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晓明:还乡记

2013年05月25日 15时08分 
    站前的水果摊上,我胡乱选了一网兜礼品, 便招手上了一辆路过的中巴车。故乡的路程不过三个来小时,但自去冬爷爷辞世入土后, 就似乎变得遥不可及。况因自己的冲冠一怒,辞去单位公职, 投奔一个朋友的小公司,一直惶惶至今。上月, 公司终于在经济不景气的多米诺骨牌相推下,关门大吉。幸赖口袋早已鼓胀的朋友关照, 又把我介绍给远在深圳的他的另一个朋友的公司。这中间两个星期的空隙, 怀着一种莫名的心绪,我踏上了还乡之路。
  时已入冬,灰天如孕,艰难欲坠。干硬粗糙的沥青路上, 车辆并不见稀少,时有警车喝道,呼啸而过,留下几句冷冷议论。 司机是个青筋暴突的小伙子,乘势大骂交警, 几个顺带水货的贩子忙讨好地递上烟。烟雾,水腥的弥漫中,我无奈地把脸扭向窗外。而故乡的轮廓, 也渐渐在灰蒙蒙的远方,海市般浮现。
  稀疏的树丛后,是膨胀杂列的小楼群,证明着宣传的富裕。 虽然楼房内部的变化,常无意或有意地被忽略,但我还是受到了感动。 高高矗立的水塔处,是三叔的皮毛集团,星散各地科研所、国营厂的叔伯们, 皆以三叔为荣。众口赞誉的改革开放以来,三叔以过人的预见和魄力, 把一个几间茅棚,臭气熏天的皮毛作坊,拉扯成名动全国的皮毛集团, 成 了远近财富的象征。刚入楼房,店铺拼合的曲折小街, 便有了皮毛那难以言说的臭味,“瘦了!”“发财了!”的招呼声中, 我踏进了三叔的院子。
  院角挂满了尚未清理的葡萄枯藤, 三娘正在藤架下的井台上压水,一见我,忙用围裙擦干手,张罗着要做早茶。我说:“三娘, 都快中午了,还吃什么呀。您也别老这么忙着。”三娘五十大几的人了, 身体还是农村妇女的壮实,但脸上的皱纹却更深更密了。当初, 爷爷领着的我们这一群孙子,都是三娘搓洗大的。
  “有什么办法!”她又叫来帮手的厂里女工, 关照去小吃店下一碗水饺,“你三叔回来的晚,还要拖一屁股的人。”
  “三叔好吗?”
  “唉!不好过噢。方方面面要钱的,整天围着。 尤其那些下岗的本村工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三娘一边搓衣,一边陪我讲话。 女工递 上下好的水饺,又回厨房去了。“还有那吃大户的,动不动转上门, 每回没有个三、四百,都打发不了。”
  我知道这“吃大户”,是指穷村的一些流氓无产者,终日游手好闲,啸聚成群,常选富家敲竹杠,如不达目的,总要生出些手段, 让你没法安生。
  我默默吃完水饺,对三娘说:“您忙吧,我随便转转。”
  三叔新砌的三层楼居,很是气派,处于庄子的中心地段, 彩色釉面砖勾勒出繁复的线条、图案。客厅的宽敞,是城里人望尘的, 中间置一可供十数人就餐的大圆桌,北墙抵顶的红木书架上, 布满了闪亮的瓷器。下层则杂乱地排放着一堆堆书,发黄的《三国》,《水浒》, 自然是三叔的喜爱,煽商的《战胜哈弗》及三毛的自恋作品之类,大概是堂弟堂妹们的口味了,可惜他们上个星期随一个贸易团, 飞往泰国看人妖去了。我随手拿起一本时下炒的沸沸扬扬的《大陆首骗——牟其中》, 书是权威的法制部门出版社出版,可据最新消息, 昔日首富牟本人正端坐人民大会堂,发表学习十五大心得哩。真是令人扑朔迷离。
