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陶:烧制汉语(节选)

2013年05月27日 11时16分 

黑陶:烧制汉语(节选)
青年作家黑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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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使是伟大作品,阅读后的分歧也是如此之大。譬如针对乔伊斯的《尤利西斯》,福克纳至为推崇:“应当像识字不多的浸礼会传教士看《旧约》一样,要心怀一片至诚。”而博尔赫斯则宣称:“我认为《尤利西斯》是乔伊斯的一个失败。读他的书,我们只能看到人物的细枝末节,但是,却无法认识这些人物。”

  评论任何一个对象,毁和誉总是互相伴随。所以,一个作家的写作,听从自己的内心就已足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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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抗通用的公共语言,寻找属于个人的独特语言。

  从《论语》,到《水浒》,再到当代汉语文学,虽然仍是那数千个汉字,但显而易见,语言的变化,是巨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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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毛泽东热爱“俯视”。他有自己内在的独特视点。如:“山舞银蛇,原驰蜡象”;“苍山如海,残阳如血”;“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万山红遍,层林尽染”;等等。毛泽东“形象思维”的特征是:大,宏观,气吞千古。确实超迈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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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作品始终是围绕着一些画面——记忆、性、梦、巧合、中断、空白、差异、重现或其它不明之物。”从罗伯—格里耶那里,我学习到反叛,学习到组合、拆散或拼装文字,学习到强烈个人化的表达,学习到坚定果敢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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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位我尊敬的师长、作家给我来信:

  “要沉着气,慢慢来,对于艺术而言,这是一个尤其需要慢的年代。需要古老的心态,遥远的心态,需要凝视和专注。”

  字字,应镌刻于心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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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声喧嚷之世,一位真正的艺术家,总是愿意远远地,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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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坡晚年被贬海南儋耳时,有江阴人葛延之者,不远万里,“绝海往见”,从东坡游。东坡感其诚,遂教之作文之法:“譬如市上店肆,诸物无种不有,却有一物可以摄得,曰钱而已。莫易得者是物,莫难得者是钱。今文章,词藻、事实,乃市肆诸物也;意者,钱也。为文若能立意,则古今所有翕然并起,皆赴吾用。汝若晓得此,便会做文字也。”东坡的作文秘诀。事见南宋无锡人费衮所著《梁溪漫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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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子》,约五千言;《论语》,约一万六千言;《孟子》,约三万五千言;《庄子》,约六万五千言。总计约十二万言,即为中华文化之儒道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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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心目中的“大体量”作家有:莎士比亚、麦尔维尔、曹雪芹、罗贯中、施耐庵、兰陵笑笑生、乔伊斯、哈代、托尔斯泰、巴尔扎克、雨果、紫式部、陀斯妥耶夫斯基、罗曼?罗兰,等等。经常应翻读一下这些“大体量”作家的作品,以领略气场,体悟精神的强力,感受“文字建筑”所达到的雄伟与恢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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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冷冰川的黑白作品,直观印象是精微纷繁;穿越直观印象,随之感受到的是洁净通透;再仔细凝审,就会发现这些作品的真正内质:清澈的至简。以纷繁写至简,内涵和张力由此产生。

  我热爱的冷冰川语录:

  “深刻的体验都拙于言辞。”

  “艺术最大的秘密就是爱与赤子之心。”

  “用一幅作品证明自己的一生。”

  “我就是为了背叛规则才热衷于创作的。”

  “一切从零开始,尽情地表现你自己。”

  “中国文化艺术,人多的地方,最少艺术。”

  “艺术里的‘大多数’永远是错误的。”

  “一万个时髦也抵不到自己的一个微小的世界。”

  “无所畏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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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较毛泽东与蒋介石的笔迹特征,很有意思。

  毛蒋书法,差异若云泥。毛氏书法,正如“润之”二字,浪漫奔放;蒋氏书法,则可用“中正”来判,现实守矩。毛高蹈飞行;蒋脚踏实地。毛汪洋恣肆;蒋静影沉璧。毛笔走龙蛇,舍我其谁;蒋刚峻内敛,严谨有度。毛之字,突出的是一位诗人;蒋之字,显影的是一位儒者。

  字如其人,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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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语言学角度看,一切谋求创新的写作者,都只是卑微的反抗者。文学创新,无外乎内容和形式两方面。内容暂且不管,在此单说形式。罗兰?巴特讲过两个概念:“语言”和“言语”。“语言”是社会性和历史性的,而“言语”则属于个人,它是私有财产。同一时代同一民族的人们生活在同一语言规则的天空下,他们都是语言逃脱不了的臣民。属于个人的“言语”似乎可以由你尽情地胡言乱语,进行言语的“狂欢”——这是你个人的自由。但是,一旦你想走出家门与他人沟通,你的“言语”就必须符合“语言”规则,否则,一味自由、坚持胡言的话,便丧失交流。因此,“言语”实际是不存在的,绝大多数人的个人“言语”只是社会“语言”——看不见的语言也在削平人的个性。

  写作者,就是那些努力使自己的“言语”存在的人。但是,对于“语言”的这种反抗是卑微的,写作者的“言语”本质上仍须符合“语言”规则,否则也会丧失交流。譬如,“我在吃饭”这句话,写作者欲创新,他也许存在如许“言语”自由:“饭我在吃”,“吃饭,我在”,“在吃我饭”,“我饭在吃”。但他同样没有这种自由:“吃在我饭”,“吃我饭在”,“在饭吃我”。突破“语言”规则的纯个人“言语”,历尽孤独嘲讽最后被社会承认,也成为“语言”——拥有这种“言语”的人是写作上的杰出者。一位写小说的朋友说,海明威似乎获得过这种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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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人重视行路,以此作为磨砺、锤打个人精神、见识的强力手段。孔子说:“士而怀居,不足以为士矣。”李白说:“以为士生则桑弧蓬矢,射乎四方,故知大丈夫必有四方之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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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喜欢李白由三峡出川入楚时写的那首《渡荆门送别》:“渡远荆门外,来从楚国游。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时年李白约二十五岁)“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此句,写尽了长江入楚后,告别群山,骤然开阔之特征,“地理感”十分强烈。古人“地理感”强烈的诗句,总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王维);“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杜甫);“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王昌龄);“明明上天,烂然星陈”(《八伯歌》);“八柱何当,东南何亏”(屈原);等等。可惜,在当代作家身上,此种在大自然的容器与怀抱内的机会与对自然的感受力,正在严重弱化。

  陆游当年由浙入蜀,费时一百六十天,同样路程在今而言,乘飞机两小时左右足矣。一百六十天与两个小时,这种快速便捷的代价,即是类似《入蜀记》这样的好书在今天的彻底丧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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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植。

  在江苏省宜兴市的闸口,有苏东坡手植西府海棠一树,至今年年开花。当地文人描述花开盛况:“紫云蒸霞,临风袅娜,宛然西子再世;晕匀醉脸,娇艳欲滴,明妃春睡未醒。”

  在江西省婺源县的文公山,犹存朱熹手植杉树十六棵,高直入云,蔚然深秀。

  多少世纪之后,我在现场,手抚海棠与巨杉,宛然与东坡、朱熹间接握手。一种奇异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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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一种疾速的时间与空间的转换。正所谓“雄逸气象,是为天纵”。

 
文章来源: 责任编辑:陈进 【打印文章】 【发表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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