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坚勇作品

2016年06月14日 15时53分 
 

夏坚勇作品

 

夏坚勇,1950年生,江苏海安人。中国作协会员,发表中短篇小说及散文、戏剧200多万字。1989年荣获庄重文文学奖。话剧剧本《金粉残阳》荣获首届曹禺戏剧文学奖提名奖。系列文化散文《湮没的辉煌》,荣获首届鲁迅文学奖和江苏省首届紫金山文学奖及江苏省“五个一工程”奖。《湮没的辉煌》与余秋雨的《文化苦旅》当时并列为文化散文之翘楚。长篇文化大散文《旷世风华—大运河传》,先后荣获江苏省“五个一工程”奖和首届中国出版集团图书奖。

 

 

高家班子(中篇小说)

 

高巴斗抓着三只天地炮,一挂百子鞭出了门。

四处立即骚动起来,有孩童且奔走欢呼道:“出龙灯啰……高巴斗放炮仗啰……”

高巴斗放炮仗颇有点格局,甚至有点惊险。先将百子鞭往脖子上一搭,那一串大红便从两肩齐齐挂下,垂至腰际,成一个马鞍形。于是用烟头一并点了,那火蜈蚣便从腰间往上短去,一边爆出缤纷的纸屑。点鞭炮的却并不在意,只交替着晃动两肩,那鞭炮便跳跃有如飞蝶,总离着身子几寸炸响,终究烫不着一身的礼服。又一把抓了三只天地炮,先见得引信闪几闪,便听得“通通通”三声大响,那三只花炮已跳上半空次第炸开。但肩上那一挂百子鞭早已短到了颔下,不打紧,当下两肩一耸,那最后一截便翩翩飞起,于空中且坠且炸,恰恰于落地的刹那炸出最后一响,又恰恰和最后一声天地炮同时煞住,半点也不参差。

   但这是以前的格局。现在,高巴斗刚刚把百子鞭搭在肩上,翘起中指弹一弹烟灰,那烟蒂上的一点便红得显眼。却并不去点爆竹的引信,只定定地举着,回身吼一句:“天禧,大老早的,你那两瓣屁股咋那么重?”

   要出龙灯了,十三条精壮汉子已摆好阵势,只等龙头老人手里的起身炮一响,便发一声喊,威仪显赫地出村去。但龙尾的天禧却坐在场边的碌碡上,软耷耷地抱着龙杖想心思,听了高巴斗一声吼,才向这边乜了一眼,懒懒地站起,一边理着缀满了拉链扣的衣裤。

   矮脚虎二荸荠——那个执龙球的五短汉子——嘻嘻地说:“人家那两瓣屁股是租来的,不坐白不坐。”

   天禧一听,横眉立眼地站住,似乎想发作起来,但终于模仿着对方那嘻嘻的一笑:“正是哩,谁不知道我租了人家婆娘的一副白屁股,正价5000块,副价3000,整日里铺着盖着地受用。”

   二荸荠想不到对方来这么几句,脸上便有些挂不住,讪讪地说:“我是说你天禧老兄有身份哩,从来有身份的人便讲究屁股上的功夫,轿夫的腿功,宰相的坐功嘛。谁不知道你倒腾海毛鱼发了大财,据说那几个福建佬付钞票从来不点数的,只迭在一起张开拃子比量多高。”

  二荸荠这几句原是赔笑脸的,不料却恼了天禧,当下便跳将起来,指点着这边骂道:“你伸开舌头把话讲清楚,谁见到我跟福建佬倒腾海毛鱼了?你若是眼馋福建佬钞票多,咋不把老婆租过去,三千五千的人家也拿得出,也用不着你去扎输精管生骟。”

   这一番难听的出了口,大家便旁观不得了,纷纷上前干预、劝解、趁风扬土、七嘴八舌。好端端的一条龙灯顿时乱了阵脚,高巴斗见了,又吼一声:“上茅坑还图个吉利呢,今天是什么日子?都抓好把式站定,出龙灯了。”说罢,烟蒂朝百子鞭上一靠,顿时落红纷纷,两条火蜈蚣旋转着向上窜去。

   这边鞭炮一响,舞龙灯的汉子皆齐齐举起龙杖,只等着那三通天地炮。原先窝在地上的一条蓝印花布立时神气活现地抖擞起来,好一条大龙!但见头如巨斗,眼似金灯,角生虬枝,颔有重髯,张牙舞爪而凶险,顾盼生姿且妩媚,端的是倒海翻江的神杰灵物。当下便听得四处一片啧啧喝彩:“果然欺不了高家班子……”

   天禧听了这喝彩,心头却涌上一股莫名的烦恼。又见二荸荠抓着斗大一颗金黄龙球,踌躇满志地抖动着上面的铜环,更加看不惯那种轻狂,便阴阳怪气地说:“乡亲们,这龙灯现在不姓高了,叫‘挑战者’,是人家杨胡子的雇佣班子。”

   说话间,百子鞭和天地炮已齐齐刹住,只是那最后一声钝响的余音仍在天地间徘徊,似乎偌大的天幕原是一层薄冰,正在那一声钝晌中分崩离析,正互相撞击出悉悉索索的絮响。又见那挂在树枝上的碎红纸屑飘零作态,炫耀有如旗帜。高巴斗一时事毕,又将烟蒂叼上嘴角,极洒脱地拂一拂衣袖,准备接过那50斤重的龙头了,可突然间,他瞄见自己袖口上有一块铜钱大的焦黄,用手指弹去,却露出里面老蓝土布的棉袄来了。

   晦气!礼服被烫坏了。

   几天之内,这是第三次异兆了。他心头往下一沉,且狠狠地朝龙尾盯了一眼,要不是他小子抬出那犯忌的“挑战者”,自己何至于有这样的失手?但幸好人们都不曾发现这触目惊心的一幕。而且一看到眼前这蜿蜒的图腾,他便感到一种神圣的冲动,这冲动是如此古老而又如此新鲜,龙头汉子顿时振作起来。荒唐!今天是什么日子?高家班子要上教场斗法了,是驴子是马拉出来遛遛,该抖擞精神一显身手才是,他极随意地把袖口往上一挽,遮住那烫坏的一块,然后接过龙头举起来,只听得“哗啦啦”一声大响,二荸荠手里的龙球也跟着往上一举,那庞然巨物立即扬首振须,作出腾身欲飞之势。龙头汉子又扯开嗓门吆喝一声:“出龙灯罗……”

“欧……”13条汉子齐刷刷地扯开嗓门,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龙灯队出村了。

好一条仪态万方的巨龙。

 

   这里的人文地理实在没有什么值得书记的。所谓地灵人杰,物华天宝,从来就与这里无缘。既不曾出过名重一方的文士武侠,也不曾出过什么了不得的强盗妓女。土地上的出产以高梁酒和土布为大宗。但是在这老通扬河南岸的高沙土上,高梁酒和土布就象男耕女织的生活格局一样地平淡无奇,自然为史家所不屑的。

   唯有高家班子的龙灯堪称一绝。

   高家班子见诸于方志是道光末年的事,至今已逾百年。“三十刀兵动八方,高家龙马接红羊。”“三十”即道光三十年,“红羊”为太平天国首领洪秀全和杨秀清。可见当年迎接太平军北上时,高家班子的龙灯和马灯就出过风头。龙灯的制作和表演自是一门综合艺术,所谓集彩绘、竹工、舞蹈、杂技之大成是也。且不说那令人眼花缭乱的翻滚,腾跃,蹉步,倒立,大劈叉,叠罗汉等惊险动作。只说十几条汉子舞弄十数丈长的一条庞然大物,翩若惊鸿,宛若游龙,且变化出几十套不同的路数,就足以令人叹为观止了。而每个龙灯队经过世代沿袭,大抵都有几手绝招的,一个龙灯队的名气和声望就全在这几手绝招上。

   高家班子的绝招是戏娱蚣。

   蜈蚣不是真的,是一挂百子鞭。新春正月,龙灯上了门,主家必要以鞭炮迎接。龙灯最是嫌贫爱富的势利眼,一路上只拣那些高门大户去兜揽,这些户主发财心理极重,往往不吝惜鞭炮和赏钱。为了助兴,有些主家还要做出种种格局来刁难,迫使龙灯班子卖弄出浑身解数,而舞龙灯的全部精彩就在这刁难与卖弄之中。若遇上富室,主家往往把赏钱挑在小楼的栏杆外,龙灯班子必得一层层地叠罗汉,把龙头举上去接那红包。又有一条规矩:主家的鞭炮不停,舞龙灯的便不得罢手。有的主家便放出火娱蚣来捉弄:将整挂的百子鞭点了,囫囵扔在龙头上,且看舞龙人如何动作。这是最促狭的。那龙灯本是竹骨布衣之躯,遭遇了火蜈蚣,既不能烧了自家身子,又不能舞落了那吉祥之物,保不定要出丑卖乖的。

   高家班子的绝招就在于此。当下那龙头班主见百子鞭上了身,便喝一声彩:“好一条大蜈蚣!”这实际上是传话给后面的12条汉子,只见那龙灯整个儿就地一滚,火娱蚣便被高高抛起,在空中打几个旋子,却调整出一个门户,重又扑将下来。而龙灯早已张牙舞爪地摆好架势,只等着它下手斗法。于是随着龙头的旋转,腾挪,闪展顾盼,那火娱蚣便作出种种的轻佻,逗闹,游戏翩跹,却又总在若即若离之间。那龙头仿佛醉汉,火娱蚣则俨然一弱女子,以醉汉的勇武和弱女子的轻盈相周旋,那情趣便有如年画中的“钟馗戏蝠”,终是扑捉不得。待最后一声鞭炮响过,舞龙灯的13条汉子便齐齐发一声喊,小下身子绕场巡游一周,让四处看个端的:那龙布上并无半点焦损火伤——果然是高家班子,身手不凡。

一出戏娱蚣,功夫全在龙头。眼下,高家班子能玩得这功夫的,只有高巴斗一人。

高巴斗这一手绝招也是得之于家传。他15岁上就舞龙头,一副龙头花团锦簇,也有四五十斤重,15岁的少男如何舞得起身?但高巴斗不怕,他练过石锁功,15斤重一把石锁,甩起,接住,左插花,右插花,玩意一般。又于脚上缚铜钱,日增一枚,数月后铜钱解去,便身轻似蒸。有了这等功夫,舞龙头自是得心应手。但正当他四乡八村地出风头时,饥饿年头降临了,整天空瘪着肚皮,谁还有心思玩龙灯?高家班子偃旗息鼓了。这一息,蹉跎岁月,二十余年,当年舞龙头的高巴斗,好一条少壮后生,现在已是半百老人了。

   但高家班子毕竟有了中兴之日。这几年,乡村里百废俱兴,着实热闹了不少。死了人,必要请和尚道士放焰口超度,高台亮围,八音齐动,招徕得观者如云。但人们关心的只是道士的劈铙舞火球及和尚的“二姑娘害相思”之类,以及由排场想及主家的新富。主人也只是里里外外地张罗应酬,并无多少悼亡之意。婚嫁大礼更是铺张。那迎亲的队伍前呼后拥,有模仿电影里外国总统来访的派头,以数辆摩托轻骑开路,引导一辆花团锦簇的小轿车迤逦而行。也有道地的传统格局,一抬朱红大轿,跟着四吹四打,后面是展览嫁妆的脚夫辎重。凡这般格局,新娘手腕上必是小坤表与银镯并存。古色古香的绣花轿帘外必伸着一双式样时新的高跟皮鞋。到了春节,四乡八村的龙灯便红火起来,大路上一队一队的,遇到那新落成的高门楼及大瓦房,或窗户上贴了双喜的,或新妇腆着肚子的,知道是些好吉利的主儿,便慢下来招摇,待听到主家接龙灯的天地炮响过,便摆开阵势,就场上舞弄开来,而围观者总免不了发一通议论的:

   “功夫倒是有几下。”

   “有几下。”

   “可哪里及得上当年的高家班子。”

   “那是当然,当年的高家班子——”

   于是喟然慨叹,人们总是把高家班子作为一页辉煌的历史,一个不可企及的最高境界,一条评判龙灯技艺的权威法则。

   高家班子就是在这一片慨叹中立志中兴的。

   最先萌动勃勃雄心的自然是龙头高巴斗。正月里,四处的龙灯高巴斗必要去看的,但他从不往人前头挤,只远远地站着,看了那几套功夫,又听了人们的喝彩,便背着手,一个人闷闷地往回走。去年腊月初的一天,附近有人家做了一副好柏木棺材,主人年高无疾而预备寿材,是当作喜事庆贺的,不仅放了炮仗,且请了龙灯来助兴。高巴斗也去看了,回来的路上,却被一个人喊住了:“老高,也去观摩龙灯的么?”

   这人是杨胡子,原先的大队支书,现在是一家自打旗号的什么公司的经理。

   高巴斗敷衍地“嗯”了一声,他不愿和这个杨胡子兜搭,此人当权时是个踹寡妇门,挖绝户坟的恶棍,下台后又趁风扬土,以不义之财暴富,高巴斗对他向来是敬鬼神而远之的;况且杨胡子的那个“观摩”也让他生厌;看龙灯就是看龙灯,偏要山东的驴子学马叫,官腔别调地“观摩”。

   杨胡子理一理巴拿马西装的领口,又扬手甩过一支烟来;“他们那几套功夫有什么看的,真正叫花子打架,草台戏。看龙灯就得看高家班子,那才叫功夫。”又凑近了,作出一副知音会意的笑容:“有一条信息,说高家班子要重整旗鼓了,可是真的?”

