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川:卡门伴我

2013年05月27日 11时14分 

  带了两个“卡门”去西班牙,足够浪漫。 

  一个是梅里美的《卡门》。另一个是比才的《卡门》。两个都是法国人,和西班牙隔着一条比利牛斯山脉。西班牙固然风情万种,绚丽多彩,但把它写得有声有色的外国人,只有梅里美和海明威。 

  带小说出国,似乎有点迂腐,有点酸文假醋,但对我来说,这已是习惯。我不会带着《战争与和平》去俄罗斯,不会带着《飞鸟集》去印度,但曾带着《白夜》去圣彼得堡。小说不是地图,不是旅游指南,它不是供人在景点前随时翻阅对照的书籍,但对于一个习惯从书本上来认识事物的作家来说,它能够提供一种异国情调或气氛上的熏燃,从心底点旺他的好奇,将他的情绪陶醉。 

  西班牙一路,与我相伴的,就是《卡门》和《卡门》。 

  梅里美和比才都不能算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作家和艺术家,更不是以作品的数量来取胜的作家和艺术家,他俩一个共同的特点是作品不多,然而却非常知名,是世界上最有特色的作家和艺术家。梅里美一生只创作过十几篇中短小说,然而就确立了他在世界文坛上的地位,与巴尔扎克齐肩。比才更玄,他那三十七岁的短暂人生中最为人知晓的就只有《卡门》和《阿莱城姑娘》,然而在世界音乐史上的地位却是无可替代,如同中国的李贺和李商隐,他俩都是惊世骇俗的鬼才和怪才。有趣的是,这两位法国人都以《卡门》而傲世。 

  MP3上的音乐已不知换了多少遍,但《卡门》却一直是保留节目。我录的是斐迪南?兰指挥、柏林交响乐团演奏的正宗版本,群集的大师们用抽象的音乐把西班牙的情韵表现得淋漓尽致。从“前奏曲”到“阿拉贡民间舞曲”,我已不知听了多少遍。配着响板和铃鼓的节奏,长笛、小号、提琴、竖琴、短笛轮番上场,演奏的旋律弹性而诡秘,陪我在机舱的长夜中度过了寂寞的十几小时。从中国到西班牙,一路上嘈嘈切切,铿铿锵锵,在我的心中幻化成了鲜亮的红与黑,幻化成了一位黑发红裙、美丽妖娆的卡门。 

  梅里美的《卡门》还是六十年代的旧书,一个薄薄的单行本,在我书架上摆了几十年,书页已经发黄发脆。但没有想到有一天能够带着它,在梅里美身后一百多年来到他描写的西班牙,与他的卡门在梦中相见。 

  我的西班牙之行,其实就是追寻卡门之旅。 

  那一天,我在巴塞罗那港口,仰望那西班牙最大的哥伦布纪念碑。他站在一根高高的柱子顶上,脚踏巨大的地球,面向东方,一手前指,另一手中拿着一片植物叶子。纪念碑太高,在强烈的地中海阳光下无法看清他手中拿着的是什么?有人说可能是表示和平的橄榄枝。我不以为然,橄榄固然是西班牙的地产,但哥伦布的远行探险并非是一次和平的使命,他毋庸去向印第安人挥舞橄榄枝。 

  我猜那是烟草。烟草是南美洲的特产,当年哥伦布发现了南美的土著靠燃吸这种植物的烟来提神,便把它带回了欧洲大陆,他回国时,就是一手挥舞着烟叶,身后跟着六位拿着五彩鹦鹉的印第安酋长。从此之后,烟叶这种毒草便堂而皇之地进入了世界人民的生活,荼毒了世界几百年。后来一查资料,哥伦布雕像手中所拿的果然是烟草。 

