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兵本命年已经开始一个多月了。
这一个星期里,他除了处理公司里的事情,哪都没去,推光了所有的应酬,包括同戈格他们的聚会。他一下子闲了起来,时间充足了,他就可以集中精力想一些纯粹属于个人的事情——他想到了几年前离他而去的李晴。她在哪里?她生活得好吗?她成家了吗?越想他越为当年的孟浪内疚。这些年,他经常从报纸和电视上看到有的女孩被人欺骗,遭人玩弄后再被抛弃,或做“二奶”惹上风波,一时想不开,跳楼自杀或服毒吸煤气的都有,每当看到这样的报道,他的心脏就抽搐一下,好象他一手制造了这些惨剧。
肖兵的打算逐渐清晰、坚定,他准备在本命年里帮助那个叫李芹的女孩——无法找到李晴了,帮助一个和她同名的女孩,也算是对那段孽债的一个补偿吧,至少可以减轻一下愧疚,求得良心的些许安宁。
肖兵知道李芹所在的那些场所的女孩,大多来自乡下,家中贫寒,为生计所迫而已。他想:帮助李芹,首先要帮她重新找个工作。否则即使给她点经济上的援助,也不是真正帮她,因为她还没有离开那个场所。不知李芹有没有什么一技之长?如裁剪啦,烹饪什么的。如果没有好的去处,干脆让她到自己的公司来,她的外貌还不错,做个楼盘解说小姐总可以吧。肖兵想了很多种帮助李芹的方法,直到觉出现在都是纸上谈兵才哑然失笑,当务之急是见到李芹,把自己的意愿告诉她。
他立马去找李芹。
李芹如肖兵所愿在收银台。面对李芹,肖兵却踌躇起来,毕竟与她是素昧平生,一次接触也没有,怎么和她谈呢?她能相信吗?肖兵装做随意的样子,在收银台踱过来踱过去,考虑该怎么开口。还没想好,李芹叫他了:先生,请问你有什么需要我做的?这个女孩问话时,一对黑乎乎的眼眸微微两边转动,显然在左右打量他。肖兵咳嗽了一下,清了清嗓子说:小姐叫李芹吧?李芹露出惊奇的微笑:先生认识我?我才来没几天呢?肖兵说:能不能找个地方,我和小姐谈谈?李芹说:就在这儿谈不行吗?肖兵环顾四周:这儿不方便,能换个地方吗?李芹的眼神变得鄙夷起来:先生,我正在上班,有话请在这儿说,不想说请便。说完,李芹从抽屉里取出计算器,啪,按在台上,低头翻打一沓票据,对肖兵不理不问,让他吃了闭门羹。
再次与李芹接触是在几日后,肖兵在“大富豪酒店”设宴请生意场的朋友吃饭,席间,他悄悄溜了出来,在桑拿屋的收银台见到李芹。看来,李芹已经对他有了印象,她的脸上现出一丝冷意,目光含着审视。肖兵变换了谈话的策略,他把一张名片放到柜台上:李小姐,你别误会,长话短说吧,我是真心实意想为你做点什么,如果你需要,请拨这上面的号码。李芹心理准备十足地说:先生,请把名片收回,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肖兵很尴尬:李小姐,你听我说,我是真心的,没有别的意思……有没有你自己知道!李芹这样说:先生,如果你是真心帮助我,那好,请你进去消费。说着她用手一指桑拿屋的入口,然后,她用奚落的口气对肖兵说:你消费了,老板的生意就好了一点,老板的生意好了,我就能拿到工资,就不会解雇我,这才是你真心帮我。
肖兵气乎乎地回到酒桌上:不喝了,都给我到桑拿屋里去。在座的要是看得起我肖兵,还认我这个朋友,你他妈的就尽情地给我消费,谁让我掏钞票最多,谁他妈的就跟我最铁!
