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敏作品:逝者的恩泽

2016年06月14日 15时59分 

  鲁敏作品  

  鲁敏,1973年生,女,江苏东台人,中国作协会员。江苏省作协签约作家,南京市作协副主席,江苏省作协副主席。著有长篇小说《博情书》《方向盘》等,另有《白围脖》《镜中姐妹》《思无邪》《风月剪》《逝者的恩泽》等,多篇小说入选各种年度排行榜及年度选本。短篇小说《伴晏》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颠倒的时光》获《小说选刊》2006—2007年度读者最喜爱小说奖,中篇小说《思无邪》获2007年度人民文学奖,获2007年第六届中国青年作家批评家论坛年度青年小说家奖。 

  

  

  逝者的恩泽 

  一                                                

  在东坝这样小而旧的镇上,每增加或减少一个人,都会成为一个事件,其中的主角与配角总会在人们的嘴上辗转相传、反复咀嚼,像一种吞下去又可以吐出来、你尝完了他又可以再吃的神秘食物。这食物,让东坝的人们在漫长的日月天光里多了一点稀薄而发自内心的快乐。 

  因此,当古丽和她幼小的儿子达吾提带着陌生的异域气息出现在小镇上时,几乎所有的人都为之暗中一喜,这喜悦是如此真诚且强烈,以致人们不想虚伪地加以掩饰,他们中的一些急性子和无所事事者甚至尾随着古丽和那个男孩。在古丽的身后,很快出现了一支松散的小型队伍,人们的脚跟和脸颊上共同散发出一股善意的好奇之心,并一直弥漫到冷冰冰的空气中,钻进达吾提的鼻尖,让小男孩的鼻翼像蜂鸟一样地鼓起来。 

  达吾提拉拉古丽的衣角,他对着妈妈抽抽鼻子,脸颊飞速地皱起,然后又突然拉平。古丽像听到了什么,她回过头。这样,镇上的人们得以第一次看清古丽的脸。 

  此时正是冬季,这个苏北小镇,路边铺着枯黄的小草,树枝杂乱地伸向天空,街面的店铺覆盖着一整年的厚厚灰尘,呈现出暗淡的色调,触目所见,了无生趣。 

  而古丽回过头,忽然改变了这一切似的——她的面孔着实美丽。她没有微笑,但人们还是感到一种春天般的和煦,宛若草长莺飞,大家不由自主地回报以更加暖和的笑容。 

  这显然鼓励了她,她迟疑了一下开口问道:请问陈寅冬家往哪里走? 

  她的口音如此奇怪,像是北方官话,又像是某种侉子方言,有些别别扭扭的,人们听得费劲极了,也兴奋极了,如同刚刚进行了一场智力测验。 

  不过,陈寅冬!她问的是陈寅冬?这是一个死去男人的名字呀!而且,他死在异乡,死于一场意外!人们几乎无法自持了,这是多么重大的事件!陈寅冬的名字立刻变成了一枚密制的上等酸梅,他们每个人的嘴巴都因此变得更加湿漉漉了。惊愕与狂喜使得这一瞬间出现了冷场,人们再次仔细地打量她。她穿着一件长长的外套,色彩鲜艳,或许这是条裙子;她的头发被一条更加艳丽的头巾缠住,只在头巾的下方垂下一个沉甸甸的结,如果她把头发放下来,一定会长得超过镇上所有的姑娘。有人还注意到她耳朵上的银饰,同样是长长的,在空气中逶迤,跟这里妇女们常用的耳钉截然不同。 

  队伍中比较富有阅历和威信的一位站出来答了,因为小心翼翼,语速有些慢吞吞的,不那么自然了:您不晓得吗?陈寅冬已经过世了,过世都一年多了。您这是…… 

  哦,我知道。我只是找他的家。古丽继续用那难懂的口音答道。 

  那么,您是…… 

  是啊,她是谁呢?这镇上的每户人家,每户人家的家庭成员,每个成员的每个亲戚,大家都是了如指掌的。可是真的没人听说,陈寅冬竟有这么一位漂亮的……亲戚? 

  陈寅冬,父母早亡,且无同胞,很早就出门做工,后来在镇上娶了同样失怙的黄姑娘,生了女儿,然后仍是出去做力气活,跟着一个工程队到很远的西北修筑铁路——在镇上人的眼中,他几乎是个完全陌生的邻里,每年只有春节才会在镇上度过,有点孤僻神秘的样子,然后便继续远赴那不可知的西北,直到有一天,从那里传来他突兀的死讯。 

  他一共活了四十八年,可在镇上人看来,却似乎只活了一个春节,他的生命在人们的记忆中只有几十天——从腊月到正月,他活在镇上,然后,他消失了。在这个世上,他只留下母女两个,其余的便再无枝蔓。那么,这个女的是从哪里说起呢,并且还带着个七八岁的孩子?荒诞不经的想象力、五彩缤纷的推测,在人们的头脑中,像爆炸后的碎片般飞散开来,瞳孔慢慢放大,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古丽,像盯着一幕即将开场的好戏。 

  在一个孩子的殷勤带领下,古丽和达吾提被带到了已故的陈寅冬的家,带到了陈寅冬留下的那对母女前。 

  陈寅冬的太太,即前面说到的黄姑娘,名叫群红,她长得有些老相,从做姑娘时便老相,加之长陈寅冬两岁,镇上的人都称她为红嫂,这一叫,一直叫到五十岁。 

  女儿呢,已经十九岁了,应当是最娉婷的时候,却生得不太好看,头发稀而黄,又偏瘦,这在东坝镇上,是一种不可原谅的容貌。她上过几年学,名字是陈寅冬起的,叫陈青青,照镇上人们的审美,这青青,连名字也是有些小气了,不那么喜庆。 

  红嫂站在大门口,青青站在侧门口,她们一起看着古丽和小男孩,注意力很快被分散到古丽的脸及衣饰上,一时间竟忘了盘问她的来意,是啊,谁不会被古丽的模样给迷住呢。但站在不远处的人们有些不耐烦了,有人咳嗽起来,另外有人吐了一口浓痰——这有效提醒了红嫂,红嫂意识到她担负有开口询问并给人们一个说法的责任。 

  红嫂于是开口问道:您到我们家找谁呢? 

  古丽把男孩往身边拉了拉,答非所问:我们从新疆来,这是陈寅冬的儿子。 

  青青在侧门口那里闪了一下,把自己关到房里——这是她的一个习惯动作,也是在红嫂多年要求下的一种条件反射,作为一个十九岁的少女,对一切可能出现的丑闻都应当回避,或装着视而不见、无动于衷,最多,最多只可以躲在门缝里偷看。 

  青青能够躲进小屋,做母亲的却不能够。红嫂的身子晃了一晃,脸上虽还是笑着,却明显没了力气:真的?她轻声地嘀咕一句,像是用嘴巴在问自己的耳朵:刚才听到的是真的吗?陈寅冬真的在外面生了个儿子? 

  真的。古丽再次把小男孩往前拉拉,那动作让人们联想到她是在出示一个人证或物证。人们在不觉中被引导了,注意地看起那个男孩,这一看,事情好像更加严重了:这个男孩,里里外外哪里有一丁点儿像陈寅冬呢!他的眼睛明显地凹进去,头发是微黄带卷的,肤色白皙得过分,连血管都要透出来似的。这一看,所有的男人几乎都要笑出声来,哈。哈哈。这个男孩,他的父亲怎么可能是这镇上的任何一个男人呢,他的种子必定来自古丽所在的那片土地。 

  围观的人们流露出看出破绽的神情,他们明显地放松下来,互相捅捅胳膊,几个妇女甚至叽叽咕咕地笑起来。这些镇上的妇女们,一辈子都是贞洁的,乏味的贞洁,廉价的贞洁,但她们自认为永远有理由在那些身份不明的女人面前表现出大大咧咧的骄傲。比如,这个古丽,并且她竟然扯起这么不高明的谎。 

  红嫂抬起了眼皮,又耷下去眼皮。不知为何,邻里们的神情与笑声让她感到了不快,她不喜欢人们这样对待跟陈寅冬有关的人或事。这对她也是一种间接的冒犯不是吗。 

  于是,红嫂重新抬起眼皮,轻轻拉过那男孩:既是这样,进家里说吧。古丽自然也抬起脚跟着进去了。大门在她们身后被缓慢地关上。 

  人们张开的嘴巴在半空停住,舌头几乎变得寒凉。这是怎么说的?这是怎么说的!红嫂竟然就信了那女人?她不仅信了,而且还容了那女人,拉着那孩子,让她们进了屋?哎呀,这话是怎么说的,他们感到自己都要变得结巴了,他们在惊愕中彼此对视,同时,感到一种接近高潮般的满足——今天的这个热闹,可真是看得足了,饱了,撑着了,都要打嗝了,都要半夜睡不着觉了。 

  古丽显然是累了,并且很饿。那个男孩也好不到哪里去。 

  红嫂一言不发地替她们准备了一些吃的,热气腾腾地端上来,窗户上很快弥漫起雾气,像是黄昏提前降临到这间屋子。 

  古丽神情自若,真像是回到了自己的家似的,左手抓着包子,右手捧着大碗,发出极为享受的吞咽声。那男孩则像只小狗似的,每吃一样东西,都会极为小心地先凑上去用鼻子闻闻,上下嗅嗅,像在对气味进行鉴别与记忆,然后才慢条斯里地吃起来。 

  青青倚在侧房的门框上,像在瞧一张画片片,或者像在舔一个棒棒糖,用了那种节俭的、流连的眼光,从细枝末节开始,然后才慢慢地集中到画面中间——对她而言,这是多么奢侈的风景。这么些年,她所能看到的他人,仅仅是母亲,或是一些邻居的侧面与背影。 

  她首先注意到古丽放在屋角的布包袱,她下意识地进行了猜测,她想象着,那里面一定是更多的衣服和首饰,会把整个镇子都惊呆……接着她把眼光移到桌子下面,古丽的脚与男孩的鞋,这是两双沾满灰尘的鞋,这是哪里的灰尘呢,一定超出青青所能想象到的最远地方吧,比邻镇远,比县城远,比省城远,比天边还远……青青欢喜地看了又看,她甚至愿意自己就是那两双鞋,是鞋袢儿,是鞋底儿。只要,她能够一直那样走啊走啊,走到最远的地方…… 

  古丽吃东西的声音分散了青青的注意力。红嫂曾教过青青,女孩子吃东西一定要无声无息,走路要无声无息,笑起来也要无声无息,睡觉更要无声无息(特别是跟男人睡时,不过,这一点红嫂没有说得那么明确)——红嫂的这种家训在这个小镇上当然显得有些阳春白雪了,不合时宜了,但青青并不清楚这种差异所导致的滑稽和荒诞,事实上,她是个没见过任何世面的姑娘,对这个世界的肮脏与荒淫一无所知。红嫂的长年独居生活像是一个沉闷的巨大温室,青青在其中温顺地、不为人知地独自生长,她对母亲的一切教导奉为圭臬。 

  不过,此刻,她不能不感受到古丽吃东西的声音——一个年轻女人,她咂摸着嘴巴发出模糊的哼唧声——这在想象中,本是多么典型的粗俗之举!可是,不,听听古丽,看看古丽,她所传达和散发出的一切多美呀,如此舒服!自然!那是对简单食物的满足,对热汤热水的感恩,对健康肠胃的呼应……青青简直看得入迷了,呆住了,好像第一次从古丽这里知道:吃饭原来可以变成这么豪放的一件事。 

  怔忡之中,青青把眼珠流转过去,像是慢慢移动的光线。刚才,在观察古丽的同时,青青用余光注意到,达吾提对味道有着特殊的爱好。筷子,他会闻闻。菜叶,他会闻闻。红嫂拿来的抹布、红嫂放在桌边的围裙、古丽突然打出的一个饱嗝——他也会飞快而认真地嗅嗅鼻子。多么奇怪的爱好呀。青青正想好好研究一番,小男孩却刚巧吃完,也正抬起眼睛盯着她呢。这让青青有些猝不及防——男孩的眼睛大而亮,并且湿漉漉的,像是家中院子里那专门接天水的一口大缸似的,青青竟能照到自己的身量和影子。青青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摸摸达吾提的脑袋,那黄而微卷的头发毛茸茸的,细腻而伤感。 

  ——青青对古丽及达吾提的好感是没有实际意义的。太多的悬疑与敌意仍在屋子里四处窜动,伴随着红嫂走来走去的身子。红嫂在收拾碗筷,红嫂在抹桌子,红嫂在整理凳子,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像是一个饱满得快要坠下来的水滴,或是正在发酵的谷物,酝酿着无声的诘问与指责:你跟陈寅冬到底是什么关系?凭什么说这男孩就是他的儿子?今天找到这里来又是什么意思?寻亲么?认门么?闹事么? 

