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轩作品

2016年06月14日 15时51分 
 

曹文轩作品

 

曹文轩,1954年生,江苏盐城人,当代著名作家,中国作协会员。精擅儿童文学,任北京作家协会副主席,北京大学教授、现当代文学博士生导师、当代文学教研室主任,鲁迅文学院客座教授,是中国少年写作的积极倡导者、推动者。著有长篇小说《草房子》、《山羊不吃天堂草》、《根鸟》、《青铜葵花》、《天瓢》、《红瓦黑瓦》、短篇小说集《蔷薇谷》、《忧郁的田园》等。曾获国际安徒生奖提名奖、多次获得中国作协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国家图书奖、宋庆龄儿童文学奖、冰心文学大奖、国家图书奖等四十多种奖项。

             蔷薇谷(短篇小说)

  

   她平静地走向悬崖……

  末春,蔷薇花开了,红的、白的、黄的、深紫的、粉红的,花光灿烂,映照着峡谷。刚经一场春雨,花瓣上还沾着亮晶晶的水珠,湿润的香气,从峡谷里袅袅升起,在空气里流动着。

  太阳渐渐西沉,在幽暗的远山背后,它向天空喷射出无数光束,犹如黄金号角在天边齐鸣。后来,它终于沉没了,橘红的流霞染红了整个蔷薇谷。几只投林的倦鸟在霞光里扇动着翅膀,样子剪纸似的。近处的山顶上,几只觅食的狐狸,也正返回沟壑间的巢穴。

  霞光渐淡,天地间渐转成灰白色。寂寞的山风,已轻轻地吹来。

  她垂下眼帘,只听见风声在耳边流过……

  一个老人沉重的咳嗽声阻止了她的行动。她回过头来,见老人在暮色里站着。她看不清他的脸,但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一对真正的老人的目光。

  “要跳,到别处跳去,别弄脏了我的这片蔷薇!”老人只说了一句。

  她哭了,哭得很文静,含着温柔的忧郁。她用令人爱怜的目光一直望着老人。她感觉到老人在用目光呼唤她:“跟着我。”

  老人转身走了,她跟着。他们之间被一根无形的线一拉一扯地牵着,走向峡谷。

  幽静的小径穿过蔷薇丛,一间茅屋出现在月下。老人不回头,推门进去,不一会儿,油灯亮了,老人的身影变得像一张十分巨大的船帆,投在墙壁上。

  她走进阴暗而温暖的小屋,坐在凳子上。她双手合抱,安静地放在胸前。她的眼睛一直跟随着老人。她的神态很像是一只翅膀还很娇嫩的雏鸽,迷途了,被收留它的主人用柔和的灯光照着。

  老人在她面前的小桌上摆上吃的,就去里屋支铺。支好了,老人抱来被子,又把身上披着的棉衣脱下加在被子上,对她说:“夜里,有风从山谷那头来,凉。”

  他走出茅屋,坐到一块岩石上,烟锅一红一红地亮,仿佛夜在喘息。

  深夜,她听见了山风从静静的蔷薇谷流过的声音。风声里,舒缓地响起老人的歌声。那歌没有唱词,只是一种调子,在寂寥的山谷里,像湖上的水波,往漫无尽头的远方慢慢地荡开去……

  她给老人披上衣服,在他身边坐下。

  夜,一切宁息着。金黄色的淡月,照着蔷薇谷,照着影影绰绰的远山。烟树里,几声山鸟含糊不清的啼声,衬出一番空虚,一番惆怅。

  “你从哪儿来?”

  “那边的城。”

  “出来几天啦?

  “从昨天晚上走到今天晚上。”

  “为什么想从那儿跳下去呢?

  “……”

  “我也曾想在那里跳下去过,那是二十一年前。”

  “你吗?

  “我。”

  “为什么?

  “不为什么。后来,我看见这个蔷薇谷,看见那片花,我在岩石上坐到天亮,在这里留下了。”

  她托着下巴,望着纯净的天空。

  老人又唱起来,一个音符与另一个音符之间的距离拉得很长,好似一辆沉重的马车从这个驿站到另一个驿站,充满着艰难……

  她把一切都告诉了老人——

  她很爱她的爸爸。

  爸爸曾担任过一家乐团的首席指挥。那时,她还小,常和妈妈去参加由爸爸指挥的音乐会。爸爸穿一身黑色的礼服,头发闪闪发亮。爸爸的体态和动作十分动人。钢琴、提琴、黑管和长笛……一切乐器随着他的暗示、召唤和交流,奏出各种奇妙无比的声音。乐声在大厅里盘旋翻舞着,忽高忽低,忽快忽慢。一会儿,声音像一只黑色的燕子在静寂的空中优美地滑动;一会儿,声音像镀了金子一般,一片光明灿烂,满世界金泽闪闪;一会儿,声音暗下去,像夜空下的远处有一眼清泉一滴一滴地跌落在松间的黑潭里;一会儿又像星空下的荒野上有万马奔腾。音乐魔力无边。她有时觉得浑身热烘烘的,嚷嚷着要妈妈给她脱去毛衣,可一会儿,又觉得凉阴阴的,仿佛走在凉气逼人的浓阴下,禁不住要往妈妈怀里钻。神奇的音乐竟然唤起她各种各样的联想:毛茸茸的酸杏子、蓝晶晶的冰凌凌、娇嫩的六角形雪花、山坡上有座红色的小房子、六楼阳台上飘下了一条蔚蓝色的纱巾……

