大的不放心。当天晚上庞凤华一瘸一拐的,找到了班主任,一见面就哭了。班主任认认真真地听着庞凤华说完了,叹了一口气,脸上是痛心疾首的样子,说:“都怪我,怎么把你惯成这样。”班主任说:“你怎么能这样呢?”谈话从一开始就陷入了僵局了。两个人谁都不说话。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日光灯的镇流器在不知好歹地乱响。庞凤华低着脑袋,不停地抠指甲。班主任到底心疼庞凤华,她那样地伤心,那样不停地流泪,也不是事。班主任把庞凤华的手拿过来,正反看了看,笑着说:“看不出,还蛮厉害。”这一来庞凤华的泪水才算止住了。庞凤华后退了一步,把手抽回去,放到了身后,很惭愧地咬住了下嘴唇,身体在很不安地摇晃。班主任板起脸,严肃地说:“下不为例。下次可不能这样了——要不我打你一嘴巴看看。”班主任一边说,一边还扬起了巴掌。没想到庞凤华却抬起头来了,往前跨了一步,歪着脑袋,把脸一直送到班主任的面前,轻声说:“你打。”这样的场景班主任没有料到,手还在空中,人已经失措了。“打。”一双眼睛近在咫尺,那么近,就那么看着。“不敢了吧?还是没胆子了吧?”班主任的胳膊一点一点地降下了,只降了一半,人却僵住了,像一座雕塑。而庞凤华也僵住了,成了另一座雕塑。这样的场景完全是一次意外,却折磨人了,两个人都渴望着“下一步”,可两个人谁也不知道一下步该是什么。他们听到了喘息声,毫无缘由地汹涌澎湃。脸上全是对方的鼻息,像马的吐噜。最意外的一幕到底出现了,班主任突然抱住了庞凤华,拦腰将庞凤华搂在了胸前,十分地孟浪,却反而顺理成章了。他的嘴唇准确无误地落在了庞凤华的嘴唇上。庞凤华一个踉跄,还没有明白过来,就已经什么都明白了。两个人都没有吻的经验,由于是第一次,所以格外地笨,格外地仓促。恶狠狠地撞击了一下。其实这个吻根本不能说是一个吻,因为极度的恐惧,极度地渴望试探,匆匆又分开了。但是,这“一下”对双方来说都是致命的一击,虽然恐惧,到底没有能够止住。到底正式地开始了。吻了。妥当极了,粘在了一处,撕都撕不开。这个吻还没有吻完,班主任就已经流下了满脸的泪。而庞凤华几乎是不省人事。“我活不成了。”班主任说,班主任到底把闷在心里的话捅出去了。一股悲伤涌进了庞凤华的心房。庞凤华软了,闭上了眼睛,说:“带上我,一起死。” 

  窗户纸给捅开了。班主任和庞凤华的这道窗户纸到底给捅开了。这是怎样的贴心贴肺。他们原来是爱,一直在爱,偷偷摸摸的,藏在心底,钻心刺骨的爱。然而现在,对他们来说,最最要紧的事情反而不再是爱,反而不是爱的表达。而是别的。需要他们共同面对、共同对付的,首先是这样的一件事:他们的事情,绝对不能够“败露”。只有不“败露”,才有所谓的未来,才有所谓的希望。一旦败露,后果绝对是不堪设想的。这么一想两个人都不敢再动了,越看越觉得对方陌生。不敢看。不敢相信。紧张得气都喘不过来。就好像身边有无数颗雷,稍不留神,就是“轰”的一声巨响。班主任喘着气,仔细谛听过窗外,伤心地说:“——你懂么?”庞凤华瞪着一双泪眼,点了点头。她这个当学生的怎么能够不“懂”呢。班主任还是不放心说:“——你告诉我,懂么?”庞凤华失声恸哭,说:“懂的。” 

  爱是重要的。但是,有时候,掩藏爱,躲避爱,绕开别人的耳目,才是最最重要的。班主任和庞凤华约定,不再见面了。一切等庞凤华“毕业了”再说。他们搂抱在一起,表达爱的方式开始古怪了,成了发誓。两个人都发誓说不再见面,重复了一遍又一遍。他们满脑子都是幻想,幻想着庞凤华“毕业了”的那一天。却又不敢想。越想越觉得悲伤。太渺茫了。 