  古丽仔细地盯着红嫂,像是聋人在读唇语,并且,真像是听懂了每一句潜台词似的,她轻轻地打了个嗝,神色平静地开始回答,口音别扭而吃力,因此显得极为慎重。 

  大嫂,这儿的地址是陈寅冬给我的。他说过:如果想离开新疆的话,就到这里来找你们。 

  我认识陈寅冬的时候就知道他是结过婚的,他跟我说起过你们。但我还是跟了他十一年,一直到他去世。 

  我们那儿有好多女人都这样,十几岁便早早地出来做活,跟着铁路线上的工程队过日子,给工程队的男人们烧饭、洗衣……铁路线从没有人烟的荒地间穿过,我们天天儿只能看到那些男人,男人们也只能看到我们……工程队沿着铁路线从东往西一里一里地变长,我们跟那些男人也开始一对一对地好上了,我们都知道这些男人们是结过婚出来的,可是,那有什么关系呢,在那大荒漠里头? 

  咱们的这种好,就真是跟夫妻一样好的,各门各户的,像过日子一样的,像外面的胡杨树一样的,像外面的风沙一样的,不知道怎么开始的,也不知道最后会怎么结束。或许,等铁路修完了,那结局也就自然到来了,要么是散了,要么仍然在一块,那谁能说得准呢…… 

  可是我跟寅冬,我们俩的结局却提前到了。那铁路还没修完呢,那工程队还好好地在着呢,那工地上还热火朝天着呢,他却突然死了。您一定知道的,吊机上的一捆轨道枕木,像是瞄准了很久似的,一直等到他路过,才不偏不倚地掉下来…… 

  你是说瞄准!他在瞄准枕木吗?红嫂冷不丁地插了一句,像是早就等着什么似的。 

  不是!不是!您听错了,怎么可能呢!当然是枕木瞄准他!你想,那条走道宽宽的,那枕木为什么不前不后偏偏就掉下来落到他头上呢!古丽急迫地反驳起来,并且紧紧地盯着红嫂,她怎么会这样想呢,有谁会去找死吗? 

  你刚才是说,陈寅冬在死之前就把这里的地址给了你,他难道早就知道自己要死?红嫂仍是紧紧地盯着古丽。 

  这世上,谁都知道自己最后是要死的呀!只是没想到他会那么早,其实,他死后不到一年,那铁路就修好了,现在都开始通车了,他若是没出事,就再也不会出事了……古丽仍是有些混沌的样子,丝毫没有听出红嫂的潜台词。她的简单与迟钝,像是未开刃的刀似的,有点可笑,却又带着巨大的善意。 

  红嫂沉默了一会儿,她想到了工程队寄给她的一笔钱。那可是个大数目,她至今不敢跟镇上的任何人说出真实的数目,就像她至今不愿跟人谈论陈寅冬的死亡,因为,那听上去多么不真实呀!她想象中的死亡应当有病床与药罐,有尸体与寿衣,有守灵夜与坟头草。可是丈夫呢,他这个死可真是别出心裁呀,只有一张薄薄的电报,来自人们从未到过的地方,一张电报把他的死全部概括进去了,随后跟着的是一大笔款子——陈寅冬被枕木砸扁的身体好像并没有被埋进那片荒凉的沙地,而是变成了一张汇款单,变成了汇款单之后的一张张票子,千里迢迢地慢慢地随着魂魄飞回故里。 

  红嫂想起来,在陈寅冬的最后一个春节里,在床上,他曾经跟红嫂说过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无论我做什么,你都要体谅我。一切都是为你们几个好,为了你们将来好。 

  这话听上去有些拗口,而且陈寅冬一贯沉默寡言、不善表达,夫妻之间也一向温和平静,这话就令红嫂很是惊异了,她有违妇人之道地主动搂起陈寅冬,钻进他孱弱的胸膛,却突然感到耳根处多了几滴眼水。是陈寅冬流泪了。 

  当时的情景在陈寅冬死后一再重现,像是陈寅冬以一种特别的方式在对红嫂耳语:一切都是为了你们好,为了你们将来好。红嫂心有所感,疑惑与哀痛之情如惊涛拍岸:他为什么要这样呀?没有那笔抚恤金不也能照样过日子吗?当然这话她从未向任何人提及,或许也是因为缺乏更多的佐证。 

  可是,现在,此刻,这个女人以及她所带来的讯息,无疑再一次印证了红嫂此前的猜想——不是枕木在瞄准陈寅冬,而是陈寅冬在瞄准枕木。这是一次蓄意的死亡。 

  一阵复杂的滋味向红嫂袭来——一来,她的某种猜测得到了印证,但与此同时,又有了新的发现,陈寅冬口中所指的“你们”并不仅仅指的是红嫂和青青,还有眼前的这个女人和那个男孩子,而正是这四个人,这矛盾而现实的存在,这无法兼得的两端,以及不可调和的将来,促使丈夫选择了与枕木的拥抱。 

  在红嫂的沉默之中,古丽又往下接着她的叙说:我没能看到陈寅冬的身体,说是脸被砸得太烂,他们匆匆忙忙的就把寅冬的后事给办了,我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我哭了一个星期,后来就不哭了,日子还要过呀,达吾提还得养活呀……我还是跟在工程队后面替他们缝缝补补、烧烧洗洗,替我和儿子挣些生活费……不过,这样的日子也没过长,还不到一年吧,那条铁路就修好了,工程队就散了,他们一下子就全走了……我怎么办呢,我能到哪里去呢,这样子能再嫁人么,嫁了人达吾提还会有好日子过么?这样,我便找出他给我的地址了……我想我就来吧,就在他的家里跟你一块儿过日子吧……即使这辈子人们都会说我是小老婆,说达吾提是个私生子……可是,这是他说过的,叫我们到您这里来…… 

  古丽一口气说完了,这似乎是她所能说出的全部解释,现在她嘴里空空荡荡,再没什么好说的了。天上为什么飘来一朵云,地上为什么少了一只羊,一切不都是清清楚楚的吗?她看看红嫂,等待后者的答复。 

  红嫂不看她,也不回答,她在看着达吾提。达吾提这孩子累坏了,这会儿正趴在桌上打瞌睡,他的脸被胳膊压得有些变形,薄薄的嘴唇边,一条清亮的口水在渐渐浓重起来的暮色中缓缓拉长,最终滴到地面上,形成一个铜钱大小的水迹。 

  古丽这次明白了红嫂的潜台词,她顺着红嫂的目光也看着达吾提:是的,这孩子不像陈寅冬,一丁点儿都不像,他甚至都不太像我,真奇怪,他像我二哥……我二哥就是这样,白皮子,卷头发,凹眼睛…… 

  那么,我凭什么相信你呢?相信你是陈寅冬的女人,相信这孩子是陈寅冬的血肉? 

  古丽想了想,忽然不合时宜地微微一笑,像荒凉山坡中开出的一朵山茶。她走到红嫂身边,把嘴巴凑到红嫂耳边,她轻轻说了一句:他在床上,喜欢用脚…… 

  站在门边的青青尽量地张开耳朵,可是真可惜,她连一个字都没有听到。但这句话显然极为重要,她看到,红嫂突然松弛下来,并轻轻地搂住古丽,两个女人为了一个共同的秘密而同时笑起来,笑得都有些暧昧了,到最后,又变得像哭一样。 

  凭着这句话,红嫂认定古丽的确是陈寅冬的人,而达吾提,是个长得不太像父亲的孩子。 

  红嫂真的留下了古丽和达吾提。 

  清晨稀薄的空气里,镇上的人们在简短的相互招呼过后,互相谈论起事件的这个结果,像是谈论起昨夜的一个共同的梦境,梦里,他们想象着古丽和男孩在这个小镇上今后的日子。古丽进入了小镇的梦,这也许是某种标志:她现在不再是外乡人了。 

  好奇心继续存在着,宽容却同样在生长,大多数人故意忽略掉男孩可疑的容貌和值得推敲的身世,同时,对红嫂的大度表现出由衷的满意。人心都是肉长的呀,哪能真的就让古丽和那男孩再回到新疆去呢,她们不投奔这小镇,还能投奔哪里呢。 

  当然,有人想到了经济的问题。原先,红嫂是靠陈寅冬的工资养活的,陈寅冬去世之后,红嫂就出来做起了小营生,主要是走街串巷地卖小吃物,冬天卖元宵汤团,春秋包饺子馄饨,夏天是酸梅汤果子露……这种小买卖,红嫂和青青两个是够吃了,这下,再添出两个人丁来,恐怕就拮据了吧……念及红嫂这么些年的贤德,人们不免又替她感到委屈,她这一辈子,哪里享过什么福呢,小时候没个父母疼爱,成家了基本就是长年守活寡,守到最后,倒成了真正的寡妇,这都五十多岁的人了,临了,却还要替陈寅冬的小老婆私生子操心…… 

  但也有人提出了不同的看法,认为这事对红嫂来说未尝不是件好事。您想啊,那青青终归是要出嫁的,而这红嫂,眼看着也就是要衰老的,天上掉下个古丽和男孩,不是给她轻轻松松就旺了人丁、添了子嗣么!再说了,人,生来是吃饭的不错,同样,也是能挣钱的呀,那古丽,哪会真的就来白吃白喝呢,红嫂呀,也算是多年的苦债换来个善终…… 

  这些贴心贴肺的话自然传到了红嫂的耳里——这是镇上人们的美德,人们酷爱窃窃私语,同时也愿意把善意加以放大和传播。 

  红嫂对此不置一词,也未表现任何伤感、忧虑或沾沾自喜。担着吃食筐子,走在无人的小巷,她会对着虚空露出会心一笑。她是想到了那笔秘密的抚恤款子,到现在,她都还没动过一分一毫呢,她把它们放在那里,放在一个干燥妥帖的角落……只要有了那笔款子在垫底,她也就不怕了,就有退路了,她相信她能带着四个人过得好好的,不动用陈寅冬一分钱;而只要这笔款子没动,红嫂就感到心定神安,好像陈寅冬还在某个地方呆着似的,他只是不再回来过春节而已…… 

  红嫂的背影在巷子里被斜照过来的阳光拉长,一直拉到墙上,像是一张变形的面饼或是一片云彩的意象——这个妇人关于陈寅冬的想象也同样具有某些后现代的意味。是啊,谁知道呢,谁见过陈寅冬的尸首呢?连古丽都没见到,谁说他就是真的死了?也许他就是没有死,他只是用这种死的方式,活在某个地方,他希望由于他的消失,能够促成一个家庭的壮大,能够让红嫂与古丽、青青与达吾提在同一个屋顶下吃食与睡眠。他活着的时候,没有父母、兄弟、姐妹;但他死后,他有了一个兴旺的宅子,他有两位太太,有一对儿女,他异乡的坟上将会青草丛生、小鸟啾啾,如果能够这样,谁又能说他是真的死了呢? 

