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第七十五期

2015年09月21日 09时35分 
 

 

迷宫

赵翼如

 新近得知,童年住过的老屋没拆——那栋民国建筑已成为文化遗存被保护。

 

 建筑结构会影响个人感知吗?很怀念里面非直线的迷宫氛围。薛家花园有假山曲径;隔壁英文老师看原版名著,一讲故事就是《简爱》《飘》;楼下的恽氏厅堂,风琴提琴串起家庭音乐会……(门外不足500米的小街曾走出5位状元)

 

 可忽然大多成了没落“黑帮”,惊弓之鸟四散而去(上山下乡)。红色元素进入,改变了这空间生态。多了锐角,及横平竖直的干脆;少了弧线,和缓慢沉潜的低徊。

 

 老屋已吸储百年时光。我走进去,静影沉壁,仍感觉烛光轻摇。记忆在深井里一下子化开。

 

 本期《行者》,有老树想象的民国,梁晴追忆的旧影。

 

想象民国

/老树

 三十多年前,我就看到过丰子恺先生的作品。那是真正的民国中文人那种日常生活和心境的自然无碍的表达,那么简单的几笔线,组织出来的事物空间,却那么温良敦厚,平实安静,有悲悯心,而且雅趣横生。那是民国时代文人才能有的素朴情怀。我尤其喜欢他画的那些有关日常生活当中家人、孩子、邻里的小画,亲切自然,不刻意。喜欢归喜欢,我知道那是不可学的,我也不想学,因为丰先生的画意象特征比较显著,我知道一学就完了。再说,我还没有修炼到他那份简静超然的境界,我还有不少更复杂一些的欲望想在画里表达出来。

 

 很多人认为我画中穿长衫的民国男子的符号是从丰先生那里来的,其实是另有出处。我做过多年摄影研究,包括图书出版工作,几乎翻遍了民国时期的各种画报、杂志,像《北洋画报》《良友》《现代画报》等。图像当中透露出来的民国时代那种特别气息,对我影响太大了。我画中的那些符号是直接从那些旧照片当中化出来的,再与中国传统绘画笔墨的趣味相结合,自然地就成了这个样子。这也是我做了这么多年历史图书的一个意外的收获吧。这些照片给了我一个具体的有关民国情境和想象的参照物。经过这些图片,我感受和想象民国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然后作设身之想,进去了。

 

 我画民国男子,只是觉得民国男子的长衫特别好看。而且我无端地觉得,长衫在北方人穿起来,更“民国”一些。我有一段题画文字,叫作“长衫男子北京胡同,旗袍妓女上海外滩”,说的其实是我理解的民国时期南北两地最具风情的符号。这当然不准确。其实不独上海,民国时天津是水陆码头,又是北京的门户,地位极是重要。阿城说过两座城市的不同,说上海是又崇洋又媚外,成了远东第一大都市,到现在女人还以嫁个老外为得意;说天津是崇洋,但它不媚外,骨子里有一种特别的妖狂劲头儿,世俗中有一种蓬勃元气。相比天津,清末民初时的北京就像是一个大村子。你要想过洋派生活,得到天津去。所以有权势又有俩钱儿的北京人都跑到天津去做赋闲寓公。

 

 北京过去有句话,是说北京人理想的幸福生活,叫作:天棚鱼缸石榴树,先生肥狗胖丫头。这理想在民国时期又崇洋又媚外的上海人看来有点儿土,可也有一种今天不能得见的世俗的实在和平静在里面搁着。

 

 现在看到的、说到的民国名女人,好像上海的居多。我曾经写过一篇《睡在画报里的民国女子》,还做过有关民国女子的图片展览。我喜欢那时的女子风姿绰约、温婉良顺的模样儿,我也尝试着画过一些,但感觉不像个样子。

 

 事实上我不是在贴着民国画画,我也贴不成,因为我没有生活在民国当中,我是在民国之外来看民国,想象民国。也许民国根本就不是我想象的这个意思。但这不重要。说得极端一点儿,从我画画的角度来说,也许根本就没有一个什么“民国”,有的只是一个心中的所思与所在。但对我来说,这其实就够了。每个人都会有一个梦想的所在。这个所在可以是古代,可以是外国,可以是子虚乌有的天堂,可以是梦乡。反正,这个梦想的所在不是舍身其中的现实世界。你身在现实当中,心却常驻一个现实之外的世界。有的画家喜欢六朝风流,有人喜欢汉唐的丰饶重大,有人喜欢没有明确时代性的那样一种趣味和感觉,有人将中国女性画得仿佛欧洲文艺复兴时代宫廷贵妇一样的感觉,有人把所有他喜欢的女性都画成村姑的样子,这都是不同人心当中一个不同的梦想和一个现实之外的世界而已。对我来说呢,这个现实之外的世界,这个梦想,就是一个存乎心里的民国。