  院内微微舞起了小雪,可触地即化。三娘正吩咐女工收衣服,突然,从院墙外传来一个老年女人苍凉的呼喊:“杆儿哎, 回来噢--”一声接着一声,在渐渐紧起的风中飘忽。耳听着有些熟,我忙问是谁。
  “是后河的马三奶奶,”女工收着衣服说, “她儿子麻杆上月在徐二家赌钱,输了八万多块,把这几年好不容易捣腾来的钱一下子又丢了个精光。 第二天就说胡话。庄上人都说麻杆丢了魂,他妈每天要给他喊八遍魂呢。”
  “你们小时候不常在一起玩的吗。”三娘补充道。
  其实,马干要长我四岁,从小就瘦,象地里扯去皮叶的麻杆, 庄里人干脆以“麻杆”直呼之。人虽瘦,却鬼精灵,只上了三年学, 就在社会上游荡,从“打钱堆”等小赌技上捞几文。所谓“打钱堆”, 就是在一块方砖上,堆上各人掏出的铅币,多时能垒三、四寸高。然后, 在约八米外划一道线,谁把铜板扔的最*线,就是头家, 头家有权先用铜板打垒叠的铅币,如眼下的官愈高,便愈有权腐败一样,打下的即赢走。 麻杆常把对手打的口袋空空。记的一次,我们弟兄输急了, 合力把麻杆按倒在地,抢回输光的钱,麻杆便乘黑在我们家门上涂了一摊猪屎。后来, 麻杆还做了几年小贩,只要能赚钱的都倒腾,长年裹一件黑而旧的袍衣, 腰间扎根绳子,一到“割尾巴”季节,就躺在家里装熊。 终于赶上“改革开放”的年头,麻杆一摇身成为三叔的随从,提着黑箱,西服笔挺,奔前呼后。一些重要宴席上,更能随嘴吐出绝妙荤话,例如, 他郑重提问:“男人女人为什么要结婚?”食客们纷纷各有心得地作答, 渊博之士还作了哲理论析。最后,麻杆放下筷子,亮足嗓子道:“男人想通了, 女人想开了。”片刻沉寂,全场轰然,食欲大开。风光了好阵日子, 不幸一次,麻杆去外地采购重要原料,看着两卡车货装好, 对方摸准麻杆的好色,找了个娇滴滴的女人留麻杆吃晚饭,那女人先是凑近麻杆, 继而坐到麻杆腿上,一个劲地劝酒,直到把麻杆喝到桌底下。待货到厂, 麻杆亦醒了,才发现拉回两车砖头。三叔一怒之下,把麻杆逐出厂去。 好在家底已厚,赌技又精,日子还算得意,谁知终于碰上高手,栽了个精光。
  愈来愈的飞雪中,马三奶奶的喊魂声渐渐湮没。院内却响起凌乱的脚步声,是三叔回来了,后面跟着一群人,大多腆着肚子, 气度不凡,而饭局亦已热气腾腾地布好。三叔见了我,并不显惊异, 只随意问了句“怎么还这样瘦呀?”不等我准备好的热切回应, 便转身招呼众 人入席,我自然也侧身其间。
  三叔爽利地打开一瓶“茅台”,递给身边的胖子,“张局, 你是行 家,品品是不是真货。”胖子颤着手,倒出几滴在瓢里,探出肉舌。大家都有些紧张地盯着。胖子突然树起一根大姆指,众眼一亮,喧呼斟酒。
  “这年头,喝上真‘茅台’,不容易! ”胖子局长“吱”尽一杯酒道,“去年,就不知哪个鸡巴厂长,送了一箱假‘茅台’, 搞的老婆怨了三天。”
  “那你怎么处理的?”银行的李秃子打着酒嗝问。
  “怎么处理?我来了个物归原主,送到小舅子开的小百货店去了。”
  “高!高家庄的高。”
  三叔又拆开一包白皮香烟,炫起来,说是第一场春雨后, 烟草的初蕊掐制而成,专供邓小平享用的,说的满桌一片叹息。一圈散完, 李秃子顺势把乘下的半包塞进口袋,“哈哈”一笑。