  二 

  进入腊月了,镇上的人们喜欢在这种季节吃汤圆,红嫂的生意好像更加好了一点似的。人们在买东西时会跟她搭讪几句,他们主要会询问关于古丽的事情,古丽彩色的头巾在这个镇上总不免令人浮想联翩。同时,对于她与陈寅冬的故事,其开始与结局,情节与细节,他们就像现今的记者一样,总会有着孜孜以求的兴趣。 

  红嫂秤着汤圆,找着零钱,一边笑起来:你们不都看到了嘛,就是那样的呗…… 

  红嫂对这些一再重复的问题极有耐心,但她很少进行详细的解说,她发现,古丽的故事简直像是汤团里的馅,不确定、被包裹、回味弥久的……让人们在想象中垂涎欲滴,而这对一个吃食摊子来说,难道不是一笔挺可爱的财富吗?当然,红嫂其实并没有什么商业头脑,但她有直觉,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富有技巧却又浑然天成地保护着古丽的神秘性。为了不让人们扫兴,她又会善解人意地指指汤团:喏,这可是古丽帮我揉的面,古丽帮我包的馅儿…… 

  哦,真的呀!人们好像因此得到了些许安慰,于是心满意足地提了汤团回去,在晚餐的桌子上,男人会端详着汤匙里白胖的汤团,想象着古丽的手掌正在一遍一遍地搓动,从而感受到一种不可言传的快乐。 

  是啊,红嫂并没有骗他们。晚上,红嫂总会带着一家人和馅儿、搓团子。她踮起脚把油灯高高地放到灶顶上,这样整个屋子都能亮堂了。光来自高处,桌椅的阴影因此显得小了,但人脸上的阴影却变得大了,古丽的睫毛像刷子似的投在她的脸上,青青的刘海则像帘子,她的眼睛躲在帘子后面,悄悄地盯着古丽,并把古丽与母亲红嫂作着对比。女人与女人之间的巨大差异总让这少女心有所动,继而联想到另一个世界的父亲,在他的眼里,红嫂与古丽又各是怎样的角色与位置? 

  夜晚有些凉了,屋子里却充满着令人沉醉的香甜气,糯米、豆沙、芝麻,它们像比赛似的各自散发出淳厚的味道。每到这样的时候,达吾提就会像一只蜜蜂似的,在屋子里绕着圈子转来转去,拖着蝙蝠般扁扁的影子。他把头伸到红豆沙的盆子里,他把鼻子凑近芝麻的木臼里,贪婪地无休止地闻着。或者,他会闭着眼睛,拿起一个又一个包好的汤团,凑近鼻子闻一下,然后宣布是豆沙馅还是芝麻馅。他的鼻子花瓣一样紧紧皱起,完全沉迷在这不断重复的简单游戏中。 

  达吾提的鼻子属狗。古丽仰起头对红嫂说,这是一场聊天的开场白。这样刮着风的夜晚,总是古丽第一个打破沉默,像在夜里划亮第一根火柴。 

  古丽一开口,红嫂总是突然一怔,她看看对面的古丽,会在一瞬间感到迷茫和不解:这女人是谁呀,怎么坐在我家里呢?这世上,除了女儿青青,怎么还有别的人在这里?到底是五十岁的人了,在一天的走街串巷之后,她是有些困倦了,以致出现了短暂的失忆与幻觉。当然,她很快就清醒了。 

  达吾提的鼻子真是狗鼻子呢!古丽接着往下说。从小就是,别人是用眼睛认路,他好像是用鼻子,到哪儿都会在各处角落各样家什上嗅嗅,木头味儿,丝绸味儿,柴火味儿,轮胎味儿,生瓜与熟瓜的味儿,甜葡萄与生葡萄的味儿……那时在工程队,一大堆男人里面,他就是能闭着眼睛把寅冬给挑出来,他总说,每个人的味儿都不一样,闻一闻就知道了。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小孩,好人和坏人,都各有各的味道,他一闻就能闻出来…… 

  红嫂笑起来,困倦都去了一半似的,她看看那孩子,手里握着两个汤团,头却已耷下来,睡着了。青青于是赶紧洗洗手,把达吾提弄到里屋的床上去了。 

  屋子里现在只剩下红嫂和古丽了。即使是晚上,后者还是穿着齐整的长裙,她从新疆带来的那个包袱,像是个无穷无尽的宝囊似的,腰带与头巾,披肩与下围,总会被她别出心裁地变出令人眼前一亮的装束,像个女魔术师似的……她偶尔会走上街头,左顾右盼地东张西望,婀娜的背影像冬季盛开的桃花。但是,在一个陌生的小镇,在她所投奔和寄居的人家家里,她难道不应该表现得沉郁一些吗?比如,她应当唯唯诺诺,她应当低头而行,她应当谨慎地只穿深色衣衫……当然,议论归议论,人们并不真的希望古丽那样,对于超出常理与常识的事,人们保持着矛盾的心态,一方面,他们指指点点,另一方面,他们有所期盼和鼓励,甚至在暗地里十分激赏。 

  红嫂看看古丽,再看看自己。她像青青一样,不是用自己的眼睛,而是用陈寅冬的眼睛。难怪呀,年纪、容貌、衣饰、性情,她跟古丽怎堪一比?陈寅冬怎么可能不喜欢上古丽?甚至,红嫂现在都有些不确定了,有了这么一个古丽,陈寅冬后来是否还在喜欢她呢…… 

  红嫂回忆起她跟陈寅冬的婚后生活,是否有过如胶似漆的时光?尽管聚少离多,但每次的团聚并不总是激动人心的,陈寅冬似乎并不特别热衷床帏之事,他身量不高,亦谈不上强壮,他似乎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抑郁与忧戚,他经常在半夜突然醒来,然后坐在黑暗中的床头一言不发。 

  红嫂对他甚为恭敬,即使是夫妻,他对她而言仍有着某种程度上的神秘——他长年在外,过着与镇上人完全不同的日子,对菜肴,他有一些特别的口味,谈话中,他有时会说出那个地方的口头语。有时,红嫂会觉得陈寅冬是个陌生的男人,他们在床上亲热,相互摸索着寻找方位与节奏,全无默契,更谈不上放松与放纵。那么,是否这其实就是一种迹象,是他对古丽心有所绊的迹象? 

  对这些事情,红嫂从前似乎都没有如此明白地想过,不知为何,在这样的晚上,看着面前这样的古丽,红嫂忽然体味到一种迟来的感悟——她这一辈子,或许真是前所未有的荒凉吧,唯一的男人,即使只是在那些短暂的春节假期里,他也没有真正的在疼爱她。包括他的死,他通过死所换来的抚恤金,或许更多的也只是为了古丽和那个男孩呢。 

  按理,明白并接受这样一个现实应当是悲痛和委屈的吧,可是真奇怪,红嫂也并没有感到特别的心酸,她只是微微叹口气而已——本来嘛,对她来说,陈寅冬死与不死,不都是一回事儿!他活着,也只活在古丽那里,对红嫂来说,相当于是死了;他死了,对她红嫂而言,仍跟从前一样,他活在那里,她活在这里,她并没有特别少掉什么…… 

  红嫂发现自己笑了,在高处灯火的影子下,她在心底笑了:陈寅冬的死,怎么就变成了一件若有若无的事呢? 

  每个晚上,都是青青把打着盹的达吾提抱上床。小男孩的身体热乎乎、沉甸甸的,血液在皮肤下穿行,眼皮微微半张,有着麻雀般的敏感与软弱。青青的身量和气力足够抱起男孩,却又总觉得使不上力气,反倒显得有些笨手笨脚。 

  她用脚推开古丽和达吾提的房间,老式的床宽大而陈旧,发黄的蚊帐如眼帘低垂。她把达吾提一直送到床最里边贴墙的地方,为了防止达吾提着凉,青青又爬上去,细心地在靠墙处放上一块垫子。她的身体从达吾提身上越过去——每每都是这样的时刻,达吾提突然睁开眼睛,他醒了。他的眼睛正对着青青的上半身。 

  怎么的?青青连忙缩回来,跪坐在大床的外口。 

  我闻见你了。 

  什么?青青有些羞恼,但达吾提的眼睛那么清亮,干干净净的,让她都没法作恼,也不知要说些什么才好。 

  但她其实并不要说什么,达吾提像在做梦一样地一串串往外说着呢:我闻见你了。你身上有各种各样的味道。木桶。麻绳。竹竿。皂角。水草。豆子。灶火。 

  青青这下子笑起来,可不是呢,她这一天里,一大早用木桶到河里挑水,然后用皂角洗衣裳,晾到竹竿上。下午,跟红嫂一起搓了会儿麻绳,晚上,又把红豆沙给漂洗了几遍,然后在锅里煨上了…… 

  小东西,瞎说!这哪里是你闻见的?这一天里,我到过什么地方,做了些什么,你不都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后面……能说出这些来有什么稀奇! 

  这是第一层的味道。还有第二层呢……达吾提说着重新闭上眼,像走入了一个梦中的花园。你的头发是芝麻味。你的眼睛是露水味。你的嘴巴是……是…… 

  达吾提皱起眉头,好像迷了路,他慢慢地抬起身,把他的鼻子靠近青青的嘴唇,在那里停了停,蹭了蹭,然后才接着说:你的嘴巴是番茄味儿。 

  青青被达吾提方才的动作给呆住了,她噤在那里,甚至都没有听清达吾提所说的那些味道……达吾提的鼻子凉凉的,那冷而湿润的感觉仍停留在她的唇上,她几乎感觉到那就是一个吻,一个不成形的小男孩的亲吻,带着某种同情与体谅似的。 

  青青舔舔自己的嘴唇,不知为什么,泪突然流下来,青青的青春期就这样给达吾提的鼻子给唤醒了,她的胸脯在瞬间臌胀起来,那是陌生的呼唤与刺激,她感到说不清楚的寂寞与疼痛。 

  她仍旧跪在床上,而达吾提,似乎又重新睡过去了,均匀的呼吸轻轻拂过黑暗中的空气,有着小野兽般的天真劲儿和热乎劲儿,像是一种闻不见的芳香。 

  到了黄昏,小街小巷里的寒风就更甚了,刮在人脸上,像是小柳条在抽打似的,担着有些累赘的筐子走在风里,感觉就有些凄苦了,但红嫂并不在意,她认为吃苦是天生的,是必须的。酸胀的腰背、变质的剩饭剩菜、缝补得不像样子的内衣、总是会倒炝烟的灶台,以及冬天寒风的这种刺冷——生活中处处充满不适,这不适反倒让她感到某种安全和踏实。 

  有时,红嫂在寒风里都一直走到天快黑了,每条巷子都走过两遍了,仍会剩下一些汤团,红嫂倒也不恼,便将计就计带回家去做晚饭吃。 

  每到这样的时候,古丽总是最高兴的,她会早早地把米桂花、白绵糖一起摆到桌上,又找出配套的瓷碗和瓷勺,然后才掀开热气腾腾的锅盖,给每只碗都盛上六个汤团,摆成梅花的模样。接着,她会第一个捧起碗,舀出一个囫囵着放进嘴中,闭上眼睛慢慢地咬破皮子,用舌头把芝麻和糯米搅在一起,然后重新咀嚼,唇齿间发出轻微的咂摸声,再慢慢地咽下去,体味它们在喉咙中停滞和下滑的滋味…… 