  誓言都是铁骨铮铮的,誓言同样是掷地有声的,但是,一转身,誓言又是多么地可笑,多么地一厢情愿。班主任和庞凤华共同忽略了一点,人在恋爱的时刻是多么地身不由己。身不由己,是身不由己啊。快出人命了。恨不得天天见。恨不得分分秒秒都厮守在一块。他们不停地约会,不停地流泪,不停地重复他们的誓言。似乎每一次见面都不是因为思恋,而是温习和巩固他们的誓言。“这是最后的一次了,绝对是最后的一次了”。但是没有用。两个人都快疯了。 

  庞凤华的眼睛一会儿亮,像玻璃,一会儿又暗淡无光了,像毛玻璃。一切都取决于他们能否“见面”。她尽可能地稳住自己,压抑住自己。然而,她的反常到底没有能够逃脱玉秧的眼睛。从实际的情况来看,为了遮人耳目,庞凤华真的可以说是费尽心机了。事实上,那些心机还是枉费了。玉秧知道庞凤华的情况。甚至于,比庞凤华自己知道得还要详细,更为具体。王玉秧的日记本上这样记录庞凤华的行踪: 

  星期三:庞凤华8:27分离开教室,9:19回宿舍。熄灯后庞凤华在被窝里哭。 

  星期六:下午4:42分,班主任和庞凤华在走廊说话,匆匆分手。当晚庞凤华没有到食堂吃晚饭,9:32分回宿舍。深夜用手电筒照镜子。 

  星期六:6:10分庞凤华洗头,6:26分出门,晚9:08分回宿舍。庞凤华的眼睛很红,哭过的样子。 

  星期一:晚自修庞凤华头疼,向班长请假。7:19离开。晚自修下课后庞凤华不在宿舍,9:11分回来,兴高采烈。话多。上床后一个人小声唱《洪湖水浪打浪》。 

  星期六:6:11分庞凤华洗头。刷牙。6:25离开。晚9:39回宿舍。 

  星期六:6:02分庞凤华洗头。刷牙。6:21离开。7:00班主任到宿舍检查。在412宿舍门口大声说话,没有进来。7:08班主任分离开。庞凤华9:41回宿舍。 

  星期天:上午庞凤华对着镜子发呆。庞凤华的脖子上有伤。伤口是椭圆形的,从形状看,像是被人咬了。庞凤华照镜子的时候自言自语:“倒霉,脖子让树枝刮了。”庞凤华在说谎,树枝刮的伤口不是那样。 

  

  当然,日记本子上没有庞凤华的名字,只有一个英语字母:P。这个“P”现在就是庞凤华了。别看这个“P”现在神神叨叨的,时间长了,绝对落不到什么好。怎么会有好呢,不会有什么好的。玉秧不只是记录。重要的是玉秧会分析。从逻辑上看,对照一下日记本上的时刻表,结论就水落石出了。庞凤华一定是恋爱了。一到星期六,把自己打扫得那么干净,甚至连牙齿都打扫了,不是出去谈恋爱还能是什么?这是一。二,和庞凤华谈恋爱的人虽说还躲在暗处,但在玉秧看来,班主任的可能性非常大,别的不说,最近这一段时间,班主任在课堂上没有喊庞凤华回答过一个问题,上课时还故意不朝庞凤华那边看,过去就不这样,这些都是问题,做得过了,反而露出了马脚。三,除了星期六,这是他们铁定的约会时间,偶尔也会有机动。一般说来,不是星期一,就是星期三。至于他们见面的地点,玉秧暂时还没有把握,这是玉秧的时刻表需要进一步完善的地方,需要进一步地侦察。不过玉秧相信,只要再跟踪一些日子,观察一段日子,所有的秘密自己就会冒出来。就像种子一定会发芽一样。时间越长,越是能发现事态的周期性。周期性就是规律。规律最能说明问题。规律才是最大的一颗图钉,最有威力的一颗图钉。一用劲就能把你摁在耻辱柱子上。 

