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第八十四期

2015年11月30日 09时28分 

  另起一行
  赵翼如

  偶得一小块水边菜地,如一本旧书翻新——人生由此“另起一行”。
  和草木素面相见,是故人相逢的感觉。
  又回到大地的阅读。心思无端的,悄然透绿。“浇水时,慢,才能渗得深。”冬麦草由着性子生长,落叶悠然飘坠,从一切纠葛中挣脱……
  看过卡尔维诺《树上的男爵》,讲一个孩子多年活在树上不肯下来。从前不懂,现恍悟:一定是树的根系,接通了人的经脉。树冠造型像木屋,树纹走向是河流。叶片上的童年,汲天风雨露,干脆伸展成枝条。
  被太多坚硬数字填塞后,人还剩几多温软?与草木相邻的日子,可一点点“向种子回归。”
  本期《行者》,请欣赏张守仁先生、萌娘女士关于博物馆的笔记。
  

我与博物馆
文/张守仁  

  博物馆是征集、收藏、陈列、研究、展览珍贵文物的机构。世上最早的博物馆是建于埃及港城的亚历山大博物院,在古代,文物收藏在宫廷、庄园、城堡、贵族宅邸之中,只供少数权贵观赏。直到18世纪下半期,在英、法等国开始出现了向公众开放的博物馆。1905年,中国建立了第一座现代博物馆——南通博物苑。至今,中国各种博物馆已建有数千座。
  我有个习惯,每到一地,先到当地博物馆参观。去国内博物馆观赏商周精美铜器时,我常看到鼎尊内壁大多刻有“子子孙孙永保之”的铭文。参观国外几个大博物馆,我看到那里展览着从中国掠去的珍贵文物,不免悲哀。比如伦敦大不列颠博物馆,就有数以万计的珍宝。印象最深的有新石器时代的石器、玉器等,还有一帧旷世绝品——东晋画家顾恺之的《女史箴图》。
  细看那幅名画,宫女身姿优美,笔墨简淡,线条如春蚕吐丝,连绵不断。
  1988年秋,我随中国作家代表团访问苏联,在圣彼得堡参观了东宫里的艾尔米塔什博物馆。那里有多个展厅陈列着中国敦煌经卷、和田的佛经绘画、千佛洞壁画、中国古代针灸铜人……沙皇不仅侵吞我北疆大片领土,还通过考古、偷运等途径掠走了大量文物精品。我心怀痛楚,不忍卒读。
  1998年夏,我到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馆内藏有许多埃及、巴比伦、希腊等地艺术品。陈列有中国商周青铜器、唐三彩、唐明清瓷器。其中一套250多件金边白瓷餐具最为名贵。
  我参观时有个发现:中国博物馆的展品,如中国国家博物馆里陈列的“司母戊鼎”、“四羊铜尊”,故宫博物院里的陆机《平复帖》、张择端《清明上河图》,上海博物馆里的“生肖群俑”等,全都是本土文物和珍藏;但国外名博物馆里的展品,除部分是他们本国珍品之外,大量陈列的是来自世界各地的藏品。如大英博物馆的镇馆之宝古埃及罗塞塔碑石(所刻古文字说明希腊文化源于埃及),如法国卢浮宫的镇宫之宝、出土于希腊米洛斯岛的《维纳斯》雕像和出自意大利达芬奇之手的《蒙娜丽莎》,如美国大都会博物馆里中国画家董源的名作《溪岸图》……
  上世纪末,我到加拿大多伦多看望女儿。有一天去唐人街理发,向北走了一程,巧遇加拿大多伦多皇家博物馆。顺便进去参观,结果使我大吃一惊。那里一楼中央大厅里展出的全是中国文物,有殷墟中发掘的甲骨文,有来自山西兴化寺的壁画、大幅佛像,有三彩罗汉、帝王服饰,还有大钟、牌坊、石人、拱门,甚至还有沉重的石墓。看得我目瞪口呆,走出大门,瘫坐在石阶上,沉重得走不动步子。
  据中国文物学会统计,因战争掠夺和盗墓交易流失到国外的文物有近一千万件之多。它们极难追回。祖先在青铜器铭文中反复叮嘱子孙要“永保”文物,如今大量流失海外,我们无颜面对祖宗。
  客观、公正地讲,我在国外博物馆里看到他们对掠夺来的文物保护得很好。所有展品必须的室内温度、湿度、光照,他们严格按照科学要求设置,这使我稍感心安。
  那天我在加拿大博物馆外想到“文革”之初年轻人“破四旧”,砸烧文物的暴行,又想到北京师范大学红卫兵头头率众奔赴曲阜砸孔庙匾额、碑石,烧孔子头像、典籍,又转往孔林扒掘古墓……我痛心疾首,困惑莫解,愤然感慨……我不由想起巴金老人生前关于建立相关博物馆的倡议。那是正视历史的深思之见,可以旷古悲剧为鉴,吸取惨训,昭告后人,切莫重蹈覆辙。
  总是难忘那天累坐在多伦多皇家博物馆前阶石上体验到的那种无奈、如乱麻般理不清的悲欣交集之感。
  