这下闹腾大了,朋友们对肖兵的慷慨报以热烈的掌声,一时间,拍桌子的、敲碟子的、跺脚的,差点没把地板踩条缝。然后,又一窝蜂似的涌向桑拿屋。肖兵下饺子似的,把他们全赶进桑拿浴池里。
结帐时,肖兵把一沓厚厚的钞票扔在柜台上,李芹麻利地数了数,撕了票,找了零,冲肖兵嫣然一笑:您收好。您走好。欢迎下次再来。
很快,“大富豪酒店”上下都知道肖兵看上李芹了,连刘经理都听说了。为此事,他亲自跑到公司里找肖兵,肖兵是酒店一个不大不小的客户,他当然想长久留住他,迎合他的心思,为他办些实事。
你换个人行不行?刘经理劝肖兵:酒店里漂亮女孩多的是,你偏偏看上她了?不行不行,你不知道,这个女孩太呆板了,死心眼。其他女孩你挑着说,我肯定能说得来。
肖兵哭笑不得:你误会了,刘经理,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觉得这个女孩不错,想帮她一把,真没别的意思。
没别的意思?那你什么意思?刘经理依然表示理解:别不好意思了!都是生意场上的朋友,这年头,谁不了解谁啊?你肖老板多好的前程,这些乡下的女孩能傍上你,还有什么不乐意的?
肖兵只有一个劲地解释:刘经理,你真的是误会了,我没有你说的那种意思。
这话刘经理不爱听了,他脸沉了下来:肖老板,你是不是觉得我刘某人不够处,不把我当朋友看?那好,我告辞,下次再见面,你就当不认识我这个人!说着,他起身真要走。
肖兵好不容易才把他按在沙发上,他差点就被逼着说出和李晴的那段隐情,但是,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最后,在刘经理的再三追问下,他只得半推半就顺了刘经理的心思,承下了对方的人情。刘经理这才感到满意,几乎是拍着胸脯说:肖老板,既然你把我当朋友,信得过我,我不会不够意思的。你放心,这事我全力办,你等着消息。
看得出,刘经理确实是下了一番苦功夫,几天后,李芹答应出来和肖兵见面。她对刘经理说:去就去!去了也白搭!强扭的瓜不甜!当然,这些话是刘经理电话里告诉肖兵的,他把嗓子压低:老弟,就看你的啦!越难啃的骨头越香啊。
肖兵和李芹会面的地点是一家咖啡厅。李芹穿了一套有些发白的牛仔服,T恤加运动鞋,浑身散发着青春的活力。显然,她极少来咖啡厅,一边,她局促不安却要故作镇静左右四顾,一边勉强端着咖啡送到嘴边,皱了皱眉头,又放下。肖兵微微一笑,招手让服务员送来一罐饮料。钢琴曲里,他喝咖啡,李芹喝饮料,他说,李芹听。最后,李芹终于把他和李晴的故事听完了。李芹说:原来如此!她黑乎乎的眸子又左右转动着,观察着对面的肖兵,她是半信半疑。肖兵心想:慢慢来吧,只要她能接受他的帮助,相信不相信并不重要。
通过一段时间的接触,肖兵了解到李芹的很多情况,李芹的家在市郊的乡下,家里有父母和一个患神经病的哥哥。每年,父母辛辛苦苦从土里刨出的一点血汗钱,根本不够给哥哥看病的,哥哥只要发作一次以上,这一年的收成就泡了汤。因此,李芹连睡觉都在默默祷告,求神灵保佑哥哥千万不要发病。出来打工,一是解父母的难,二是攒点钱给哥哥病好后成个家。了解到这些大致情况后,肖兵感到真是选对了对象,退一步说,就算李芹不和李晴同名,只要知道她家的境况,他也会给予帮助的。
五月底的一天,肖兵又去找李芹,结果被告之:回家帮父母收麦去了。肖兵听李芹说过,她家住在某乡某村,就驾车一路打听找过去。一个多小时后,肖兵已经接近了李芹的家,这是一条农村公路,路上收割机、拖拉机、平板车来来往往,两旁的麦地里,大人、小孩,人头攒动,到处看不到一个闲人,都在抢收麦子,好不火热。从路上、从里野里、从人们的脸上,乃至从空气里,肖兵都能感受到农村人健康、快乐、生机勃发的气味,这是明显有别于城市灰暗、抑郁、矫情做作的一种气味。肖兵真想丢下车,在金色的麦田里疯跑一阵,然后大汗淋漓加入农民抢收的行列,能象他们那样活在日头下,也不枉做人一回。
肖兵找到了李芹家的麦田。见到肖兵,李芹的嘴张成“○”型,她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既非常惊喜,又为肖兵冒失而来生出一丝愠意,但是,她还是对肖兵的到来持欢迎态度。李芹用毛巾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腼腆地把家人介绍给肖兵,又对父母说:他是市里的肖老板,我的一个熟人。肖兵觉得“熟人”这个词很恰如其分,不然,你和李芹什么关系呀?