  实事求是地说,玉秧最初的跟踪和挖掘只是为了完成“工作”,并没有特别的想法。跟踪了一些时间过后,玉秧惊奇地发现,对这份“工作”,玉秧有一分难以割舍的喜爱。“工作”多好,那样地富有魅力,叫人上瘾,都有点爱不释手了。即使庞凤华没有得罪过玉秧,玉秧相信,自己也一定还是喜欢这样的。什么都瞒不住自己,自己什么都能看得见。这是生活对玉秧特别的馈赠,额外的奖赏。有别样的成就感。难怪魏向东要在同学当中培养和发展顺风耳和千里眼呢。魏向东喜爱的事情,玉秧没有理由不喜爱。自己躲在暗处,却能够把别人的秘密探看得一清二楚,这是多么地美。生活是多么的生动,多么地斑斓,多么叫人胆战心惊,多么令人荡气回肠。玉秧感谢生活,感谢她的“工作”。 

  然而,玉秧并不快乐。一点都不。玉秧有心思。说起来还是因为汇款单的事。汇款单是一具僵尸,现在,它复活了。对着玉秧睁开了它的眼睛。玉秧都看见了,那是蓝悠悠的光。是死光。玉秧再一次听到“汇款单”是在下午的课外活动时间,魏向东老师走过来了,希望她到值班室“去一趟”。玉秧不想去。那个地方玉秧再也不想去了。玉秧每一次看见那间房子就要想起自己光着屁股的样子。但是,不去看来还是不行的。事实上,魏向东一提起“汇款单”玉秧就不声不响地跟着魏向东去了。 

  汇款单就在魏向东的办公桌子上。魏向东一言不发,玉秧也一言不发。玉秧望着桌子上的汇款单,心里突然就是一阵冷笑,明白了,反而平静下来了。知道了魏向东的心思。别看魏向东那么一大把的年纪,人模人样的,心思其实也简单,还不就是为了摸几下。来这么一手,也太下作了。玉秧真正瞧不起魏向东就是从这一刻开始的。真是太让人瞧不起了。虽说还是恐惧,但玉秧毕竟有了心理上的优势,不慌不忙了。等着。心里想,我倒要看看你姓魏的怎么说,我倒要看看你如何跟我做这一笔交易。就是做,我也好好好看一看汇款单,证实了,看着它化成灰,然后你才能得手。姓魏的,我王玉秧算是把你看得透透的了。 

  魏向东不动声色。从口袋里掏出了打火机,他一定是想抽烟了。然而,魏向东没有。魏向东一手拿着汇款单,一手拿着打火机,走到玉秧的身边。玉秧机警地瞄了汇款单一眼,看清了,没错,是那一张,上头有玉秧的笔迹。打火机点着了,橘黄色的小火苗点着的不是香烟,而是汇款单。汇款单扭转着身子,化成了烟,化成了灰。玉秧愣头愣脑地望着眼前的这一切,心里还没有重新捋出头绪来,灰烬已经落在地上了。魏向东踩上去一脚,这一下干净了,就像苏东坡所说的那样,“灰飞烟灭”,彻底干净了。这一切太出乎玉秧的意料了。她偷偷睃了魏向东一眼,魏向东还是那样不动声色。玉秧的心里顿时就是一阵惭愧。魏老师一番好意,怎么能够那样想魏老师呢。真是小人之心了。玉秧流下了悔恨的泪。魏向东把他的右手搭在玉秧的肩膀上,拍了一下,又拍了一下。这一来玉秧就更惭愧了。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突然听见“咕咚”一声,就在自己的身边。玉秧睁开眼,吃惊地发现魏向东老师已经跪在地上了。魏老师仰着脸,哭了。无声,却一脸的泪。魏老师哭得相当地丑,嘴巴张着,两只手也在半空张着。魏向东的膝盖再地上向前走了两步,一把抱紧了玉秧的小腿。“玉秧,”这一次玉秧真是吓坏了,几乎被吓傻了。“玉秧,帮帮我!玉秧,快帮帮我!”玉秧心一软,腿也软了,一屁股瘫在了地上,脱口说:“魏老师,别这样,我求求你,想摸哪里你就摸哪里。” 