   高巴斗不觉一愣。高家班子重整旗鼓,这是从何说起?但是当着杨胡子的“信息”和巴拿马西装,他却不愿作出否决,只是慢条斯理地把香烟夹在耳后,懒懒地说:“不是蒸的难道是煮的?”

   杨胡子立即作出一个极夸张的反应:“大好事嘛,我支持。”一边又在高巴斗肩上拍了两记,仍然是以前当支书时那种居高临下的派头。然后,裤腿划了一道银灰色的扇形,那桔红色的小轱辘自行车走了。

   杨胡子走了,却牵动了高巴斗的一桩心事。人家那种草台戏都扯旗放炮地出风头,高家的龙灯为什么不能拉起班子来,倒让外面笑话高家的后人都是不肖儿孙,胡浪子弟,一条沿袭百年的龙灯散了伙,却无一个有头脸的七尺男儿去匡救祖业。

   高巴斗决计去做一个有头脸的高家子孙,一个匡救祖业的七尺男儿。

   消息传开,全村老少皆认为早该如此,不然也实在辱没了先人,又忆及高家班子当年的种种传奇故事。高巴斗也找出那十五斤重的石锁练了几回,虽甩不出当年的左插花,右插花来,却自觉臂力不减。一时群情激奋,远近打年货的遇着了,便有这样的议论:“哟,买许多炮仗呀。”“接龙灯呗,今年高家在整班子哩。”“可不是,几十年没看过高家班子了……”

   真个是天意人愿,风从云合,高家的龙灯端的又要热闹红火了。

   及至到了点兵排将时,却发现不是一声吆喝就能拉起班子来的。当年,龙灯上的十几条汉子都一个村子住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有紧要事,站在村头吆喝一声便会齐了。即使走亲戚进城,也大都是早出晚归,丢不下田里的庄稼和圈里的几只张口货哩。庄稼人的心目中,只有土地是神圣的,必要每天踩在脚下,且要带入梦境。而天道轮回,斗转星移,土地却从来静如处子,不转不移。因此,人们也就世世代代地守着土地,本分且充实。眼下的世道却不同了,土地还是原先的土地,却不再是庄稼人安身立命的根本了。唯有花花绿绿的钞票才是娘亲娘老子,只要哪里有钱便往哪里去追逐,自不管时令的变迁和土地上的播种与收获。横竖自古就有两句说法,铁打的脚板,流水的金钱。男人大都天南海北地挣钱去了,有飞得远的,随乡里的建筑工程队去了中东的伊拉克,一封平安家书的邮资便要0.2个第纳尔,折合人民币壹元柒角哩,立马造桥却如何回得龙灯班子。好在时值岁底,那些在江南大山里拉石头或里下河水路上跑运输的都回来了,一时倒也凑齐了八九条汉子。实在回不来的,便挑选精壮的后生补上,于是矮脚虎二荸荠和天禧便被拉扯进来。

   但一条龙灯从头置起,竹帛工匠总要三二百元,再加上舞龙人的行头装束又不下三二百。现在虽然各家都有些进项,但各家自有各家的筹划:有急着造房娶媳妇的,钱到了手,不等焐热了便要送去预订砖瓦水泥之类。有财心大的想着做买卖,钱生钱,恨不得一夜之间富甲天下。也有的只是为了平息姑嫂之间的怨忿,年节前给每人买一件人字呢外套。过去用钱靠抠鸡屁眼,旱烟火柴也不曾断过。现在一年有几百上千的收入,还是入不敷出。既然入不敷出,便少有仗义疏财之士。况且当今人们见的世面大了,思想都极开化。先前那种原始的村落荣誉感却淡了不少。对于13条汉子以外的村民来说,你龙灯整不整班子关我鸟事,我们出钱出钞扎了龙灯,置了行头,让你们鲜鲜亮亮地四处出风头,拿红包。谁是肉头不成?对于龙灯班子里的13条汉子来说,我等出力费工,一个腊月半个正月抛却了,总是为了高家的脸面。这“高”字又不是只写在我们13个人的脸上,是写在全村老小的脸上,却如何又要我们拿钱出来置办?这样七撬八裂地一理论,几百元投资终于没有着落。于是单单急了一个龙头高巴斗。有钱男子汉,没钱汉子难,大家都一毛不拔,高家班子的旗号怎地打出去?祖宗有灵,该在地下踹破棺材板的。万般无奈,自个儿喝几盅闷酒,倒头便睡。梦中又总是忆及高家班子当年的辉煌;醒来后,心里好一阵空落落的。又想到高家人原是极争强好胜的,旧时,或有做父亲的听说儿子在人家赌钱,便恨恨地赶去捉拿,及至到了场面上,见儿子正输得颓丧,父亲的那股愤怒先减了几分,只觉得脸上无光了。便不声不响地站在儿子后面看牌,待一局终了,儿子猛一回首时,父亲便一拍腰包,“乖,再来,我这里有票子。”或与外乡人争斗,高家人总是一哄而起,强词夺理乃至老拳相见。可如今,高家人的那股英雄气哪里去了?人心不古,世风日下,一钱逼死英雄汉哩。

   但第二天一早,杨胡子上门来了,既没有官腔别调地甩“信息”,也没有理巴拿马西装的领口,只一拍胸脯:“不就是几百块钱么?大好事嘛,我支持”——重整龙灯队的一应开支,他杨某人统统包了。不仅如此,龙灯队从训练之日起,13条汉子的工资也统统由他支付。

   但龙灯必须改换旗号……

 

“走老河口。”

   “走老河口?不是到杨胡子家去么?”

   “走老河口!”

   杨胡子住在东村,约三里许,龙灯队完全可以径直过去。但一出村头的风车墩,龙头高巴斗便叫走老河口,这是为了躲开半路上接龙灯的天地炮。今天要去杨胡子家拜年,有一干头面人物和摄像机在那里等着。而这一干头面人物和摄像机则关系着高家班子能不能有一个历史性的超越——打到国际龙灯节上去。因此,高巴斗宁可绕老河口。自从方整化以后,老河口只剩下稀稀落落的几座竹篱茅舍,大都是一时没有财力搬迁的鳏寡孤独。篷门小户,自然也不会出来接龙灯热闹。若径直从大路过去,必经一片新崛起的华彩建筑群,一式的青砖灰瓦,朱门碧窗,门楼上且饰以游龙走兽之类。这一片高门富室,若见到龙灯队浩浩荡荡地过去,难免有人家出来接的,若人家迎头来接,龙灯便不得不去——这是规矩。

   时天已大亮,东北风却刮得紧,鼓动得龙布瑟瑟有声,远远望去,那巨龙鼓胀欲飞,倒平添了几分威武与生动,一行人往老河口迤逦而去。

   二荸荠今天总有点兴奋,不时找出个话题来,左顾右盼地和别人兜搭。或说那国际龙灯节如何排场,联合国秘书长佩雷斯说不定要赶来观摩的。或说杨胡子如何大手面,那摄像机一开镜头就是八百块,再加上招待的水儿酒儿,那开销足够小户人家半个家当了。高巴斗听在耳里,觉得这五短汉子又可怜又可嫌,本要嗔他几句,但想到今天的使命,不便坏了兴致。又想到当初不该把这等人拉扯进来,他老婆和杨胡子困觉,自己却乐得为之地戴着绿帽子吃龟食,似乎女人能搭上杨胡子这样的肥佬,自是一种荣耀,且不时从杨胡子那里学来几句官腔别调炫耀于人,就如刚才的“观摩”“佩雷斯”之类。但二荸荠此刻偏又不识眉眼高低,仍是一个劲地兜搭:“巴斗叔,我先约在前头,今年上秋我家造房子,龙灯班子一定要去热闹的。我也有大炮仗,也有红纸包……”

   “春东风,雨祖宗。”高巴斗却兀自对天低语;“这天色怕保不住。”

   二荸荠又凑近来,洋洋自得地:“巴斗叔,你说现在的科学神化不神化,女人肚子里的那块肉疙瘩,不过百天,便能照出男女来。前几天,我女人去照了——是个小子,其实那卵子怕还不曾有黄豆大哩。”

   高巴斗斜睨着眼睛,盯住那张委琐的面孔,一股深沉的厌恶涌上心头:“这么说,你五千块到手了?”

   二荸荠避开那目光:“还不曾呢,但杨支书拍过板的……”

“拍你娘的尿!”高巴斗冲着那扁平的后脑勺吼道:“丢人现眼,你再羊支书狗支书的张扬,连我都要把裤子扒下来套在脸上。”

   那天禧在后面却嘻嘻地说;“这有什么?夫人外交嘛,领导世界新潮流。”

   “不碍帮,不碍底,又做人情又送礼。”

   “倒是无本大利的好买卖……”

   于是又恼了龙头高巴斗:“一个个都把嘴闭上,看谁把你们当哑巴卖了。”龙头一摆,领头下了河滩。龙灯队映在水里,被前推后搡地拉扯成一行怪影。

正值枯水季节,老河口两岸的水线收束得很紧,原先笼罩着神秘色彩的芦苇早已收割了,古运河便有如一个刚刚分娩的少妇,温柔而疲乏地舒展着身姿。在水线上面不远的地方,逶迤着一条白光光的纤道,纤道上爬满了受尽蹂躏的巴根草,以及涨水时带上来的贝壳之类。龙灯下了河滩,既可以避“风头”,又不至于象在岸上那么威武扬噪地招徕,端的是不显山,不显水。

但前面却分明响了三通天地炮,那钝响映着水面,越发地湿润且悠远。往对岸看时,只见老树修竹,掩映着几点破旧的茅舍,仿佛谁家画师在描摩远处那一派华彩建筑群时,无意间甩出来的几点墨迹。又见落红纷纷,爆竹炸开的纸屑飘飞有如三月桃花瓣。一老妇人白发飘零,正在向这边招手。

   龙灯却并不打停,、仍旧沿着河滩前去,显然是不理会那边的天地炮。这也是有规矩的,接龙灯的只远处放炮仗,叫着“迎头”。若龙灯不愿去,便装着没听见——龙灯是聋子嘛——兀自闷头疾走。那边若执意要接,便点一挂百子鞭上前挂在龙角上,叫作“挂角”,一旦挂了角,龙灯便躲不过。但现在接龙灯的在对岸;却如何过来挂角?

“那不是田寡妇么?”有人说。

高巴斗往对岸望一眼,却定定地站住了——接龙灯的果然是田寡妇。

   田寡妇属于乡村里那种称为没脚蟹的人物,即不善计算,又没有门路,只会牛一样地干活,抠死抠活地俭省。一年到头,若发现粥锅里稠了些,必要舀半瓢汤罐水掺了下肚;或炒菜时放了几滴红酱油,便认为是莫大的奢侈了。一切的辛劳都可以承当,一切的享受都不去追求,俨然修炼什么道行似的。却又仍旧是穷。儿子灯宝三十岁了,虽也生得眉清目秀地干净,却无一个媒人上门。这几年,世风日变,五行八作各有其发财的门路,连怀了身子的女人撒泡尿也可以卖到制药厂去。田寡妇家却只是不再往粥锅里掺汤罐水而已,至今还不曾有整把的钞票送到窑厂去预定砖瓦。开春的时候,乡里组织建筑工程队出国,那自然是很风光的。田寡妇咬咬牙,给工程队长送了1089四色礼品(香烟、鸡蛋、花

生、老酒),临走,又把祖传的那只一钱重的韭菜边戒指套在队长女儿的手指上,才谋了一个名额。灯宝随工程队到伊拉克去了,写信回来说:一路乘飞机,见识了天高地广。又说在那里每月挣40个第纳尔,相当于人民币300多块,三年回来,造房子娶媳妇都有了。有谁知,三个月还没到头,灯宝在工伤事故中损了一条腿,当即送上手术台生生切去,又送回北京装假肢,待将息得自如了,便要打发回来的。

   这些,却只是瞒着田寡妇一个。

   现在,她站在对岸招呼龙灯,定然是怀着一种庆贺的愉悦,一种虔诚的祝愿的:儿子在伊拉克挣第纳尔哩,三年后就回来造房子娶媳妇哩。

   “老大,过去不?”后面问。风小些了,那龙布只是抖得散慢,水中的一行怪影却显出舒展。

   高巴斗犹豫少顷:“她也难得一回……”

   “老大,二十块的红包哩。”二荸荠回过头来,卖弄着满脸的神秘:“听卖狗肉的徐五说,前几天,田寡妇去找她兑票子,一塑料口袋的钢蹦儿和小毛票,捏捏掐掐地数了老半天,二十块哩,一定要换两张大票子,要新崭崭的能割韭菜,说是接龙灯包红包的。徐五问:“今年你家也接龙灯呀?”她笑着,只是夸那钞票上的人儿画得好,一边乐颠颠地去了——老大,二十块的红包哩。”

   高巴斗瞪了二荸荠一眼,对后面说:“快去快走,不翘荷花就收摊子。”

   一条浅腰平底的拉拉渡正闲倚在滩边,十几条汉子上了船头,那船尾便向河心横陈,中舱偏积了水,龙灯的前段却过不去,若五六条大汉齐排排地踩着船舷走动,渡船半边上吃不住重,定然要出事的。正踌躇间,只见高巴斗先擎着五十斤重的龙头,踩着船舷,蜻蜓点水一般纵过去。那木船还不曾惊觉,他又在船尾上喊一声“紧起来!”于是龙头龙尾一齐上劲,将一条龙灯绷得笔直,龙头后面的四五条汉子便就势吊着龙筋,用脚尖点着船舷小过来,待渡船稳住了,二荸荠便扯着船头上的棕绳,悠悠地往对岸去。还没靠滩,那边岸上却已撩过一串百子鞭,正正挂在龙角上,噼哩啪啦地响得有声有色。