  我问导游西班牙生产什么牌子的香烟?想买几包回去送人。导游告我西班牙不生产香烟,已经移到荷兰去了。但我说,西班牙肯定有过卷烟厂,《卡门》里的卡门原来就是在塞维利亚卷烟厂里做工卷雪茄。当时那个烟厂很大,有着三、四百名女工在里面卷烟,门口还要士兵站岗,卡门在里面做工时与一位女工发生争执,竟然用小刀在她的脸上划了两道口子。西班牙是拉丁美洲烟草的最早输入地,也是世界上最早的卷烟生产地。是《卡门》告诉了我这一切,梅里美在他的小说中不止一次提到西班牙的雪茄烟,这在小说中是很重要的细节。是雪茄烟使考古学家“我”与唐?何塞相识,是烟厂使唐?何塞与卡门相识,即使在他生命的最后关头,也需要“我”送他几支雪茄来过瘾。 

  沿着当年“我”寻访古迹的道路一路南下,西班牙的加塞那高原干旱荒凉,黄尘万丈。赤地千里,眼空无物。偶尔可见路边几栋颓屋废墙,蜷缩在待收的麦田边,仿佛是形迹可疑的贼窝匪窟。这里在几百年前是强盗劫夺剪径的地方,唐?何塞、独眼龙那般的走私者兼盗贼转眼间就会从路边稀疏的树丛中跳到你的面前,用毛瑟枪和十字剑抵住你的嗓眼,让你交出身上的仅有。他们的马后,或许就驮着一位美艳的红裙女子,弹着吉它,打一声呼哨,载着财物绝尘而去…… 

  卡门的故事,感染了一代又一代的读者。 

  卡门是波希米人,在世界的很多地区都有分布。他们也被称为吉普赛人、茨冈人、吉达诺人或热内尔人等。这是个最具神秘色彩和传奇性的民族,他们的起源一直是个世界之谜。根据传说他们是从埃及来的,自称“加莱”,这是埃及话,意思就是“黑”,是指他们皮肤的深沉黝黑。男的叫加罗,女的叫加里。但一般学者分析他们是来自印度,在千年多的时间里从那里出发向世界各地流浪。波希米人流浪的轨迹非常复杂,分布得也很广,从中亚到俄罗斯、东欧,一直到意大利和西班牙,甚至飘洋过海到南美都有他们的足迹。他们居无定所,浪迹四方,没有固定职业,从事着各种被视为下等的工作,甚至走私、偷盗和算命。他们聚族而居,能歌善舞,艺术感非常好,是一群非常杰出的民间艺术家。但我们一般称他们为吉普赛人。 

  我曾在世界各地看过一些吉普赛人,他们虽然自称是“加莱”,但凭心而论,他们的皮肤并不算是十分黑,不仅没有非洲人那样黑,也没有印度人那样黑,充其量和东南亚人差不多,仿佛是掺了牛奶后的咖啡,是一种燕麦色,这正是当今最时髦的肤色。在印度,我们的大巴曾有好几个小时和一辆花花绿绿的大蓬车并辔而行,车上的人打着铃鼓又唱又舞,还不停地向我们打招呼。我不能确定他们就是吉普赛人,因为在印度,漂亮的、黑皮肤的、能歌善舞的人和花花绿绿的大蓬车太多了,我只能感觉他们是。不过,我在罗马尼亚曾近距离地接触过一群吉普赛人,他们驾着一辆大蓬车来,就坐在我的邻桌吃麦当劳,男男女女挤在一起欢歌笑语,一个个都长得非常漂亮。这种漂亮不是端庄或典雅,而是妖艳和野性,充满了诱惑和挑逗。用欧洲话来说,“吉普赛人的眼睛就是狼眼睛”,他们中的女人特别漂亮,眼睛特别大,下眼睑的睫毛特别浓黑,和上部的长黑睫毛在一起,就仿佛给眼睛围了一个毛茸茸的眼套。但是,这种眼睛并不会固定地盯着你,而总是滴溜溜地、活灵活现地在转动着,从浓黑的睫毛下边打量着你。加上他们特别夸张的鲜艳衣裙,可以算得上是美艳惊人,从这点来看,我宁可相信她们是来自美人的国度——印度。一百年前,罗马尼亚的画家格里高莱斯库曾画了许多吉普赛姑娘,一个个都是绝色的天仙,留给我的印象非常深。 