 

祖父的摄影

/梁晴

 年幼的时候,我对家世所知寥寥,只知道祖籍广东中山,自曾曾祖那一辈客居扬州。1937年我的祖父投身抗战,是从扬州踏上的从戎之旅。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刚参加工作的我出差西南,飞越一片汪洋进入重庆,第一次见到以国民党军官身份滞留重庆乡间的祖父。魁梧的祖父晒成古铜色,躬身从看守菜田的窝棚里出来,不动声色看我,良久道:“你长得很像你去世的祖母。”

 

 骨肉相见如此,我泪奔而不能语。

 

 我没有料到,我的祖父是一口浓郁地道的扬州腔!

 

 从祖父那里我才知道,梁家曾是扬州城里号称“百万”的盐商,抗战前家道中落,抗战至家人分崩离析。

 

 祖父拿出千方百计保存的一帧旧照,照片历经劫难磨损发黄,画面上美丽的祖母身着白乔其纱旗袍打着小阳伞,脚前绽放瘦西湖里的荷花,身边依偎我儿时的父亲。

 

 祖父对我说:“瘦西湖不知还有荷花吗?”

 

 我说:“下次来我接您回扬州,您自己去瘦西湖看。”

 

 祖父没等我去接,患癌症客死异乡。

 

 父亲见到从祖父处带回的旧照,也拿出了一些我从未见过的照片——儿时的他被堂弟妹簇拥着坐在藤椅上读报纸;拉开马步的他在祖居庭院的古井旁舞剑……画面中出现最多的是我的祖母,其中一张是她面朝瘦西湖的背影,纤弱婉约,令人对她的容貌浮想联翩。父亲说,这全是我祖父当年的摄影作品。父亲自此越来越多谈及童年,谈及他此生难忘的扬州。在他的描述里,我看到了祖父镜头里祖居石板道上运水独轮车碾出的车辙,看到了过年时门前摆出的香案及龙灯队伍用铁锨拍打出的铁水火花,看到了坐满左邻右舍的庭院里祖母请来表演道情的先生,看到了租车行里被学车少年摔得七歪八扭的自行车,看到了大麒麟阁堆成宝塔状的金刚脐,看到了倒挂在水果店铁钩子上的瓶装沙士汽水……

 

 父亲最浓墨重彩的描述,是春来三月跟着父母亲去游览瘦西湖。

 

 父亲说,家里总是从御码头雇一只画舫,母亲坐在画舫上,看骑着小驴的儿子在岸上一路跟随。画舫过冶春,船娘伸出船篙,从冶春河房的花格窗里挑出预订好的食盒,然后在船舱里摆开早茶点心。小毛驴上的孩子被抱进舱里,一直在甲板上取景的父亲也暂且收起相机,一家三口共享美味茶食。吃着喝着,小毛驴的铃声伴随着,画舫穿过大虹桥的桥洞,进入了清风拂面、桃红柳绿的瘦西湖。

 

 这一切唤起我对扬州别一样的情感,之后我常来常往扬州,不止一次陪高龄的父亲寻访居士巷,不止一次从御码头登画舫,经冶春去瘦西湖。

 

 有一次我站在大明寺栖灵塔的九层俯瞰扬州,五倍于以往的瘦西湖景区,以葱茏的绿,婉约的水,明暗交织成一张铺往天边的画毯。刻意避免视觉污染、忠实守望优美天际线的扬州,已经成为美不胜收的浮在湖面上的园林城市。

 

 下得栖灵塔,前往之前只在《扬州画舫录》里存在的双峰云栈,这里不仅能够观看宽约11米,高约6米的瀑布全貌,更可以遥观瘦西湖北侧的荷花塘。

 

 蓝天白云之下,近处的叠瀑、楼、亭、栈道层次分明,远处的荷花塘,碧叶粉莲连接天际。我随手用手机一拍,尽入画面,以微信形式发送给女儿,女儿当即回复:专业摄影水准!完全可以制成明信片!

 

 伫立双峰云栈,我极目远眺荷花塘——想到我的祖母,曾在那里临水照花;想到我的祖父,曾在那里用他的镜头捕获瘦西湖美景。

 

 据我的父亲回忆,祖父当年使用的相机是德国产莱卡相机,使用的胶卷是美国产柯达胶卷,家中配置了全套冲印设备。从祖父留下的摄影作品看,他对构图的理解颇为不俗,他对镜头的运用颇见追求。

 

 我不知道倘若祖父九泉有知,会不会对我唾手可得的手机摄影徒生怅意,或者是欣欣然,也给我的“作品”点上一个赞呢?

 

 或许我真的应该把拍摄于瘦西湖的照片制作成明信片,“寄”给远在天堂的祖父,以解他深不可测的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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