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浅酌:天使吉安娜

2013年05月25日 15时08分 
   萨宾是在凌晨四点接到那个电话的,一个粗鲁的声音说:“快滚下来,小家伙,我在楼下等你。”萨宾放下电话,迷迷登登的出了门,乘电梯到六楼的时候他突然清醒过来,现在离人们正常的起床时间至少还有三个小时,会是谁呢?他在五楼停了下来,跑到走廊尽头的一扇窗子前,探出头来向下看。借着社区里微弱的灯光,透过树缝,只见一些车库里放不下只好停在院子里的汽车傍着几株大树静静的歇息着。似乎是感觉到了萨宾的目光,一辆银色的汽车慢慢打开了车门,那是一款设计独特的鸥翼式车门,两扇门缓缓地向上空张开,张开,仿佛两片睡莲的瓣在浩淼的烟波上款款绽放。
   是梅赛德斯?奔驰 300SL!只有它才拥有如此经典的设计!
   萨宾像是受到了感召,甚至等不及电梯从一楼爬上来,从楼梯飞快地冲了下去。
   果然是梅赛德斯?奔驰 300SL!上世纪50年代风靡全球的经典跑车!
   萨宾很自然的进了车内,车内的陈设比车身显得旧了些,操作台上有不少磨痕,座套漂洗得已辨不出颜色,但人置身其中仍感觉很舒适。
   车子突然启动了,发了疯似的冲出社区,绕过中心广场塑着神像的喷水池,穿过灯红酒绿的郁金香路,速度之快令醉酒的男女第一次准确的找到了回家的方向。
   出了城区,车撒野一般一气狂奔之后,终于收住了脚步,稳稳得停在了一片干渴的淤滩上。小河流水已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现在河流走了,只褪下一袭打满补丁的袍子。
   萨宾还依稀记得时速显示器上的指针曾指到260公里,除此以外,他如在梦中,那惊愕得半张着的嘴,久久不能合拢。
   “怎么了,小家伙?”是电话里那个粗鲁的声音,萨宾注意到车内无线电上的绿灯上下窜动着,声音就是从那里发出的。这时候理性重新回到了萨宾身上,他开始思考:这声音是谁的?车为什么会自己驶动起来?萨宾确信并未动过车内任何一个部件,况且他还未满十六岁,不到申请驾照的年龄,也从未学过驾驶。
   “你不认识我,可我是见过你的。”那声音变得和气了许多,言语间还多了些笑意。“你看出来了吧,我是一辆纯正的梅赛德斯?奔驰 300SL,来到这世上已有五十多年了。有个叫鲁斯科的陆军上尉战后迷上了赛车,谁想屡赛屡败,退出赛场后便买了我,算是聊以自慰吧。”老车兴致盎然的道出了自己的身世,萨宾听着,先前的惊愕慢慢散去,心沉静了许多,对老车的好奇也渐渐升腾起来。
   “鲁斯科上尉是个孤独的人,没有亲人,朋友也大都死了。他在军队里染上了粗暴的脾气,战后赛车场上一再的失败又令他的性情越发的糟糕,可他独独爱我。虽然不免在酒醉之后踢碎我的眼睛,弄伤我的皮肤,但每次他把我送往吉安娜的修车厂时,总会一路上向我说着道歉的话。他是真诚的,我相信。”
   “吉安娜是我见过的最美丽而浪漫的女人,这样的女人应该去写诗或者演歌剧,可她偏偏喜欢给汽车疗伤。但她绝不庸俗,庸俗的女人总是会在街上呼朋引伴,大呼小叫,吉安娜不会。即使是我第一次在她耳边说了句感激赞美的话时,她也不过微微张了张嘴,优美的蓝眼睛里闪过一丝异彩,随后她拍了拍我的脑壳,狡黠的笑了笑,我们之间便存下了这个秘密。”
   “有时候我甚至祈祷受点小伤,这样我就能见到吉安娜了。”
   萨宾完全被老车的话吸引住了,他觉得这个老家伙有趣极了。
   “可是您怎么会来到这里,先生?”萨宾不禁问道。好久不曾开口说话的萨宾,乍一出声,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这声音有点成年男子的味道了,原来那种的稚嫩的孩子气是什么时候褪去的?
