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给未来的旧日童谣——徐可先生短篇小说《桥》读札

2016年06月14日 10时36分 

  唱给未来的旧日童谣 

  —徐可先生短篇小说《桥》读札 

  周卫彬 

  童年经验对作家创作的影响是巨大而深远的,虽然记忆对童年时的故乡进行了重塑,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塑造也在不断丰富,使得童年生活成为透视时代与世事的一面镜子。徐可先生与我童年都曾在小城如皋的乡村生活过,当我读他的小说《桥》(刊于《中国作家》2015年2期)的时候,不时看到自己的影子,在纵横的阡陌间奔跑。毫无疑问,《桥》是一部充满诗意的精心之作。它具备乡土小说的某些要素,然而更多的是以童年经验反观现代人的精神世界,构成一种镜像式的思考。它融合了令人感怀的童年往事、偏离当下主流的生活方式、隐藏的现代人心态、诗般的言辞等元素;犹为可贵的是,它描述了那种过往的生活状态,生动而真实地刻画了里下河人心灵的原貌,隐秘地揭示出影响我们这个时代精神生活的某些变化。 

  在叙事上,徐可先生采取了一种女童的视角,这种视角犹如一面明亮的镜子,映照出孩童自我世界与成人社会以及时代之间的复杂关系,并以赤子情怀,传达出一种令观者心有戚戚的无差别的感动。屋后的竹园、蓬勃的桃树、如海的油菜花,宽阔的河流,从一开始,小说就营造出一种诗意的基调,那种意趣淋漓的乡村生活,具有诗般的质感和人性的光辉,我们似乎可以瞬间在废名的小说中找到一种文字上的近亲关系。这也得益于儿童作为天生的诗人角色,正如在许多诗人身上,我们也可以看到儿童的特质。这种新奇、诗意而熟悉的世界,也让我闻到了那令人怀念的苏北里下河故乡的气息,彼时“文革”已经过去,但时间并不算长,我们在小说中隐约可以感到“文革”后,一切将兴未兴的乡村格局。也许,作者选择儿童视角还在于因为经历过“文革”的沉重岁月,而以儿童的目光重新记录和打量历史的脚步,向老子所谓的“复归于婴儿”的善与真发出遥远的呼应。 

  在众多成人叙述者的眼中,“文革”大抵是灾难,是荒诞,然而,在这篇小说中,我并未读到多少所谓反思“文革”的“伤痕”,其实,在一个孩子的眼里,政治只是一个陌生的事物,是遥远的成长背景。乡村生活虽然清寒,然而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小说中的“小妹”、“二小”也未感到多少世事的艰难(一年能吃几次肉便心满意足了),她们守候的唯有那小小的村落与家的温情。其实,这个情节淡若水月的故事,正是以“家园”为基本隐喻的,无论城市或者乡村,生活到底在此处还是在别处?作者正是要架设一座关于“家园”前世今生的记忆之桥。在小说中,故事退居到了次要的位置,我们看到的是诗意的肆意流淌,犹如春风拂动下的油菜花一般,舒展出画境似的想象,这里清水环绕,绿荫掩映,仿似净土。在作者一遍遍抚摩自然的笔触中,我们获得了精神上的某种满足感。那种宁静清澈,逍遥自在的田园生活,加上孩子们的无暇纯真,使得整个小说流淌着一股孩童般单纯天真的气息,具有一种朴茂清约的自然之美。 

  这种美其实也是乡土精神的一个侧面,使得小说具有明显的里下河乡村风情烙印。英国小说家兰姆·格林曾经说过,“乡村时的生活亲切而又生动,使人产生一种乡土人情的感受”。这种感受突出表现为小说所传达出的“善意”。大河虽名“界”,“但是河两岸的村民时代友好相处,从来就没有过‘界’的概念”;老艄公、四老太与婆婆、母亲等,仿佛是一家人。这种乡人的“善意”,似乎也是村庄人际关系的隐喻,即便勉强算作陌生人的修桥大叔,依然呈现出一种与周遭“自来熟”的姿态(其实不仅是对孩子而言)。反言之,一个孩子对陌生人毫无防备之意(小妹完全忘却了母亲的告诫),正是村庄人际关系最好的注解。费孝通先生曾经指出,乡土社会是一个熟人社会。传统的习俗、礼仪、教育,相似的经验、价值和审美趣味,使得人与人之间具有一种看似共通的熟悉感,而这是成长于城市的人所难以理解的。从中,我们似乎也可以看出,久居都市的徐可先生对童年时期这种人际关系的留恋,但是,他没有止步于这种“留恋”,而是注入一种较为复杂的情绪。这种情绪源于“桥”的修建,也来自时代发展过程中,种种陌生的事物对乡村的介入,在改造与破坏之间,那种曾经的熟悉之感逐渐淡漠了,一如“小妹回头看叔叔,叔叔仍然笑着,可那笑容再不像刚才看着那样和善,倒像是不怀好意似的”。何以至此,乃是因为在一个乡人看来,日常的伦理、道德、经验就是社会的规范,而这种“规范”其实是多方面的,某种程度上,也暗含于“物”中。“修桥”一事按理说是对乡村旧貌的改善,然而,它也是对乡土文化的一种甜蜜的入侵,这就构成了一个需要与拒绝的悖论。 