  吉普赛人最大的特色并不仅仅是漂亮,而是酷爱自由。因为这样,他们就显得格外的任性,甚至为了追求这种自由而不惜生命。这种放荡不羁的性格或许就是他们千年流浪的原因,也可能是他们千年流浪的结果。小说中的卡门生性自由,敢爱敢恨,甚至为了爱而抛弃一切,为了爱而丢了生命。尽管这种极端的方式被道德论者视为不良,但就人的本性来说,吉普赛人是千劫而不改的。就是因为这一点,小说《卡门》在被改成歌剧后,它那张扬个性,宣传爱情至上的内容更被强调,因而也更具有吸引力。一个桀骜不驯的巴斯克男子与一个个性强烈的吉普赛人不顾一切地相爱,最终为爱而殉情。小偷、强盗、走私犯、逃兵、考古学者、算命者,再加上浓烈的异域风情,旋律感极强的音乐表现,这一切都足够陶醉世界上的观众和听众一千年。 

  西班牙南部的安达露西亚是世界上最具吸引力的风情之地,科尔多瓦,这座八百年前的伊斯兰教故都,就是小说的发生地。小说中的考古学者“我”就是在这座古城里和卡门第一次见面的,这里也是唐?何塞杀死卡门后自首的地方。横跨在瓜达尔基维尔河上的那座罗马时期的大桥依然在,但走在桥上的已非当年的行人。河水依然奔腾向大西洋,但是每天傍晚的桥下水里已经没有了当年群女洗浴的香艳镜头。科尔多瓦古城犹在,里面一条又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巷里,仍然是细碎的卵石铺就的路面,一座座小而精致的店铺向阳而开,刷得洁白的墙上,吊着无数盆鲜花,这就是著名的花巷,是犹太人居住区的特点。时空流逝,光影迷离,来来去去的都是穿着时髦的时尚人儿,没有一人能知道当年卡门穿着她那满是破洞的长袜子和极短的红裙子在街上款款行走。也没有人知道那个凄惋哀绝故事的主人公结局怎样? 

  塞维利亚,这个卡门与唐?何塞当年燃情的地方,地中海灼热的阳光晒得满街发烫。阳光下,当年的古城墙和塞维利亚大教堂仍然挺立着它们的雄姿,几百年前的马车仍然被今天的马车夫驾着,载着来自世界的游客们游遍全城。我在塞尔维亚的大街小巷里悠悠闲逛,感受着这座古城的魅力。我傻傻地遍问行人:有没有一条名叫蛇街的地方?卡门曾带着唐?何塞在那条街上闲逛,买了很多的食物。所谓蛇街,可能就是一条弯曲如蛇的街巷。可是在塞维利亚这样弯曲的街巷到处都是,一条又一条如同迷宫般的小巷组成了特殊的风景,此巷与彼巷都是相似的,令人无从寻觅。我坚信,虽然《卡门》的故事可能部分出自虚构,但它的背景却是确凿无疑的,仍然可以一一在现实中找到。我又开始找灯街,书上记载着那里有一栋老房子,房东是位波希米的老太婆,这里是卡门和唐?何塞几次幽会的地方,它的街口应该有一座号称是“拥护正义的人”的国王头像。可是,一条又一条彼此相似的幽暗窄狭的小巷仍然让我迷路了,我只得在一处小小的咖啡馆里坐了下来。咖啡馆其实就是一个人家的院落,门口写着INDIAS COFFEE SHOP,这是一家印度咖啡店。咖啡椅摆在露天,通过敞开的大门可以看得到这里是几条狭窄小巷的交汇处,周围全是斑斑驳驳的老墙,脚下是光滑的卵石铺成的路面,院里和墙上都摆满了鲜花。我的邻座是两位身穿吊带衫和超短热裢的美丽少女,同样的燕麦色皮肤,同样的性感,但她们肯定不是吉普赛人,更不会是卡门。INDIAS的字样使我想起了吉普赛人的家乡印度,也使我想起了“内维里亚”——西班牙特有的一种带有雪窖的咖啡馆。我问掌柜的老头这里是不是内维里亚?能不能买到萨尼利亚酒——一种安达露西亚产的清淡白酒?我眩耀的这些,都是我从《卡门》里获得的知识。可是老头对我一股劲地摇头,他是拉丁人,听不懂我的蹩脚英语。我只得怏怏地要了一杯冰镇的con gas——一种带汽的水,吞下了一肚子气。 