   “鲁斯科上尉死了,在一个宁静的夜晚,没有人知道,只有几只萤火虫为他照亮通向天国的路。鲁斯科上尉生前欠了些债,他死了,房子是要被用来抵债的,我也要。可我只属于鲁斯科上尉!我不能听任别人作决断!”老车突然抖了起来,他发怒了。
   “于是您逃出来了?”
   “是的,在离开前,我去了吉安娜的修车厂,我想总归要和吉安娜道个别才是。我在门口鸣笛,刚两下,吉安娜楼上的窗户便打开了,她天使般降临到我面前,是吉安娜,又不是吉安娜,是天使,你明白吗?那双幽蓝的眼睛似乎还在梦里,未拢好的头发柔顺的偎在颈旁,灰白的睡衣一直垂到脚踝,脚是裸着的。”
   “吉安娜见到我,只惊异了一秒钟,便什么都明白了。她说,老朋友,让我再为你检查一次吧。她的手温柔极了,每每触碰到我,无比幸福的感觉能令我一阵颤抖。检查结果,除了长期颠簸身上留下了很多划痕之外,一切正常。吉安娜说要送我一件礼物,我万万没有想到她送我的是一件新衣!鲁斯科上尉生前没钱为我做这件事,吉安娜为我做了。你不得不承认,吉安娜是个出色的汽车美容师,银色的金属漆喷洒到我身上,流光溢彩,鲜亮灼人,我仿佛一下子焕发了青春,恨不得去追逐十七八的少女,去疯狂的向她们示爱,与她们调情。”
   老家伙忍不住坏笑了起来。
   “我怎么也没想到我的后半生会在流浪中度过。我在黑夜里奔跑着,从地球的西面来到了这里。”
   “可是您为什么来找我?” 这是萨宾最想知道的问题。
   “上星期你从寄宿学校逃出来的时候,我刚好从你身边疾驰而过,当我转过头来想帮帮你时,你已被几个大人拽进了那扇铁门。”
   “噢,那是我们的巫婆校长和巫师教务长。”想起那事,萨宾沮丧极了。
   “我很高兴看到你这么快就解决问题了。现在不用上学了?”
   “是的,绝食换来的。”
   萨宾想说他完全自信自己可以学得比在学校里好得多,他去过这座城市的所有图书馆,那里有很多不同的书,有些书很多年都不曾有人动过,可萨宾喜欢。每捧起一本书,萨宾都会觉得自己是在和一位先哲促膝长谈,每位先哲说出的话都是那么的不一样,萨宾为他们的独特的个性、独到的见解所深深折服。相形之下,在学校里你永远只能听到一类说辞,一种声音,在这种声音的指引下你只能不断的受蒙蔽。想起这些,萨宾更加沮丧了,这些话就像一枚重型炮弹堵在胸口,和萨宾一起沮丧着。
   “你不喜欢学校?”
   “是的。”为了表明自己并非胡言,萨宾举了一个例子。
   那是八年级时的一次公开课,学的是一篇名为《神奇的极光》的文章,文章以很长的篇幅描绘了极地之光的色彩纷呈、宏伟壮观,最后老师以柔美的语调问了一个萨宾认为是自己平生听到的最愚蠢的问题:“南极有如此美丽如此神奇的极光,你们长大以后愿意去南极工作吗?”所有孩子都像是受了蛊惑似的大声欢呼着:“愿——意——”惟有萨宾高高地举着手说:“不愿意!”据萨宾了解南极气候严寒,常有飓风,大家若是一窝蜂的跑到环境如此恶劣的地方去,岂不荒诞可笑?
   结果,课间休息时,老师以扰乱课堂的罪名罚萨宾站在讲台前,作深刻反思状。
   萨宾从此不做声了。课堂是神圣的,教和学最终是要达成共识的,所有孩子都应该同样的乖,学同样的知识,思考同样的问题,得出同样的答案,岂能容得“不愿去南极”这样别类的声响?
   老车也沉默了。萨宾知道是自己的话让他陷入了深思。
   “可怜的孩子。这些事为什么不跟父母讲讲?”