  谢幕了,爸爸抬起头来,张开双臂。

  她喜欢去听爸爸指挥的音乐会。

  可是,在她十岁那年,爸爸却被指认为“犯了错误”,一夜之间被解职了。

  爸爸呆在家里一年,闭门不出,眼见着家中生活再也无法维持了,靠朋友的关系,做了一家毛笔厂的推销员。爸爸背着两大包毛笔,一出去就几十天。他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把毛笔卖给那些小商店。而大多时候,他是直接跑到小学校里,把毛笔兜售给那些正在上大字课的孩子们。他把毛笔摊在一块布上,蹲在学校门口,耐心地等待生意。她跟爸爸出去过一次,爸爸实在是太辛苦了。坐车坐船,有时还要十几里十几里地步行。饿了,跟人家要碗水喝,吃点干粮。走到哪里算哪里,天黑了,就跟人家借宿,或是在灶房里,或者是磨坊里。爸爸到处跟人家说好话。一天夜里,因为没有借到宿,他们露宿在人家屋檐下。月光清淡地照着,天很凉,他们都睡不着。爸爸问她:“想妈妈吗?”她问爸爸:“你呢?”爸爸把她的头拢到怀里,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她知道,这个世界上如果没有妈妈,爸爸也许就不想活了。爸爸说:“我们把这次挣的钱,给你妈买件好看的毛衣,好吗?”她点点头。

  一年又一年,爸爸出去,回来;回来,出去……

  爸爸又背着两个沉重的大包出去了。一天晚上,她到同学家温课,夜里回来时,她感到有点冷,想和妈妈睡一床。推开妈妈的房门,拉亮灯,眼前的情景立即使她捂上了双眼:床上,妈妈正睡在一个陌生的男人怀里!

  她跑出家门,在空洞的夜街上发疯似地跑,最后跑到城外的小河边,抱着一棵梧桐树跌坐在地上。坐到天亮,又坐到天黑。

  爸爸回来了。

  她望着爸爸,爸爸老了:那头黑亮的头发变得枯涩,并且掺杂着白发;背也驼了,由于长期在一侧肩上背包,肩倾斜着,那样子总像一条侧身沉在水中的帆船;一双灵活的、富有魔力的手,变得粗糙、僵硬、没有一丝灵气,并且有一道道被野风吹出的皱纹和裂口;那双充满情感的像黑夜间两星烛光的眼睛,变得灰蒙蒙的,像长了翳。

  她让自己笑起来,并撒欢:“爸爸!”

  爸爸坐在沙发上,目光显得有点呆滞。

  “我和妈妈真想你。”她说了很多妈妈想念爸爸的谎话。

  爸爸变得有点不对劲了:天很黑了,才摇摇晃晃地从外面回来,浑身散发着刺鼻的酒气。她突然想起爸爸上回出去时那对眼睛——充满了忧伤和屈辱的眼睛!一切,爸爸已在她前面知道了。

  这天,她放学回家,家里静悄悄的。待她适应了屋中的昏暗,她双腿哆嗦起来:爸爸坐在沙发上,手里抓着一支双管猎枪!她用嘴咬啮着手指,紧缩着身体。她觉得自己的心忽然地变成了一团冰,一股彻骨的寒冷漫上全身。当她把咬破的手指拿出时,牙齿“格格格”地敲响着。

  “爸爸,你想打死妈妈吗?

  爸爸木然地坐着,脸一成不变地凝固着。

  “爸爸!……”她突然跪倒在爸爸的脚下,哭着,用双手抱住爸爸的腿,使劲地摇着。

  爸爸像一个木偶一样晃动着。

  她抬起头,仰望着他的眼睛:“爸爸,你把我也打死吧!”

  爸爸的猎枪掉在了地上……

  第二天凌晨,当她坐在床上静静地等着一夜未归的爸爸时,远处的大河边上,传来一声沉闷的枪响。她赶到时,只见爸爸的脑袋流着血,倚在一棵老树上,像是很疲倦了,现在安静地睡着了……

  老人把衣服轻轻地披在她的肩上。

  蝉翼般的轻雾,在蔷薇谷里似有似无地流动。月亮歇憩在西方峡谷的枝桠上,像一只胸脯丰满的金凤凰在那里建了巢。雾渐渐地浓了,“凤凰”渐渐消逝了……

  黎明像一只羽毛洁亮的玉鸟从东方的天边朝蔷薇谷飞来。

  她到山下五里路外的小镇上接着读初中。

  每天晚上放学归来,她老远就能看见老人静静地坐在峡谷口等她。巨大的落日就在老人的背后,老人像靠在一个圆形的富丽堂皇的金色椅背上。每每见到这个形象,她总感到一阵温暖和一股让她鼻头发酸的柔情。她向老人摇摇手,朝他跑来。

  他们沿着山径,走向蔷薇丛中的茅屋。

  夏日到了。晚饭后,她就爬到吊床上凉快去,让被路途和学习搞得发酸的身体软款款地躺着。吊床是老人用葛藤做的,吊在两棵大树中间。吊床上缀满五颜六色的鲜花,那是她采来的。睡在吊床上,望着大山之上的夜空,她的心感到从未有过的恬静。山风吹着空山。远处隐约有活泉叮咚作响的妙音。蔷薇开得很盛,香得醉人。浴在银绸般的月光里,她浑身舒展,觉得自己非常柔软、轻飘,把细长的胳膊垂在吊床边。

  只有当老人又哼唱起来,她才侧着身,任无名的沉重漫上心头。

  老人总是那副固定的面容:清冷、淡漠,眼睫毛有点倒伏的眼睛里透出一股坚韧,甚至是冷酷;偶尔刷地一亮,就在这如同电光石火稍纵即逝的目光里,显出了一种难言的焦灼和痛苦的渴求。

  老人的额上有一块紫黑色的疤,使得脸上的表情还略带凶狠的意味。

  有一天,她被老人的歌声唱得泪汪汪的:“您怎么了,爷爷,老这样唱?”

  老人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歌给她带来了什么,感到十分歉意和难过。

  “那天,您说您也要从那里跳下去?”她久久地望着老人的眼睛。好奇、关切和不愿再让疑虑继续下去的心情,使她想立即知道这是为什么。

  老人把头垂下又抬起:“我有十个年头,是在监狱里度过的……”他没有看她,问,“你害怕了?”