  以往类似题材的小说,很容易将这个悖论放入乡村现代化的大背景中来加以考察,归结为城市文明与乡土文明的对立,并以人物心路历程的迷失加以批判。这其实是一种避重就轻的做法,因为忽视了人物内心的真实和更为复杂细密的精神意识。其实,没有谁能抵挡外来事物与经验对乡土社会的改造,新奇、时尚、消费,这些从远方舶来的意识使得从前低头默默耕耘的乡民们,潜移默化地开始抬起头来望向远方。不得不说,现代化的浪潮几乎淹没了所有的文明,由此产生了现代意义上的“乡愁”,渴望安宁、诗意地栖居,然而现代社会的丰富物质又刺激出新鲜的体验。这篇小说虽然也暗含了城市与乡村、过去与未来的某种矛盾,但是避免了那种激烈的冲突,而是饱含着作者在面对现代乡愁时,藏于心底的宽厚与怜悯。其实,相对于那些宁可在城市的角落里挣扎,也不愿回乡的外来户,一座“桥”的诞生,显得何其温情脉脉,它对乡村的改造也带上了一丝“善意”的色彩。小说的矛盾最终集中于“丢魂”这件事情上,作者有意无意避免了抽象的现实锋芒,而是利用了一种乡民的普遍心理,即是在孩子生病这件事情上,一种求助于迷信的做法。某种程度上,似乎带有一丝神秘主义的色彩,然而作者将这种矛盾置于“招魂”这个古老的传统中,就显得真实而有力。 

  这种手法也让我想起废名的“文学即梦”的观点,梦是潜意识的表露,最后一章,小妹的“桥之梦”其实也是作者的梦中之梦。小说中两个天真的孩子去看望外婆,一路迤逦的田园诗般的风光,这些虚构的现实,曾经不过是无比真切的寻常事体,就像桃源中人,其饮食起居本是日常需要,而在如今看来,却似遥远的梦境。那么小妹的“桥之梦”,用弗洛伊德的观点来看,则是作者内心的影像。“桥”本身是现实之景,也是梦中之景,是小说中的人生,也是作者自己的心境。“小妹”对“桥”的幻想,也透露了作者想要与这个世界和解的意图。透过这篇小说,我们似乎发现了与时代应该保持的那段距离,并不是格格不入,而是适度地接近。在这里,作者将从前的神秘经验变成了一种熟悉的成长经验。这篇小说不同之处就在于,它不完全是一个乡土现实题材的小说,更像是一个带些诗化色彩的成长小说。它关照的是生命的自由生长、内心的自我诘问,以及对于人与自然、时代之间关系的深层哲思。在这个过程中,作者将一座村长的成长史,融于一个孩子生命成长之中,其实,作为“小妹”这一代人,她们有意无意地想要一个崭新的未来,而“桥”正是成长教育的一部分。 

  虽然小说的现实指向的是乡村旧事,然而它被深层的诗意包裹着,那些看上去似乎游离于故事之外的、信手拈来的漫忆、随处点缀的景物以及稚气洋溢的对白,充满了文本之外的丰富性和暗示性,这也使得小说在文本形式和内在结构上形成了两个互相交融的层面,一是外在淡似轻烟的叙事层面,二是暗流涌动的心理美学层面。小说的张力正在于作者以心底那份往日旧梦的感念,来关照当下人应该有的存在方式,呈现出一种诗意、温暖的情怀。在我看来,《桥》就像是从作者心底自然流出的一曲旧日童谣,是时代和内心的备忘录,作者在浅吟低唱那些业已远去的往日情怀的同时,也在将满蓄的情感投向广阔的未来,予现代人疲惫的内心一种长久的抚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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