   “他们死了,半年前,在一次突发的爆炸性事件中。”
   “哦。”老车的声音更深沉了。
   “您不用替我难过,因为我根本就不难过。所谓父母恩情、手足深情是一百多年前的书上才有的事情。而今,所有的孩子出生之后,都会被送进育婴房、寄宿幼儿园,然后是寄宿学校,很少和父母见面,即便是假期,父母也忙于事务,我们则被送进各色特长班。父母唯一为我们做的就是定期给各种管理我们的机构汇钱、汇钱。”
   “他们去世后,我以为我可以不受人管制了,谁想到舅舅接替了父母的角色。他给我打了电话,郑重的告知我不要惹麻烦,否则他将停止向学校汇钱。舅舅是个生意人,他总是不断的赚钱,然后把钱投入到更大的生意里,再赚,再投入。所以他其实很穷,除非必须才打电话,每个电话总会在第59秒的时候准时挂断,可以想象当法律要求他监护我时,他有多么的不情愿。”
   老车真的有些难过了,“你恨他们吗,孩子?”
   “起先我恨,当老师拿教条、标准来诓人的时候,我深深的诅咒过,有位作家说,善良的人所能犯下的最严重的罪孽莫过于以愚蠢教人。但后来我原谅了他们,我看到学校因生源减少而裁员的时候,老师们斯文扫地,争先恐后的挤在公告栏前盯着聘任名单寻找自己的名字,有人兴奋得颠狂,有人歇斯底里。我突然间明白了,并非他们愿意这样,社会是一部大机器,他们不过是其中的一个小齿轮,只有兢兢业业规规矩矩的转,才不会被卸掉。老师如此,我的父母、舅舅也如此。他们都是奴隶,或情愿或不情愿的接受着奴役。”
   “您不了解,人真真是一只受尽了限制、受尽了屈辱的可怜虫。”说这话时,萨宾的心里充满了惆怅。
   “父母去世时、我绝食时,围着我转的是老师和教务长,还有社区协会的人。您以为他们会为我难过吗?不会的,他们心里得意极了,因为他们终于有机会执行上级所赋予的神圣的管理职能了,被人管制了许久,终于自己也可以扬眉吐气、耀武扬威一次了。他们郑重其事的劝慰我训导我,其实是在自我陶醉,这一点我看得很清楚,哼哼。”
   萨宾怪笑着,他知道老车想对他说些什么,可他不打算让他说,他要先把自己心里的话一口气说完。
   “那时候,我觉得死亡是一件多么安详多么美妙的事情。父母走了,我为他们感到庆幸。我记得中国有个叫庄子的哲学家,妻死不哭,反鼓盆而歌。又有诗云:‘死者何所道,托体同山阿。’父母的亡灵在茫茫天地间神游,他们终于自由了。”萨宾有些释然。
   “舅舅却始终没来看我,我想他是逃不出他的生意的。”对此,萨宾多少有点心酸。但转念一想,心中便豁然了:
   “可是我逃出来了,不是吗?我胜利了,不是吗?我从此可以独立的管理自己了,不是吗?”这连续的自问让萨宾的心境陡然爽朗了许多。
   老车也跟着放松了,“没错,孩子,你可以和我一样自由奔驰了!”
   一老一小开怀大笑起来。黑夜被他们唤醒了,天上的云像吓着了似的躲得远远的, 雾也散开了,空气中一片清明。
   天亮了,老车累了,萨宾知道老车总是在夜间奔跑,白天歇息的。可他提出一点顾虑:“小心市政部门的人把您拉走。”老车却不以为然:“这淤滩上寸草不生,连蚂蚁都不肯来,何况人呢?安心睡吧。”
   萨宾真的睡着了,好久都没有睡得这么香了。
   老车却睡不着了:
   我们为什么要逃亡?
   因为我们内心有些恐惧。
   我们为什么会恐惧?
   因为我们害怕失去。
   我们究竟怕失去什么?
   失去自我、不去想方向。
   为什么我们得不到庇护?
   上帝太吝啬了,只派了吉安娜一位天使来到人间。

   萧浅酌,女,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末。

文章来源:江苏网络电视台 责任编辑:高赛 【打印文章】 【发表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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