  “不,我不怕,爷爷。”

  “你要问我这是因为什么?对吧?这无所谓,投毒、放火、做强盗,反正都一样,都叫犯罪。……我得一辈子在心里为一个亡灵祝福。他曾和我同一个牢房。我敢断定他没有犯罪。他很年轻,很漂亮,是一个清白的人,甚至是一个伟人。我发现,他怀里总是一直藏着一朵蔷薇花。我猜想,那花是一位姑娘给他的吧?一直到最后,我也没有能够搞清楚。他终于被枪决了。临走前,他对我说:‘早点出去吧,出去做一个好人!’……20年的监狱,我10年就坐完了。想到自己马上就要回到妻子儿女身边,我激动得站立不起来,用手扶着监狱的大墙,走向大门,心里在想:他们在等我呢,他们在等我呢……我走出了大门,大门外一片空空荡荡,只有风吹着,监狱外的风就是大……后来,我像你一样,走呀,走呀,走到了那个悬崖上……夕阳照着峡谷,蔷薇花开得很美,我突然想起了他……我狠狠打了自己,就在岩石上坐下了。……”

  “您一个人住在这里,害怕吗?

  “怕鬼?这个世界上没有鬼。怕强盗?”老人摇摇头,“那他们可看错人了。可我真的害怕,害怕什么呢?这峡谷太静了……”老人忽然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压迫着,呼吸急促起来,眼睛里含着惶恐。过了好一阵,他才使自己平息下来,“有时,我憋不住了,对这大山拼命地喊叫,一直喊出泪来,喊到喉咙发不出一丝声音。除了种好坡上那片地,我就沿着山谷,拼命扩种蔷薇,恨不能让它长满这个世界。”老人望着她,忽然变得像一个孤立无援、软弱无力的孩子,甚至忘记了自己这个年岁的人应有的持重,问,“你……很快就会走吗?

  她摇摇头,又摇摇头。

  一老一小,两颗寂寞的灵魂,面对着寂寞的大山。

  太阳仿佛突然坠落下来。而在离地面很近的空中便又刹住了,无声无息地燃烧,露出一副要把地面上的最后一滴水珠也烤干似的狠劲。天铁青着脸,30天里没飘过一丝云。干旱疯狂地笼罩着大山。方圆几十里,很难找到一瓢水。远处,那口活泉也已干涸,不再有流水的音响。空气干燥得似乎能磨擦出蓝色的火花。

  她有点恐惧了,常用焦渴的眼睛瞧着头发蓬乱的老人。

  “别怕,这些蔷薇还没有死呢!”

  蔷薇依然顽强地在峡谷里生长着,叶子竟然绿油油的,一些很细的枝条,向空中坚挺,一簇簇五颜六色的花,硬是从容不迫地开放着。

  于是,她真的不怕了。

  隔几天,老人就从十几里外的河里挑回一担水。对于这些水,老人自己用得十分吝啬。渴得实在熬不住了,他就从灌木丛里采几个酸果放在嘴里咀嚼着。但,每天早晨,他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极其慷慨地盛半盆清水放在门口的石桌上——给她准备的洗脸水。

  望着清凉的水,再望望老人爆皮的嘴唇,她固执着不肯洗。

  老人却毫不动摇地坚持:“洗完脸才能去学校!

  那张细腻的、白皙得没有一丝杂色的脸,每天早晨如果不能保证清洗,对老人来说,心里是通不过的。只有当她额头上的头发挂着水珠,面孔因清水的滋润而变得活泛、纯净、散发出潮湿的气息时,他才会感到安心。

  为这事,有一天老人发火了,差点没把盆子里的水泼进蔷薇丛中。他在嘴里不断地嘟囔着:“姑娘家不洗脸,姑娘家竟不洗脸……”

  她一边洗,一边把眼泪滴在水盆里。

  又过了些天,她放学回到蔷薇谷,老人显得很富有,并且夸大其词地说:“这些天,攒了很多水,今天,我又挑回满满一大担,你洗个澡吧。”老人蹒珊着,向峡谷口走去。

  她没有违背老人的意愿,脱去衣服,赤着身体,用瓢把凉丝丝的水从头顶上倾倒下来。水像柔润的白绸拭擦着她的身体,十分惬意。夜晚的大山,显出一派静穆。浴在月光里,她显得几乎通体透明。她低头看看自己,觉得自己长大了,长得很好看,心里感到莫名的害臊和幸福。一瓢,一瓢,她尽情地挥霍着老人给她准备好的清水。她觉得自己的心都是湿润的。她忽然觉得想唱一支歌,就唱了。声音仿佛也被清水洗濯过了,纯净如银,在峡谷里响起来。这个已在世界上不知存在了多少年的峡谷,第一次接受着一种发自少女心灵深处的声音的抚摸,四周变得格外安宁。

  老人倚在岩石上睡着了……

  这天,老人照例坐在峡谷口的岩石上等待她归来——然而,今天直等到月上中天,她也没有回来。

  她走了。

  干旱不光搞得老人精疲力竭,而且给他的生活带来巨大的压力:庄稼几乎颗粒无收,茅屋角落上土瓮里的粮食已所剩无几。她并不太清楚这些,照样无忧无虑地吃着老人为她做好的饭菜。当她偶尔发现老人躲在岩石后面艰难地啃吃着一种苦涩的植物根茎时,她恨死了自己。

  老人瘦得只剩一副骨架,颧骨突兀,面色发灰,下颏尖得有点可怕,她如果再在蔷薇谷住下去,老人就会像一盏油灯很快被她将油耗干的。

  她回到了那个出走后就再也没回去过的城市。她想回那个家,虽然她不愿意见到妈妈。她来到了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窗下。她不想立即进去,想透过窗子先看看墙上爸爸的相片。可是,她目光觅遍了墙壁,也没见到爸爸的相片。她像掉到一个无限深的冰窟里,浑身哆嗦起来,想哭,可欲哭无泪。

  她失魂落魄,在街上茫然走着。路灯光里,梧桐树上,一片片残叶正向地面坠落。夜渐深,大街上空空荡荡的,只有落叶被秋风所吹,在发黑的路面上毫无目的地滚动。她不知道累,也不知道不累,就这么走,目光呆呆的。