   龙灯上了岸,圈了场子便抖擞开来,闹海,戏珠、上龙门、堆宝塔,一招一式总要牵起喝彩。田寡妇却顾不上看,只是拉了东家的二婶准备茶点,一边絮絮地念叨旧事,说她刚过门时,老是怀不住身子,哪怕抬手摘桃子,也吃不住劲要打滑的,也不知用了多少偏方,就是保不住胎气。

   “我记得哩,一抬手,一闪腰就打滑的。用力打个喷嚏也要传红的。”二婶蹲在灶门口吹了半天,火光一闪,便映出烟火熏下的两行清泪,晶晶的闪烁。

   “可不是。那年正月里,请高家班子上门送龙灯,龙头进了房,在床上盘了个麒麟送子,又说了一段好听的:‘龙灯摇摇头,先盖瓦房后盖楼;龙灯进了房,生个儿子状元郎……’还真灵,上秋就生了我家灯宝。”她咯咯咯地笑着,一边从灶膛里拖出烧红的火叉,在开水锅里麻利地划一个十字,只听得“嗤”的一声,白色的氲氤浪漫开来。乡下人的见识,锅子刚用过荤油,得用红火叉嗤一下,去了油腥,不然,灌进水瓶里要炸瓶胆的。又看一眼窗外,说:“马上要翘荷花哩,高家班子的荷花,是真功夫。”

   “等会要戏娱蚣么?”二婶问。

   “不了,听说,送灶那天,龙头老大家里的爆竹出事了,吓破心胆哩。”

   “还不是那个什么‘挑战者’惹出来的,好好的高家班子,响了几辈子人,现在要改换旗号。”

   “人家杨胡子花钱雇了做广告哩。”

   “人家有钱哩,能不广告……”

   “人家广告哩,钱会更多哩……”

   说话间,外面的龙灯已草草收场了,田寡妇连忙跑出来,招呼到屋里用茶,高巴斗只说今天风大,翘不成荷花了,却不肯扰茶水。双方拉扯了几个回合,高巴斗突然感到手心里塞进四四方方的一块,知道是红包了,便不由得想起二荸荠讲的那一段,自然不肯接。又想到既不接红包,若再不扰茶水,田寡妇定然不开心的。便对大家说:“那就只好领情了,都说大表嫂做得好馒头哩。”

   田寡妇眉开眼笑地:“这倒不是自卖自夸,今年的馒头还是捧得出手的,加拿大的富强粉……”

   正说着“加拿大”,门外却有人喊道:“你们还在这边热闹,杨支书正等得急哩。”

   人们一看,都哄笑开来:“加拿大来了。”

   二荸荠的老婆粉英,端的是个妙人儿,虽已是三十开外年纪,却仍旧花朵儿似的鲜亮。最难得的是一身雪白粉嫩的好皮肉,似乎用手指一点便会破的。因此得了个“加拿大”的绰号。——这几年,乡下人也每每到粮站买面粉回来蒸馒头,有一种加拿大进口的富强粉,做出的馒头最是白腻。此刻,粉英却不进来,只站在门外,抬手看一眼手腕上那闪亮的小圆圈,说:“观摩审查的都到了,摄像机也架上了,只等着你们去开场哩,杨支书说……”

   “杨支书说……”人们又哄笑。

   高巴斗虽然对女人一口一个“杨支书”极反感,但一想到今天的使命,却不敢怠慢。当下抓过一只馒头,扳倒酒瓶,蘸上烧酒,胡乱地塞进嘴里,又抬起袖口抹抹嘴角,对田寡妇说一声“好馒头”,一边往外面走去。

   他没有忘记把那红纸包塞在粗瓷碗下。

 

   旗号是一支班子的脸面儿。

   民国初年,附近又打出了一杆高家班子的旗号,那一群高家子孙多是客籍移民,因此被称为野高。野高的龙灯确也身手不凡。两条强龙,鸡犬之声相闻,便难免争强争胜。一次狭路上对面相逢,却谁也不肯屈尊相让,两家龙头班主只得坐下来谈判。这种谈判其实很有点卖弄功夫,威慑对手的意思。双方的班主不仅是耍龙灯的高手,而且拳脚也都来得几下,不然那几十斤重的龙头能舞得滴水不漏?其时正值隆冬,室内以红泥火炉取暖。双方礼毕坐下,那野高的班主一边寒暄,一边便伸出两根指头,慢条斯理地去火炉里搛出一块炭火来,举在高家班主面前,示意对方作媒子点水烟。那炭火在手指间只是白光光地颤抖,且嗤嗤有声,而搛炭火的又并不皱眉咂嘴,照样没事儿一般。这高家班主见了,连忙欠身道:“不敢劳驾!”却并不去接,只撩起大褂,卷起裤腿,袒露出有筋有肉的一块大腿,示意对方且将炭火置于腿上,他暂且用不着的。对方见了,先有几分吃惊,又疑为故作英雄气。两人又谈笑风生。少顷,高家班子才记起抽烟,伸手来大腿上取媒子时,那炭火已熄了,便感叹道:“现在的木炭哪及得上先前,刚刚说了几句话,怎么倒熄了。”长袖一拂,掸去那黑糊糊的一团,大腿上却不见一点痕迹。复又伸出两根手指,去火炉中搛炭火回敬时,野高班主哪里敢接,连说“受当不起!”当下唯唯诺诺地退出,带着龙灯队偃旗息鼓地去了。有了这一番风云际会,高家班字从此越发称雄一方。

   当年大腿上放炭火的,便是高巴斗的曾祖。现在龙灯传到后辈手中,为了高家班子的中兴,高家的不肖子孙却不得不去接受杨胡子的资助。

   杨胡子的资助根本谈不上仗义疏财,他要高家班子改换旗号。

   杨胡子也算是个天罡地煞一类的人物,极不安分,又极有气魄。官场失意而从商,经营了一家土布公司,土布即蓝印花布,原是这一带乡村里的传统工艺品。旧日的农家妇女没有不会纺纱织布的,也没有不会用那种蓼蓝叶提炼的颜料染制蓝印花布的。蓝印花布的紧身小袄,配以精致的绣花围裙,梳得油亮的田螺髻以及手腕上叮哨作响的银镯子,便构成了旧日农家少妇的浪漫。本世纪初,洋纱洋布涌进海内,蓝印花布才逐渐走向衰落。这些年,随着化纤的普及,乡村里已经绝少见到那种蓝白分明的古老织物了,只有在什么民间艺术品展览会上,人们才能偶然见识一回。但人类的审美意识自有一种返祖功能,近年来,人们穿腻了那缀满口袋和拉链的现代时装。在都市的摩登女郎身上,蓝印花布又悄悄地出现了。于是原始的古朴一下子成了时尚,蓝印花布又走红起来,只不过原先它是从乡村走向都市的,这次却是滥觞于上流社会。杨胡子轧准了这一苗头,开办了一家土布公司,不过四五年工夫,杨某人便成了一方巨富。现在,当高家的龙灯面临着经济危机时,他始则静观,继而窃喜,最后终于找上门来一拍胸脯:“不就是几百块钱么?大好事嘛,我支持——”

   杨胡子要雇佣高家班子为他作广告,他要用蓝印花布制作一条龙灯,且更名为“挑战者”,然后打到国际龙灯节上去,在那些南洋富商和港澳大贾面前,让蓝印花布出一次风头。

   但改换旗号,这不是数典忘祖么?龙头高巴斗是第一个做不到的。你杨胡子本不就是有几个臭钱么?你花钱买得着香的辣的吃喝,买得着“巴拿马”西装和桔红色的小轱辘自行车,买得着雪白粉嫩的娘儿们困觉。难道还买得着高家班子的旗号?况且,“挑战者”,你杨胡子向谁挑战?还不是清查中把你的支书撸了,你耿耿于怀,现在你财大气粗了,便人模狗样的神气。

高巴斗是高家的子孙,他信守原始的家族荣誉感。

但高家的子孙并不都象高巴斗这般愚忠,不接受杨胡子的资助,高家班子何以中兴?你龙头老大有钱拿出来置行头、发工资吗?在金钱的挑战面前,原始的家族荣誉感竟显得如此脆弱,高家的子孙全都迷了本性。他杨胡子有的是钞票,拔根汗毛比我们的腰还粗,不拿白不拿。至于旗号,那不过是个名目,管他妈的什么“挑战者”还是投降派,先把班子拉起来再说,若真能打到国际龙灯节上去,先人在九泉之下也会宽恕的——高家班子何曾出过这么大的风头?就是那大腿上放炭火的把戏,也只是看家狠而已。

   龙头高巴斗又倒头睡了三天,三天里,杨胡子却不来催促,那桔红色的小轱辘在村前也闪过几回,却不曾朝这边看一眼,似乎当时拍胸脯只是一时心血来潮,现在早丢到爪哇国去了。第三天傍晚,高巴斗只得到村头的池塘边赶鸭,和那小轱辘遭遇了一回。归来时,脸上板板的,对龙灯队的汉子们说;“工钱从明天开起——我日他奶奶的。”

   “挑战者”的旗帜打出去了。

   于是锣动鼓响地练起来,招徕了四处的好奇,边看边与记忆中的高家班子作比较,或问这“挑战者”的来由,龙头却不答,只瞪着龙灯队里的某一个训斥:“看你那副尿相,夜里摸了尼姑不成。重来,上龙门……”

   高巴斗最听不得这个“挑战者”。

   有一天,天禧又姗姗来迟了——这小子整天忙得象个总理大臣似的,若见大伙儿单等他一个,便打几句哈哈:“对不起,今天有点外事活动”——高巴斗便问:“又有外事活动了?”天禧无可奈何地耸耸肩膀:“很遗憾,外事活动取消了,里根总统宣布,这几天是美利坚合众国全国志哀日。”高巴斗又黑了脸:“他美利坚关你鸟事?”“有什么办法呢?黄泥巴巴掉在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反正我们沾上晦气了。”语调渐渐演化为有声有色的报道;“昨天上午1138分,注意,是美利坚合众国西部时间,在佛罗里达州肯尼迪航天中心,‘挑战者’号刚刚升空,却突然爆炸起火,一个跟斗栽下来跌在大西洋里。”“人家也有‘挑战者’?”“‘挑战者’号航天飞机呗。”“晦气!”“可不晦气?”

   还训练个鸟!高巴斗当即去找杨胡子,通报了航天飞机“挑战者”的悲剧,“上茅坑还图个吉利呢,天下的名字多的是,闭上眼睛也能一脚踹出几个来,为什么单要取个不吉利的,叫起来也拗口。”杨胡子却兀自推着小轱辘往外走,一边拍着龙头老大的肩膀;“大好事嘛,真正到了那场面上,烧起一把火来也照样出风头,一条龙灯才值几个钱,裹脚布当孝帽,一步登天,那广告就国际化了。三十多个国家和地区嘛,说不定联合国秘书长也要来的。”

   高巴斗望着那裤腿划了一道银灰色的扇形,小轱辘便射出了门楼。二荸荠的婆娘粉英出来了,这女人的公开身份是杨胡子雇佣的厨娘。她朝着那远去的背影一撅嘴:“伯,你别肉头了,人家做梦都在想着国际龙灯节哩。过几天上边就要有人来录相,为了打通关节,人家一次就塞了这个数哩。”她伸出粉粉的两根手指,在高巴斗面前晃了晃,高巴斗却不知那表示的是多少,只是下意识地朝女人悄悄隆起的小腹瞄了一眼,心里骂道:“不要脸的烂货,杨胡子梦里想的你如何晓得?怕人家不知道你们困觉哩。”一边头也不回地去了。

   当天晚上,从来不看电视的龙头老大也凑了一回热闹,那电视原来和电影一样,也是映在什么上的鬼影子,他看到了里根那张被晦气拉长了的脸。航天史上最大的悲剧;华盛顿大教堂的丧钟;举世震惊,八方哀戚。新闻里差不多全是“挑战者”出事的三长两短,便不敢再看下去。出来时,却见银汉无边,星月惨淡,想着电视里那一行燃烧着向下坠去的光带,不由得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来。

   但杨胡子渲染的种种辉煌又诱惑着他;,三十多个国家和地区,说不定还有联合国秘书长。高家班子何曾出过这样的风头。

   龙灯队照样锣动鼓响,只是每每在练过一回“戏蜈蚣”后,龙头老大便会想到那一行燃烧着向下坠去的光带,心头自是惶惶的。

   吃了腊八粥,乡村里便张罗着蒸馒头了。一年忙到头,这是最后一桩大事,忙碌的愉悦中总是掺入了过多的庄严与神秘,似乎馒头的好坏直接预示着来年的运道,因而又引出诸多忌讳。腊月半以前,蒸馒头的人家毕竟零落。待一过十五,晴和天气,便见到一柱柱炊烟平行地向上升去,从早到晚,这平行线总是绵长得迤逦。四处弥漫着浓重的酵香,家家的狗也熏得懒散了,躺在门楼下作平和的梦。夜幕降临后,那酵香便随着暮色在天地间扩散,渗进谁家顽童的爆竹声里。忽见远处的烟囱上有腾腾的红火,那是蒸馒头的人家,灶火烧得长了,烘着了烟煤子,于是大呼小叫,用大桶大桶的水泼上去。夜深入静时,却闻屋檐下有软语娇音,原来是邻家来打听蒸笼有没有下锅,那边的酵早发上来了,心里虽是焦躁,却又怕冲了人家的好馒头,怯怯地作出低语。