  

  玉秧没有想到自己会出那么多的血。照理说不该。哪里来的这么多的血的呢。鲜血染红了整整一条毛巾,虽说有点疼,到底还是止住了。玉秧的血不仅吓坏了自己,同样吓坏了魏向东老师。魏向东满头是汗。手上全是血。再一次哭了。但是,魏向东把玉秧丢在了一边,似乎只对手上的鲜血感兴趣,似乎只有手上的鲜血才是玉秧。他一边流泪,一边对着自己的手指说:“玉秧,玉秧啊,玉秧,玉秧啊。”他不停地呼唤,都有点感动人心了。“玉秧,玉秧啊。玉秧,玉秧啊。” 

  玉秧做了一夜的梦,是一个恶梦,被一大群的蛇围住了。蛇多得数不过来,像一筐又一筐的面条。它们摞在一起,搅和在一起,纠缠在一起,黏乎乎的,不停地蠕动,汹涌澎湃地翻涌,吱溜吱溜地乱拱。最要命的是玉秧居然没有穿衣服。那些蛇贴在玉秧的肌肤上,滑过去了,冰一样,凉飕飕的。玉秧想跑,却迈不开步子。必须借助于手的力量,才能够往前挪动一小步。但是,玉秧毕竟在跑,全校所有的师生都在给她加油,高音喇叭响了,高声喊道:“玉秧,玉秧啊,玉秧,玉秧啊!”玉秧就那么拼了命地跑,一直跑到10000米的终点线。玉秧自己也觉得奇怪,没有穿衣服,怎么自己一点也不害臊的呢?怎么就这么不要脸的呢?高音喇叭又一次响了。有人在高音喇叭里讲话。玉秧听出来了,是魏向东。魏向东一手挥舞着红旗,一手拿着麦克风,大声说:“请大家注意了,大家看看,玉秧是穿衣服的,我强调一遍,玉秧是穿衣服的!她没有偷二十块钱。不是她偷的!”这一下玉秧终于放心了。有魏向东在,即使玉秧没穿衣服也是不要紧的。只要魏向东宣布一下。宣布了,就等于穿上了。 

  一大早醒来,玉秧躺在床上,认定了自己是病了。动了动,并没有不适的感觉,除了下身还有点隐隐约约的疼,别的都不碍事。一切都好好的。起了床,下来走了两步,还是好好的。玉秧坐在床沿,知道夜里做了一夜的梦。但是,梦见了什么,却又忘了。只是特别地累,别的并没有什么。虽然昨天出了那么多的血,看起来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比原先的预想还是好多了。玉秧原以为自己不行了,看起来也没有。只不过又被摸了一下。仅此而已。总的来说,虽然出血了,玉秧并没有第一次那样难过,那样屈辱,好多了。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有人跪在地上求自己呢,更何况还是老师呢。有了这一次,往后就不是玉秧巴结他了,轮到他巴结我玉秧了。玉秧想,反正也被魏老师摸过的,这一次还是他,不会再失去什么的。一次是摸,两次也是摸,就那么回事了。也就是时间加长了一些罢了。流血又算得了什么?女孩子家,哪一个月不流一次血呢。再说了,魏向东老师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他“绝对不会亏待”自己的,会“想尽一切办法”让玉秧留在城市里头的。虽说还是一场交易,但是,这是个大交易,划得来,并不亏。魏老师都那样了,人还是要有一点良心的。就是太难受了,说疼也不是,说舒服也不是,就是太难受了。要是能喊出来就好多了。 