  就像来到镇上的第一天一样,古丽吃东西的模样总是如此沉醉、心无旁骛,让红嫂和青青甚为惊异。不仅仅是这些有馅的汤团,就是用剩下的糯米屑子搓成的实心小元宵,面条锅里的面汤,用咸菜帮子和一些肉杂碎做成的浇头,她都会有滋有味、全心全意地投入享用…… 

  对吃是如此,对睡眠、穿衣亦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每个早晨,她都会狠狠地一直睡到日上树梢,在被窝里伸长长的懒腰、把被子都伸得拱起来,然后大声叹息着对一夜无梦表示满足。然后,她精心地把那些裙子摊到床边,对着屋子里那缺了一角的镜子反复比划,一边伸出头去问青青外面的天气,如果太阳很好,她就穿橙色的,如果有些阴,她穿绿色的,如果有小鸟叫了,她就穿带大花儿的……她对生活的每一刻都特别经心,带着感恩与珍重,一定要别出心裁,让所有的人都高兴似的…… 

  青青,这依然生涩、含苞未放的少女。红嫂,这饱受苦难、几乎不知何为生之乐趣的母亲。古丽的奔放与热烈带给她们的到底是什么呀!——无疑,青青从不掩饰她对古丽的崇拜,她总是悄没声息地盯着古丽,随时准备替她接接拿拿,随时准备应答她各种各样的感叹或提问,少女依然穿着从前的旧衣裳,梳着从前的独辫子,走起路来微微的有些含胸,可是,青青,真的有什么地方跟从前有些不一样了。就像一个孩子,读过书与没读过书的那种差别。古丽就是青青的启蒙老师,正是在古丽明媚的背影之后,青青的性别意识开始了苏醒,对风月有了一知半解的领会,对神情、体态有了自觉的把握与训练…… 

  至于红嫂,一下子很难说得清楚。她本来以为自己是要生气的,特别是要生陈寅冬的气,他为什么会喜欢上这样的女人呢,简直是自己的反面,她吃没吃相、睡没睡相,缺乏起码的妇道礼数……可是细想想,又说不出古丽具体的什么不好来,后者总是那么欢天喜地的,带着股大大咧咧的孩子气似的……看着她像蜜桃一样的身体,连红嫂都有些愉悦起来,瞧瞧自己,这裂了口子的手指头,眼睛下深褐色的眼袋,在头顶上闪闪烁烁的白发……唉,有些人,就是要像古丽那样活的,享乐、精致、风流;而另一些人,则是像自己这样活的,克己、粗糙、本分。在古丽面前,她一方面有着道德和良心上的优越感,但同时,也有着对另一种风流生活进行张望和入侵的欲望。 

  这样,等达吾提和青青睡下之后,红嫂会主动跟古丽说起话儿来,寒夜漫漫,她们没有男人,只有时间,可她们又能靠什么来打发时间呢? 

  红嫂不动声色地聊起一些闲话,周密地一步步把话题往隐秘处推进。不过,红嫂大可不必如此花费心机,古丽哪里需要她引导呢,她几乎是径直地就往红嫂最想听的地方去了。 

  唉。红嫂,要说起来,陈寅冬更在乎的可能还是您呢!比方说吧,好好的正趴在我身上呢,他会突然就叹起气来,把眼睛往黑乎乎的窗外看,不知要看到哪里似的,整个人都萎下去了。 

  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红嫂不必要的大声分辩起来。她认为古丽这是在安慰她。况且,就算古丽说的是真的,红嫂意外地发现,她对此也并不感到多少的高兴——奇怪吧,她并不真的在乎陈寅冬更喜欢谁。喜欢人家古丽,那是对的是正常的;喜欢她红嫂,那就叫她不踏实以至不舒服了…… 

  其实吧,我有对不起陈寅冬的地方,谁叫他有两个老婆呢,他能有两个老婆,我就不能有两个男人吗是不是? 

  这么说,你还有另外一个……红嫂趣味盎然,她很高兴古丽转移了话题。古丽的这个理论显然是经不起推敲的,要在白天,红嫂都会吐唾沫的,可是怪了,现在,红嫂就觉得古丽说得有道理,她做得更有道理。 

  是啊,每年,我也会离开工程队一阵子,赶几十里路回家里看看父母,一方面是看父母,另一方面当然是看他……他呀,可比咱们陈寅冬厉害多了,每次都让我受不了了呢、撑死了呢,我都全身发抖了呢……不像咱们陈寅冬,他身量小,气又短,到后来就只能用脚了,他就爱把脚趾头当家伙使……古丽的用语粗俗而直接,神情却坦诚而大方,像是仅仅在谈论一顿美食或一段面料似的。所以说呀,红嫂,您看看,在这个世上,让人舒服的东西可真多呀,好饭好菜,好衣好裳,好觉好睡,哪一样我都喜欢极了,特别是睡觉的事呀,一个人睡有一个人睡的甜,两个人睡有两个人睡的美,我哪一样都爱死了,爱到骨子里去了…… 

  昏暗的油灯有效地替红嫂遮住了她一再腾起的红晕,她多喜欢听古丽这么说话呀,她还从来没听人这样说过话呢,她还从来没想过这些事儿呢……好像就是从古丽这里,她才肯承认,对呀,原来,那也是件舒服的事儿呢……不过,她在陈寅冬那里感到过舒服了么?难道那过去的几十年,她竟一直是无知无觉的么?就连陈寅冬喜欢用脚的这一习惯,她也没有去多想……那些春节,外面有着呼呼的风,陈寅冬忽然从她身上软下来,然后,像是例行仪式似的,他举起脚来,从上到下地抚摸着她,最后,停在那里……这回忆如此清晰,宛若仍在床榻,最令红嫂沉湎不已的是,她想到,那陈寅冬,对古丽,竟也是这样的呢……一个喜欢用脚的男人,她们的男人…… 

  三 

  红嫂原以为古丽可以像她一样,满足于每晚的回忆与叙述,并且,她们可以依靠这回忆共同过活,她进入老年,而古丽进入中年。事实上,春天来了之后,红嫂发现:她可能错了。古丽,在骨子里就是跟她不一样的女人,这不是谁更好谁更坏的问题,只是,彼此不同。 

  是啊,春天来了,东坝小镇的春天带有明目张胆的鼓动性,互相攀比着似的,这里绿了,那里红了,空气里都躁躁的,让人感到口渴和焦灼,非要干点什么事似的。这跟古丽的家乡是全然不同了,古丽一下子就被打昏了,她再也坐不住了。 

  她积极的几次三番的向红嫂要求,由她出去卖吃食,再不出门走走,她就要“霉掉了”“烂掉了”。 

  红嫂看看古丽,后者已经换上春季的衣服了,一方面显得单薄了,另一方面又更加丰满了,红嫂几乎看得欢喜起来,有心要放她出去走走,但又总觉得哪里不大妥当,好像这话一答应下来,就是同时还应承了别的什么似的。 

  青青在一边看着,想替古丽说情,开了口却又是站在红嫂这边的样子:妈,你都五十多了,再出去跑来跑去,吃不消吧。正好,也让古丽熟悉熟悉,这镇上,她走得还没达吾提多呢! 

  红嫂扶扶自己的腰,好像突然间就疲惫了起来,这疲惫来得有些违心,又有些存心,总之,她想现在是应当累了,该回到屋子里了,那外面的天地,就给古丽去飘摇吧。 

  因是春季,这时候,红嫂做的小吃食不再是汤团了,改成炸麻团和咸花卷了,春天日头长,人们走着走着,很容易的就会饿了,如果正好迎面碰上个吃食担子,他们就会买上几个,一路慢慢地走着也就吃光了。 

  古丽对巷子着实不大熟,走起来有些犹犹疑疑、左顾右盼的,这就跟镇上妇女们大步流星的样子大不同了,人们在后面看了,在侧面看了,在前面看了,都感到一种与众不同的好,他们不免就停下来,喊住古丽,慢慢吞吞地挑上几个包子,慢慢吞吞地掏钱。他们喜欢听古丽说话,因为古丽的话听上去别扭、拗口,他们还注意到古丽鼻尖上的小汗珠,以及她头上随便别上的一朵蔷薇花。她在他们眼中,要比手中的吃食更要耐人寻味。 

  古丽的生意当然是出奇的好了,比红嫂从前卖出的要多出一倍,还没等红嫂来得及高兴,好好数数那些多出来的钱,古丽就自作主张地开始花钱了。 

  经过小百货店,她会进去看看,路过布店,停下来东摸西看,经过鞋铺,她又会倚在人家的门前,问这问那。然后,回家的时候,她会一五一十眉飞色舞的重现她所看到听到想到的一切,并且,她的担子里还会多了些别的东西,塑料拖鞋,发亮的发夹,彩色的虾片,能吹出泡泡的糖——不用说,这些新奇玩意儿本身是有着令人激动的魔力的,而且,古丽的行事方式又增加了这种魔力性。比如,她买东西完全没有规律,她并不是每天带,或是隔天带。当大家满心以为她今天是要买什么了,她却空着手回来了;而当大家没指望的时候,她却突然把篮子伸到大家面前。古丽还喜欢把那些新玩意儿们藏在篮子的布幔下,然后,让他们摸。让达吾提猜颜色,让青青猜是吃的、用的还是玩儿的,最后让红嫂猜:这礼物是买给谁的? 

  ——对于古丽突然爆发出来的购买欲,红嫂是拦都来不及拦了,也是拦不住了,脚在她身上,钱在她身上,这可真是糟透了!红嫂虚张声势的在心中感叹:她这辈子都没有这样大手大脚花过钱呀,这镇上也没人这样不要命了似的花钱吧!镇上的习惯和风气是这样的:如果能赚上五块钱,一定只能过五毛钱的日子,或者更低,一毛都不花才好,要低于能力,要低于环境,要低于需要,那才是正经过日子的道理,可看古丽这样子,分明是不想过了! 

  感叹归感叹,生气归生气,红嫂心里却明白得很,她不是真的生气,她不是还有陈寅冬的那笔钱在垫底嘛!就是古丽一分钱都赚不到又怎么样,她们四个人照样可以过得舒舒服服的不是嘛……这样想想,红嫂就真的定下心来,她只是假装舍不得、假装懊恼,可其实呢,在她心底里,却跟青青和达吾提一样每天都等着盼着古丽从外面回来…… 

  再说,古丽其实也没有花很多的钱呀,但真的,每样东西都让大家叹为观止,生活好像因此多了无穷无尽的乐趣似的!您说,买回来总不能不用吧!那才是真的作孽呢!红嫂于是起了油锅,炸虾片,眼睁睁看着单薄的虾片突然弯卷着像笑脸一样膨胀开来。她穿上了平生第一件的确良褂子,她还试了试青青的红色塑料拖鞋,并偷偷地把达吾提的泡泡糖揪下一块放到嘴里…… 

  黏黏的泡泡糖让红嫂惊讶得差点吞下肚里,她慌张而笨拙地从嘴里抠出来,笑话起自己这个乡下女人,她弯下腰尽量不出声地笑着,竟笑出了眼泪,她伸出粗得有些糙人的手抹去泪珠,接着,她真的流起泪来——这迟来的乐趣呀,如此细小、真实,可是,却又残酷地让她意识她前面那些年月的孤独与虚度。 

  当然,从前的日子跟陈寅冬无关,怪不得他,但眼下的日子,也许倒要谢谢陈寅冬,是他在那遥远的地方结识了古丽,是他通过死亡把古丽带到这个镇上,带到她的身边,陪伴她即将开始的老年。 