   高巴斗家每年都要蒸许多馒头,在门前晒出铺天盖地的金黄,直吃到来年小麦登场,大秧落地。这是一种富足,一种脸面儿。若见人家栽秧时吃的是新芦箬裹的粽子,独有他家捧出过年的馒头片,自有一种优越感。今年小麦收得多,做馒头手脚更大。走马笼,一天一夜还不曾下锅,烟煤子着了两次火,天禧家又等着笼上锅,兀自闯进来,说话便不忌生冷。又操起火叉灶膛里一阵乱拱,嚷道:“怪不得火上不来,这么多二氧化碳堵着,慢死慢吞的煨猪头呀。”这小子读过高中,会卖弄二氧化碳哩。高巴斗此刻最怕他那张嘴丢下犯忌的话来,又不好伸手捂住,只得用馒头去塞。好容易把这晦气鬼打发走了。门外的犬吠渐去渐远,村头又隐约传来几声鸡啼,梦境也似的空灵。该早过了三更吧。高巴斗两夜没合眼,浑身瘫了一般,只迷迷糊糊地呆看灶台上计时的香头。那香头若有若无,眨着神秘的醉眼,满屋子的雾气,朦朦胧胧地升腾,浓得象奶,渐渐地,人也随着升腾起来……

   突然间,天崩地裂也似,只听得一片惊心动魄的巨响,又见灶头上金蛇狂舞,一片耀眼的大亮,瓶瓶罐罐则颠狂地碰撞,飞迸,破碎,片刻过后,一切又归于静寂。人却惊呆了,仿佛过了一个漫长的世纪,又不知自己安身立命的这个世界还完整。战战兢兢地看时,眼前仍旧是升腾的雾气,空中弥漫着一股呛人的火药味。

   原来是一天一夜的大火,引爆了灶头上的一捆炮仗——那本来是预备出龙灯用的。

   高巴斗突然想到那一行燃烧着向下坠去的光带,心头便浮上一阵阴影:他奶奶的,果然晦气!

 

   “你们看,我用一根稻草把它吊起来。”

   杨胡子随手抓一只空酒瓶,端端地放在桌上,又象任何玩弄这种小把戏的魔术师一样,抖开手帕往瓶颈子上一裹,形成一片神秘的遮幅,然后,取一根稻草——实在是极平常的稻草——往瓶里插去。待插到底了,悠悠地往上一提,那稻草便粘紧了瓶底似的,将酒瓶吊将起来。表演者诡谲地笑着:“这就叫机巧,我杨胡子能有今天,靠的就是这点机巧。”

   那酒瓶在稻草上轻佻地荡来荡去,却并不滑下。高巴斗看在眼里,只是猜不透其中的法门,又受不了杨胡子的那种轻狂得意。再看对面那司马主任,司马主任是今天的座上宾,国际龙灯节筹备组的大员,杨胡子打通了关节;请他来为“挑战者”录相,然后带到筹备组去备选。现在,他也吞云吐雾地笑着,似乎兴味十足。高巴斗又看不得,便作耗桌上的茶点,撕下一块白面馒头,慢条斯理地擦筷子,擦完了,手一扬,馒头飞出门外,大黄狗“呼”地扑过来,叼住,却又懒懒地丢开——杨胡子家的狗也娇贵哩。

乡俗,正月里招待客人,酒席之前,必要有一顿茶点的。龙灯到杨胡子家,虽已是正午时分,但仍是先用茶。满桌的糕点糖果,荤素拼盘,外加冷热小饮。东道主、司马主任、龙灯班子合伙,分两桌团团坐定,且吃且谈。杨胡子又即席以小魔术助兴,一时倒不冷落。

杨胡子见已经得手,便把那酒瓶放回桌上,作一个故弄玄虚的眼神和手势,轻轻解去瓶颈子上的手帕,遮幅取消了,原来那稻草的下端折在瓶里,形成一个倒钩,正正地卡住瓶颈子,因此能将瓶子提携上来。这机关实在简单至极,大家皆齐齐“噢”了一声,似乎都为自己方才的浅薄而懊恼不平。杨胡子则嘻嘻一笑,将那稻草弃之门外,且说出一番话来:“再高明的把戏,揭穿了也狗屁不值。但就是这狗屁不值的把戏,你们却要等到我揭穿了才‘噢’出来。在这一点上,我比你们先知先觉。正如人家只知道经营巴拿马、坚固呢、蝙蝠衫和牛仔裤,只知道龙灯可以凑热闹,我却想到了开办蓝印花布公司,向他们的巴拿马和坚固呢挑战,又用龙灯为我的商品做广告,向传统的经济方式挑战,我的成功就在这一点点先知先觉上。”

   那司马主任把滑雪衫的拉链一抹到底,潇洒地朝两边一分,露出里面咖啡色的高领羊毛衫,一边喝彩道:“老杨,你很有哲学头脑嘛,你应该去参加哲学博士的毕业答辩。”

   扬胡子笑道:“哲学博士却不敢当,我不过是个乡下的土混子,混出了点名堂罢了。”又朝里面喊了一声:“打热布来。”

   粉英出来了,蓝印花布的褂子,式样却极时新,勾勒出整个的腰身。乌黑的秀发被有机玻璃发卡拢在脑后,越发衬得脸模子粉粉的。白袖套,花围裙,道地一副主妇风韵。她拧了毛巾把子,热腾腾地递给司马主任,主任不由得把这妙人儿多看几眼,笑道:“老杨,你夫人好一副富贵相,上了镜头,活脱脱一个怀孕的蒙娜丽莎。”

乡下人虽然不认识“蒙娜丽莎”为谁家媳妇,但“夫人”却是懂的。一时便都看着杨胡子。杨胡子又并不作答,只是笑着劝菜。粉英脸上却红红的,拧热毛巾时,竟失手掉地上了。二荸荠连连咂着嘴,嗔怪道:“你看,你看,手上没脉了怎么的?”

“烫哩。”粉英低眉顺眼地。

“烫?不能在滚水锅里捞三把,还能上灶台做媳妇?”

这边的高巴斗却看不下去了,伸出筷子指点着二荸荠,数落道;“侄少,堂前教子,枕边教妻,这是有规矩的,要和老婆较量什么,晚上两口子进了被窝再说,当人目众的逞什么男子汉?”

司马主任一听,知道方才误会了,便不再说什么,兀自低头品茶。杨胡子却浑然不觉似的,只是极随意地支派着粉英,让她忙了这边忙那边,陀螺似地转,自己则继续原先的话题,似乎这中间并没有发生什么令人尴尬的事。“别看我这人没魂大胆,却从来坚持个原则性。以前当那个芝麻官时,只信奉两句话,钱不拿错,床不睡错。现在无官一身轻,党纪政纪管不到我头上,睡错了床铺也不碍大事。”他看一眼堂前那个忙碌的俏娘们,解嘲地一笑:“但钱不拿错还是要得的,该我赚的钱,尽管大把往腰包里揣。不过也有两句:有毒的不吃,犯法的不为,象福建佬那样违犯天条,我杨胡子穷疯了也不干——天禧,听到风声了?那两个福建佬半路上泼了。”

“泼了?”天禧正在练习用稻草吊瓶子;好不容易成功了,颤悠悠地提起老高。听了这消息,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那两个福建佬,搞了二十公斤海毛鱼秧子,租一辆小车往南京送。司机也是个老甲鱼,知道这勾当犯天条的,但送到那边就是三千块,豁出去了。偏偏在扬州东边出了事,小车钻到人家卡车的肚皮下,司机和其中的一个当场便血糊糊的了,另一个却不管,当下提了海毛鱼,又拦路雇一辆个体户的摩托,急火火地送到南京,随即上了飞机,等这边的工商局从那两个口中得了信息,飞机早到福州了,还哪里捉拿去?但既然还有两个缺胳膊少腿的活人在,这案子便亮了。二十几斤海毛鱼秧子,那还了得?全县第一大案,正锥洞找眼地追查。”

“啪。”魔术师天禧一个失误,瓶子滑下来,掉在地上。

“破了?”高巴斗急切地问。

阿弥陀佛,那瓶子好端端地在地上立着,并不显出破相。天禧一呆,丢下那根稻草,伸手去拿,却只拿了喇叭状的一块,瓶子仍旧立在地上——只是身首异处。

大家都不说什么了,晦气!早不破,晚不破,偏偏在这时候。

司马主任却不懂这中间的忌讳,只是关注着那场惊险的追捕,不解地问:“就为二十公斤海毛鱼演一出福尔摩斯,那海毛鱼什么身价?”

杨胡子也往那地上的破瓶子看了一眼,却仍然浑然不觉似的。“买卖无正价,特别是这种背地里捣膀子的买卖,更水。那些福建佬来收购海毛鱼秧子什么派头?吓死人哩!两手攥空拳地和你谈生意,敲定了,货也不用称,只伸手掂一掂分量,一把拉开外面那脏抹片似的拉链衫,里面便象子弹带似的,横七竖八地绑满了钞票。胡乱地抽出几摞迭来——全是十块头的——张开拃子量一下高度,差不多了,便一把甩过去;那边若再讨价还价,便又抽一迭甩过去。”

“有这么玩法的?”见多识广的司马主任也不由得咋舌了。且旦下意识地拉了拉自己滑雪衫的拉链,只是那动作却不及方才那般的帅气。

“就是这玩法,我再向你提供一点信息,现在做大买卖的,钞票已经不论几千几百了,论斤两。在福建那边公海的走私船上,一斤海毛鱼秧子换一斤大票子,对等贸易。其实也差不多,一斤十块头的钞票大约万把块吧——天禧,你和福建佬打过伙,见识的场面也不少,是这个数?”

天禧却连连摇手,且喊了一声“杨支书”,很有几分诚惶诚恐:“你别拿我开心,我和福建佬有什么瓜葛?再说,那花花绿绿的钞票,我见过几张的?还不及你杨支书扔掉的一点零头哩。”

杨胡子便宽容地一笑:“这倒是的。如今的乡村,挣钱的门路硬是邪乎。几个人打伙,去海边张几口围网,一边抽烟喝酒谈女人,等上一夜,竟可以捞上几斤海毛鱼秧子——也有时因为你偷我抢红了眼,弄出人命来的。——一夜上万元嘛,美国总统里根的工资多高?”

高巴斗最听不得这些比附,你杨胡子不就是发了点不义之财么?便轻狂得拿总统来比附。有了钱就要当总统,这世道端的要修了。又见司马主任听得咂嘴咋舌,连天禧也叫起“杨支书”来了,更觉得憋气。他们都在有滋有味地谈论发财,谈论一斤大票子的数码,谈论海毛鱼秧子和美国总统,根本忘记了他的存在,似乎他是个打秋风的,吃白食的,他感到了一种被冷落的凄凉,他是龙头老大,要表演戏蜈蚣的,应该是今天的座上宾嘛。

高巴斗要显示一下自己的存在。

他一狠心,撕下老大一块馒头,慢条斯理地揩筷子,揩完了,手一扬,朝门外的大黄狗扔去。那畜牲却没有再受诱惑,只冷冷地看了一眼。他奶奶的,连有钱人家的狗也摆起架子来了。于是筷子在青花瓷盘上重重地一搁,黑着脸说;“老板,出龙灯!”

门外却早已闹得沸反盈天,四乡八村赶热闹的都来了,挤挤轧轧地围了一场子,龙灯却如何舞弄得开?杨胡子出来了,一边把香烟甩了个天女散花,一边检阅似地一挥手:“都麦田里去,那是我家的责任田,踏坏了几亩麦子才几个钱,‘挑战者’打入了国际,也是大家同志们的造化和脸面……”

 

旧时,庄户人家的发迹,若不是由于入仕或经商,往往都要经过几辈子人的苦斗,原始资本的积累,有如雨天滚雪球一般,需得一点一点地凝聚,增值。这中间,精明和气魄是缺一不可的。

杨胡子的祖上几辈便算得上既精明且有气魄的主儿。

初时,杨家只不过少许积蓄,再加父子几条汉子的好力气,便开一座砻坊,给远近的村民碾米。那砻子是两片榆木制作,形如石磨,亦有齿,却极大,全靠人力牵动,.其声隆隆有如沉雷。进稻谷时,主人先抓一把,手心里—磨,若立时壳是壳,米是米,而米又有头有尾地齐整,便知道稻子不潮,手一挥,倒砻子上去。砻坊不收工钱,只落得米糠,粗糠烧火,细糠喂猪,这边砻子在隆隆作响时,那边圈里必关着七八头大猪,喂猪省去用粮,自是一笔大收益。圈里的猪多了,田里的庄稼又连带着好。

几年下来,家底便有点座盘了,于是再办油坊,办油坊的气派自然大得多,每到秋后,油坊开了榨,村里村外便弥漫着一股熟大豆的焦香,熏得人都厌食,狗也无端地狺狺而吠。油坊也不收工钱,一作油得两块豆饼,因此,那饼总是箍得特大。另外,来榨油的农家需得负责牛的肚子和东家的肚子,牛的肚子是一担稻草加半斗细食。油榨好了,最后丢三升黄豆的磨础,也是算在牛料里的。东家的肚子却极好打发,并不用正儿巴经地请回去,摆开桌子,坐下来慢慢地吃喝,只用“气杀猫”拎着饭食送过来[注]。那油坊的汉子汗津津地打着赤膊,接过“气杀猫”里取出来的大海碗,照例是指头粗的荞麦面条,再加半寸厚的荞面山芋饼。汉子便操起铜勺,到缸里舀半勺豆油浇了,呼啦呼啦地扒下去——油坊的汉子虽每天被油香熏着,却从来不厌食,他们要出力气哩,不然,那一二十斤重的油榔头能举得起?每顿半勺豆油下肚,这生活在乡村里算是贵族化了。