  找不到蛇街和灯街也不要紧,在格拉纳达,我看到了卡门。 

  那天晚上,我们去格拉纳达这座繁荣的王都,这是八百年前摩尔人渡海北征后建立的根据地,也是欧洲唯一的伊斯兰存在。小说中的卡门曾在这里的斗牛会上爱上了一位斗牛士,她也因此而遭忌殒命。在灯火璀璨的阿尔罕布拉王宫对面,在经过了一条又一条曲折幽深的街巷后,我们进入了一座门庭低矮的深宅大院,走进了一座狭狭的大厅,里面灯光很暗,很热,早已满满地坐着来自世界各国的人。大厅正中一个小小的舞台,强烈的追光打着一幅格拉纳达的全景大照片,四周布满了花花绿绿的布缦和彩带。我们来这里并不是看斗牛,而是要看著名的弗拉芒戈舞表演。 

  弗拉芒戈舞和吉它、斗牛一起,是西班牙最富风情的艺术。弗拉芒戈舞是吉普赛人从印度一路流浪时带来的,以后随着他们在西班牙落户,以安达露西亚地区的表演最负盛名。以前我在国内也见过这种舞蹈,但都是在灯火辉煌的大剧场演出。最正宗的演出不仅要在西班牙本国看,而且最好在安达露西亚的小剧场,这种小剧场最好在私人的家里,又以吉普赛人的家庭为组合的演出最具韵味。弗拉芒戈舞以后随着西班牙人的殖民而流传到拉丁美洲,渐而发展出举世闻名的拉丁舞。 

  一名吉它手、两名男歌手,三位女舞者,一位男舞者,全部挤坐在小小的舞台上。其中一黑一花裙者的面貌相象,皮肤颜色沉着,眼圈黑重浓粗,可能是一对吉普赛母女。她们端坐台中央,神色冷峻凝重,皱着眉头,不苟言笑,眼睛里迸射着一种野性的光芒。乐声响起,穿花裙的女儿先跳,但拍手跺脚的力度和节奏总不到位,令人感到稚嫩。黑裙舞者虽然已经半老,但一上场就先声夺人,不同凡响,以一连串富有爆发力的动作震住了全场。接着就是一阵急风暴雨式的击掌和跺脚,一连串令人眩目的旋转和凝固动作,类似中国的“亮相”,立刻就显示了非凡的功力。弗拉芒戈舞不同于一般的舞蹈那样要求舞者的身材苗条和轻盈,相反要求舞者具有力度和量感,有突然的爆发力,以丰满肥硕的成熟妇人跳得最佳,充分显示出一种威严。这位黑裙舞者虽然腰围粗壮,腹有赘肉,但仍然灵活有力,两脚跺地作金属声,脸上沁满汗珠。她长得并不算美,但眼睛中和全身都散发出一种狂野的诱感,如火中烧,热力四射,奔放袭人,举止铿锵有声,正舞在最高潮时,吉它声戛然而止,她突然收住舞步,仿佛突然的定格和凝固,刹时坐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旁边弹吉它和伴唱者一律一袭黑衣,头发披散,一个个声音嘶哑,表情凝重,恍然有一种沧凉感,仿佛在诉说着他们民族的千年悲怆和万里飘泊。 

  归国的飞机上,机舱里放的竟然是萨拉萨蒂的《流浪者之歌》。一开头那孤独悠远的小号声就把我带回了吉普赛人的那个逝去的世界:一辆破旧的大蓬车停息在荒凉的原野上,橙色的篝火在熊熊燃烧,衣着破烂然而兴高采烈的男男女女们正在打着响板,弹着吉它,悠然的木笛声凄然响彻在遥远的夜空…… 

  没有见到卡门,然而卡门却一直在我的身边。一直在伴我游西班牙。

文章来源: 责任编辑:陈进 【打印文章】 【发表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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