李芹的父亲是个瘦高个庄稼人,肖兵听李芹说过她父亲四十出头,比肖兵大不了几岁,可看起来与肖兵是两代人。他对肖兵很热情,和肖兵互敬了烟。肖兵见很大的一片麦子才割了一小块,就问为何不请收割机割呢?李芹说:请不到,本村的收割机已经排到四天后。五黄六月,天说下雨就下雨,能割就得赶快割。在路上,肖兵看到有收割机过往,就主动替他们到路上守候。可是,在路上等了半天,收割机是见着几辆,但机主都满不在乎地说:多给钱也不去!和人家订好的哩。快闪开,不要误了俺的事。肖兵只得怏怏地往回走。
路边一辆收割机正在麦田里欢唱着,肖兵看得眼馋,突然他脑筋一动,跑到收割机前头,掏出驾驶证煞有介事地晃了晃,收割机嘎然而止,里面跳下个男人。肖兵板着脸说:你是哪乡的?那人说出另外一个乡的名字。肖兵说:我是市夏收夏种机械管理协调办的,你有我们颁发的跨区作业证吗?那人老老实实地说没有。肖兵说:没有作业证,你就没有资格下地收麦,快停下来,接受罚款。那人求情说:大哥,正割着呢。你行个方便好不?俺苦点钱也不容易。说着把几张皱巴巴的钞票往肖兵手里塞。肖兵挡回去,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你态度很好。这样吧,附近有一家重点帮护农户,你先把他家的麦子先收了,我让你继续作业。那人连说感谢,立即请肖兵上车带路,掉转机头,朝李芹家麦田的方向去。后面有人大喊:师傅,还没割完,咋走了呢?那人伸出头来说:不是俺想走,是干部叫俺走的,俺不收你的钱还不中吗?
干到深夜,李芹家的麦子总算割完了,肖兵和李芹一家人都松了一口气。收割机走时,肖兵把工钱交给了机主:刚才那家的工钱,也补给你了,你辛苦了。那人连声感谢走了。肖兵把李芹叫到一边,谈及想给她换个工作环境的事,问她愿不愿意到他公司里做事?这回李芹干脆的点点头,说回到城里就和他联系。肖兵草草地喝了一碗李芹母亲烧的稀饭,准备抓紧赶回市里,李芹父母知道条件有限,不好深留人家,只好跟他道了别,说了许多感激的话。李芹把肖兵送到车里,又大方地把手伸进车窗,和肖兵握手。她的手汗津津地,掌心被新磨出几块小小的茧子,她的眼睛尽管有黑夜笼罩,还是让肖兵感受到一个女孩温热的脉动。
回城的路上,李芹临别时的眼神,老在肖兵面前晃动。肖兵觉得那眼神正在朝李晴的眼神过渡,几年了,肖兵忘不了“焰火之夜”时李晴倾倒在他怀里的眼神。肖兵说不清是喜是忧,他关闭了车窗,打开车上的CD,顿时,车里飘起一阵裂帛般的乐声,那是他最喜欢听的一首打击乐曲《伤痕累累》。
李芹回到城里,和“大富豪酒店”结清账的头个夜晚,正好是她的生日,肖兵为她摆了一桌生日宴,参加的人有李芹原来要好的同事,还有就是戈格那一帮朋友。
先是吃生日蛋糕。李芹刚许完愿吹灭蜡烛,就被一伙年轻人抹了一脸奶油,这是当地过生日才流行起的一套,有吃有抹。李芹大声尖叫着,也从蛋糕上取了奶油追赶抹她的人。追到肖兵身边时,直勾勾地望了他一眼,眼睛眨巴一下,露出要使坏的笑。肖兵看在眼里,知道这个丫头玩疯了,想抹他,果然李芹刚伸出手,就被他抓住了。小辉和李子叫道:“李芹,使劲,使经,抹肖兵!”李芹就使出吃奶劲和肖兵抗衡。小辉和李子存心想看肖兵笑话,跑过来,一个按,一个抱,终于让李芹得逞了。肖兵的鼻子和腮帮上被抹上奶油,成了个大花脸,众人哄堂大笑。李芹指着肖兵:你看你,你看啊,滑稽死了……她笑着用手擦眼泪,结果手上的奶油又抹了自己的脸。肖兵看到她的滑稽相,不禁也开怀大笑。