杨胡子便全盘继续了先人的这种精明与气魄,而且又加入了先人所不具备的学识,以及时代所造就的投机钻营之术。他也不全是文革期间造反起家的,应该说,这种人在任何时候都可以生活得很好,鹅吃草,鸭吃谷,这是素质决定的,用他自己当年说过的一句话:“我这人,就是回家背粪筐,也会背出个样子来的。”文革前,他其实已小有名望了。1965年印尼发生“九·三十”事件,政局急剧变化,苏加诺下台,右派军人集团疯狂地反华、排华,在东爪哇,暴徒们甚至把华侨的脑袋砍下来当足球踢。杨胡子便一个电报打给外交部长陈毅,强烈谴责印尼当局的暴行,请求组织自愿军,救同胞于水火,最后自然要堂而皇之地署上自己的大名,一时渲染得无人不知。不久,报载,我国北方某地发生地震,他又卖了自家生蛋的母鸡,给灾区寄去20元钱,虽然因为地址写错被退了回来,却仍然传为美谈。文革伊始,造反之风大盛,杨胡子众望所归,被推为盟主。夺权以后,又理所当然地坐上了大队支书的交椅。可不要小看了这把交椅,若是没有道行的坐上去,自然只是个辛辛苦苦的勤务员而已。但是象杨胡子这样的人物坐上去,便会把这根小小的权杖耍弄得淋漓尽致。一个大队,阡陌数里,人丁三千,手里要什么没有?党、政、财、文;吃的,喝的,钞票,女人。即使没有,也可以拿手里有的去和人家交换嘛。那时候,他打心眼里看不起城里的那些机关干部,死呆死板地挣几个工资,偶尔来了客人,到馆子里端几个菜,也要盯着价目表看半天,手里那几张小钞票都攥得汗津津的。住房又挤得碰屁股转弯,哪里及得上一个泥腿子支书实惠。

杨胡子也不是天之骄子,他也有一块心病。这些年,到处讲阶级路线,他家的成分却偏高,土改时勉强定个中农,总是有人背地里嘀咕漏划富农什么的。因此,为了显示自己的阶级斗争觉悟,每遇运动,他必要表现得格外心毒手狠。学大寨改天换地,他别出心裁,下令扒了所有地主富农的祖坟,将棺木拆了,或刨或铆,建成仓库。又把死人骨头用箩筐装了,装进粉碎机里,打碎了作肥田粉。他自己干着指挥,被棺材钉戳了脚板,生了破伤风,差点一命呜呼。推行计划生育,他又一声令下,先将地富子弟架到公社卫生院,一个个作了结扎手术,随后又送回地里劳动,既不给营养费,又不让休息,就如骟猪骟狗一般,然后便让这些人在大会上现身说法,宣传手术如何简单,手术后又如何照样和老婆困觉之类。可台上说着,台下便有人嘀咕:支书把人家的男人都送去骟了,自己却睡到人家床上去。杨胡子这般行迹,自然逃不过清查去。于是墙倒众人推,被一撸到底,支书撤了,党籍开除了,就差点没去吃官司。但人家毕竟有道行,跌倒抓把泥,仕途失意而从商,办起了蓝印花布公司,成了一方的首富。

但首富也有首富的烦恼。杨胡子最大的烦恼是婆娘只会放屁,不会生养。

这自然是婆娘的不称职。因为杨胡子绝不会是个废物。当支书的时候,也不知困大了多少野女人的肚皮。有些脸皮厚的女人,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似乎和支书睡过觉的,身份便高贵些,言行举止无不轻狂,分粮出工亦可以占尖取巧,且到处宣扬支书作为一个男人的能耐。

杨胡子的能耐终于得到了现代科学的证明,那是他下野以后,官场失意,情绪自然消沉,渐渐地便觉得身上有些不适,到县医院一透视,问题来了,说是膀胱上有一个肿瘤,大如鸡卵。这如何得了?若是恶性的,还不是棺材楦子?于是马上开刀。但等到破开肚皮,却怎么也找不到那膀胱上的异物了,只是发现附近多了一只腰子,医生这才知道,原来这厮是个极罕见的三肾人。消息传出,人们始释然,怪不得见了女人象种驴似的,原来比常人多一只腰子,可以对付几个婆娘的。

   古训: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杨胡子处处争强斗胜,偏偏在这一点上比人矮了三分,这实在是一件相当“他妈妈的”事,每每见到那些小户人家虽是粗茶淡饭,倒有天伦之乐,便生出一种深沉的妒忌。这种妒忌曾驱使着他把地富子弟都猪狗似的一刀骟去,现在又刺激着他拼命聚敛钱财。但钱财多了,又越发觉得一切皆是虚无,没个传宗接代的,纵有万贯家财,到头又有什么意思。日后眼睛一闭,这高门楼和大瓦房什么的更不能带进棺材里去。因此常常无端地生出悲哀来。

于是,在某一天,那个绰号“加拿大”的俏娘们走进了杨胡子家,她穿一件碎花的确良小褂,竹青府绸的裤子,空前绝后式的塑料凉鞋,手弯里挎一只破旧的老式人革提包,丈夫二荸荠在后面跟着。两人来到杨家的高门楼前时,那大黄狗却呼啸着扑出来挡驾,又把男人的裤腿撕破了三公分。幸亏女主人出来了,喝退了大黄狗,两口子才战战兢兢地往里走。又听到堂屋里杨胡子底气很足的声音:“来了?好,好……”人却没有出来。

   第二天一早,杨胡子把二荸荠送到卫生院去做了结扎手术——他要绝对保证杨家血统的纯净。当然,这是在双方达成了协议之后。粉英在杨家的公开身份是厨娘,管吃管住,外加每月60元工资。若有造化,生个男孩五千元,女孩三千元。

   杨胡子觉得这是一笔公平交易。

   二荸荠也觉得这没有什么不公平。

   几个月后,粉英的肚皮隆起来了。

 

草台戏!

不用看,只凭那一点感觉,凭手臂上的负重,脚步蹉动的节奏,以及龙灯的张力,高巴斗就知道今天是一出草台戏。拖泥带水,超前脱后,一招一式都没有板眼,都滞重得有如醉汉,全无那种随心所欲的自在,仿佛这巨龙是个凡胎肉身的俗物,虽腾身欲飞,却无奈身重如山,终于只在尘埃里挣扎。二荸荠跳来跳去的象个骚鞑子,一点派头也没有。可龙灯不是马灯和花鼓,不要那种滑稽卖俏的骚鞑子。龙灯要的是威风,是气势。你看他手中那龙球,敲敲磕磕的象根哭丧棒——哭丧棒也不如,秦叔宝的哭丧棒还能破盖苏文的飞刀哩。可见狗肉上不得台盘,一对着那录相机的镜头就木了。那镜头又不是通天教主的摄魂铃,你木什么?那龙尾的天禧更操蛋,你以为我背对着你就不知道,你舞得一点格式也没有,腰杆象吃了擀面杖,举手投足,邀鸡打狗似的随便,刚才一个里外滚,你又踩在龙布上了,还打了个趔趄,你他妈的眼睛长裤裆里了?

   唉,这高家班子的脸面往哪儿搁?

   司马主任却全然不顾这龙灯如何草台戏,他扛着个怪模怪样的大家伙——那自然是录相机了——兀自缓缓地扫描过来,一边和杨胡子搭着话:

   “你可真会轧苗头,人家在龙灯节上做一块广告,起码得5000块。”

   “不就是5000块吗?”

   “我知道你杨经理财大气粗,我们协会是个群众组织,清水衙门,搞什么活动都得搞赞助,更不用说这么大的国际活动了。”

   “你大主任是敲我的赞助来了。”

   “实不相瞒,贫僧化缘来了。”

   “主任开了口,我还能驳你的面子?”

   “这会儿舞得上点路子了。”

   “总要上路子的。”

   其实并没有上路子,仍旧是草台戏。  

   龙头老大要有所动作了。

   “翘荷花。”圆场时,13条汉子皆向外平端着龙杖,弓步小腰,龙头在内,龙尾在外,以小碎步向中间旋转,待那十数丈长的巨灵神物旋成一堆时,高巴斗悄悄地发出了指令。

   这指令显然是带惩罚性的。

   谁让你们这般懒散,这般草台戏呢?

   龙头老大悄悄一声指令,龙灯队顿时精神起来,那手臂上的负重,脚步蹉动的节奏,以及龙灯的张力。全都变得灵动且富有弹性。那巨龙不再滞重得有如醉汉,不再是凡身肉胎的俗物了,而是腾身欲飞的神杰灵物。

   这是意志的神韵。

   在龙灯的十八般武艺中,翘荷花算是上上功夫了,13条汉子必要通力合作,使出浑身解数,集胆气、力量、技巧于一体。倘有失手,便闪腰折腿什么的!谁还敢懒散?

   高巴斗摆一个八仙醉酒的架势,斜斜仄着身子瞄一眼那主任,见他仍然和杨胡子有滋有味地搭着话,那录相机却并不扫描,心想,你狗日的且看好,我们拿真家伙了。当下把龙头往上一举,与此同时,二荸荠手里的龙球也大幅度地打了一个花子,龙球上的铜环抖擞出哗啦啦一片大响,13条汉子跟着齐齐发一声喊,方才旋成一堆的巨龙立时舒展开来。人群中且有喝彩相呼应:“好咧,翘荷花啰……”

   初时也起得舒缓,只是平地上穿档盘旋,摇头摆尾,俨然这庞然大物初出深宫,穿曲径,过龙门,或翘首观光,或翻滚腾跃,卖弄出种种情态。待二荸荠手中的龙球潇洒地打了一个旋子,13条汉子复又团团围定,迭成三级罗汉,底层和中层皆四人,四条手臂,交叉握成一“井”字,顶层亦四人,却跨骑在中层壮汉的脖子上,以脚尖勾定那“井”字的交结处。而龙头老大便站在这骨肉交构的“井”字上,且一手举着龙头,一手握定龙球——二荸荠那握龙球的手臂,此刻已变成了“井”字的两划。摆下这般阵势,也不过片刻工夫。其时只听得三声龙球响过,龙灯队合伙又发一声喊,喊声中,那顶层的四个便齐齐向后反扳着仰去,有如花瓣向四处绽开。这一个后仰,恰恰以胯下四个壮汉的肩膀为支点,撬起那“井”字向上一举,于是龙头便扶摇而上,顾盼生姿。少顷,后仰的四人又款款复原,于是花瓣闭合,龙头下隐,如斯者三次。待第三次荷花绽开,龙头升到最高处时,高巴斗将龙球抖出一串连音,兀自腾空跃下——仍然是一手举着龙头,一手握定龙球——三层罗汉立时呼啦啦散开,龙灯又演变出下一个阵式。人群中却早已爆出一阵喝彩。

   好一出翘荷花,从这庞然巨物初出深宫时抖擞龙鳞的第一个亮相,到最后高巴斗落地时两个干净利落的旋子,端的是珠联璧合,一气呵成,半点荒疏也不见。

   但高巴斗却分明听到了司马主任和杨胡子的几句对话:

   “这荷花翘得不错。”

   “不错吧?”

   “不错。”

   “还有不曾亮出来的呢,戏蜈蚣,那才真叫不错,我敢说,管它多少国家和地区的龙灯,到了场面上,都得让让我们的戏蜈蚣。”

   “你可真会轧苗头。——叫大家酝酿一下情绪,下面开始录相。”

   下面才开始?——刚才人家根本没有录,人家只顾着谈化缘,谈资助,谈轧苗头,讨价还价,根本无视这边的表演,无论是令人沮丧的草台戏,还是珠联璧合的翘荷花。龙头老大突然感到极度的疲惫,他想摆一个八仙醉酒将息一阵,却没有收住功架,那五十斤重的龙头从手中滑脱,撞在地上。

   二荸荠手中的龙球抖了一串连音,龙灯队偃旗息鼓,整个儿瘫下了。

   杨胡子立即将香烟天女散花似地甩过来:“好,休息几分钟,酝酿一下情绪,下面准备录相。”他向来是把“酝酿”说成“温嚷”的,这是当年当支书时的口头禅。

   高巴斗最听不得这个“温嚷”,正待回身去给一个脸色,却看见田寡妇正在人群里向这边挤过来,不知是由于激愤,还是由于使劲,脸孔都有些歪曲了,且旗帜似的挥舞着一张纸片。高巴斗突然觉得有点心虚,田寡妇肯定看到刚才翘荷花了,你们不是说风大翘不成荷花的么?这会儿风又不曾见小,却如何翘得成的?可见还是那句老话,眼珠子是黑的,钱是亮的,无非是他杨胡子酒儿水儿招待得好,红包里厚实。可我田寡妇也摆了茶水,也拿了红包的呀,那两张大票子是我特地从狗肉徐五那里换来的,一塑料袋钢崩儿和小毛票哩,你们咋就这般势利呢?都说中正街的驴子,谁有钱谁骑。可你们是高家班子的龙灯,不是中正街的驴子呀。

   田寡妇挤出人群,径直向这边过来了,人还没到,先唠唠叨叨地发布宣言:“你们高家的龙灯,我今天算服了……”

