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俊国：在不动声色中呈现和升腾——浅析老铁的《大唐村世界时间广场电子屏幕录》

　  在江苏昆山市千灯镇大唐村的“世界时间广场”，全球53个国家的时间在同一地域空间内被同时展示，历史重大事件纪念日、大唐村民要事及世界名人与大唐村民的生日，在电子大屏幕上每天显示，这不仅仅给人一种天涯共此时的感觉，也不单单是创造了上海大世界基尼斯之最（中国之最），更重要的是，在各种粉饰工程的趋之若鹜和众多标志性建筑的追风背景下，它出人意料地缔造出雄伟而豪迈的诗意。我敬佩这个广场的创意者，他应该是一位没有在纸上写过诗的诗人，——因为他在熙熙攘攘的现实生活中发表了一首比许多诗更具创造性、更富想象力的好作品：高14.2米。

　　据说，每天来此参加生日和婚礼活动的人络绎不绝，但一件作品一旦凋敝为浮浅的享用与过眼烟云的消费，它浓郁的诗性功能就会大打折扣。2008年，有个叫老铁的诗人，发现了广场电子屏幕深处折射出的另一种内涵和寓意，并把这个已经淹没于审美惯性的“世界时间广场”用他自己的方式做了一次巧妙而不动声色的转换，在诗中重新确认了它的存在价值，让人眼睛一亮。

　　《大唐村世界广场电子屏幕录》是诗人为纪念改革开放三十周年而写的一组诗歌中的一首，匠心独运的构思、新颖独特的表达方式、摇曳多姿的诗美效果，无疑让这首诗成了空洞颂唱和虚假歌吟者们反思和学习的范本。

　　 多年来，我们一直在谈论诗歌的内容并为之所累，被翻烂的诗歌教科书和溅满唾沫星子的所谓诗学争论中，“写什么”的问题一次次被倒腾出来，或平面探讨，或立体分析，有时候矫枉过正甚至走向极端。其实，诗歌的问题从来不是单一存在的，思考“写什么”的同时，绕不过对“怎样写”的研究与探寻，没有什么是绝对不可以写的，也没有什么是谁都可以写好的，“写什么”也许很重要，“怎样写”更不容忽视。“写什么”可能面向内容选择和主题方向、道德情怀等问题，“怎样写”可能关涉到诗人的写作策略、审美理想、风格追求、技巧运用等困惑。我们总是埋怨主题性写作不好写，棘手，当“写什么”不再是问题的时候，真正卡住我们的就是“怎样写”。诗人怎样认识诗，就决定他将怎样写诗，有什么样的诗歌观念，就有什么样的诗歌范型。诗人的写作，拼到最后，一是对世界认识的度，二是对诗歌认识的度，高度、深度、角度、宽阔度、敏锐度、新颖度等等，不一而足。老铁的精明之处在于，在开始选择“写什么”的时候，他就自觉避开了内容的浮夸和题材的虚假。他关注和处理的材料是现实中的实存，而非子虚乌有，而且他所截取的现实性材料不是天安门前的鲜花和礼炮，也不是回荡在长城上空的高亢歌声，他的聚焦点是长三角一个经济繁荣的村庄——大唐，它的广场，广场上的标志性建筑，其上的电子屏幕，电子屏幕上“星辰般闪烁”的文字。题记就是老铁为自己预定的“写什么”。在内容选择和写作策略这一步，老铁已经成功了三分之一。

　　此诗的正文共写了五天，其实是五小段，也可以看作是五首小诗，关系密切，彼此互补、牵连、辉映、生发、拓展，内容丰富，指向明确，诗意蔓延，摇曳多姿，耐读，耐思。这五天的选择也饶有深意， 2月21日、2月22日、2月28日、3月14日，是崭新时代和美好春天的双重暗喻。先来看“2月21日”。不藏不遮，开门见山，诗人劈头就呈现给读者两个对比：1955年（过去时）和2008年（现在时），国家（大）和村庄（小）。还有两个事件：人民币发行和养老金发放，此二者都是物质的、社会的，隐含没说的是时代的变化、社会的进步。“2月22日”最大的诗意冲击和张力效应来自美国总统华盛顿和大唐村民王根宝的外孙这两个人物，极具戏剧效果，诗人针对人物身份、权势地位等诸方面的对比，是对人们日常生活经验和固定价值体系中政治、社会、历史等概念的解构。由此我想到罗中立和他的巨幅油画《父亲》，如果他画那位普普通通的大巴山农民，不是用画领袖人物才用的超常尺寸，恐怕不会取得震撼人心的超常效果。把华盛顿和一位村民的孙子并置在一起也有异曲同工之妙。二者都是让“大人物”走下了神坛，把“小人物”推向了高处，一降一升，深意呈现。“2月28日”和“3月14日”，前者书写喜结良缘的新人“在唐朝的诗意中坠入蜜月”，后者慨叹与科学巨人同一生日的村民“真是好福分”, 并“祝他们生日快乐”。 “5月14日”这天就非同凡响了，诗意的升腾感与意义的开掘达到了崭新的境界。前面的四天出现了8个村民的名字，第五天只出现了笼统的称谓“母亲”，而且是“大唐村所有母亲”，至此，所有的名字已经象征化、符号化、虚拟化，“母亲”这一称谓的含义也已经超越其本身，与所书写的内容之间形成了更有意味的夹角，为读者暗示了往纵深探求的另一个出口和更宽阔的解读可能。“大唐村”的地理外延不再仅仅锁定于一个村庄，更像是大唐盛世那样的时代的具体表征。