  路灯把一个人的巨大的身影一直铺到她的脚下。她抬起头来,看到老人双手拄着一根竹竿,稳稳地站在她面前。

  她疯狂地跑过去。

  “跟我回去,回蔷薇谷!我们现在有很多钱,有很多钱!有个人把我们的蔷薇花全都包了。他们要用它制蔷薇露。蔷薇露,你懂吗?洒在衣服上,那香味经久不衰。听说过古代有人接到亲友寄来的诗,要先以蔷薇露洗了手才开读吗?我们发财了,发财了!你要上大学,上大学……”

  老人的眼睛像打磨了似的闪闪发亮。

  五年以后——

  老人躺在茅屋里的小铺上。人们惊奇这颗衰老的生命竟然那么顽强,几天滴水未进,却还把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门外。他在等她——那个已经是大学生的姑娘。

  她日夜兼程赶回蔷薇谷,扑倒在老人的身旁。老人见到了她,便把眼睛永远地闭上了。

  她采摘了无数筐蔷薇花,铺在一块很大很平的石头上,然后把已经变得很轻的老人抱到上面。深夜,她把老人的衣服脱去,用蔷薇露一遍又一遍地擦洗了他的全身,然后给他换上新衣,就默默地守着他……

   以后,每年当蔷薇花开的时候,她必到蔷薇谷来小住几日。她觉得,老人孤独的灵魂一直活在这里。她无处不感受到他的存在。他需要她陪伴着他。

  

 

 

 

 

 

 

 

 

 

 

 

 

 

 

 

 

 

 

甜橙树

 

 

  男孩弯桥,一早上出来打猪草,将近中午时,觉得实在太累了,就拖着一大网兜草,来到油麻地最大的一棵甜橙树下,仰头望了望一树的甜橙,咽了一口唾沫,就躺在了甜橙树下。本来是想歇一会儿再回家的,不想头一着地,眼前的橙子就在空中变得虚虚飘飘,不一会儿就睡着了,一睡着就沉沉的,仿佛永远也醒不来了。

  那只草绳结的大网兜,结结实实地塞满了草,像一只硕大的绿球,沉重地停在甜橙树旁,守侯着他。

  秋天的太阳雪一般明亮,但并不强烈地照着安静的田野。

  田埂上,走着四个孩子:六谷、浮子、三瓢和红扇。今天不上学,他们打算今天一整天就在田野上晃悠,或抓鱼,或逮已由绿色变成棕色的蚂蚱,或到稻地里逮最后一批欲飞又不能飞的小秧鸡,或干脆就摊开双臂、叉开双腿,在田埂上躺下晒太阳--再过些日子,太阳就会慢慢地远去了。

  他们先是看到弯桥的那只装满草的大网兜,紧接着就看到了躺在甜橙树下的弯桥。四个人都有一种说不出的兴奋,沿着田埂,向甜橙树一路跑来。快到甜橙树时,就一个一个地变成了猫,向弯桥轻轻地靠拢,已经变黄的草在他们的脚下慢慢地倒伏着。走在前头的,有时停住,扭头与后面的对一对眼神,动作就变得更轻了。那番机警的动作,不免有点夸张。其实,这时候即使有人将弯桥抱起来扔进大河里,他也未必能醒来。

  他们来到了甜橙树下,低头弯腰,轻轻地绕着弯桥转了几圈,之后,就轻轻地坐了下来,或望望睡得正香的弯桥,或互相挤眉弄眼,然后各自挪了挪屁股,以便向弯桥靠得更近一些。他们脸上有一种压抑不住的快乐,仿佛无聊乏味的一天,终于因弯桥的出现,忽然地有了一个让人喜悦的大转折。

此时,弯桥只在他的无边无际的睡梦里。

  阳光透过卵形的甜橙树的叶子,筛到了弯桥的身上、脸上。有轻风掠过枝头,树叶摇晃,光点、叶影便纷乱错动,使四个孩子眼中的弯桥,显得有点虚幻。

  弯桥笑了一下,并随着笑,顺嘴角流下粗粗一串口水。

  女孩红扇"噗哧"一声笑了--笑了一半,立即缩了脖子,用手紧紧捂住了嘴巴。

  光点、叶影依然在弯桥身上、脸上晃动着,像阳光从波动的水面反映到河岸的柳树上一般。

  几个孩子似乎想要干点什么,但都先按捺住自己心里的一份冲动,只安然坐着,有趣地观望着沉睡中的弯桥……

  弯桥是油麻地村西头的光棍刘四在四十五岁上时捡到的。那天早上,刘四背只鱼篓到村外去捉鱼,过一座弯桥时,在桥头上看到了一个布卷卷,那布卷卷的一角,在晨风里扇动着,像只大耳朵。他以为这只是一个过路的人丢失在这里的,看了一眼就想走过去,不想那布卷卷竟然自己滚动了一下。桥头是个斜坡,这布卷卷就因那小小的一个滚动,竟止不住地一直滚动起来,并越滚越快。眼见着就要滚到一片水田里去了。刘四撒腿跑过去,抢在了布卷卷的前头,算好了它的来路,双脚撇开一个""字,将它稳稳挡住了。他用脚尖轻轻踢了踢布卷卷,觉得有点分量,就蹲下来,用又粗又短的手指,很笨拙地掀起布卷卷的一角,随即"哎哟"一声惊呼,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等他缓过神来时,只见布卷卷里有一张红扑扑的婴儿的脸,那婴儿似乎很睏,微微睁了一眼,鱼一般叭唧了几下小嘴,就又睡去了。

  人愈来愈多地走过来。

  刘四将布卷卷抱在怀里,四下张望,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人群里一片唧喳:"大姑娘生的。""是个小子""体面得很。""大姑娘偷人生的都体面。"……

  油麻地一位最老的老人拄着拐杖,对刘四大声说:"还愣着干什么?抱回去吧!你命好,讨不着老婆,却能白得一个儿子。命!"