收藏灵魂的博物馆
  文/萌娘  

  我第二次去蛰庐,那是又一个五月。这座绿阴遮蔽的花园里长满了嫩草,在这里过夜的小鸟和昆虫,从看不见的地方鸣叫。石屋被树的藤叶包满,藤叶之间露出的玻璃窗,犹如蹲守在树丛中的猎人眼睛。院子的深处便是一孔孔窑洞,那些绿色掩映的墙壁上,镶嵌着一块块墓志铭。这里就是豫西铁门镇千唐志斋博物馆。
  馆长赵跟喜,学问好,善幽默,他见我摸了一下那块黑色的墓志铭,便一笑说:不得了啊,你摸着唐朝了!
  是的,我说,是唐朝的梦。
  多年前,国民党将军张钫先生建造了这座园子,取名“蛰庐”。园子里十五孔窑洞和几个天井的柱子、墙壁上,嵌满了他收集的历代墓志铭及诗书画篆刻精品,其中大部分是唐代墓志铭,有一千多块。
  木门敞开着,窑洞里光线很暗。王纯兼笔下的兰草,在淡弱的晨光中缓缓开放。郑板桥的石竹、韦应物撰写的墓志文和冯玉祥的“施政纲领”石刻,都在这浅浅的光线里显露出文学艺术大师和先驱者的孤独。而那些无名无姓的宫女墓志铭,显露的正是女人世世代代缝纽扣的孤独,它让你想象木桌、油灯,也是这样浅浅的光线,她们专注而又无声无息。
  风从那些乌黑的石头上吹来,一种敬畏之情使我感到冷。
  一个女人进了宫就不再有姓名,可是她们又怎么能有墓志铭呢?我问跟喜。
  这可能是与她们相好的太监偷偷为她们做的。你看这块二品宫墓志,宫女分九品,她是二品,算是不自由中的自由人。从字体与行文看,这是工匠直接凿上去的,粗陋又匆忙。可正是这粗陋匆忙创造了艺术。看这一撇一捺多古拙,我能想到工匠凿刻时的身影和心态。
  “故二品宫人者,不知何许人,莫详其氏族。窃认恭承青坟,陪厕丹墀,早预宫班,椒庭共号女师,彤管咸书悦美……”
  跟喜边讲解边诵读墓志文,窑洞里发出空空的回声。我隔着时间,与另一个女人对视。她不陌生,我在自己的身上认识了她。石头乌黑似浓浓的发帘垂过眉眼,生动流畅的书法有如美目流盼。我把杜鹃伸过去,她感到花朵的气息了吗?摸摸那些文字,我触到了久远的欢乐和绝望。有多少故事在石头之外呢?一块石头能证明一个活鲜鲜的女人吗?然而,她是幸运者,她毕竟有一块石头,更多的宫女呢?
  一股凉气或许是一只无形的手从墙上伸来,她看见花了,我想。她一定比活着的时候愉快,她活着没有名字,没有历史,而现在她活在我们的言谈中。室外的阳光鲜亮,要是给她一双鞋,我想她会穿上它走出去,窈窕的影子把草地染成深色。
  我对这里的每一块石头充满敬意。人渴望不朽,人相信石头是坚硬的,石头会使人不朽,可是人想过吗?比石头更坚硬的是时间。
  不朽的殿堂很小,渴望进入和已经进入的人是那么多,那些已经进来的人就不朽了吗?活着的人没有时间浏览每一块墓志,甚至没时间逐一念出他们的名字。在不朽的墙上,他们又一次被埋葬了。张钫的父亲张子温的墓志铭,是由章炳麟撰文、于佑任书丹、吴昌硕篆盖的,三位大师手笔集于一身,跟喜叫它“近代三绝”。可是张子温并没有因此而不朽,不朽的只能是艺术。环视四壁,我感到每块石头都充满了忧虑,时间是个大筛子,今天的不朽也许就是明日的筛下物。
  石头也会孤独吗?
  可是灵魂需要我们祈祷。在这里,那些逝去的梦被重新装订,只是每一页书彼此展开着。
  一只麻雀孤零零地飞过大厅,它从一扇门进来,又从另一扇门出去,那个短暂的瞬间太像我们的生命了。
  沿着长廊走去,我看见我桔红色的衣裙从一个窗棂走向另一个窗棂。窗与窗之间的墙壁上也嵌满了墓志铭。那些过往时代天才们的名字,代表着历史的各项精神旗帜,在每一个角落将我们从遗忘中唤醒。
  我拍了许多照片,当镜头对准正墙时,我看见一只蜻蜓立在那块乌黑的墓志铭上,它的翅膀在阳光下闪闪烁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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