   服什么?中正街的驴子?高巴斗无地自容,也讪讪地抬头看天,只觉得东北风似乎有些消停,天光云影,总在若即若离之间,却是无端地阴冷。

   但田寡妇却极亢奋,根本无视天光云影之类,只顾继续她的宣言:“我今天算服了。那时,我刚过门,老是怀不住身子,哪怕抬手摘颗桃子,哪怕用力打个喷嚏,也要滑掉的。正月里请高家班子盘了个麒麟送子,上秋就生了我家灯宝。今天,你们龙灯热闹一场,前脚刚走,后脚我家灯宝就来信了,要回来哩。我那乖乖,还是九月初九来过信的——那个伊拉克多少远……”

   那手里挥舞有如旗帜的是一封信,邮票是那种极常见的中国人民邮政的长城图案,邮戳上有“北京”字样。

   那个带着金色的发家梦到伊拉克去挣钱的乡村小伙要回来了。

他是从北京的某家医院,而不是从那个遍地流着石油和美元的伊拉克回来的。

 

   l第纳尔=2.65美元。

   1美元=3.2元人民币。

   l第纳尔=8.48元人民币。

   田寡妇虽然没有受过正规的数学训练,不会在算盘或乘法竖式上进行运算,但是凭着她执着的热情,凭着她无师自通的模糊推算与精确计算的互补理论,凭着她以火柴梗和大金黄玉米籽为算筹的反复验证,她终于得出了和数学大师以及电子计算机分毫不差的比率。

   不仅如此,她还将所得的结果和更复杂得多的数字相乘,相减,当然这些只能借助于模糊数学了。得出的结果却是令人鼓舞的,等儿子三年回来,建三间瓦房,再娶个媳妇,当是实实在在的。

   她知道儿子也会算这笔帐的。儿子是个苦桃子,在家时连牙膏也舍不得买,拈几粒粗子盐碾碎了代用。初到伊拉克,寄回来两封平安家书,那天禧是个促狭鬼,先抢先将那花花绿绿的外国邮票剪了去,据说遇到了集邮的,也值钱哩。但天禧却不露口风,只说是剪回去给儿子玩。又说这一封信就是0.2个第纳尔,差不多相当于两块铁人民币哩,而且又是外汇。田寡妇听了,嘴里不说什么,却暗自心疼。果然,儿子也会算帐的,从第三封信起,那信封上就不再是花花绿绿的外国邮票了,而是中国人民邮政的邮票,极普通的长城图案,票面八分。儿子在信中告诉母亲,从国外直接往回寄信太贵,他们公司每个月都有人回北京的,他便把信托回来的人带到北京寄,一封信省0.2第纳尔,差不多2元人民币哩,差不多十几块平瓦,几十块砖哩,只是要趁人家的顺便,信就不会那么及时了。

   第纳尔——人民币——砖瓦。

   做母亲的感到一种实实在在的希望,又有一种隐隐的失望。

   但最失望的还是天禧,他再也得不到那种花花绿绿的外国邮票了。于是便无端地发泄:“真他妈的抱着元宝跳井,舍命不舍财,为了0.2个第纳尔,也值得这样抠。却不知那原是个挣钱买棺材的勾当,断子绝孙的勾当,纵然挣得一座金山,也只是和尚瞟轿子,一场空欢喜。”

   听了这些,田寡妇心里便寒颤颤的。天禧是村里的大董事哩,人家每天都看《参考消息》什么的,不仅知道美国总统每天早上吃什么点心,还记得当年电影上老人家吻过外国的什么夫人哩。“那吻的是额角,蜻蜓点水,一种外交礼节。谁让马科斯夫人那么漂亮的?真他妈的倾城倾国,东南亚三大美人之一嘛,我见了也要上去贴一下的。”这小子,地上的事情无所不知,天上的事情也差不多知道一半,自然,他提供的消息便具有相当的权威性。他说,几年前,伊拉克刚刚从法国进口了一座原子反应堆,还没来得及安装好,就被以色列的鬼怪式飞机炸毁了。灯宝他们工程队的任务,就是清理那反应堆的废墟。“那勾当谁肯干,玩命哩,沾上了放射性,日后逃不脱生什么癌,即使不生癌,身子却废了,生了孩子也是个没屁眼的怪物。”

   田寡妇自然不会被这些危言所惑,工程队是政府派出去的,政府怎么会干这种生孩子没屁眼的事呢?他相信政府,天禧这小子是看不得人家挣第纳尔哩。但她却越来越感到这个世界的不安宁了,伊拉克天天在和伊朗打仗,再加上以色列的鬼怪式飞机,前些时,美国的什么航天飞机又出事了,搅得龙灯队都疑神见鬼的。是哩,都说今年要出扫帚星哩,那是灾星,灾星一出,就连政府的红头文件也奈何不得的。

   因此,她才决定请高家龙灯来禳祸消灾的。

   其实,天禧也不仅仅是看不得人家的外国邮票和第纳尔。

   那海毛鱼秧子怎么就这般走红呢?自古以来,谁也不曾把那劳什子看在眼里。他上过初中,知道一点鱼类回游的规律,每年初春,海毛鱼便到长江口外的大陆架来产卵,生出那些丝线粗细的毛鱼秧子。中国只有一条长江,也只有一个长江口,小日本自然没有。但日本人偏又最喜欢吃海毛鱼,于是只得从中国进口海毛鱼秧子,这海毛鱼是个见风长,丝线粗的秧子——一公斤10万条哩——不上半年,便粗大有如胳膊。  

   于是海毛鱼秧子行情飞涨。

   于是那些靠海吃海的渔家便坐收其利,置几口粗纱布似的扳网,晚间潮口上张好了,兀自坐一边数天上的星星,听潮涨潮落,死等。若运气来了,一夜捞个斤儿八两的,第二天走路便抖起来了。

   也因此招来了那些钞票绑得象子弹带似的福建佬。福建佬手面阔,出价高于外贸公司双倍,但他们还是大有赚头,因为小日本也向他们出以高价,甚至不惜用硬通货来交换。其间秘而不宣的原因在于:我们外贸公司组织出口的海毛鱼秧子,据说皆经过放射线处理。育大了只能作盘中佳味,却不能繁育后代的。而来自秘密通道的都是出水鲜。因此小日本宁愿出高价进口走私货。

   天禧就参与了那些福建佬的勾当。当然只是帮助牵线搭桥,跑跑腿而已。

   开始完全是一次极偶然的机会。

   几个福建佬声称搞了几吨虾皮,要租一辆卡车运出去。天禧有个朋友是开卡车的,纯粹是出于一种卖弄交际的表现欲,便帮助联系上了。虾皮上了车,一路过了几道关卡,皆平安无事,到了某个神秘的去处,押车的福建佬却从虾皮下取出几袋海毛鱼秧子飘然去了,再不曾来取车上的虾皮——原来这就是租车的报酬。

   乖乖,这可是两吨特级虾皮呀。

   但福建佬就有这手面。那个当驾驶员的朋友回来以后,也给天禧塞了一迭钞票。

于是,当福建佬第二次找他联系小车时,他欣然应允。

但想不到那小车在扬州出事了,政府正锥洞找眼地追查……

 

   高巴斗觉得一切都似乎在梦中。

   声、色、光、影,扑朔迷离,人物皆如木偶,却是灵动得出奇。

   眼前只有一道金光在飞动,这是二荸荠的龙球,左插花,右插花,这小子活脱脱一个骚鞑子。而自己手中的龙头又轻得出奇,全然没有分量,任凭他万般作弄。司马主任肩上的录相机在扫描,且不时和杨胡子讲几句什么,却听不真切,总不会又是关于赞助和化缘吧——

   东北风似乎有些消停,天光云影,总在若即若离之间,却是无端地阴冷。

   录相机正冷峻地扫描过来,带着一股沉重的压迫和无可抗拒的高傲。那架势使人想起一部什么电影上的镜头,鬼子的机枪也是这样扫描过来的,而面对那扫描的则是手无寸铁的父老乡亲,随着那扇形的扫描,一排排血肉之躯也在呈扇面倒下……

荒唐,怎么会想到那上面去了,这是录相机,是为了把高家班子带到国际龙灯节上去的录相机。国际龙灯节,30多个国家和地区,还有联合国秘书长。高家班子何曾出过这样的风头?没有!最大的风头只是大腿上放炭火,那算什么?看家狠。况且那对手也同样是高家的子孙。况且只是为了谁给谁让路。

蓝色、白色,蓝色和白色的拼盘,这不是蓝印花布么?蓝印花布怎么作了龙布?这历来是女人身上的衣饰。且看这龙灯饱满地一扭,便让人想起女人的屁股或胸脯什么的,而且健壮,而且丰满,完全是那种成熟的大姑娘或少妇所特有的。荒唐,蓝印花布居然作了龙布,岂不知龙灯最是忌讳,连身上脏了的女人也是近不得的。高家班子不是一条活泼灵动的小白龙么?人家都说是东海龙王的三太子哩,三太子生性乖张,不然就戏蜈蚣,戏荷花,戏这戏那的?这是老龙王宠出来的,可现在却变成了这白不白,蓝不蓝的怪物。

然而龙灯却翩翩地生动,面对着录相机那沉重的压迫和冷峻的扫描,它穿档、盘旋、翻滚、腾跃,一招一式都卖弄得恰到好处。只是龙头老大感到手臂上的张力总有点异样,他知道,那是龙尾的摆动不和谐——岂止是不和谐,好几次简直有点乱套。天禧这小子真他妈妈的,平日里一张嘴包打天下,一旦到了场面上,却象只被阉了的狗,蔫蔫地打不起精神来了。

天禧今天确是蔫了。

二荸荠却兴致极好,手中那斗大一颗龙球指东划西,抖擞出一串串指令,偌大一条龙灯便随之翩翩作态。他觉得那录相机总是追着他扫描,心中便升起一种从未有过的表现欲。又见粉英也出来了,站在人群里定定地看,她今天似乎格外姣好,系一条印花围裙,更衬出脸模子粉粉的可人,双手极自然地交叉在围裙前面,似乎要护住下面隆起的小腹……

他自然会想到那腹中的一块血肉,也自然会有一丝隐隐的不快,但这种不快很快就烟消云散了,被那一堆花花绿绿的钞票淹没了,那是五千元,至少也是五千元哩,自己磕头磕肿了到哪里挣去?“不碍帮,不碍底,又做人情又送礼。”这说法虽是不中听,其实很道地的。女人到头来还是自己的女人,却从他杨胡子腰包里挖出来几千元钞票,不定谁玩了谁哩。况且他杨胡子腰缠万贯,富甲一方,要玩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却偏看上粉英,自己的女人鲜亮哩,雪白粉嫩的“加拿大”哩。

   粉英似乎嫌那位置不够理想,似乎想在人群里挣扎出一块新的生存空间。她那交叉在围裙前的双手向上抬起来,且向两边作出扭动状,如同搬运工费力地向前磨移一只木桶。

   当心,你身子重哩,千万别闪失了……

   粉英的举动,其实只是一种自卫,一种在大风浪中行将灭顶的本能的挣扎。四面八方的围观者,都局促在这小小的空间里,杨胡子家的晒场和二亩麦田早就达到了饱和度。这是空前的盛况,比县剧团演出《秦香莲》,比电影队放映《三笑》还要盛况空前,人人都想一睹高家班子的风采,都想见识见识那乡下人绝少见识的录相机。少男少女们更是不安定的一群,他们有的是为了发泄自己青春的热情,在人群中左冲右突地追逐。有的是对这支为前支书作广告的龙灯怀着一种莫名的情绪,一进场就唯恐天下不乱。有的甚至希冀在扫描里留下自己的形象,总是拼力占据最佳角度。

骚动的情愫,在千百双错杂踏动的脚下,在肩膀与肩膀的相持、胸脯与脊梁的挤压中,在显得越来越局促的场地上,悄悄地滋生着。

   似乎要发生点什么事。

   但龙灯队却不管场面上潜在的危机,兀自卖弄得妖娆。闹海,戏珠,上龙门,翘荷花,一路格局舞弄下来,倒也浑然天成,不曾出现破绽。杨胡子自是得意,那香烟越发甩得天女散花也似。司马主任也似乎颇为满意,又每每不避惊险,只身登上高高的人字梯,以取得一个鸟瞰效果。或低低蹲下身子,扫描那一串急促移动的脚步。

   突然间,仿佛发生了一次强级地震,人群中呼啦一声炸开,随之却又满场死寂,那伸长的脖颈,挥动的手臂,欢呼的嘴巴,全都定格下来——

杨胡子拿着一串百子鞭,双手托举着步下门楼的台阶,这动作很有几分表演性,使人们不禁会想起那些年风行一时的藏族舞蹈——对着毛主席像献哈达什么的。

要戏蜈蚣了。

  龙灯立时放慢了节奏,只扬首振须,缓缓地蠕动,俨然养精蓄锐,只等着那个辉煌的时刻。龙头老大则更是庄严,三条汉子便发一声喊,龙杖齐齐举起,巨龙取一个掀身探海势,威仪显赫地迎将上来。

   然而并不真的向前,只是摇头摆尾,张口振须,虎虎地原地作势。

   龙灯在向娱蚣挑战。

   那蜈蚣却忒鬼,并不往下俯冲,杨胡子拎着百子鞭,只在龙头上方招摇挑逗,忽左忽右,或高或低,卖弄出种种轻狂与调皮,那龙头上只沾了几许碎红纸屑。

   它显然在逗引龙灯发怒。

   龙灯果然发怒了,一个里外滚,一个九连环,又紧接一个盘螺丝,淋漓尽致地排解了一番愤懑,然后便掉转龙头,似乎不在意这小动物的挑逗,兀自满场子地恣意游荡。

  它显然也在逗引蜈蚣。

  蜈蚣毕竟轻狂气盛,终于按捺不住了,待那龙头游荡到附近时,冷不丁俯冲下去——一丈多长的百子鞭正正挂在龙头两边,且在龙角上打了几道旋子。

   人群中爆出一片欢呼:好,戏上了!