  跟着刘四,弯桥在油麻地一天一天地长大了。先是像一条小狗摇摇晃晃地、很吃力地跟着刘四,接下来就能与刘四并排走了,再接下来,就常常抛下刘四跑到前头去了。但到八岁那年春天,弯桥却得了一场大病。那天,他一天都觉得头沉得像顶了一扇磨盘,晚上放学回家时,两眼一黑栽倒了,滚落到一口枯塘里。刘四穷,家里没有钱,等东借西借凑了一笔钱,再送到医院时,弯桥已叫不醒了。医生说他得的是脑膜炎。抢救了三天,弯桥才睁开眼。等他病好,再走在油麻地时,人们发现,这孩子有点傻了。他老莫名其妙地笑,在路上,在课堂上,甚至是在挺着肚皮撒尿时,都会没理由地说笑就笑起来。有些时候,还会自言自语地说一些让油麻地所有的人都听不懂的话。

  油麻地的孩子们,都希望能见到弯桥,因为这是一个可能获取快乐的机会。有时,他们还会觉得弯桥有点可怜,因为养他的刘四实在太穷了。油麻地最破的房子,就是刘四的房子。说是房子,其实很难算是房子。油麻地的人根本不说刘四的房子是房子,而说是"小草棚子"。别人家的孩子,只要上学,好赖都有一个书包,弯桥却用不起书包--哪怕是最廉价的。刘四就用木板给弯桥做了一只小木箱。当弯桥背着小木箱,屁颠屁颠地上学时,就总会有一两个孩子顺手从地上捡根小木棍,跟在弯桥后头,"噼哩叭啦"地敲那小木箱。敲快活了,还会大声吆喝:"卖棒冰唻--"弯桥不恼,抹抹脑门上的汗,害羞地笑笑。

  学校组织孩子们进县城去玩,路过电影院,一见是打仗片,三瓢第一个掏钱买了张票,紧接下来,一个看一个,都买了票,一晃工夫,四五十个人就都呼啦啦进了电影院,只剩下弯桥独自一人在电影院门口站着。刘四无法给他零用钱。等电影院的大门关上后,弯桥就在电影院门口的台阶上坐下,用双手抱着双腿,然后将下巴稳稳地放在双膝上,耐心地等电影散场,等三瓢他们出来。一街的行人,一街的自行车车铃声。弯桥用有点萎靡的目光,呆呆地看着街边的梧桐树。他什么也不想,只偶尔想到他家的猪。猪几乎就是弯桥一人饲养的。刘四每捉一只小猪回来,就立即盘算得一清二楚:等猪肥了卖了钱,多少用于家用,多少用于给弯桥交学费、添置新衣。

从弯桥能够打猪草的那一天起,他就知道,他要和刘四好好地养猪,把猪养得肥肥的。他从未饿过猪一顿。他总要打最好最好的猪草--是那种手一掐就冒白浆浆的猪草。电影终于散场了,三瓢们一个个看得脸上红通通的,出了电影院的大门都好一会儿工夫了,目光里还带着几丝惊吓和痛快。弯桥被他们感染了,抓住三瓢的或六谷的或浮子的或其他人的胳膊,向他们打听那部电影演的是什么。起初,三瓢们都还沉浸在电影里没出来,不理会他。待到愿意理会了,有的就如实地向他描述他们所看到的,有的就向他故意胡编乱造。弯桥是分不出真假的,就都听着。听着听着就在心里犯嘀咕:怎么三瓢说那个人被枪打碎了脑袋,六谷却说那个人最后当了营长呢?一路上,他就在心里弄不明白。不明白归不明白,但也很高兴。……

  太阳光变得越来越明亮。

  弯桥翻了个身,原先贴在地上的脸颊翻到了上面。三瓢们看到,弯桥的脸颊压得红红的,上面有草和土粒的印痕。

  红扇用手指了指弯桥的嘴,大家就都伸过头来看,弯桥又笑了,并且又从嘴角流出粗粗一串口水。

  田埂上偶尔走过一个扛着工具回家的人。

  三瓢觉得腿有点坐麻了,站了起来,跑到甜橙树的背后,一拉裤带,裤子"哗啦"落着脚面上,然后开始往甜橙树下的黑土里撒尿。尿声提醒了六谷与浮子,先是六谷过来,再接着是浮子过来,与三瓢站成一个半圆,试着与三瓢尿到一个点上。

  三瓢他们是五年级,红扇才二年级,但红扇知道害臊了,嘴咕嘟着,将脸扭到一边,并低下头去。但她却无法阻挡由三个男孩一起组成的联合撒尿声。随着尿的增多,地上积了水,尿声就洪大起来,"噗噗噗",很粗浊地响。

  当三瓢、六谷、浮子系上裤子,低头看了一眼由他们尿成的小小烂泥塘时,他们同时互相感应到了对方心里生起的一个恶恶的念头。先是三瓢从地上捡起一根小木棍,蹲下来搅拌起烂泥塘。土黑油油的,一种黑透了的黑,三瓢一搅拌,汪着的尿顿时就变得像黑墨水。

  六谷低声说:"能写大字。"

  浮子从近处摘了一张大大的青麻叶,用手托着,蹲在了三瓢的身旁。

  三瓢扔掉了木棍,捡起一块窄窄的木板条,将黑黑的泥浆一下一下挑到了浮子手中的青麻叶上。

  那边,心领神会的六谷拔了四五根毛茸茸的狗尾巴草过来了。

  三瓢、六谷、浮子看了看动静,在弯桥身边蹲下。

  红扇起初不明白三瓢他们到底要对弯桥做什么,但当她看见三瓢像用一支毛笔醮墨水一样用一根狗尾巴草醮黑泥浆时,就一下子明白了他们的心机。她没有立即过来,而是远远地坐着。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应当参加他们的游戏。

  弯桥翻了一个身,仰面朝天。他的鼻翼随着重重的呼吸,在有节奏地扇动。

  阳光照着一树饱满的、黄亮亮的像涂了一层油的甜橙。它们又有点像金属制成的,随着风的摇动,在阳光下,一忽一忽地打亮闪。一些绿得发黑的叶子飘落下来,其中有三两片落在了弯桥蓬乱的头发里。