  虽然是个孩子,关于男女之事,玉秧多少还是知道一些,也算是无师自通了。如果魏老师想“那样”的话,玉秧说什么也不会答应。玉秧甚至威胁过魏老师,假如他想“那样”,她一定会喊。在这一点上玉秧倒是十分地感谢魏老师,他一次也没有“那样”过。这里头还是有很大的区别的。魏老师说话很算数,的确没有脱过他自己的衣裳。只要“那件事”不做,玉秧多多少少还是宽慰了。魏向东老师毕竟经历过大的世面,处理问题还真的有他的一套,比方说,在时间的安排上,就显示出他非同寻常的一面。他让玉秧在“每个星期天的上午”到他的办公室,实在出乎一般人的意料。星期天的上午,谁能想到呢?没有谁会怀疑什么的。很安全、很可靠了。谁也不会想到。这也是让玉秧格外放心的地方。再说了,班里的同学们现在都在议论庞凤华和班主任的事,越传越神了。谁还有心思关心她玉秧呢。 

  按照原来的计划,玉秧打算在掌握了全面的情报之后再向魏向东汇报。玉秧不着急。早一天晚一天实在也没有什么区别,迟早总要丢丢这个小婊子的脸。弄早了反而会打草惊蛇,让她逃脱了,反而划不来了。可玉秧到底年轻,藏不住话,她坐在魏向东的大腿上,没有忍住,居然说了。玉秧问魏向东,知不知道“我们的班主任”在和谁谈恋爱。魏向东老师猜了几个年轻的女教师,一口气报出了四五个。玉秧笑笑,摇了摇头。说不对,说是我们班的。魏向东的眼睛放光了,是那种奇异的光,古怪的光,对着一个并不存在的东西炯炯有神,甚至可以说是虎视眈眈。玉秧就觉得魏老师的目光热气腾腾的,有点像冒烟。魏向东说:“真的?”玉秧一定是受到了魏老师目光的鼓舞,十分肯定地点了点头。魏向东说:“真的?”玉秧没有再说什么,立即回到宿舍,把日记本送到魏向东老师的跟前。玉秧就是这样,说得少,做得多,一切让事实自己来说话。魏向东严肃地问玉秧:“为什么不早说?”玉秧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一连好几天学校里都没有动静,玉秧为此失落了好几天。惊天动地的事情发生在星期六的晚上。其实星期六也看不出什么特别的迹象来,一切都是好好的。到了晚上,校领导不仅没有找庞凤华谈话,反而把熄灯的时间延长了一个小时。学校里还放了两部打仗的电影。老师们的周末俱乐部也打开了,到处都是灯火通明的,看不出一点要出事的痕迹。9:30分,就在平时熄灯的时刻,魏向东握着手电筒,带领着学生处的钱主任、黄老师,教务处的高主任、唐副主任,写过入党申请书的教职员工,七个校卫队的队员,一起出动了。一彪人马黑压压的,走向八二(3)班班主任的宿舍了。教师宿舍的路灯都坏了,黑咕隆咚的,魏向东他们的步伐很轻,几乎听不到,一路上全是他们的喘息。十几个人喘得厉害,怎么调息都调息不过来。他们来到班主任的宿舍门口,里头暗着,没开灯。魏向东站到宿舍的门前,回过头来用手压了压,示意所有的人都不要发出动静。所有的人都不动了,除了喘息,像一棵又一棵的树。魏向东伸出手,弯过右手的食指,用食指的关节敲门了。很轻,就好像担心吓着孩子似的。里头没有半点动静。魏向东伸长了脖子,小声说:“彭老师,开门吧。”魏向东对着门板商量说:“彭老师,还是开门吧。”等了一会儿,魏向东说:“彭老师,我有钥匙,要不我开啦。”里头还是没有动静。魏向东掏出钥匙,插进去,还是没有打开。锁给拴死了。所有的人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魏向东拔出钥匙,突然扯起了嗓子,喊道:“给我砸!”手电同时打开了,一道锃亮的光柱无比醒目地钉在了木门上。刺得人眼睛都酸。宿舍里“咚”地一声,日光灯的灯管蹦了几下,亮了。班主任打开门了,那个人哪里还像八二(3)班的班主任,哪里还像一个讲授辩证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政治经济学和社会发展简史的人民教师,绝对是一只落汤鸡,要不就是一条落水狗。人型都没了。一根骨头都找不到。 