   现在全看龙头的功夫了。

   高巴斗却不慌不忙,方才那一道红光扑过来时,他早已看得真切,略略小一小腰,便稳稳地截住,又飞快地打一个旋子,将那百子鞭旋在龙角上。口中便喝一声彩:“好一条大蜈蚣。”算是传话给后面的十二条汉子。现在可就由着我们玩了。

   但围观者却不安分起来,骚动的情愫终于形成了一股不可扼止的合力,一切皆由于龙灯超凡超俗的生动,就如美人从来就是祸水,从来就引起追逐,争斗,仇恨和疯狂。这龙灯也实在太令人消魂了,原先人们心底的那种先睹为快的亢奋,那无可排解的青春热情,以及那唯恐天下不乱的莫名的妒意,全都宣泄出来了。终于,在经过几场逐步升级的局部骚动之后,突然四处发一声喊,仿佛千百副肩膀将这偌大的场面整个儿抬举起来,又狠狠向下摔去。

  防线崩溃了!

高巴斗先前却全然不觉,只沉醉在一种辉煌的艺术境界中。他是这场面上最伟大的导演,必须同时导演出蜈蚣的轻佻逗闹与龙灯的闪展周旋,而双方的结合又必得天衣无缝,容不得半点的疏漏。

这是鬼神的艺术。

   但分明有几声惊恐的呼喊:“粉英,粉英……”

   那个双手交叉着护住小腹的粉英被推倒了,淹没在一股疯狂的漩涡里。

   “他奶奶的,要出人命了。”

   “就怕肚子里的保不住了。”

   “赶紧送医院。”

   高巴斗仍旧沉醉于辉煌的艺术境界中,但眼前那一道飞动的金光却黯淡了。二荸荠显然被那边的骚动惊呆了,那淹没在漩涡里的是他的妻子。他听到了妻子的呼喊,那呼喊孱弱有如羔羊。他要挣脱这疯狂扭动的龙灯,去拯救自己的妻子。

   龙头老大也不由得有点心猿意马。

   那蜈蚣正在向下俯冲,下腰一托,再一个关公骑马……

   然而龙灯并不灵动,俨然失却了先前的那股神韵。

   这不是杨胡子的声音么?永远是那种居高临下的派头,“什么大不了的事,女人小产还不等于坐在马桶上放个屁?”又似乎对司马主任说:“请阁下再坚持最后五分钟……”

   那火蜈蚣又俯冲下来了,快,小腰一托,关公骑马。只是眼前那一道金光却是越发地黯然失色,而龙尾又似乎整个地使不上劲了。他知道,现在龙灯已经不是在翩翩舞动,而是在左一下右一下地搬弄了。

   “什么大不了的事!”你杨胡子不就是有几个臭钱么?占了人家的女人铺着盖着地玩,还把人家男人送去骟了,让女的给杨家传宗接代,你他妈的轻狂得不知斤两了。

   高巴斗似乎刚从一场恶梦中醒来,他感到了龙头那沉重的压迫,连左一下右一下的搬动也懒得应付了。火蜈蚣又俯冲下来了,让他下来吧,这不是正宗的高家班子,这是蓝印花布的广告,是杨胡子花钱雇佣的“挑战者”……

   那火蜈蚣既已得手,便恣意轻狂,死死地叮着龙布,犹如一条巨大的水媳。龙头仍然在痛苦地挣扎,却再也摆脱不得了。

  于是有人惊呼:“起火了!”

  起火了!

   谁也没有上前扑救,也扑救不得。这竹骨布衣之躯,天生是火的皮囊。风助火势,片刻工夫就毁成了一堆,既不见那威仪显赫的巨灵神物,也不见那蓝色与白色的和谐了。

只听得高巴斗呼天抢地一声喊:“高家的祖宗啊……”

天色渐自清明,白云苍狗,只在须臾之间,却是无端地阴冷。

                

好长时间以后,人们总还要谈起高家班子的那次表演,都说那龙灯舞得真好。

确实,人们从来没见过舞得这样好的龙灯,今后也不再有舞得这样好的龙灯了。

有百年历史的高家班子从此宣告终结。

但杨胡子却从保险公司得到一笔赔偿——原来那龙灯是上了保险的。

 

              19869月于北京十里堡  

                 

 

秋的骚动是从村妇的眉眼间流出来的。

   开镰收割晚稻了,女人的脚步变得匆忙,嗓门也高亢起来,整天吆五喝六地支派这支派那的,神态永是焦灼。那几个哺乳的娘们,胸前总是精湿的两砣,连带着小衣裳饱满地跃动。狗也心思沉沉地转悠,头上沾着几根新鲜的稻草,忽而又一阵风地奔突而去,站在远处狺狺而吠。大路上的车辙明净而深刻,洒满了暖融融的阳光和稻谷。秋风终是萧瑟,田野一天比一天空旷。

   扬子瞄了瞄前方的那个稻草人,“快哩,差不多一大半了。”心头便软软地快慰。阳光斜斜地照着,那稻草人身上的碎花涤确良褂子虽是褪了颜色,却终究有些辉煌。那是虎生执意要用的,说是鲜亮,麻雀见了准会映花了眼睛;又说路人见了田间这花花绿绿的一团,便会想到女主人的风采。扬子当时嗔了他一眼,还是依了。“他总有那么多花里胡哨的词儿。”一想到那个“风采”,以及两口子调侃的种种情趣,女人心头便融化了一般。她撩了撩披在脸上的秀发,又埋下头去,“嚓嚓嚓”,镰刀平平地贴着地皮挥动,带起一抹白光。

   得赶在虎生放学前把这块地割完,回来给他个惊喜,女人执着地想。 

   田埂那边的大呼隆作战已经接近尾声,彩彩站在田埂上指手划脚,吩咐男的捆把、装车,女的收拾那没有割完的一块。吩咐完了,又向这边走过来。

   “扬子,一个人不冷寂?”

   “不冷寂,听着你们那边热闹哩。”

   “何必呢?找几个帮工,又快当,又热闹,反正千个馒头一锅汤,也花费不了几个。”

   “一个人做做歇歇,也快哩。再说,找人也难。”

   这是实话,眼下的乡村里,请人帮忙总带有换工的性质,特别是大忙时节,人工更金贵,扬子家四个人的地,里里外外就她一个人跳,哪里腾得出手脚帮人家?要说诚心请人,开了口人家也不致于驳面子的,但自己总不好意思,到时候水呀酒的招待了,还觉得欠了人家的情分。彩彩家也没有劳力,但他男人面子大,村里好多人家在外面打工挣钱,都是她男人带出去的,她不吭声,人家也会跑过来帮忙的。但扬子不说这些,只是笑笑,又埋下头去割稻。她希望彩彩快点走。

   但彩彩仍是走过来了,说:“明天我家去卖猪,拖拉机也叫了,你家那猪够等级了吧,要不要一车去?”

   扬子心中一动,彩彩的男人和食品站的老砣有交情哩〔注〕[1],每年正月里,那肉菩萨似的壮汉,总要在彩彩家喝得烂醉哩。一车去卖,喝个好等级自不必说。若自家、单独去,叫一辆拖拉机,再加上帮忙的,称肉打酒,为客三升米,没有一二十块用不下来,再加之等级上的来去,一头猪总共才卖几个钱?人家这是诚心关顾哩。

   但扬子只是随手拉了一把那拴着稻草人的绳子,神态终是迟疑:“明天才星期三呀。”稻草人抖着两只空袖筒,神气活现地晃荡起来,如同木偶登场一般滑稽。

   彩彩大惑不解:“星期三怎么了?卖猪又不是赶集,还得两口子跟前跟后的一起呀。”

   彩彩这一点破,扬子反倒果决起来,语气却闪闪烁烁的:“我家那头瘟货这几天总是不抢食,明天怕喂不起来。”话出口了,又觉得这理由不硬铮,她怕彩彩跟上一句:“喂不起来没啥,横竖老砣有数,等级上不让你吃亏。”

   但彩彩已听出了这话的弦外之音,自然不再勉强,只是说:“虎生快放学了吧。”一边往那边去了。

  扬子很有点不过意,似乎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出语便讷讷的:“是快放学了。”又觉得彩彩那最后一瞥目光中透着些许妒嫉,心头便隐隐地快意。

  是哩,虎生快放学了,她朝那边的小石桥望去,桥头绿柳掩映,有少年赶着一群呆头鹅在悠然地踱步。再往前,却望不见了。她知道,过了小石桥,转一个弯,穿过那块落叶萧萧的桃树林,便是虎生的学校。此刻,虎生或许正站在讲台前上课哩,阳光透过窗子,在他脸上缓缓地游动,那脸孔生动得令人心醉。

“风采!”她不由得又想起了男人说的那个词儿。

 

   虎生是附近小学的民办教师。  

   几年前,扬子做姑娘时,是四乡八村有名的美人儿,相亲的络绎不绝,快把门槛都踏平了,全是有头有脸的好后生。每次,相亲的走了,父亲问女儿的意思,女儿总是垂着眼皮,恹恹的不答,少顷又一转身干活去了。父亲便也不说什么,姑娘自己的终身大事,要让她自己拿主张,勉强不得的。

   扬子待到22岁,似乎就单等着虎生。

   那相亲的场面,后来两口子也不知调侃过多少遍了。扬子躲在灶门口烧火,偏是不出来。灶间暗,明间亮,虎生只从那或明或暗的火光中,偶尔看到姑娘的脸孔在灶墙洞后面一闪一闪的,那灶墙洞只有一拃见方,所见也自然零碎,或是一瓣面影,或是一绺乌发,而最多的则是一双明媚的眼睛。扬子这边的视角却极好,她洞若观火,可以把相亲的小伙子从头到脚看个仔细,灶膛里的火苗热烈地爆响着,不管它,人家正和父亲谈话哩。

   “做先生好,学问高,也清爽。”父亲总把教师称做“先生”。

   “我是民办的,户口在村里,种着责任田哩。”

   “种田好,抬头求人不如低头求土,土地是个根本。”

   “我也觉得挺适应的,耕读家风,几代人了。”

   扬子自然不懂得“耕读家风”的含义,却觉得这四个字吐露得流畅、自然,一点也不拿腔做势的,而且由眼前的这个人说出来又再贴切不过,人家斯文哩,全不象那些飞扬浮躁的后生。

   小伙子不算漂亮,黑,而且粗糙,但是墩墩实实的,“那身个,碌碡似的。”扬子不由得忽发奇想,且为这新鲜的比附而暗自兴奋——两年以后,他们有了儿子,乳名就叫“碌碡”。

   “活见鬼,你当时究竟看上我什么了?”后来,虎生无数次地问过扬子。

   “看上人家的‘耕读家风’呀。”扬子只是低眉顺眼地笑,其实她自己也说不清。

   两口子好就好在这种“说不清”。

   乡电影队的那个小帅子曾经疯了似的追扬子,那张小白脸不能说不俊气,而且家中的楼房也是上档次的。但扬子就是不揽边,她也说不出人家有什么不好,反正就是看不上。那几年,被她看不上的可多哩,城里拿工资的科长,穿仿羊皮茄克的大学生,膀子上能跑马的供销员……

   她偏偏看得上一个民办教师。

   眼下乡村里的民办教师算是个什么形象呢?在学校的讲台和办公室里,一般也轩昂得很。但放了学,裤腿一卷,就得下田去。走在村路上,人们大抵也要喊一声“老师”的,但那语调中的恭维却实在淡薄。倒是邻里之间偶尔争执什么,人家会讥讽道:“人家是老师呗,有水平呗——有水平咋的?还不是和我一样在责任田里扒拉。”

   扬子偏不看重这些,她看重的是一个活生生的男人,笃实,斯文,还有几分调皮,一颦一笑都很可心。两口子做夫妻图什么?不就是图那份情趣,图个朝朝暮暮的厮守吗?因此回娘家必要做一起,而且必要合一辆自行车,进村出村,自然是女人坐在后面,且一手搂定丈夫的腰。但到了野外的公路上,扬子便将虎生揪下来:“你是先生哩,‘耕读家风’哩,我带你。”节假日,来客了,男人陪人家打扑克,妻子在厨房里乒乒乓乓地忙,忙里偷闲也跑出来,站在男人身后看牌局,一边指指点点地策划。或按捺不住兴致,抢手夺脚地把男人挤一边去,于是虎生便系起围裙走进厨房。至于营筑小家庭的每一步实践,更是燕子衔泥一般地艰辛且欢悦。他们从不眼馋人家的风光,而只相信自己的劳动。“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这是妻子从丈夫那里学来的两句格言。其中一木一石的构想之神圣,一点也不比伟人巨匠们经邦济国时有所逊色。

   卖猪,当然也得两口子跟着去。

   在乡下人眼中,卖猪是经济生活中的一桩大事,但扬子和虎生却宁愿视为一种情感的浪漫。在食品站,听候老砣喝等断级的瞬间,自然也难免忐忑不安。但一旦算了账、付了款,便有一种拥抱整个世界的富足感。到镇上的小饭馆里招待开拖拉机的吃喝,要酒点菜,手面毫不羞涩。等那汉子吃饱喝足了,躺在拖厢里打呼噜,两口子便踱进小镇的商场,实现那平日里讨论过多少次的采购计划。这时候,一掷千金的气概和锱铢必较的精明都是一种享受;犹豫、挑拣、争执、决断,无不富于温馨的情意。看着男人把一块混纺衣料在身上前后左右地比划,妻子的满足便通过那评头品足的唠叨流泻出来,并且指使男人亲手给她挑一只78公分的小玩意……

   所有这些,都是乘人家的拖拉机捎带着去卖所不能得到的。

好几次,扬子在田间劳作,放电影的小帅子从大路上过来了,于是总要跨下车,不淡不咸地兜搭几句,那语气和目光中的优越感是显而易见的。扬子却坦然得很,并且从心底里便把那张小白脸看轻了。望着那厮故作潇洒地飘然而去,扬子总是怀着一种渴望,凝神捕捉远方小学校的钟声;虎生这会儿该回来了吧……

 

   虎生没有回来,婆婆送碌碡来了。

   扬子的乳房早憋得难受了。一进入秋忙,孩子和母亲便都遭罪,每天婆婆洗衣服,总要洗出一盆奶白。现在,远远地看到婆婆出现在田头,扬子眼前便仿佛升起一轮太阳似的,忙不迭地扔下镰刀迎过去,不防备镰刀在脚背上伤了一块,殷殷地渗出血来。

   一闻到母亲的气息,碌碡便手舞足蹈起来。扬子找一处避风的稻把堆子坐下,一边撩起衣襟,把奶头塞进儿子嘴里,一边和婆婆说话。

   “广播里天气预报有雨不?”