  达吾提吃得很多,睡得也很好,但他的个子却一直不长,好像就准备永远停在那个高度,也许是因为他走动得太多——从仲春直到初夏,他总像是丢了什么东西似的,逼着青青带着他到外面游游荡荡。他抽着他的鼻子,像一只肩负神秘使命的小狗,在清晨,在正午,在迟暮,一天中的不同时分。在阴沟边,在桃林里,在石灰厂,在屠户的案板边,在织布厂前,在邮筒边,在小镇的不同地点,他都会流连忘返,一边专注、努力地抽动鼻子,像人们深情地凝视某处即将永别的地方。 

  青青有时会走在他的身后,不过,她跟达吾提的趣味全然不同。这个春天,青青是完全的发育了,心理上的发育。她开始懂得轻轻垂下眼皮,开始晓得自己胸脯的美,开始知道微微提起臀部——大多数时候,她是在不自觉地模仿古丽,因此她需要走到巷子里,在没有人看见的地方好好练习,她满心期望着,不久以后,她会成为一个跟古丽一样漂亮的女人,有着一个跟达吾提一样的孩子…… 

  达吾提,你看我好看吗?青青想起古丽头上的花来,她摘下一朵那种同样粉红的蔷薇,同样地别在头上同一个位置,她偏过头去问达吾提。 

  达吾提从某种专注中勉强地拉回自己,他眯着眼看青青,眼睛越眯越小,像有阳光钻进去了似的。最终,他还是走近过来,把鼻子凑到青青身上,他闻了闻,然后才说:好看,香。 

  那比你妈妈呢?青青这是有些贪心了。 

  达吾提严肃地看看青青,他虽睁大眼睛,却视若无物,然后不置可否地又转回身研究他的味道去了。 

  青青把花取下来在手里握住,她忽然想起方才达吾提的眼睛,他为什么要眯那么小呢,并且,她想起来,这段时间,他总是这样,当他无所事事时,他会睁大双眼,却有些空洞。但当他想看看什么时,却会越来越小地眯起,脑袋向一边歪过去,吃力而别扭……这里面,有什么问题吗? 

  在这家新开张的裁缝店前,古丽迷路了。因为迷路,她认识了张玉才。 

  事实上,这段时间,这镇上的巷子她来来回回已走了不知多少遍了,但古丽不记路,因为她每天走的路线都不太一样,她不是根据居民区的分布来决定路线,而是看哪里好玩了、没见过、没来过,她就停下了,看一看,张一张,然后歪打正着地摸索着找到回去的路。 

  让古丽迷路的这家裁缝店,大得超出镇上所有人的想象,缝纫机是一溜排开的,“咔嚓咔嚓”,声音此起彼伏,好听得很。厅堂上方的绳子上挂着女人的春秋衫、格子裙,男人的中山装、列宁装,甚至还有一套白色的西装,气派极了。就连两个小伙计,都穿着一式一样的对襟褂,脖子里搭根软尺,看人喜欢从下到上,打量一圈,像用眼睛在掐尺寸似的。古丽把担子放在门口,走进去摸摸那些料子,看看那些样式,简直喜欢死这家店铺了。 

  她磨磨蹭蹭地看了又看,终于想到放在门口的吃食担子,这才不得不提脚走了出去。这一出门,发现天色已经不早了,看看担子里还有不少花卷呢,有些急了,见路就走,东拐西拐,这样走了一大圈,发现自己竟又回到了裁缝店前。古丽倒也不慌,她想了想,换个方向继续走,可是事情真是怪了,好像注定她今天就得结识上张玉才似的。她走了第二圈,似乎走得很远,都要到镇子边上了,可一抬头,瞧,这不还是那家新开的裁缝店嘛! 

  天色真是一层层暗下来了,古丽看看担子里的花卷,虽说没剩几个,可这于她,可还是没有过的事哩,竟然会卖不完!而且还找不着路了,天天走的这个小镇,连问人都不好意思开口!古丽有些恼了,恼自己,恼这些花卷,还恼那家裁缝店,她四处看看,正不知怎么开口问人呢,张玉才却主动走上来了。 

  古丽,我都跟你走了两大圈了,你兜来兜去到底是要到哪里去?张玉才身量不算高,却挺干净,棉毛衫外面翻出白衬衫的领子。 

  这镇上的人,在称呼上一直让古丽很不习惯。如是很熟悉的人,他们会喊成亲戚似的:什么婶,什么叔,什么姑,什么爷。如果是不认识的呢,他们一律喊:嗳!对于古丽,他们把她划归到后者。 

  嗳,买四只豆沙麻团。嗳,你帮我换个零钱吧。嗳,你家那小男孩几岁了。 

  “古丽”!这个小青年竟这样喊自己。像一个男同学在喊一个女同学,像是认识了很长时间似的。再看看他的干净模样,想想他竟然不声不响地跟了自己两圈。古丽忽然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活泛起来,松动起来。 

  你管我想到哪里去呢,你跟着做什么?古丽有心想让他带个路,嘴上却是不饶人。要说跟男人耍嘴逗趣,她一向是擅长的,从前在工程队,那些姑娘们个个泼辣、能说会道,要不然也不敢到男人堆里讨生活,她在其中也算是个佼佼者。只是自从陈寅冬死了,自从来到这个小镇,因为背景与环境的变化,她竟有些疏于此道了,这会儿见了张玉才,那本领倒一下子复活了。 

  那么,是我搞错了,以为你迷了方向。再说我看天色晚了,也怕你一个人不太安全。张玉才话虽说得体己,神情却是不卑不亢。 

  这一来一往,就知道对方的深浅了。想不到这个年纪轻轻的小伙子,竟也有这样的胆识。到这个镇上以来,还从来没有人跟古丽这样说过话呢——有趣味,有分寸,有想头!两个人说着话,一边就往前走了,自然,是张玉才略略走在前面带路。 

  走了一程,张玉才忽地想起什么似的,侧过身掀开古丽筐子上的布,看到里面还有几个花卷,于是,伸手在身上摸摸,掏出一毛钱来:正好,我全买了吧。 

  古丽这下是真的触动了,这个张玉才,何止是有趣,心思还这样细巧!这样贴心! 

  送到红嫂家,青青跟达吾提早就站在屋檐下心神不宁地张望了,古丽一到,他们全都如获至宝地叫起来,连红嫂都从屋子里搓着手出来,毕竟,古丽还从没回来过这么晚。 

  古丽顾不上理会红嫂的询问,又把扑到怀里的达吾提拉开,她忙不迭地要招待她在这镇上的第一个客人。喝茶。请坐。请进来。噢,这是红嫂,你认识的吧?她的招待明显有些失了秩序。 

  张玉才却还是那么定定心心的,站在那里,他听着古丽把红嫂、青青和达吾提一一介绍完,笑吟吟地点点头,才不急不忙地招呼一声告辞走了,竟是连门都没有进的,他举举手中的花卷:我也要回去吃晚饭呢! 

  一家人就这样被丢在门口,有些眼睁睁的样子看着他走了。张玉才的背影在暮色中一会儿就看不清了,只有达吾提还在嗅鼻子,并显出若有所思的样子。 

  这以后,古丽跟张玉才就算是熟人算是朋友了。说也好玩,不认识的时候,大街上所有的脸都一样,古丽好像从没有在巷子里见过他。认识之后,他的脸总是老远就会从人群中浮出来,几乎天天都要碰面了。 

  古丽慢慢知道,张玉才可是正经的初中毕业生,因为读过书,家里人又有些脸面,正托人找了个老会计在学打算盘做账,看样子,以后是要做会计了。会计,这在小镇上,跟老师和医生一样,最是受人尊敬的行当。张玉才想来也是知道这一点的,他的神情之中因此比一般的人又多了几分自信,更添了他与众不同的一点气魄。 

  认识张玉才之后,古丽倒好像是天天都要迷路了,反正她心里有底,到了黄昏,总会碰上他——或者是他在找她呢!古丽只当不知道,她好像习以为常般地,一边说说闲话儿,一边跟着他走,从小巷走,从人家的屋子后面走,从河道边走,从小桃林里走,也不知是抄了近路还是绕得更远。 

  张玉才经常一边说话,一边回过头频频地看古丽,带着突如其来的激动凝视她微凹的眼睛。这样的时候——走在张玉才身后,走在这样僻静的小道上,感受张玉才的频频回头,古丽总是很快活的。她想,这便是日子里的好滋味呀,跟吃好东西、睡好觉是一样的……至于今后跟张玉才如何如何,她从来不想,一秒钟都不想,想了又有什么用?她结过婚,她有个儿子,她比张玉才大上十二岁,想这些干什么,不是白白让自己过不好日子么…… 

  可是,有个姑娘,她却开始想了,她想得具体极了,美好极了,一直想到了结婚,想到了生孩子。是啊,这姑娘是青青。那天,她在门口第一次看到张玉才,她看到他笑吟吟地冲她点头。 

  在一秒钟前,什么处对象、谈恋爱呀这些事,离青青还有十万八千里呢,可是,等到这张玉才对她点了点头,一秒钟的样子,她突然就感到,一下子就来了,她的事情、她的命就这样定下来了,就逼到眼跟前了。她只愿意让这个小伙子娶她,她只愿意嫁给他。 

  青青的想法有些太过突飞猛进了,就像一个还不会走路的孩子,一下子却跑起来,还飞起来。因此,青青是完全把持不住了,她的内向、拘谨、生涩好像都给挤到一边去了,只要是跟张玉才有关的事情或细节,她都会像个不会吃东西的人一样囫囵吞枣地一口吞下去,不分青红皂白,不分酸甜苦辣。然后,等到夜深了,她才会一个人缩在被窝里,慢慢地一小块儿一小块儿地重新咀嚼回味。 

  自然,她所能得到的任何有关张玉才的信息,来源者只可能是古丽,青青一向对古丽是信服的、崇拜的,而古丽,想想吧,每当她说起张玉才来,用的又是什么样的语气和角度呢?这对青青来说,更加是顺风吹火、火上浇油了!可光是这样听听又怎能满足?可怜的姑娘,她的胆子真是大得都要发了狂了,她开始悄悄地跑到街上,寻找张玉才的身影…… 

  好在她是在这镇子上从小泡大的,在张玉才还没有跟古丽碰面之前,她会先一步找到张玉才的踪迹。她看见他把手插在兜里走路。停在路边跟人说话。别人给他散烟,他客气地摆摆手。走过一家玩具摊,他孩子气地蹲下去,拿起一只会叫的塑料鸭挤出响亮的声音……青青着迷地盯着看,觉得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姿势,都再好不过了! 

  这少女的相思之情啊,太过猛烈,太过茂盛,她完全沉浸在自以为是的想象中,她以为这便是处对象了,她以为这样便是可以结婚了!青青闪在拐角口,按着像青蛙一样乱跳的心……一直要等到张玉才跟古丽正好“碰”上后,她才仓促地结束她的追寻之旅。因为,有古丽跟张玉才在一块儿,她就放心了,她知道古丽回家后会重述她跟张玉才之间的对话,她什么都不会漏过…… 

  青青以为她正在浇灌着一个秘密,这秘密是她的,也是张玉才的,这世上切切不可有第三者知道。可是,这世上怎么可能有不泄露的秘密呢。秘密是什么?是空气,是风,是水,是沙子,只要有一点点可能的空间,它们就泄了,悄悄地弥漫开来,众所周知,满城风雨。到最后,只有制造与守护秘密的那个人,还像守着风中之烛般地,在小心翼翼地用两只手围着、罩着,死了命地护着。 

  最先识破青青秘密的是达吾提,这个小小的气味收集者。还是在睡觉之前的那一小段时间,当青青把熟睡的他抱到床上,他睁开眼睛,这次他没有看青青,只是看着前面的黑。 

  青青刮刮他的鼻子:又醒了? 