  弯桥的脸上像淡淡的云彩一般,又闪过一丝似有似无的笑意。

  浮子望着三瓢,用大拇指在上唇两侧,正着刮了一下,又反着刮了一下。

  "八字胡"。明白。三瓢用左手捋了捋右手的袖子,轻轻地、轻轻地,在弯桥的上嘴唇上先来了左一撇。

  六谷早用手中的狗尾巴草饱饱地醮了黑泥浆,轻轻地,轻轻地,在弯桥的上嘴唇上又来了右一撇。

  很地道、很传神的两撇八字胡,一下子将弯桥的形象改变了,变得让三瓢他们几乎认不出他是弯桥了。

  浮子将三瓢和六谷挤开,一手托着-青麻叶的黑泥浆,一手像画家拿了支画笔似地拿着醮了泥浆的狗尾巴草,觉得弯桥眉毛有点淡,就很仔细地将弯桥的两道眉毛描得浓黑浓黑的。

  弯桥一下子变得很神气,很英俊,像条走路走累了的好汉,睏倒在了甜橙树下。

红扇在三瓢、六谷和浮子一边耳语一边捂住嘴笑时,轻轻走过来,见了弯桥的一张脸,"噗哧"笑了。

  弯桥脸上的表情似乎受了惊动,凝住了片刻,但,又很快回到原先那副沉睡的状态里。

  三瓢他们几个暂且坐在了地上,看看被围观的弯桥,又互相望着,偷偷地乐。

  太阳移到甜橙树的树顶上,阳光直射下来,一树的橙子越发地亮,仿佛点着了似的。

  红扇说:"该回家了。"

  但三瓢、浮子、六谷都觉得不尽兴。眼前舒舒服服地躺着睡大觉的弯桥,似乎并未使他们产生足够的快乐。这凭什么呢?弯桥凭什么不让他们大大地快活一顿呢?

  三瓢扔掉了手中的狗尾巴草,直接用手指醮了醮青麻叶上的黑泥浆,在弯桥的脸蛋上涂抹起来。他想起七岁前过年时,他的妈妈在他的脸上慢慢地涂胭脂。一圈一圈,一圈一圈,一个圆便从一分硬币大,到五分硬币大,直到膏药那么大。

  弯桥一下显得滑稽了。

  红扇看得两腮红红的,眉毛弯弯的,眼睛亮亮的。

  三瓢轻声问:"红扇,你想涂吗?"

  红扇摇摇头:"臊。"

  浮子说:"用狗尾巴草。"

  红扇说:"那也臊。"

  六谷说:"还有半边脸,你不涂,我可涂了。"

  三瓢觉得红扇不涂,有点吃亏。他要主持公道,将一根狗尾巴草递给红扇:"涂吧。"

  红扇蹲了下来。

  浮子立即用双手托着青麻叶。

  红扇真的闻到了一股尿臊味,鼻子上皱起细细的皱纹,本来长长的鼻子一下子变短了。浮子赶紧将青麻叶从红扇的面前挪开了一些。

  红扇跪了下来,用白嫩的小胖手拿着狗尾巴草,醮着黑泥浆,在弯桥的另一半脸蛋上涂起来。她涂得很认真,一时忘了是在涂弯桥的脸,而觉得是在上一堂美术课,在涂一幅老师教的画。红扇是班上学习最认真也最细心的女孩。红扇干什么事都认真细心。她一笔一笔地涂,涂到最后,自己的脸几乎就要碰到弯桥的脸了。那时,她也闻不出黑泥浆散发出的尿臊味了。她一边涂,一边还与另一半脸蛋上的"膏药"比大小。既然这一半脸蛋上的"膏药"是她涂的,那她就得一丝不苟地涂好,要涂得与那一半脸蛋上的"膏药"一般大小才是。

  红扇涂得三瓢、浮子和六谷都很着急。

  终于涂好了。红扇扔掉了黑头黑脑的狗尾巴草,长出一口气。三瓢他们也跟着她长出一口气。

  他们都站了起来,然后绕着弯桥转圈儿。

  红扇先笑起来,随即三瓢他们也一个接一个地笑了起来,越笑声越大,越笑越疯,越笑越放肆,直笑得东倒西歪。后来,浮子笑瘫在了地上,红扇笑得站不住,双手抱住了甜橙树。

  弯桥在笑声中醒来了。

  笑声渐渐变小,直到完全停止。

  三瓢他们四个,有坐在地上的,有弯着腰的,有仰着脖子朝天的,有抱着甜橙树的,在弯桥慢慢支撑起身子时,他们的笑声停止了,但姿态却一时凝固在了那里。

  弯桥适应了光线,依然支撑着身体,惊奇地:"三瓢、浮子、六谷、红扇,你们四个人都在这儿!"他闭了一阵双眼,又将它们慢慢睁开,但半眯着,"你们知道吗?我刚才做了一串梦,把你们一个一个地都梦到了。"

  三瓢、浮子、六谷、红扇有些惊讶与好奇,一个个围着弯桥坐在地上。

  弯桥往甜橙树的树根挪了挪,轻轻地靠在甜橙树的树干上。

  "先梦见的是红扇。那天很热,热死人了。我跟红扇躲到一个果园里摘树上的梨子吃。好大好大的一个果园,我从没有见过那么大的一个果园。红扇吃一个,我吃一个,我们不知吃了多少梨。不知怎么的,杨老师就突然地站在了那儿。直直的,那么高,就站我眼前。他不说话,一句也不说。他好像不会说话。我和红扇就跟着他走,可我就是走不动。红扇走几步,就停下来等我。走着走着,就看到了一棵甜橙树,树荫有一块田那么大。'在毒太阳下面站着!'杨老师说完了,人就变成一张纸,一飘一飘的就没了。我和红扇不怕,有那么大一块树荫呢!我朝红扇笑,红扇朝我笑。

