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毓璜:吾友静生

2013年05月24日 09时51分 

  

  黄毓璜

  

  刘静生 

  早想写点关涉刘静生君的话,权充合影留念。题目上斟酌过,觉得虽可称“吾师”却不如称“吾友”。明白人都知道,有还是没有“名分”,贤者还是愚者,长者还是幼者,亲者还是疏者,他“认”还是“不认”,都不失可引以为“师”的或一资质;“友”就有些不同,若非如同“我们的朋友遍天下”那等泛称,便不宜谬托。虽然向来以为,前贤“得一而足”的高论,不过是一种说法,可堪称朋友者,其实任谁也多不到那里去。 

  相识之初,静生在省城当编辑,我在一座小城教书,因为业余写点文稿,有了通常所称的“文字之交”。不曾想到而分明感到的是,他对我的稿件竟会有些偏爱,不久便有了署名的复函,有了些专稿的交付撰写,有了“虽无花径可扫,尚有篷门可开”的邀约,后来,还有了为约写需得商讨的重头文稿,长途跋涉到我所在的偏远小城来,惹得别人不无道理却也不怎么容易回答地发问:“什么稿子在南京就找不出个人来写?” 

  私交的日深,也就是十分投契于无拘无束的谈文论世;至于“淡如水”的一面,倒不是去恪守什么“君子之交”,只是作为一个资深编辑跟一个普通作者之间,彼此大概都不免有些“洁身自好”的考虑。要不然,初次登门并计划小住两日,就不能只以家乡新产的几斤花生做“见面礼”,他也不至于要特意买了果点、拿出珍藏的一袋雨花石来“加倍奉还”。稍感不安且以为不必如此“见外”之余,也很能理解他一定还顾及到一种世俗眼中的“位置关系”。 

  在学习为文的路上,多次编发过我稿件的报刊编辑,至于今,该有不下几十位了;可在彼时,静生是唯一的一个。那年忽以“多向外地寄稿”相劝,自然被我理解为刊物上不宜过多地发一个作者的文章。未料几年后约略得知,其中还有些小小的“隐情”——编辑部对一个稚嫩作者的评估不可能划一,同仁之间通常不免会发生一些争议,向来自信的他,是孩子气似地想做一次证实自己判断的游戏呢。难怪了,那一阵我在那个刊物发表了什么,他往往比我更早知情,“全国性”报刊上看到我的文字,每每显得更为开心,在他,当然不止于“确证”了自己。 

  当年是否有人会疑惑到“偏爱”于我的静生会有些“偏私”?不能也不必去妄加推测。不过,我对静生的诸多敬重,恰恰就有处置稿件不问出身、无论亲疏而唯文是举。那时《雨花》刊出理论、批评文章,作者多为“新面孔”是个特点。他当年就来稿谈及的一些“苗头很足”的新人,固有后来投笔弃文的,更不乏渐次成绩显著至于蜚声文坛者。有件事至今记得,那次编辑部组编一个专栏,我应其所约、费心尽力写就的那篇文稿,被他退了回来,没有朋友之间原不必有的客套,只说“正巧收到一篇自发来稿,适合所组栏目,写得比你这篇好”。会注意到“没有客套”其实正说明我们之间还是有点“客气”的,我把它理解成朋友间“相敬”使然。很不客气的是哪一次,见面时异乎寻常地“严正告诫”:“你也会写出那么大失水准的稿子?还寄到编辑部来------”显然动了气,不屑具体去说也就是“说不上嘴”的意思了。见我有点莫名尴尬,又说了“会不会不是你------”这半句话便岔上了其它话题。我有点回不过神来,也不便拉回话题去赘问。回程的长途车上回味起来:自度水平有限态度却向来认真,我写过什么竟然让他动了气的稿子呢?事关态度即便是关涉了操行,还是要弄明白才好。未料回到学校,一封意外的信为我解开了困惑。那是一封“道歉信”,那位陈姓的学生为“盗用”老师的名字给《雨花》寄了篇稿子,事后深感不安,不好意思当面“请罪”而用了书信的方式------ 

  常有文章见诸报刊,在小城会被当回事可以想见,不曾想到的是,省里的有关单位便相继要调我来工作。这消息由静生传递过来,当然有些意外而惊喜,不独因为大家都说,搞批评的人待在县里限制很大。只是虽说当年省文联早有调我的动议,团省委以及独立建制后的省作协更先后付诸过实施;可县里既“当会事”就不免有所重视,令我感动也让我无奈地坚持于不肯放行。我不清楚“组织原则”的具体,却能够明白,调动一个普通教师,不可能去动用那坚硬的组织原则,更何况,其时“稳定教师队伍”的相关规定,也给予了拒绝协调以坚实理由。这就有了绵延近十年之久的协调马拉松。北京的朋友怪我不顶用:“人家只有在找个要自己的单位上费力,没见过你这样,有地方要还没个法子成行”。省里文学界的领导艾煊先生、海笑先生、顾尔镡先生,更先后征询过:“是否要我去(斡旋)一下?”, 自己的当即表示不愿也不必劳动大驾,固属出于实在不想去让德高望重的长者屈尊,也包含了内心已然不存多少希望。没有想到,静生私下里却“锐意攻坚”似的一次又一次地“劳动”起来。大概由于对我的办不成事有了足够的领略,他的操作多在我不知情下进行。至今不太明白他如何调动直接间接的力量搞定了一些“关系”,竟先后熟识了我所在地的主管县长以及所属市的组织部长、主管市长等要员,而且,几度往还,差不多就成了可以长叙的老熟人。我知道,事情得以结果,不是借助了别的,只是依靠了“熟人好办事”的硬道理;更能体察,作为这个“硬道理”的前提不是先在的而需得“创造”出来,我的朋友不是一个能够得心应手于场面应酬并以此为乐的人,在这种“创造”中,他在劳了力的同时,一定还在委曲以求上“苦”了“心”。 