  酒过三巡,三叔突然把我推给众人,“这是我大侄子, 很有才的,报上发表过好多文章。”又引起一片赞叹。脸上似乎有光的三叔,把我一一介绍给某经理,某主任,对着这些赫赫人物, 本不善饮的我只得硬着头皮举起酒杯。其实一介文人,在他们眼里算个逑。
  果然,有人提议让侄子给叔叔写文章,定然好看。 三叔忙摇头道:“不能再写了,文章都被做滥了。”
  “就上个星期,省里的那个名作家新潮又缠大老板了,”三叔的副手,红光满面的潘副厂长吞下一块肉皮,有点不屑地放下筷子,“说大老板坐在马桶上,听下属汇报工作的故事, 意义还没有得到深刻挖掘,要把文章重新做足。还说毛主席就是坐在马桶上批文件的。”
  众人齐声道:“这篇文章一定要做。”
  “你们有没有见过那个新潮作家? ”三叔把发胖的躯身往后一仰,“长发披肩,跟庄上过去放牛的‘二五’似的。一次, 我随意吟了句‘车来船往,出入十里洋场,席卷皮毛三万箱’,他立即跳起,惊呼绝句。”
  “妈的,上次文章被他咬了一万五。”潘副厂长有些悻然。 
  随着一串犬吠,院内响起噔噔的脚步声,一人呼呼抢入,脱下大衣,就抖雪骂娘。三娘忙招呼“书记”入座,他拿起一杯酒,仰勃而尽, 舒 了一口长气,夹起筷子。我立即认出了他,我穿开裆裤时, 他就是庄上的大队书记,成天提着喇叭,呼东喊西,开批斗会尤其来劲, 呼口号时,能把头上仅余的十几根头发呼的根根竖立。如今, 那十几根头发没多,似乎也没少,还打了摩丝,整齐地贴在秃顶上。
  他居然也认出了我, 冲我举起酒杯笑道:“我可是到你三叔这儿讨债来了。”然后,又把脸转向三叔,“年底,队部弟兄们的奖金, 又要劳您这位财神爷了。”
  三叔“嘿嘿”一笑,忙招呼众人吃一道新上的菜。
  酒局正酣,三叔突然称酒力不支,作个辑告退。 一个北方口音的汉子不安地站了起来,“老总,我们的款子……”话没吐完, 就被更壮硕的潘副厂长按下,“喝酒!喝酒!”
  三叔一走,我更无心恋座,跟三娘要了一碗饭,匆匆扒完, 到堂弟的房间休息。躺在床上,渐感酒意泛上, 耳边老是回旋着马三奶奶凄凉的喊魂声,那声音在风雪中,又幻作无数的黑色蚂蚁,哄抬着虚空的我,如一根稻草,移 向窗外迷离的风雪深处……一阵地窖的冰凉中,我惊吓的跃身而起,却是头痛欲裂,床架“嚓嚓”地摇晃着。 南方的冬天本没有暖气,此时,似乎整个冬天都挤进了房间。我无论如何躺不下了, 跟三娘打了个招呼,向马三奶奶家的方向走去。
  我们家与马三奶奶家原本隔着一条后河,曾是我们弟兄的童年乐园。总一起脱的精光,跳进水花捉鱼摸虾;坐在木制的澡盆里,采菱摘藕,却不意翻个底朝天;记得肥厚的淤泥里,常能踩到张牙舞爪的大毛脚蟹…… 三叔的公司兴起后,这里一度成了排污沟的一段,尤其夏天臭气熏人,不可逼近。在家人的一致抱怨下,三叔干脆填平了这条河。 踏过已污泥中长眠的童年乐园,便是马三奶奶家,也是一幢气派的小二楼,檐上还飞一条龙,虽然早褪尽了黄色。老远就看见马三奶奶在厅堂的毛主席像下插香,很是虔诚。麻杆则缩在屋角的沙发里,西服笔挺,翻着一堆发黄的小报, 并没有想象中的病容。一见我进来,麻杆嚯地站起, 一付海派地伸出右手,左手拍了拍我的肩,“我在上海的头福综合公司下个月就要开张了, 到我那儿混混算了,比……”
  “别听他胡说。”马三奶奶忙过来拉开麻杆,递给我一杯茶水。
  “什么胡说?我马上就要发大财了,还要带您老人家去美国哩,对,什么拉斯维加斯赌城,真过瘾!”麻杆幸福得屋内直打圈圈。 马三奶奶气得把他打回沙发,红着眼去烧香。