李芹和肖兵到洗脸间处理脸和手上的奶油,镜子里照出男女两个小丑,他们指指对方,相互做了一个鬼脸,又笑了一阵。洗好手脸后,李芹掏出面巾纸,分两张给肖兵,说:酒店的毛巾脏,用这个吧。肖兵接过把脸和手揩了一遍。
等他们入席,酒宴就开始了。今天的东是肖兵,主角是李芹,大家都朝着这两个人进攻,尤其是戈格、小辉、李子,明显是蓄谋好了的,一致灌李芹。李芹喝的是红酒,可也是12度,如果是一般的女孩,早就醉意朦胧了,而她仅是脸颊泛起了红晕,说话应对一点不乱,能看出她是有点量的。小辉最使坏,每逗李芹一杯酒,就朝肖兵诡秘一笑。肖兵当然知道他笑里的含义,肖兵给戈格他们解释过为什么帮李芹,但即便是他最铁的哥们也不相信,戈格拍着肖兵的肩膀说:老三,你成熟了。放心!哥几个这次会想方设法做好,不走漏一点风声,你老婆不会知道的。
此时,肖兵惟一能做的就是摇头苦笑。
最后,以肖兵微醉,李芹半醉告终。肖兵之所以微醉,因为在席间,戈格一语双关告诫过众人:肖兵就算了,他还有事呢。
大家把李芹送到房间里,肖兵也稀里糊涂地被人连推带涌进去了。接着,众人一涌而散。
肖兵想说几句话就走,可看到李芹确实有些醉意,怕她吐酒,身边没人侍侯,就多留一会。李芹坐在床上,他坐在小沙发里,喝着水,谈着李芹到公司里工作的有关事项。面对将要从事的新工作,李芹显得很兴奋,但她惟恐自己仅有高中文化,可能一时胜任不了,让肖兵失望。
肖兵说她的工作不难,主要是口齿伶俐等等,正说着,李芹身子一歪,他暗道:坏了,要醉酒了。连忙上前扶她。李芹的确过量了,她干呕了几下,喝了几口肖兵递上的水,才没事。但是,她又是一歪,软软地靠在肖兵怀里。肖兵连声问:李芹,你怎么样?你没醉吧?李芹不语,肖兵想把手松开又无法松开,李芹的重量都在他身上呢。
沉默一会,李芹没头没脑的说:肖兵,如果我不是处女,你会喜欢吗?
坐好。肖兵重重地推了她一把:你胡说什么!
李芹平静而又坦然地说:我的第一次给了我的对象,他考上大学,就和我吹了。肖兵听着这些和他没有关系的话,不知如何答话。
李芹幽幽地看着墙壁:但我没有第二个人。
肖兵感觉问题已经很严重,不得不说了:李芹,别人不相信我能理解,为什么你也不相信?和你接触以来,我对你有过什么暗示吗?我有过什么不恰当的言行吗?他质问李芹时,手机响了,是戈格打来的:老三,搞定没有?需不需要放焰火?哥几个在楼下给你准备好了,放不放?肖兵在心里骂道:放个屁!他一言不发挂了手机。
这时,李芹摇摇摆摆的站了起来:你很聪明,肖兵。是我自愿的,来吧。说着似醉非醉的脱外衣,肖兵拍了一下身边的床头柜,也站了起来:李芹,你这是堕落!
这句话竟然把李芹说哭了:我要堕落的话,在桑拿屋早堕落了,轮不到来腐蚀你。我问你,从乡下来的女孩成千上万,叫李芹的也不是我一个人,为什么你非要帮我?为什么你在大热天跑到我们家,累得红虾似的?为什么你不把别的女孩也招进公司?为什么你在我身上花钱如流水,安排今天这场酒席?李芹又羞又怨地瞪着肖兵,等待他的下文,一副意犹未尽的表情,仿佛只要她需要,她还可以说出一千个一万个为什么。
肖兵曲着腰,摊开双手,怎么解释?如何辩解?还有什么可供佐证?他的话都有哭音了,连他自己也觉得底气不足:李芹,我是真心帮你的啊!……
作者简介:
郑远,男,1970年生,江苏作协会员,写作小说、随笔多种,迄今在《小说界》、《时代文学》等刊物发表小说多篇,现供职于江苏泗洪县农业银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