  达吾提短促地呼了口气:你的味道不对了。 

  嗯?青青笑起来,说实话,对于达吾提关于气味的各种说法,她从来都不当真,他不过是在玩游戏罢了。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不正是游戏的年纪吗,就像别的孩子喜欢木手枪喜欢弹弓,而他,则喜欢玩玩味道。这样想着,她便会装出认真的样子,陪着他玩。 

  怎么就不对了呢,你从前不是说过的?我的头发是芝麻味,眼睛是露水味,嘴巴是番茄味儿。 

  现在不对了。你身上满是大街的味儿。 

  大街的味儿又怎么了? 

  你的味儿乱乱的,糊里糊涂、傻里傻气的……嗳,我问你,你为什么整天到外面转悠? 

  小东西,你倒管起我来了……青青有一点慌乱,但想想达吾提毕竟是个孩子,应当是无妨的,他哪里就能看破她的心思? 

  我不管你,谁会管你呢?达吾提的声音里忽然流露出一种深深的忧戚与同情,好像只有他才能真正替青青着想似的。 

  青青被达吾提的情绪噤住了,这八岁的孩子,像是最柔弱的,却又像是最犀利的。他为什么会流露出那种发自内心的悲伤? 

  青青,你不要出去了,不要再跟着他了。他来的那天,我闻过了,我就知道,他不会喜欢你……这个人与那个人,他们的味道,就像这个人对那个人的脾气一样,有的是天生合得来的,有的是永远都凑不到一块儿的…… 

  你瞎说什么呢。青青小声地回应道。隔了一会儿,她终于忍不住问道:那你说他喜欢什么样的味道呢,我能变成那种味道吗? 

  你难道真的没看出来?他喜欢的,是我妈妈的味道。达吾提把他温热的小手伸到青青的胳膊上,他轻轻地抚摸着青青,隔着皮肤,传递出单薄而纯粹的亲爱。 

  少女却在突然之间枯萎了下去,软软地跌到达吾提一侧,她的头落到古丽的枕上,古丽的味道像无知的蛇一样钻进她的鼻孔。 

  青青的萎靡与消瘦带着少女期的苍白,她因此变得好看了起来。晚饭桌上,古丽一边美美地吃着,一边飞快地看了她两眼,这对餐中的古丽而言,是难得的分心。 

  红嫂,看见没,青青长成大姑娘了,身量长长的,眼色水汪汪的。她兴高采烈,嘴里包得满满的,说得有些口齿不清。 

  哼。做母亲的有一点点得意,却还是压下去。红嫂知道,再平常的女人,在做姑娘时,总有那么三四年,看上去是相当迷人的。 

  青青低着头,她不敢抬头,也不敢开口,生怕会招出眼里的一泡泪。听到古丽夸她漂亮,她自然是高兴的。就是到现在,她依然还是那么崇拜古丽,后者说的每一句话,她都会毫无保留的喜欢。 

  这几天,她慢慢地有些想通了,不那么绝望了,不那么怨怪张玉才了……他喜欢古丽,这哪里就能怪他?更不能怪古丽,要怪,只能怪自己,长得不好,味道不对…… 

  等下了饭桌,用茶水冲过了嘴,又呆坐着舒舒服服地消化了一会儿,古丽的注意力才算完全地清醒过来。她暗暗地瞧着正在洗碗的青青,后者的动作有气无力,动作慢吞吞的……即使只是个侧影,也能感觉到青青被克制着的某种情绪。 

  那是什么?她在忍受什么痛苦呢? 

  古丽想了想,转到房间里去,达吾提正瞪着两只眼呆在黑地里。 

  古丽正想点灯,孩子却喃喃地说:不要点,看到灯,我眼睛就会疼…… 

  古丽于是也呆在了黑暗里,她仍在想方才的问题。一个十九岁的姑娘,会为什么伤心?自然,应当是年轻人的心事。那么,又会是谁呢?在这个镇上,青青会为了谁?她都认识些谁?这么稍稍推理了一两步,答案就水落石出了。古丽为自己的聪明高兴起来……可是,等一等,这么说,事情的结局要提前到了,在她与张玉才之间? 

  张玉才现在已经不再假装是偶然碰到古丽了。他与古丽之间,实际上已经有了默契。他们会在那家裁缝店前碰面,然后一起漫无目的地东走西走。 

  古丽喜欢向张玉才回忆她从前在铁路工程队的事情,她那时,比现在更年轻、泼辣,敢当着一大群男人的面就跳起舞来;头上的纱巾从来都跟别人不重样,走在荒地里,人们老远就会认出她……张玉才笑微微地听着,一半是折服于古丽的塞外风情,一半是沉醉在双方的爱慕中——他们没有拉过手,好像也不曾想过要拉手,更不要谈别的。他们好像真的只是简简单单的爱慕与喜欢,这爱慕,真实、轻松,而不必担心来路与去程,因为结果是明摆着的,他们都一清二楚:他以后会娶一个别的姑娘,而她,则会继续像阳光一样明媚地活着…… 

  可是,古丽现在明白,结果要提前到来了——她必须让张玉才对青青有所反应。这事情虽不是她的乐趣和愿望,但她怎么能不帮青青一把呢?她和她可是一家人,都是陈寅冬的家里人呢。 

  张玉才对古丽的话表示了巨大的诧异,乃至愤怒。他看着古丽的唇,像是头一次注意到她有两片这样的唇似的,她的唇,竟然也能说出违心的话?这还是他天天陪着走的那个古丽吗,百无禁忌、由着自己性子的? 

  她的唇说:你该成个家了吧!先成家后立业么,成了家再好好把会计工作做好。 

  接着说:我替你说个姑娘,保证是最适合你的。因为我最了解你,也了解她。她一定会是世上对你最好的人。 

  又说:你可能见过她的。就在红嫂家,她女儿。也是……我女儿。你要相信我,我帮你看的,肯定没错。我不会害青青,更不会害你。还说:你不要不好意思。这种事情,男的总归要主动一点对不对。我帮你,你写张纸条,或者说个口信,我一定帮你好好带到,约她出来,你们见面。 

  张玉才把目光移开,他不能不感受到古丽的心肠,那种像天一样大的善,以及不假思索的傻,这其实还是率性了——所以,这还是他的古丽,那两片唇还是她的唇。他的心一开始还气得发红呢,这会却软下来了,疼起来了,都不能碰呢。 

  青青,自己应当是见过的,但模样记不清了,这说明她长得可能很普通,并且相当内向。不,也不是说他张玉才就一定要将来的新娘能像古丽这样,但是,他,怎么能平白无故的就去约一个几乎还是陌生的姑娘? 

  但是,这是古丽对他的要求,是古丽的决定,是古丽的性情所在,也是古丽对他的情谊所在,她把他都当成自己的人了,她能做到的,她想他一定也会做到——对某事的放弃。对某人的慈悲。这是她代表他们二人所做的决定。张玉才看着古丽的眼,他点点头:那我听你的。然后,他就哭起来,很失体面、很没出息了,往日的镇定与自信一下子没了。他把手紧紧地缩在口袋里,防止自己一下子失控了,会走上前搂住心爱的古丽。 

  四 

  现在,红嫂是完全闲下来了,从来没有过的闲。这一闲,日头似乎就显得无限的长了。家里面的那种空空荡荡,都能听见灰尘在往下落了。红嫂坐着,几乎要瞌睡了,却又不敢睡,生怕夜里睡不着。现在,她经常的就在夜里突然地醒了,特别是凌晨四五点的样子,醒了便只好想东想西,想从前的许多事情,想得心里空落落的,什么事情都不踏实似的。 

  是因为青青吗?要说起来,红嫂倒是家里最后一个注意到青青的消瘦的,像张薄薄的纸片,总呆在屋里不出来。注意到之后,红嫂却又连忙装作毫不在意。 

  自然,红嫂并不知道这里面有张玉才的缘故,但她自有她的逻辑——毫无疑问,女大当嫁,女孩子家十六岁就可以说合婚事了,而青青,眼看着就二十出头了,可到现在,连个上门提亲的都还没有,这在东坝,已算有些迟疑和困难了…… 

  这镇上,男女的姻缘还是要靠媒婆来牵线搭桥的,而那媒婆,也像生意人似的,自然也要找出色些的男男女女,一来路子轻巧,二来容易成交,说出来更加响当些。而从一个媒婆的专业角度看来,青青这样的条件可能是有些尴尬的吧:模样长得平常,父亲亡故,家中人丁又多,关系可疑,唯一的男丁只是个才八岁的孩子……不过,红嫂几乎是骄傲地微微笑起来,不过,她们知道她红嫂有一笔款子么?那要是拿出来,都能吓她们一大跳!吓完了之后,她们准会一个接一个地上门来,给青青说合这镇上最有出息的小伙子。 

  是啊,红嫂曾经跟自己说过,不到万不得已,她决不动那笔钱,只是,不知道,青青的这事,算不算是万不得已呢?再说,陈寅冬当初的意思又是如何,这笔钱,红嫂要是拿出来用作青青的嫁妆,对古丽和达吾提来说就太不过意了,看看,达吾提,才那么小,保不定以后会有什么吃紧的事急着要花钱呢。 

  红嫂想了一会,没个头绪,浑身却开始燥热起来,头皮痒,后背痒,胳肢窝痒,脚趾丫也痒,毕竟一个冬天都没有洗澡了。看看日头还早,红嫂决定洗把澡。她到灶间烧了满满四瓶开水,又把房间的厚帘子放下,她这里开始洗了,又叮嘱青青继续在厨房烧水。 

  氤氲的热气顺着木桶的边缘升上来,红嫂脱了衣服,坐了进去。这还是今春的第一把澡呢。红嫂往身上撩了些热水,她低下头看看自己的身子,有些陌生似的,这是从没人细看过的身体,就是陈寅冬,每年他回来,总是冬季,他只在被窝中默默地摸索……也许,这木桶,这热气,便已是红嫂最亲密的抚摸了,她这辈子,不会再有别的了…… 

  而古丽,她倒是未必的,她的身体,或许还会遇上新的目光吧…… 

  这段时间,红嫂注意到张玉才跟古丽的交往,自然,他们并没有什么。但红嫂能够看出古丽从中得到的愉悦,这也许是到目前为止,她在这个小镇上所能得到的最大乐趣吧,她的生活里,如果没有一个相当的异性,那也是太不公平了…… 

  镇上有一些人也注意到了古丽与张玉才,他们看了一会儿热闹,对古丽的大胆感到瞠目结舌,不可思议。这样看了一阵,又有些不安了,觉得如果再看下去就对不起道德良心了。于是,他们做出串门的样子,来到红嫂这里,寒暄几句,接着直奔主题,有些不好意思般地,提起古丽跟张玉才的事:张玉才还是个小伙子,他不懂事也就罢了,可古丽……陈寅冬死了,您这里好心收留下她,她怎么能这样?她这个样子,别人不好说,你红嫂可是要出来讲一讲的,要按老理儿说,她算是小的,是偏房,您是大娘,该服你管的…… 

  红嫂带着些笑,点着头听他们说完,再寒暄几句别的,最后客客气气地送了他们出门。然后,她便把他们的话给忘了。 

  在这件事上,红嫂打算好了,主意定了,她永远都不会讲古丽半句……没有人会相信,她其实是希望古丽这样的,她在暗中瞧着,高兴着,并朦胧地分享到一些新鲜的气息……古丽是红嫂不可能的生活,是她下辈子的理想,一个人为什么要阻止她下辈子的理想呢? 