  马三奶奶年青时就遭赌棍丈夫遗弃,几次跳后河寻死, 都被我爷爷拉了上来,终于死了心,一直守着独子麻杆至今。我一时也想不出安慰的话。麻杆沙发上颓坐了半晌,突然想起了什么,两眼放光,扯住我的臂, 急促地说:“跟我走。”
  他拖着莫名其妙的我,踏着厚过脚背的积雪,喘着气, 来到败旧的小学西墙下,比划了一下站定, 然后,指着脚尖得意说:“当初‘打钱堆’的最好的一块青砖,就被我埋在这儿了。”说完,弯腰用手刨了起来, 刨飞积雪,刨掉枯草,刨开泥土,刨到一些碎砖瓦砾,还有玻璃渣。 麻杆的手指被割破了,还要往下刨,我忙拉他,他却挣扎着,“不, 我要刨出那块青砖,我要发财了!”他不顾一切舞着手,在雪地溅出一串血斑。醒过来的马三奶奶已赶到,看到麻杆这付样子,一拍大腿, 瘫在地上嚎哭起来。
  晚饭时,三叔还躺在床上,三娘陪着我一边吃饭,一边诉说, “忙了一辈子,只图晚年过上个安稳日子,那知愈来愈烦神。 ”三娘往我碗里夹着菜,对房间努了努嘴,“今年厂里不太好, 你三叔一个好觉也没 睡过,经常半夜了,还在床上瞪眼发呆。”
  正说着,房间里传来咳嗽声,吐痰声,三娘刚倒好茶水,, 三叔已扭着裤扣出来了。三叔这会儿竟显的苍老了好多,眼囊搭拉着,满脸倦意。
  “好大的雪!”他轻轻把门关好,拿出中午剩余的酒,“今晚, 我们叔侄俩好好喝几杯。”
  “三叔,你还是保重身体的好。”
  “没关系,中午的酒醉是假的。”他给我斟上酒, “你父亲的痛风脚好了没有?唉!我们都老了,看你们下一辈的了。”
  “我连三叔一个指头的力量也没有呢!”我忙惶恐道。
  “不,不,”三叔摇摇头,“需三叔帮忙的地方只管说, 三叔这身子说不定哪天就躺下的。”
  “怎么老说不吉利的话!”三娘气的放下了筷子。
  门外突然响起急促的敲门声,三叔说:“不理它。”然而, 那敲门声依旧响个不停。三叔从口袋摸出两张大头钞, 递给三娘。待三娘小心拉开门栓,却是庭院空空,一片素白,雪更大了, 正“嗒嗒”地落着。
  “或许是邻村的野狗吧?”三娘自语着。
  “干脆把门敞开。”三叔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又和我对起酒杯。天色昏暝之时,潘副厂长突然紧张地奔了进来, 来不及拍掉身上的雪,就俯在三叔耳边说着什么。三叔不满地站起来,恢复了威严,“慌什么?这点屁事。你先去,我马上就来。”
  潘副厂长走后,三叔若有所思,慢慢咂着酒, 似乎又忘记了我的存在。突然,他把酒杯往桌上一顿,套上三娘递过来的皮大衣, 头也不回地踏入风雪之中。
  后河那边,又传来了马三奶奶的喊魂声, 在空旷的雪夜回旋着,又被无数的雪片分散,直至无法还原的渺茫。三娘默默收拾好碗筷,下厨房清洗去了。 我独自坐着,听着这雪中颤栗的微茫之音,踏过院内干枯的葡萄藤架,后河 污泥中梦游的鱼虾,村边爷爷孤独的墓碑…… 覆向土地的深处。我斟上一杯酒,对着门外的雪色,默默地饮下。
文章来源:江苏网络电视台 责任编辑:高赛 【打印文章】 【发表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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