　　把人类史上卓有影响的伟人的名字与某个村庄的平民百姓的名字在诗中并置，这可能不是老铁的首创,但他却做到了近乎完美，显示了一位成熟诗人的睿智。诗中三个伟人的名字，并非随手拈来，而是经过了精心的挑选，各有代表和象征。华盛顿是美国第一任总统，德才兼备，他在保持国家统一的同时，却没有独霸政权的野心，既不想做国王，又不想当独裁者，他开创了主动让权的先例——一个至今美国仍然奉行的先例。老铁在诗中楔入华盛顿这个名字，真正想凸现给读者的是廉洁奉公的清明政治，是独立、和平、自由、正义、平等、民主、博爱等关键性字眼。同样，爱因斯坦这个名字在老铁所设置的语境中也同样容纳了科学家这一概念之外的含义，它代表伟大的技术革命、史无前例的奇迹或者人类无限的创造力。作为具有国际影响的大诗人李白，更是人类精神领域里的耕耘者，美好心灵的歌唱者和修补者。三个著名人物，分属政治、科学、文化三个重要领域，而且，横跨了中与外，古与今，完全突破了时空的限制，穿越了时间的尘埃与历史的长河，籍此，诗人博大、宽阔的情怀让大唐这一特定的地理区域名称被无限放大，诗的语境完全打开并向更深的意蕴延伸开去，远远不是前面所提到的大唐盛世的时代表征。整首诗的灵感来自电子屏幕上的名字，从一个村庄村民的名字、生活事件入手，胸怀世界，关注人类，大处着眼，小处入手，镜头大推大拉，忽远忽近，焦点忽虚忽实，造成强烈的视觉效果，考验着读者的常规阅读心理，完成了从“大唐村”到“大唐盛世一样的中国村”，再到“人类共同居住和生活的地球村”这一主旨的阶梯状推移和螺旋状攀升。

　　由此看来，老铁的醉翁之意不在“大唐村”，也不全部在“大唐盛世一样的中国村”，而在“人类共同居住和生活的地球村”，在这里，人类没有名人和非名人，不分高底贵贱，没有悬殊的地位和权势，大家在彼此的生日中同欢乐，在别人的喜结良缘的“诗意中坠入蜜月”，在这里，所有的母亲都是一位母亲，她繁衍人类，热爱人类，诗人代替现实生活中的我们祝她节日快乐，赠康乃馨一束，“让母爱融入花语”，香艳(人类)共同的大唐。此诗流露出`诗人构建人类大同世界的美好愿望和强烈诉求，这不应该是他一个人的精神乌托邦，而应看成是整个人类的虚幻目标和终极信仰，即使我们最终无法实现，最起码也可以永远走在假定实现的途中。

　　这首诗的修辞策略也值得探讨，诗人顺水推舟地在局部区域故意设置了与现实生活中“电子屏幕”类似的模仿因素，如日期显示，名字的罗列等，但这种“戏仿”与后现代诗人常用的修辞策略不同，其用意不是反讽、戏虐和颠覆，是诗意生成的需要，也是强化主题的有效手段，既突出了现代感和时代性，又满足了正面的积极意义。把最公众化、最机械化的电子显示形式运用到诗中，不但没有让人感到生硬与媚俗，反而显得自然妥贴，新奇独特，彰显出诗人灵活的借用能力、天衣无缝的化用技巧及敢于创新的胆识。