  隔离审讯是在当天夜里进行的。庞凤华死不开口,直到将近凌晨3点,庞凤华总算哭累了,开口了。一切都供认不讳。她把所有的事情都揽过去了。就好像所有见不得人的事情都是她一个人干的。然后就是哭,死也不开口了。比较下来,班主任的态度要好得多,喝了七八杯开水之后,你问什么他说什么。但是班主任的交待还是出了一些波折,突然吐血了。原来是开水烫的。这个彭老师,真是太莽撞了。那么烫的开水,他怎么就一点知觉都没有的呢?怎么喝得下去的呢?还咕咚咕咚的。看起来还是吓呆了。好在班主任的态度还是好的,很配合。班主任什么都交待了。第一次是怎么吻的,谁先抱的谁,谁的舌头首先伸到谁的嘴巴里去了,有没有摸,怎么摸的,谁先摸的谁,摸了哪儿,班主任都说了。有些问题说了还不只一遍。因为魏向东不停地重复,他重复地问,班主任只能重复着说。班主任说一遍魏向东的眼睛就亮一回,脸上的肉还一跳一跳的,仿佛很痛苦,又仿佛很痛快。十分过瘾的样子。不过,在“上床”这个问题上班主任显得不那么老实,老是吞吞吐吐,其实是避实就虚了。但是魏向东怎么能让他的阴谋得逞呢。魏向东的追问严丝合缝,一点都没有给班主任机会。魏向东说:“什么时候上床的?”班主任说:“没有上床。”魏向东说:“你们两个都在床上,这么多人都看见了。被子是乱的,床单是乱的,连枕头都是乱的,你怎么说没上床?”班主任说:“是上床了,但不是那个上床。”魏向东说:“那你说说哪个上床?”班主任说:“我们是在床上,没有那个。真的没有那个。不是上床。”魏向东说:“是啊,到底是哪个上床呢?”班主任说:“我是说睡觉。没有睡觉。我们没有睡觉。”魏向东说:“谁说你睡觉了?睡着了你还能起来开门?”班主任说:“不是那个睡觉,我是说没有发生关系。”魏向东说:“什么关系?”班主任说:“男女关系。”魏向东说:“男女关系是什么关系?”班主任说:“性关系。你们可以带她到医院去查。”为了证明他自己的话,班主任犹豫了半天,还是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只小盒子。班主任自己把小盒子打开了,里头是避孕套。班主任当着钱主任和黄老师的面数了一遍,十个。一个都没有少。魏向东突然生气了,拍了桌子。钱主任立即用眼睛阻止了魏向东,让他“注意态度”。魏向东厉声说:“这能说明什么?嗯?你说说看能说明什么?不用这个你就不能发生性关系了?”班主任仰起了脸。是啊,不用这个怎么能证明他没有发生过性关系呢。班主任不停地眨巴眼睛,突然跪下去了。他对准魏向东的脚,迅速地磕。一边磕头一边说:“真的,绝对真的。想是想的,还没来得及,被你们抓住了。”魏向东说:“说起这个问题没有?”班主任说:“说,说起过。”魏向东说:“谁对谁说的?”班主任想了想,想了半天,说:“不是我。”魏向东说:“那是谁?”班主任说:“是她。”魏向东说:“她是谁?”班主任说:“庞凤华。” 

  凌晨5点,星期天的上午凌晨5点,也就是天快亮的时候,令人失望的事情还是发生了。班主任逃跑了。本来是两个校卫队的同学负责看管他的,学生到底是学生,年轻瞌睡多,又没有经验,居然让八二(3)班的班主任从他们的眼皮子底下逃跑了。校卫队的队员在校园里搜索了好几遍,连厕所里都搜查过了,没有找到班主任的影子。魏向东在6点10分向钱主任做了自我检讨。钱主任沉默了片刻,并没有批评魏向东,反而安慰魏向东说:“他没有逃掉。他怎么能逃得掉呢?他掉进了人民的汪洋大海。” 

  班主任“掉进了人民的汪洋大海”,上午10点45分,玉秧从同学的嘴里听到了钱主任的这句话。玉秧从来没有见过大海,拼了命地想象。直到午饭时刻,玉秧也没有能够把大海的模样想象出来。不过玉秧坚信,总的来说,汪洋大海比想象力还要大,无边无际。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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