   “三千米上空,晴到少云哩。”

   “没有雨就不怕,只要再放两个晴天,田里就拾掇干净了。猪呢?”

   “喂了,可抢食哩。这张口货,临到要卖,倒是越来越讨喜了。”

   “蚕可得留心,我家那桑园靠近彩彩家的菜地,又在下风,我就怕打药水污染了。”

   “能不留心?指望它屙金屙银哩。”

   田埂那边,几个装车的男人正放肆地盯着这边看,眼光锥子似地贪婪,扬子感到有些不自在,便稍稍侧过身子,又把衣襟放下少许。那边的男人见了,居然抗议起来:

   “怕啥哩,那粉嘟嘟的两堆又不是雪砣子,一见日头就化掉。”

   “贼眼。”女人骂一声,口气狠狠的,脸上却透着笑意。

   “这世道也太不公平了,你家老师整天受用得,人家连看一眼也不让。”

   “放你娘的屁,要看回家看你妹子去。”女人只得敛起笑意,作出愤怒的反应。

   于是男人们便快意地大笑,似乎挨了女人的骂才受用:然后发一声喊,拉起小山似的稻把走了。

   碌碡一股饿劲,把奶头吮吸得有声有色的,胖嘟嘟的小脚欢快地踢腾着。“乖,慢点,莫呛了。”扬子感到极惬意,她微微躺下身子,一阵疲乏便潮水般地涌上来,漫过浑身的每一根筋骨。秋色偏又这般宜人,天空澄碧高远。明净得如同不复存在似的。田野越发空旷,产妇一般袒露着丰厚狼藉的胸怀。大路上到处是人声和吱吱嘎嘎的车轮声,有汉子躺在小驴车上,信腔野调地唱着什么。空气轻灵燠暖,浮动着新过镰的稻秆发出的嫩甜气息,这气息熏得人飘然慵懒,似乎人生的享受,莫过于在这燥松松的稻把垛子上美美地睡上一觉了。  

   婆婆又说:“早点歇手,今晚乡里来放电影哩。”

   扬子“噢”了一声,她让儿子立在自己腿上,又在那屁股蛋上拍了两记,说:“乖,吃饱了让妈干活,妈晚上要看电影哩。”

   婆婆突然看到媳妇脚背上的伤痕,顿时惊慌起来:“血,血……”

   媳妇不在意地:“碰破了点皮,不碍事的。”

   婆婆连忙找几粒蚯蚓屎,捻碎了,要往那伤口上衍,扬子却说:“不忙。”她把碌碡两条藕节似的小腿摆布成一个平平的锐角:“乖乖,撒泡尿给妈消消毒。”又随口哼起一首无字的咏叹调。

   望着孙子畅快地射出一道灿烂的弧线,婆婆极是开心:“小小人儿,尿尿就这么有劲道,将来准是条好男子汉。”

扬子也说:“准是条好男子汉。”她也很喜欢看儿子尿尿。

 

太阳还有一竿高的时候,扬子终于把那稻草人抛到了身后。失却了原先锦绣般厚重的铺垫,那花花绿绿的一挑更显得形单影只了。扬子不忍心太冷落了它,便生出一股顽皮的冲动,回身去把它拔出来,插到高高的稻把垛子上,从稻子孕穗到收获,人家是功臣哩,最后得让它风光风光,你看,它神气活现地甩着水袖哩。

可虎生还没有回来。

扬子心头难免空落落的,直起腰肢小憩时,总忍不住朝那小石桥头望一眼。但她又希望虎生迟点回来,让她把这块地顺顺当当地割完了,到时候他站在田边,会惊喜得说不出话来。中午上学前,两口子都认定今天割不完的,现在,她要创造一个意想不到的奇迹,她盼望着欣赏丈夫在瞬间那孩子气的惊奇,以及对劳累的妻子那似嗔似喜的怜爱,然后,象要补偿什么似的,龙行虎步地装起一车稻捆,又抢先操起车把,而妻子则扶着高高的稻捆相跟着,在那暮色苍茫的村路上,两口子一边亲亲热热地说话,一边回家去。

那暮色也该是温暖的。

只剩下最后一趟稻子了,太阳落山前肯定可以割完的,她想磨一磨镰刀。磨刀不误工,刀快人也快,划得来的。

扬子向河边走去的时候,田埂那边,帮工的女人已经把最后一块稻子割倒,正放鸭子一般地乱跑,长长的影子满田满野地晃动。村头的三嫂则站在田头,把镰刀柄伸到背后,大大咧咧地搔痒痒,一边发布宣言似地:“彩彩,我们这就走了。”

彩彩粗声大嗓地:“走,说哪里的话?疲猴子似地忙到现在,连晚饭也不吃,你们不骂。别人也要骂哩。”

“天色还早哩,回去再忙活一阵。再说,你家这边也差不多了。”

彩彩却不依:“活儿多着哩,在一朝保一国,都不走。走了,让我一个人冷寂?”

扬子在河畔的石阶上磨刀,石阶贴着水面,她不时俯身抄一捧清水洒在磨刀石上,那金色的锈水便四处流溢开去。一湾小河,袅袅地飘向远方,磨刀人偶一回首,看到水里的那个面影,便不由得有些留恋,怪不得人家说,看了扬子这张脸蛋,女人三天都不敢照镜子,鲜亮哩。

那些帮工的女人走了吗?扬子想。

村里的人大多羡慕彩彩,认为她找了个好男人,既四海,又顾家,领着一班工匠在大西北承包建筑工程,开春时出门,赤条条一身;腊月里归来,腰包里总揣着万儿八千的。家里的摆设可算应有尽有,办什么事总是一呼百应。庄户人家还图什么呢?彩彩的日子够美满的了。

只有扬子知道那日子并不很“满”,一个年轻女人,守着那么空空荡荡的一座楼房,自己听自己的脚步,自己看自己的影子,这还叫什么日子?她常常端着饭碗到扬子家来串门,但看到人家两口子那种耳鬓厮磨的样儿,眼光中又不由得透出隐隐的妒意,往回走时也难免蔫蔫的。她因此喜欢找人回来帮工。自己里里外外地忙着张罗,买菜,做饭,指派活路,直至吆五喝六地陪着闹酒,情绪极是亢奋。而且每当男人回来,那种财大气粗的做派也格外张扬。

扬子觉得彩彩怪可怜的。

小河畔盘踞着几棵大柳树,风动处落叶飘零,星星点点地洒在磨刀人的头上、身上,只有在这时候,人们才感到了秋的凉意。

   当扬子顶着几片落叶走上河岸时,突然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那些帮工的女人正蝗虫般地麜集在她家的稻田里,潇洒地挥着镰刀,把那一趟没有割完的稻子撕扯得鸡零狗碎的。残阳如血,满目天光,那些张扬的镰刀在夕阳下一闪一闪的,极是炫耀。

   扬子一下乱了方寸,这算哪一出呢?她本来想创造一个奇迹的,本来想让虎生回来又惊又奇又嗔又喜的,如果知道是人家帮工,那还有什么情趣?就在这瞬间工夫,人们已将她精心构想的奇迹打得粉碎,将一对小夫妻温馨的浪漫抛向虚无。

   这些该死的女人……

   “你们干啥哩?这是我家的稻子,让我一个人割!”她疯了似地跑过来,一路呼喊着。

   谁也不理会她的抗议,人们仍然潇洒地挥着镰刀,身姿俯仰轻盈,舞蹈一般舒展。只有村头的三嫂利用擦汗的当儿发布宣言似地说:“你慌啥哩?谁也不吃你家一口茶的。”

   这一说,倒叫扬子不好开口了,只是红着脸讷讷地:“我是说,家家都忙哩,况且我家就这点了。”

   彩彩走过来,知音会意地:“她们一个个都是属鸡的,天还没黑就要往回奔。我说,扬子一个人怪冷寂的,去,众人帮一人,趁手。”

扬子迎着彩彩的目光,心想:你是怕我冷寂吗?她忽然觉得自己真笨,站着说话干什么?便操起镰刀,发狠似地割起来,似乎自己割得越快、越多,方才的那种失落便越会减轻些许。自家这边的割完了,又跟到田埂那边,帮男人们捆把、装车,且故作随和地掩饰道:“大家打伙干,不冷寂哩。”

彩彩说:“张郎帮李郎,何必呢?你捆自家的吧。”

扬子说:“我家的不忙,稻秆子带点嫩,等明天过一下太阳。”其实心里想的是:你帮了我,我也帮你,谁也不欠谁的。虎生回来了,就说大家打平伙哩。

她心头重又升起辉煌的希望之光,那奇迹并没有破灭哩。

 

   太阳一落,凉意便从四面浸漫过来,秋虫低哑朦胧地叫着,暮色不知不觉地降临了。

   扬子一个人在装车,她觉得那稻把很沉重,浑身的汗水被晚风一吹,小衣裳粘湿粘湿的,怪不自在。装到后来,举起稻把向上垒,身子便要向后仰过去,仰过去,有几串汗珠便顺着乳峰间的通道,小虫似地向下爬行,冰凉冰凉的。

   那几个小学生就是这时候出现在扬子面前的,暮色中,有如一趟游动的小蝌蚪。

   “阿姨,林老师到医院去了,不回来了。”

   扬子感到脚下软绵绵的,举到头顶的两捆稻把颓然落地,悄无声息。

   “小石头病了,林老师送他到医院去了。”

   “林老师让小石头骑跨马,小石头就撒尿,撒在林老师脖子里。” 

  原来如此。

  想象着小石头把尿撒在丈夫脖子里的那种狼狈,忍不住暗自发笑,他那件新上身的白衬衫呢?也该不那么“风采”了吧……

   但终究是失望,先前构想的种种辉煌全都黯然了。她坐在田埂上,呆呆地望着远方,彩彩那边早已人去田光,收拾得狗舔过似地干净。她感到很累,今晚上还看不看电影呢?

   “小蝌蚪”们重又游进暮色中去了。少顷,扬子发现那稻草人手舞足蹈地轻狂起来,原来是小学生在田头拉扯那绳子哩,一边且发出轰赶鸟雀的呼叫:“噢——嘘!”这些日子里,每天上学放学,路过田头,他们总要拉一把、轰一阵的,这是林老师家的稻子哩,可不能糟踏了。况且,那花花绿绿的一挑也逗人。

   “噢——嘘!”那童稚无邪的呼喊在旷野里宏大地传送着,犹如一首欢悦的赞美诗。

   “噢——嘘!”

   这呼喊使扬子有些振奋,她觉得一切的辉煌并未消失,而是实实在在地向她召唤哩。田里的稻子已经割完,今年的年景真好。厩里的猪也大了。再过几天,雇一辆拖拉机,两口子亲亲热热地卖猪去。至于今晚,虎生迟早要回来的。他送小石头去医院了,这对他是应该的。老师哩,将来自己的碌碡也要上学,也要有老师的。等会儿他回来迟了,会对妻更加温存,肯定的。他会象个孩子似地,絮絮不休地向她诉说下午的遭遇,其间夹带着一些逗她高兴的笑话,肯定的。

   她拉着车子上路了,心头酥活得很。大路上变得空旷起来,村头传来吊桶碰击井台的钝响和老人呼唤鸭子的声音。晒场上已经有高音喇叭在拿腔做调地唱,那是乡电影队的大喇叭,正唱着“黄土高坡”。

   虎生也会听到这“黄土高坡”的,他会回来和她一起看电影的,扬子想。到时候说不定又会遇上小帅子,那也没什么,客客气气地跟人家打个招呼呗。

   扬子拉着小山似的稻把走在村路上,走得自信而从容。暮色更浓了,混和着炊烟和稻板田的气息。“十七八,两妯娌杀只鸭。”今天的月儿还早哩。她感到脚板下有点不好受,是鞋里灌了稻子,每一步都咯得疼,得脱下来倒掉。

   不忙,咬咬牙,熬到家,倒下来喂鸡哩。

          

                     198910月 江之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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