  于此不很得体地去约略这件事的过程并自己的感受,並非出于表白通常的“感戴”之情,只是觉得对于静生的一种品格,它不失为一个例证;我指的是他常常说及的一句话:“帮助别人是愉快的事”,帮助别人在他屡屡见诸于行,不独对于朋友和个人,不独“行己”而且“律人”。这样说的时候自然想到了许多,也想到了那件动人的事——老家的贫困是其深深的惦记、久久的心病,这就有了几度私下里让儿子路远迢迢去老家考察之举,为了“看看能否帮助上点什么项目”------ 

  结识静生至于今,已然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几十年来的相知相识、相切相磋,我从他那里得到的教益在于“为学”,也在于“为人”。他在理论研究中常取的“逆向思维”,强化了我对于“学则须疑”这一古训的理解;在创造上的奉行“从别人结束处开始”,敦促了我以追寻“新质”、追求“发见”为务的执著。静生诚然近乎透明,却不是一个容易被认识的人;甚至也可以说他並不容易被“圈子”所接受、为“世俗”所理解,虽说他是学界中人、性情中人。“文乎乎”与“野豁豁”、“桀骜不驯”与“顺时应变”的集于一身,或许可从生活道路得到某种界说:一方面,作为早年中文系的高材生、后来的中华书局编辑、再后来的李商隐研究家以及近年来的文艺理论客座教授,一条书山学海的求索之路,相应地造就了一种学者气质;另一方面,幼年的乡村见闻,后来的背井离乡以及上海难上的“提篮小卖”,再后来的文革“逍遥”、还可以包括其间上影厂的编剧生涯,那江湖风雨、人情世态的体感身受,铸成了一种民间意识和“草根”情结——在“学问”与“尘世”的历练中,协调出了属于自身的精神气质和世界态度,或许可以说,正是终极思考跟世俗情怀的接通并伴同,构成其优势也构成其创作与研究相生互动的可能与便捷。 

  打从有了一部“揭秘”于江湖的著作问世,继之以应北京电视台邀约,做了演绎江湖气功之谬的专场,流传开了“南刘北司马(南)”之称,圈内人士谈起刘静生来,大体便会以“介入江湖”说事。这很自然,只是以此为怪、以此论其人的“转向”,就很为不得要领而不及其义。他是理论家,也是创作家,“介入江湖”跟“介入学术”、“介入创作”在他是相互为用的事,他的选择对应了他的优势,体现为一种学术意旨、创造意识在生命意绪中的整合和融通。记得有感于其阅历与识见,曾几度以多事小说创作奉劝于他,不想多年后,真就有了那本《江湖十八年》问世,这是一本集风情、思情于一体的长卷,一部以苍凉凄丽的人生情韵、妙曼精警的议论风生走进并打动了读众心灵的大书,在老老少少的读者中反响强烈。惜哉,批评界或为视野所局限,或为成见所羁缚,其独到的思想价值、特异的美学价值远远没有得到应有的阐释和开掘。时下,作家伍中如静生这等“双栖”而“两能”者已然鲜见,我愿于此再度冒昧进言:吾友体格尚健宝刀未老,何妨激扬优势续谱新篇。 

  回首调来省作协最初几年的日子,跟静生一起在创作研究室上班,一起开会、一起研讨、一起出差,一起吃饭、一起聊天、一起撰文的机会良多,惟独登门的事却较前大为减少了,不像先前在偏远县城那阵,到省城、经省城的来来去去中,他的家就是个驿站,一个食宿的场所。同事间或有“对比”起来看的,生发过一言半语的“议论”,自能理解这出于人情之常,私下也反省过,是否表明自己确实于“人情味”上有所疏淡和欠缺了?能够得到慰藉的是,静生和嫂夫人对议论者回答得一致而直白:“三日两头见面,他来干什么呢?”虽然,有时还是不免去想,朋友之间,“自难忘”固属可以在无欺于心上安宁,而“不思量”,也不是不可以做出检讨的。更何况,彼时接纳于我的,非独其个人,还连同了一个家庭。记得那年静生母亲去世,我在灵前吊唁间就想过,他那句直白的话,也许多少包涵宽以待人、为我“辩解”的成分吧。

文章来源: 责任编辑:陈进 【打印文章】 【发表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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