   我们摘树上的橙子吃,一人一只大甜橙。吃着吃着,树荫变小了,越变越小,我们就挤一块儿。树荫就那么一点点大,下面只能站一个人,另一个人得站在太阳下。一个大毒太阳,有洗澡的木盆大。橙子树晒卷了叶,橙子像下雨一样往下落。你说奇怪吧,叶子全掉光了,那一片树荫却还在。可还是只能阴凉一个人。我和红扇要从甜橙树下逃走,一张纸飞来了,就在空中转着圈儿,飘,飘,飘……我们知道那是杨老师。红扇把我推到树荫下。我跳了出来,她又把我推到树荫下,她一定要把树荫让给我。我不干,她就哭,就跺脚。树荫像一把伞。我站在伞底下。伞外面是毒太阳,是个大火球。我要走出树荫,可是,红扇抬头一看,我就定住了,再也走不出树荫。树荫下阴凉阴凉的,好舒服。红扇就站在太阳下,毒太阳!渐渐地,她的头发晒焦了。我对她说:'把树荫给你吧。'她不回头。我就又往树荫外面走,她一回头,我又走不动了,两只脚像粘在了树荫下。一地晒卷了的树叶,红扇用舌头舔焦干的嘴唇,我看着就哭起来,一大滴眼泪掉在了地上,潮了。你们知道吗?潮斑在长大、长大,不知怎么的,就变成了树荫,越变越大,越变越大,一直又变到一块田那么大……。"

  远处的田野上,有人在唱山歌,因为离得太远,声音传到甜橙树下时,已经没头没尾了。

  三瓢、浮子、六谷和红扇都坐着不动。

  "接下来,我就梦见了三瓢。"弯桥回想着,"是在荒地里。天底下好像一个人也没有了,就我们两个人。我们走了好多天好多天,就是走不出荒地。那才叫荒地呢,看不到一条河,看不见一点绿,满眼的枯树,枯草。天上连一只鸟也没有。四周也没有一点点声音。我和三瓢手拉着手。我和他的手好像长在一块,再也不能分开了。没有风,可到处是尘土,卷在半空里,像浓烟,把太阳都罩住了。我总是走不动,三瓢就使劲拉着我。真饿,我连土块都想啃。想看见一条河,想看见一个村子,想看见一户人家。我想掐一根青草在嘴里嚼嚼,可就是找不到一根青草,心里好生气,朝枯草踢了一脚,吓死人啦,那草被我一踢,你们猜怎么着?烧着了!一忽,就变成了一大片火,紧紧地撵在我们屁股后头。三瓢拉着我,拼命地跑。后来,我实在跑不动了,就倒在了地上。三瓢解下裤带,拴在我脚脖上,拖着我往前走。地上的草油滑油滑的,我觉得自己是躺在雪地上,三瓢一拖,我就滑动起来,像在天上飞。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三瓢大声叫我:'弯桥,你看哪!'我从地上爬起来,往前看。你们知道我看见什么啦?一棵甜橙树!它长在大堤上。知道大堤有多高吗?在云彩里。整个大堤上,什么也没有,就一棵甜橙树。我们手拉着手爬上大堤。知道这棵甜橙的树叶有多大吗?巴掌大。我和三瓢没有一丝力气了,就坐在甜橙树下。我们都仰脸朝上望,心里想:上面要挂着橙子,该多好!……橙子!"弯桥仰着脸,用手指着甜橙树的树冠,眼睛里闪烁着光芒,"橙子!就一颗橙子,一颗好大好大的橙子!三瓢也看到了,抱着树干爬起来。我爬不起来了,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三瓢说:'你在下面等着。'他就朝甜橙树上爬去。我记得他是个光身子,只穿了条裤子,鞋也没有。他爬上去了。那颗橙子就在他眼前,红红的。他伸手去摘,怪吧?那颗橙子飞到另一根枝头上去了。它会飞!你们见过夏天的鬼火吗?它就像鬼火。它在甜橙树上飞来飞去。我躺在地上干着急:'在这儿,在这儿!'三瓢从这根树枝爬到那根树枝,上上下下追那颗橙子,可怎么也追不着。

  三瓢靠在树枝上直喘气,汗落下来,'噗嗒噗嗒'掉在我脸上,砸得我脸皮麻。那颗橙子就在他眼前一动不动地挂着,亮闪闪的,像盏灯。我瞧见三瓢把身子弯向前去,一双眼睛好亮好亮,紧紧盯着橙子。我的嗓子哑了,说不出话来。我就使劲喊:'三瓢,你要干什么?'我还没有把话喊完,他就朝那颗橙子扑了过去……。'噗嗵'一声,他连人带橙子从空中跌在地上。他双手抱着橙子,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我就大声叫他:'三瓢!三瓢!……'他醒了,把橙子送到我手上。我推了回去。他又推了回来:'吃吧,就是为你摘的。'……"

弯桥仰望着甜橙树上的橙子,两眼闪着薄薄的泪光。

  刚才在远处田野上唱山歌的人,好像正朝这边走过来,因为他的歌声正渐渐变大变清晰。

  三瓢、浮子、六谷和红扇都往弯桥跟前挪了挪。

  "要说到你了,六谷。"弯桥将身子往下出溜一些,以便更舒坦地靠在甜橙树的树干上。他将两条腿伸开,交叉着。"你们梦见过自己生病吗?我梦见自己生病了。一种特别奇怪的病。不发烧,哪儿也不疼,就是没精神,不想吃饭,不想打猪草,不想上学,也不想玩。看了好多地方,都治不好。有一天,我路过六谷家的院子,听到六谷家院子里的甜橙树上有鸟叫,不知怎的,就浑身发抖。抖着抖着就不抖了。我就听鸟叫,听着听着,我就想吃饭,就想打猪草,就想上学,就想跟你们一起到地里疯玩。我的病,一下子就好了。我抬头去看甜橙树上的鸟:它站在鸟窝边上,一个小小的鸟窝,鸟也小小的,白颜色,雪白,嘴巴和爪子都是红色的,金红,好干净,好像刚刚用清水洗过似的。它歪着头朝我看,我也歪着头朝它看。它又叫开了。我从没听见过这么好听的鸟声……"弯桥沉醉着,仿佛又听到了鸟的叫声。