  快要洗完了,红嫂才马马虎虎地洗起了她的胸部。一向以来,对胸部及私处,她总是有着很强的羞耻感,几乎不喜正视。这会儿,她偶然地低下头,吃惊起来——明显的,她的胸部比从前大了许多……而实际上,自从生下青青,她这里便基本是软塌塌的了……红嫂涨红着脸,骂起自己,这种岁数,这里怎么就能大了呢……一边勉强地隔着毛巾摸摸,哎呀,竟摸到些硬硬的肿块,像是没烧烂的肉坨坨似的,怪不得,这些日子总感到胸前有些坠坠的胀,总以为是冬天衣服穿得多。她又往胳肢窝方向移了移,真是蹊跷,连腋下都有块块肉了,而且还疼起来……红嫂感到一阵恶心,对反常肉体的恶心……当然,还有淡淡的疑惑,这难道也算是病么?要瞧医生么?要撩起衣服给别人瞧?嗨,哪能做那种事呢!红嫂飞快地想了一下,立即把这想法给拍死了。同时很快地开始擦干身子,她不想在这方面再作任何的纠缠,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寡妇了,竟还要为了胸脯里多了些块块肉而大惊小怪,那不要把全镇的人都要笑话死了,她以后还要不要出门了?反正,平常要是不碰到,也并不感觉怎样的疼痛,而一个正经女人,哪里会想到碰这种地方呢? 

  青青隔着门问还要不要烧水,红嫂也就一下子忘了她的胸部了,坚决而彻底地忘了。是啊,青青,她现在应该集中精力去想的是青青。她回到洗澡之前的思路上,为了青青的终身大事:是否,该把那笔钱跟古丽说出来?看她能不能同意,先让青青占个肥嫁妆的好听名声…… 

  青青在厨房烧水。对着灶里熊熊的火焰,她发起了呆。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不论看见什么,她都会发呆。 

  就在昨天晚上,她刚刚把达吾提放到床上,替孩子整理好被角,正准备下床,古丽突然进来了。青青正准备张口,她“嘘”的一声,把食指放到了唇边,似乎不想让红嫂听到她将要说的什么。她手上的戒指在夜色中一闪,带着不可思议的迷人。 

  青青,有小伙子喜欢上你啦!你猜猜是谁?古丽压低嗓子,神秘地凑近青青,她的夸张像热气一样地朝着青青的脸颊扑来。她为什么这么激动?青青回头看看达吾提:他今天怎么真的睡着了?要不然,他也许可以嗅出,古丽的这股热气,是否意味着别的什么? 

  …… 

  你猜不出?不敢猜?古丽咻咻地喘起气,显得有些焦急起来。 

  …… 

  张、玉、才、他、喜、欢、你。古丽一字一顿的,并把青青的脸扳过来一点,使她正对着门缝里透过来的灯光。古丽想看到青青对“张玉才”名字的反应。 

  青青却垂下眼去,像一个人拉上了窗帘。在这短短的几个月里,青青的身子是单薄了,心却丰厚起来。就在听到“张玉才”名字的一瞬间,她就宛若天助地得出一个判断:古丽说的不是实话。 

  真的。这种事怎么可能骗你。就在今天下午,张玉才,他,托我捎口信给你,约你出去。古丽开始加重分量,她误读了青青拉下的眼帘,以为那仅仅是少女的害羞。 

  …… 

  你不信?傻姑娘,你想想,要不是因为你,这么些天,他怎么会一直盯着我呢!我都跟过陈寅冬了,我都是达吾提的妈妈了,你说,他没事跟着我干什么呢?他呀,花着心思呢,就是想从我这儿打听打听你的情况,问问你都平常喜欢吃什么?什么时辰起来?晚上睡得好不好?喜欢什么样儿的人? 

  古丽沉浸在一种自我牺牲的情境中,以致出口成章地进行了突发奇想的虚构。她把张玉才问过她的那些话统统回忆起来,并一股脑儿换到青青身上。甚至,像生怕青青不乐意似的,她还煞有其事地夸起张玉才来。 

  要我说,青青,找对象也不要太挑。要说这个小伙子呢,还真是要长相有长相,要工作有工作,要人品有人品,绝对是这镇上数一数二的,你跟他呀,我看挺般配…… 

  你们呀,先到裁缝店后面的固桥那里见个面,边走边说说话,你要觉得还行呢,人家张玉才可就要正儿八经地托了媒上门了…… 

  这种牵线搭桥的话儿,一旦起了头,往下说起来就有些滔滔不绝了,夜色之中,古丽的眼睛闪烁起光芒,她几乎说服了她自己,她几乎相信她说的就是真的。 

  青青终于抬起眼睛,看着古丽,专注而冷静,后者因此不安地停下叙述。 

  你对我实在太好了……青青有些慢吞吞地说。 

  没什么,也是受人之托嘛。也是顺水人情嘛。青青神色中的黯然让古丽感觉些什么,她突然感到一阵气短和懊恼,她想她刚才也许说得有些过了。有些时候,就是这样,用力不当,用力过猛,都会中途坏事。那头,好不容易才说服了张玉才,总不能在青青这头给断了吧。这一想,古丽更加急了,却不得不忍着性子欲扬先抑,把方才的热烈猛地削去一半。 

  当然了,青青,这终身大事,主要还是看你自己。所以你看,我特地先跟你悄悄儿地说,还瞒着红嫂呢,你这两天好好想想。想定了,把回话儿给我,我再给你捎给他,好不好? 

  然后古丽就急急忙忙地出去了。她不想让青青现在就把话给说死了。她相信青青只要睡一个晚上,只要做一个短短的梦,只要稍微想一下张玉才的背影和走路的样子,她就会克服害羞与不自信,她就鼓起勇气来,会吞吞吐吐地找到自己,答应那个在裁缝店后固桥边上的约会。 

  当晚的青青没有梦到张玉才,因为她根本没有真正睡着。从夜里到白天,她一直都在紧张而低效地思考:那个固桥边的约会,去?还是不去? 

  古丽所说的一切,她知道,是不真实的,这一定是古丽,为了帮助(同情?)自己,而硬生生地把张玉才给拉过来的。可是,情感怎么就打不过理智呢?青青同时又在想:万一,万一!古丽说的就是真的!那人就是真的喜欢上自己呢……而且,就算真的假的都不管,为什么自己就不能跑去跟张玉才见上一面呢!只要跟他一起站上那么一小会儿,看看固河里的水草,看看他的鞋子和裤脚,哪怕一句话不说,那不就够了嘛,这辈子难道还指望别的什么吗? 

  青青默不作声地坐在厨房,一动不动,只看着灶膛里的火,左摇右摆,忽上忽下,她想,那火里烧的哪里是柴?分明就是自己的心了。 

  忽然,外面传来达吾提的脚步声,青青微笑起来,想到一个好办法,她的心终于可以不必再这样被焚烧下去了。 

  青青几乎是轻松地站起来,问东厢房里正在洗澡的红嫂:还要再加烧一锅水吗? 

  达吾提蹲在院子的墙角下。院子外各色各样的气味像一大群顽皮的伙伴似的,在竭力地呼唤他引诱他,可是没办法,他没法出门。他真的没法再忍受外面的阳光了。 

  不过才是暮春,阳光为什么就这样刺眼呢,像嗡嗡叫的蜜蜂似的,像浓得让人头晕的油菜花似的,达吾提蹲在墙角下,他小小的身子蜷成了一个拳头。他紧闭起眼睛,并用手掌遮住阳光,这样,他才稍微感到舒服一些。 

  达吾提一直在想着,他得跟谁说说他的眼睛。他的眼睛,让他很吃力。白天,远的东西他压根看不见,近的东西又总是模糊的。而过分强烈的光线,都会让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发痛,像有针在刺,他揉一揉,眼泪就成串地掉下来,但达吾提知道:他是个男子汉,这不是在哭。而到了晚上,情况就更为奇特了,所有发亮的东西,油灯、瓷碗的边缘,古丽的耳环,青青眼里的水,这些亮闪闪的东西就全都被放大成一团团的光晕,到处朦朦胧胧、影影绰绰…… 

  好在,他有鼻子,他的鼻子就是他的眼睛,红嫂给他端热汤了,青青给他穿衣服了,路上有小狗来了,前面有条木桥了,旁边来了辆自行车了,他的鼻子都会提前告诉他…… 

  但是,但是,达吾提真的很想找个人说说他的眼睛,他感到他快要失去它们了。可是跟谁说呢?红嫂,不。青青,不能。古丽,更不能——在达吾提看来,家里那三个女人,某些地方,总让他觉得可怜,是不能依靠的,他不能把他的问题再加给她们…… 

  因此,当青青向达吾提提出一个请求——代替她到固桥边去跟张玉才见面——达吾提几乎要跳起来了,是啊,怎么没想到,其实可以跟一个外人说说,说说他的眼睛。 

  达吾提答应下来,同时,他嗅出青青嘴中的腥气,根据他的经验,这种气味往往源自那样一些人:情绪紧张或者身体不够舒服。 

  去见他……嗯,做什么呢?达吾提问,事实上他愿意帮青青做任何事,以报答她每天晚上抱他上床、帮他掖被子。 

  不做什么……我想,就是见一面,跟他站一会儿。反正,你只管去就行了,千万不要乱说话……青青沉吟着胡乱地答道。显然,她仅仅才想到了第一步,事情的下一步她胸中无数,也无能为力。再说,一个八岁的孩子,她能指望什么呢。 

  奇怪的是,达吾提发现,当妈妈古丽发现是自己代替青青去见张玉才时,她突然显得很失措,一会儿钻到青青的房间低声嘀咕,几乎在哀求着什么,一会儿又脸色不定地跑出来发愣。看到事情的无可挽回,终于有些怒气冲冲的样子:你这孩子,真不懂事,怎么就当真要去了呢?你这回是帮青青倒忙了!同时,达吾提闻到:妈妈的嘴巴同样带着焦灼的腥气。 

  她们都在因为什么而如此异常呢。 

  达吾提带着两个女人的不安赴约了。 

  固桥下面的河就叫做固河,河水看上去并不那么清澈,这是下游,穿过整个小镇之后,在这里,河面聚集着菜帮子、竹竿、木片以及一些泡沫。河水并不深,但仍然拍打着桥墩,有哗哗的声音,并散发出混浊的气味。 

  固桥上的两个人,都还没有说话。 

  达吾提脸俯向河面,像一个小酒鬼似的,深深地嗅着发酵的河水。而张玉才,则跟他相反,他把脸冲着街面,路上基本没人。固桥这里,其实是很适合男女第一次私下约会的——古丽所选的地点倒是很不错的。 

  想到古丽,又看看旁边的达吾提。张玉才感到了一丝惆怅,其中又夹杂着庆幸与疑惑。无疑,那个叫青青的女孩子是不来了。从表面上看,他是被拒绝了。不过,对这结果,他感到亲切,并隐约体味到那个姑娘的聪明与骄傲,她是个好姑娘,他钦佩她,不过,这跟其他情感没什么关系。 

  张玉才现在搞不懂的是:面前这个男孩子,古丽的儿子,他到底是谁的使者? 

  张玉才犹豫着,决定还是先等这个孩子开口。 

  其实,我看不清你长什么样儿。所以,我也不知道她们到底喜欢你什么?达吾提突然回过头说。 

  你说什么?张玉才往前走了一步,这孩子的口音跟古丽一样,带着异乡的底子。她们? 

  达吾提答非所问:不仅是你,我现在谁都看不清啦。我眼睛坏了。现在我只能看见一点点光了……达吾提说着又把头冲向河面儿了,好像他是在跟河里的那些脏东西说话似的。看样子他今天只想跟人谈谈他的眼睛。 

  张玉才听出孩子声音中的痛苦。这痛苦真实、细小,富有感染力。于是他把他的疑惑丢到一边。你……是说,你眼睛不舒服了?那,跟她们说了没有? 