　　历史从来不是空洞的，它有许多细节组成。一场死伤百万的战争的发生可能与一个士兵用箭射死了邻国的一只小鸟有关，一场亲情沦丧的政变也许是因为皇帝小时候抢夺了弟弟的半块米糕所致。诗歌也是如此，细节的发现、把握和处理对一首诗的成功构建起着不可忽视的作用，许多时候，我们记不起某首诗的整体面貌，但却对其中的某个关键细节却印象深刻。读完此诗，也许我们记不住“杨建与王琴”、“ 陈新云与刘丽霞”， 也不会留意“ 赵雪娥、李小明、金阿根”，然而，我们很难忽略诗的结尾那束珍贵的“康乃馨”，它的出现，及时准确，顺理成章，让人眼前一亮，很容易在内心生发出一种亲切的温馨与热烈的感动。这是诗人为读者精心准备的一个本体性意象，一看到这个词，我们就会立即联想到它的本体形象感觉，叶片修长，花瓣紧凑，鲜艳美丽，纯粹圣灵，香醇幽雅，芬芳四溢，不易凋谢。这样的意象，在整体叙述的语境下绽放，能够给人带来一种目迷心醉的艺术感受。何况“康乃馨” 还有着众所周知的象征性，它是献给长辈的吉祥花，象征着人间最纯洁的母爱，代表着晚辈最诚挚的祝福。在这里，因为母亲并非完全是大唐村的母亲，村委会也相应地衍变为地球村村委会，“康乃馨”也因此被赋予了更加阔大更加深刻的象征意义。由此可窥见“村委会敬赠所有母亲康乃馨一束”这行诗所包含的巨大容量与丰富思考空间。

　　老铁的另一个聪明之处表现在，他没有写祖国改革开放以来发生的翻天覆地变化，也没有以先知者和代言人的身份探询人类文明的进步,更没有故意垫高自己而激情澎湃地抒情，他放低了书写姿态，从中国农村飞速发展的当下出发，从身边熟视无睹的生活中挖掘诗意创造的可能性，专注于“电子屏幕” 的显示功能，强化其“显示力量”，在有限的空间内,容纳古今中外具有代表意义和象征意义的人物信息，表达了诗人对所处时代的新颖发现、客观理解与诚挚思考。单从每一个句子本身来看，恐怕只有这两行最像诗，一是“在唐朝的诗意中坠入蜜月”，二是“ 让母爱融入花语，香艳大唐”，但整首诗读下来，各种对比因素、暗示技巧、外延拓展、内涵辐射、视角切换、显性象征、叙述呼应等形成了独特而变化多端的诗美景象。自始至终，诗人都隐藏在文字的土层之下，只擎出一个个面容模糊的他和由此合成的复数“他们”，但诗人并未真正回避和退场，自己就处于生活和世界的现场，不动声色地亲眼目睹，平静叙述，真诚祝福，这与许多诗人先入为主地进行身份确认与情绪夸张的策略背道而驰，老铁屏蔽了自己作为“名不见传的村民”、“ 普普通通的诗人”的双重形象，隐退到诗歌的幕后，把他苦心经营的精彩纷呈的“电子屏幕录”推到了当代诗歌纷乱舞台的最前沿。 

　　整首诗，带上小标题（即日期），共22行，但绝非一首小诗，而是一首大诗，它承载了千钧之重的终极关怀。诗的语调平缓，客观冷静，语言干净，实在，无渣滓，剔肉见骨，不炫技，不空洞，不虚幻，新颖别致，机关重重，具有极强的生活感、时代感和现代性。关于此诗，除上面提到的粗浅认识之外，仍存在着可以继续剖析和深入解读的诸多路径。

　　一首好诗足够把一个诗人的艺术尊严立起来，对我这个容易被好诗击倒的读者而言，见没见过老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2008年即将砰然落地的时候，他的品质优秀的诗歌，让我的内心领悟到一种久违的震颤和阅读快感，当然，也有因为没能破解此诗更多的艺术秘密而留下的遗憾。老铁的确是块沉甸甸的、久经沙场的诗歌之铁，敦实，笔直，锋刃锐，寒光闪。

　　2008年12月20日

　　附：老铁的《大唐村世界时间广场电子屏幕录》：

　　 世界时间广场，昆山市千灯镇大唐村建。广场立地球仪一座，52个时钟，把世界佩在了大唐村胸前；广场电子大屏幕上，每天显示历史重大事件纪念日、大唐村民要事及世界名人与大唐村民的生日，让普通村民的名字像星辰般闪烁……

　　 ——题记

　　 2月21日

　　1955年2月21日，新人民币隆重发行

　　2008年2月21日，大唐村发放养老金。

　　 2月22日

　　1732年2月22日，美国前总统华盛顿诞辰

　　2008年2月22日，村民王根宝外孙出生。

　　 2月28日

　　今天，是诗人白居易诞辰纪念日

　　大唐村两对新人，喜结良缘，吉时嫁娶

　　杨建与王琴、陈新云与刘丽霞

　　在唐朝的诗意中坠入蜜月。

　　 3月14日

　　129年前的3月14日，爱因斯坦诞生

　　相对大唐村而言，这一日子更有意义

　　村民赵雪娥、李小明、金阿根

　　与科学巨人同一生日

　　真是好福份，祝他们生日快乐

　　 2008年5月14日

　　今天是“母亲节”

　　祝大唐村所有母亲节日快乐！

　　村委会敬赠所有母亲康乃馨一束

　　让母爱融入花语，香艳大唐

　　 ——原载于《诗刊》（上半月刊）2008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