  "从那以后,我就知道了,能治好我病的,就是那只鸟,全油麻地的人都知道我得了一种很怪很怪的病。六谷就对他家树上的鸟说:'去吧,飞到弯桥家去吧。'六谷很喜欢这只鸟。它一年四季就住在六谷家的甜橙树上叫。鸟不飞。六谷就用竹竿赶它:'去吧,去吧,飞到弯桥家去吧。'鸟在天上飞了几圈,就又落下来了。它离不开甜橙树。他央求树上的鸟:'去吧。弯桥躺在床上呢,只有你能救他。'鸟就是不肯飞。六谷急了,就用石子砸它。鸟由六谷砸去,就是不飞。……不知是哪一天,我坐在门前晒太阳,就听见门口大路上,轰隆轰隆地响。我抬头一看,路上全都是大人、小孩。你们知道我看见什么了?甜橙树,六谷家的甜橙树!六谷手里拿着他爸爸赶牛的鞭子,在赶那棵树。他扬了扬鞭子,甜橙树就摇摇晃晃地往前走。梦里头看不清它是怎么走的,反正它正朝我们家走来。六谷有时把鞭子往空中一抽,就听见''的一声响,崩脆,像放鞭炮。甜橙树越来越大,大人小孩就跟着,闹闹嚷嚷的,也不知他们在说些什么。我看到鸟了。它守在窝上,甜橙树晃晃悠悠的,它也晃晃悠悠的。它忽然在甜橙树上飞起来,在树枝间来回地飞。后来,它落在最高的枝头上,对着天叫起来。大人小孩都不说话,就听它叫。……从此,甜橙树就长在了我家的窗前,每天早上,太阳一出,那只鸟就开始叫。……"

  弯桥觉得自己是在说傻话,显得有点不好意思。

  唱山歌的人离甜橙树越来越近了。悠长的山歌,一句一句地送到了甜橙树下。

  三瓢、浮子、六谷和红扇又往弯桥跟前挪了挪。

  弯桥看了看那只大网兜,有了想回去的心思,但看到三瓢他们并无一丝厌烦的意思,就又回到了说梦的念头上:"最后梦到的是浮子。……梦里,我先见到了我妈妈。"弯桥立即变成一副幸福无比的样子。"我妈妈长得很漂亮很漂亮,真的很漂亮。她梳一根长长的、长长的大辫子,牙齿特别特别的白。她朝我笑,还朝我招手,让我过去。我过不去,怎么也过不去。我看到妈妈眼睛里都是泪,亮晶晶的。我朝妈妈招手,妈妈却不见了,但半空里传来了妈妈的声音:'我在大河那边……'妈妈的声音,好听极了,一直钻到你心眼眼里。前面是一条大河。世界上还有这么大的大河!你们都没有见过。一眼望不到边,就是水,白汪汪的水。可没有浪,连一丝水波也没有。有只鸽子想飞过去,想想自己可能飞不过去,又飞回来了。我就坐在大河边上,望大河那边,望妈妈。没有岸,只觉得岸很远很远。妈妈肯定就在那边。没有船,船忽然的全没有了。浮子来了。他陪着我坐在大河边上,一直坐到天黑。第二天,我又坐到大河边上。浮子没来陪我。第三天,他也没有来。

红扇来了,说:'浮子这两天一直坐在他家甜橙树下。'我问红扇:'他想干什么?'红扇说:'他想锯倒甜橙树。''锯倒甜橙树干什么?''做船,为你做船。'我离开大河边,就往浮子家跑。浮子家门前有棵甜橙树,一棵这个世界上最大的甜橙树。我跑着,眼前什么也没有,只有那棵甜橙树。一树的绿叶,一树的橙子。我跑到了浮子家。甜橙树,好好的,高高大大地站在那儿。浮子一见我,就朝我大声喊:'别过来!别过来!'就听见'咔喳'一声,甜橙树倒下了,成千上万只橙子在地上乱滚,我只要一跑,就会踩着一只橙子,滑跌在地上。……一连好几天,浮子就在他家门前凿甜橙树,他要把它凿成一条船。他一边凿一边掉眼泪。我知道,他最喜欢的东西,就是他家的甜橙树。他却朝我笑笑:'你要见到你妈妈了……'"

  弯桥望着他的四个好同学、好朋友,泪光闪闪,目光一片迷濛。

  三瓢、浮子、六谷、红扇都低着头。

  唱山歌的人终于走过来了。是个白胡子老汉。见到甜橙树下坐着五个孩子,越发唱得起劲。唱着唱着,又走远了。

  弯桥上身直直的,盘腿坐在橙子树下,沾着泥巴的双手,安静地放在双腿上。

  三瓢、浮子、六谷和红扇抬起头来望弯桥时,不知为什么,都想起了村后寺庙里那尊默不作声的菩萨。

  红扇哭起来。

  弯桥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有点慌慌张张地看着三瓢、浮子、六谷。

  三瓢爬起来,蹲到了那个小小烂泥塘边。当他一转脸时,发现浮子、六谷也都蹲到了烂泥塘边。他先是伸了一只指头,醮了点黑泥浆涂到脸上,随即将一只巴掌放到了黑泥浆上,拍了拍,又在脸上拍了拍……

  浮子、六谷都学三瓢的样子,将自己的脸全涂黑了,只留一双眼睛眨巴眨巴的。

  红扇走过来,也蹲在烂泥塘边。她看了看三张黑脸,伸出手指头,醮了黑泥浆,一点一点,很仔细地在自己脸上涂起来,样子像往自己的小脸蛋上涂香喷喷的雪花膏。

  三瓢他们不着急,很耐心地等她。

  当四张黑脸一起出现在弯桥面前时,弯桥先是吓得紧紧靠在甜橙树上,紧接着大笑起来。

  三瓢他们跳着,绕着弯桥转圈儿。他们的脸虽然全涂黑了,但,仍然看得出他们在笑。

  "黑泥浆在哪儿?"弯桥问。

  三瓢、浮子、六谷、红扇不作声,用手指了指甜橙树后。

  弯桥一挺身爬起来,找到烂泥塘后,用两只巴掌在黑泥浆上拍了拍,然后像泥墙一般在脸上胡乱地涂抹起来。

  三瓢他们让出一个空位置来给弯桥。

  五个孩子,一样的黑脸,像五个小鬼一般,在甜橙树下转着圈儿,又跳又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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