  这是治不好的。我从小就不好,她们都没发现。我甚至可以继续这样睁大眼睛装下去,只要我有鼻子,她们可能永远都发现不了…… 

  你还小呢!哪里就治不好了!我估计是近视吧,一种假性近视,可以治的……张玉才想起他仅有的一点关于眼睛的常识。 

  达吾提似乎根本就不听张玉才的话,他只是需要说。跟一个人说出来。 

  ……从前,在工程队,那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我们小孩玩瞎子游戏,把布条往脸上一蒙,不管是比赛摸人,还是摸东西,我总是最快、最准……从小到大,那是我最喜欢的游戏了……到了这镇上,一开始我还有些害怕呢,什么都看不清楚,但没关系,幸好我有个好鼻子,那就行了……我花了两个月的时间跟着青青,走遍这里的每个地方,我用鼻子记下每个路口的味道,这样,以后我就会认路了,你知道吗?我从不会迷路,这点,我妈妈不如我…… 

  达吾提对着河水,在谈论他眼睛与鼻子的过程中,他提到了青青,又提到古丽。每说到一个,都会让张玉才有点分神,他想,也许接下来这孩子就会谈谈她们当中的一个,这样,他或许就能听出:古丽所操纵的这次约会,真正的背景到底是什么?当然,这并不重要,只是,作为一个年轻的男子,他在情感深处的一点点虚荣。 

  可是,达吾提不说,眼睛的伤痛使他淡忘了他的角色,他完全忘了他所肩负的重托,忘了在他出门之前,青青左一遍右一遍帮他梳头、整理衣服,而古丽,则在一边焦躁地转着,欲言又止……等他一切准备停当,准备走出院子,青青终于飞快地在他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句:记着帮我拉拉他的手。 

  可怜的小达吾提,他都忘了拉张玉才的手了,倒是张玉才,慢慢地蹲下来,捧起达吾提的小脸,看他脸上凹进去的眼睛,湿漉漉的,像清晨起了大雾的水面——多像古丽的眼睛呀,只是,他从来没有机会这么近地靠近古丽的眼睛……达吾提也在看着他,两个人对视着,固河的水在旁哗哗着。 

  达吾提突然笑起来,慢慢闭上眼睛,皱起鼻子:你瞧,这么近,我都没法看清你,不过,我现在知道她们为什么喜欢你了……你闻起来就像秋天的麦草垛,干干的,厚厚的,很暖和…… 

  听着孩子突如其来、莫名其妙的比喻,张玉才不知为什么特别地难过起来,可能他还没有习惯达吾提的这种表达方式,也可能是他想到了别的什么,总之,他突然把达吾提搂到怀里,把他像麦草垛一样干燥火热的嘴唇贴到达吾提的眼睛上,这双跟古丽一模一样的眼睛。 

  半个小时之后,当达吾提回到家中,当青青悄悄拉起他的小手准备放到嘴上时,达吾提却抽出手来,把自己的眼睛送上去:对不起,我忘了拉他的手了,不过,他亲过我这里。 

  于是,青青冰凉的唇像张玉才一样再次贴到达吾提的眼睛上。这两个吻啊,这么相像,这么接近,却又如此遥远,相隔万里。他和她都没有吻到他们的心上人,永远吻不到。只有达吾提,他感觉到那极为陌生的颤抖,像火与冰在瞬间的拥抱,这是他无法记忆和保存的气味。 

  张玉才还想再见古丽一次,跟她说说达吾提的眼睛。可是,他发现要见上古丽一面现在有些难了。 

  她不再出现在裁缝店一带,不再出现在他们从前有过默契的任何地点,显然,她在有意地躲避他。有时,在一个巷子里,他走进去,恰好看见古丽挑着吃食担子的身影,他加快步子走上前,古丽却更加快速地往前走,因为挑着担子,她有些吃力,但仍不肯放弃,鞋子危险地拍打着石板路面。张玉才只得停下来,他害怕古丽跌倒。 

  张玉才不知道,古丽把上次那个约会的失败归罪于己。为了给自己一个惩罚,古丽决定:不再见张玉才,永远告别跟张玉才在一起的那种快乐与放松。这其中,有对青青心思的难以理解,也有对张玉才不够热络的失望,更有对自己的怨恨与自责。她想:如果没有她古丽,如果她从头到尾都没有跟张玉才说过话、走过路、谈过心,说不定,那张玉才,就会顺利地喜欢上青青,他们会按部就班地请媒、相亲、订婚……是她毁了青青可能的美满婚姻。 

  张玉才决定停止对古丽的追寻——真要追到她,哪里会难?这个小镇,她怎么也不会熟过他的。但是,张玉才停下了,他想,或许他该遂了古丽的愿,不再见面。 

  ——在骨子里,张玉才其实还是悲观的,从迷上古丽的第一天起,他就在等这个结果,只不过,这结果来得早了些、突然了些。从热络到分手,这里面的必然性,不是情感浓度的问题,不是忠贞与否的问题,而是这小镇的道德,是这小镇的风尚。他,张玉才,二十三了,从现在开始,他得正经准备他的婚姻了。此前的一切,在人们的眼里,都算是花絮与练习,是不作数的,是可以原谅同时也是要被故意忽略的……张玉才本非纵情之人,他并不想去突破和违背这些,他只是希望,能够再跟古丽说几句,他想告诉她,这些天,他跟她一起走过的那些路,他会一直记得,记一辈子……当然,还有达吾提的眼睛。 

  张玉才只得去找红嫂去了。 

  这是他第二次到红嫂的家。上一次,是第一次结识古丽的那天,也是看到青青的那天。张玉才感到这次上门是有些尴尬的,这个时机也是非常不当的。但他还是逼着自己敲起了门。他一定得让大家一起来替达吾提的眼睛想办法。 

  红嫂正坐在厅堂里拣红豆,看见张玉才,她想站起来,不知为何,她僵在那里,整个人都不能动弹的样子。于是她大声喊起来:青青,来扶我一下。 

  青青出来了。她扶起红嫂。自然,她看见了张玉才,但她就有这个本事,脸都没红一下,眼皮都没抬一下,像是根本没有这个人似的,像是根本没看见一样,又进了里屋。倒是张玉才,脸皮明显地红了,像是心虚起来。 

  红嫂身子是有些不便,眼睛却还是灵的。青青,可从来没有这么无礼过呀!她在心里拍着大腿恍然大悟,原来青青还有这番心思。只是,唉,红嫂看看张玉才俊俏而坦荡的眉眼,想起了古丽,她在心里叹口气,风月之事,她虽不精,但这样一个青年,结识过古丽之后,要让他再跟青青好上,是有些难了,就是有那笔钱拿出来做嫁妆,都是不妥当、不厚道的,都是要委屈人的,既委屈青青,也委屈这小青年。 

  红嫂正在心里徘徊着,张玉才急急忙忙地开了口:红嫂,跟您说个事,达吾提,他眼睛得病了,怕是很严重呢,我昨天问过我一个城里的亲戚了,他这种情况,像是弱视,虽然现在有些迟了,但也不是没得治,不过要抓紧,要到城里去开刀矫正……我……因为见不到古丽,所以就来找您了…… 

  我说呢……这孩子,不论什么东西,都不是用眼睛看,却是用鼻子在闻……红嫂喃喃自语。她现在觉得她胸脯那里是一点不痛了,或者说,这痛,跟达吾提的眼睛比,算什么呀,达吾提,才八岁呢,又是个男孩子,是陈寅冬脉里唯一留下的个苗苗了…… 

  你问过了,开了刀,还能有治?红嫂现在只担心那笔钱够不够用了,以前总觉得那钱是永远也花不完的,现在倒担心了,眼睛呢,那肯定是要花大价钱的。 

  有治,肯定有治。张玉才斩钉截铁地说。其实他也并没有那么大的把握,但他愿意给人以好的念想。再说,他看到,青青忽然从门里冲出来,眼睛里一下涨满沉甸甸的泪珠,那样急迫而信赖地看着他…… 

  现在,红嫂甚至连转身都有些困难了。特别是左边半个,那种钝钝的疼,带着无限的重量似的,拉着她的胳膊,她的后背,她的腰。她从凳子上站起,她挂个篮子,她铺床被子,都是一次比一次更艰难的挣扎,她终于不得不呻吟起来。 

  达吾提站在红嫂的身后,红嫂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终于,他把古丽和青青都拖到红嫂跟前,他声音有些发尖:红嫂病了,很重。真的,我闻到她身上病的味儿了。 

  达吾提的样子还跟从前一样,他以为他还装得像一个健康的人,像那许多有着明亮双眼的孩子。他看不见青青在他的后面掉眼泪,看不见古丽像桃子一样肿起来的眼。当然,他曾经闻到过空气中泪水的味道,但他像大人一样不以为然地摇了摇,以为那是女人们又在为了张玉才在烦恼…… 

  家里人不跟达吾提谈论他的眼睛,好像那只是他的一个小秘密似的。而现在,在达吾提的秘密边上,又长出了红嫂的另一个秘密,像并蒂莲似的,雪白雪白,从黑亮的污泥中生长起来。 

  保密。你们谁也不准往外说。这是丑事,一说出去,就等于脱光我的衣服……古丽,你知道的,我们家青青还没办事呢,咱们达吾提还小呢,别让这种事在外面传来传去的……记住,不要找医生瞧,不要搭理别人的问长问短……你们就让我慢慢地这样病着好了,到最后,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我不会怕的……红嫂以一个别扭的姿势坐在床边,她逐个地把家里人一个个地看过去,寻找她们眼中的承诺。 

  古丽让青青带着达吾提离开。她关上门,拉上厚窗帘子,她含泪解开红嫂的衣衫,她要看看并且摸摸红嫂……一个老年妇人的身体,松弛而迟钝……但在胸部,那女人身上本该最柔软的地方,却古怪地坚实起来,一坨一坨的,像打结了,像结冰了…… 

  古丽看看红嫂,脸色突然涨得通红,憋了很久才说出来:红嫂,您还是去看看吧,人都这样了,还留着那钱做什么……您就把那……把陈寅冬的那笔钱拿出来去瞧病!你放心,我跟达吾提保证不会要其中的一分钱,达吾提的眼睛,那是没有救了,他没有眼睛也照样能过活……等您身体瞧好了,我们一起多做些吃食卖,夏天,我还要批发冰棍儿卖,我好好儿地卖,不再跟任何人在外面瞎逛,我保证一天能卖两天卖三天的钱,咱们几个好好地赚,钱呼呼的不就来了……古丽滴下热泪,像要把红嫂胸前的硬块块儿给化了似的。 

  红嫂先是愣住了,愣了好一会儿,上上下下地看了古丽一会儿,然后,快活地张开嘴巴大笑,可是这一笑,她的肋骨又给拽得吃不消了,痛得她泪都涌出来:好个古丽,原来你知道有那笔钱,可你从来没提过,你真是个坏家伙……看你出的什么主意!那钱要用在我身上,就等于是拿钱去打水漂了,你看看我的脸,看看我这身子,再多花一分都是作践呢……不过,好妹妹,有你这句话,我就感到好受多了……哪天呀,你吃食卖得快了,得空了,你就早点回来,我们要好好合计合计,咱们朝着西北方向敬炷香,也远远地跟陈寅冬说说,他那笔钱呀,咱们要用在达吾提身上,带他到城里去开刀,让他的眼睛,比你的还要亮还要好……我们还要用在青青身上,给她置份好嫁妆,让她找个好婆家,要她将来的对象呀,最起码,跟张玉才差不多…… 

  她们一起轻轻地笑起来,像不知名的花儿,散发出淡而哀伤的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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