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小青:深扎笔记 

2017年03月29日 13时38分 

  

江苏作协主席、著名作家范小青

  2015年春节后不久,我就从不同的渠道,陆陆续续地看到了一个名字:许巧珍。 

  许巧珍,江苏常州市吊桥路东头村社区居委会主任,一位85岁的居委会干部,名符其实的“最美小巷总理”,在居委会这个岗位上,一直走到生命的尽头。从查出病症到离开人世的半年时间里,许巧珍真正住院的时间不到一个月,在生命的最后的日子里,她仍然在居委会工作,仍然在为居民服务,仍然惦记着居民的衣食住行和喜怒哀乐,就在大年初一,躺在病床上的她,还用手机“遥控”安排了春节期间居委会的工作。 

  给许巧珍送行的那一天,来了那么多的居民,那么多白发苍苍的老人给许巧珍鞠躬,那么多人眼中饱含热泪...... 

  而且,这样的信息,这样的感动,后来还一直延续了很长的时间,许巧珍这个名字,就这样走进我的内心,深深地刻印在那里。 

  居委会主任,一个多么亲切而又温馨的名称。我不由得想起三十年前,我刚刚当上专业作家时,曾经到苏州的居委会深入生活的情形,回忆和现实交织成一张大网,笼罩着我的思绪,牵引着我的情感;许巧珍的事迹、居委会干部这个称呼,极大的鼓动了我内心的激情,最大程度地调动了我的写作积极性。 

  此念一起,我立刻赶往常州,在常州市委宣传部和市文联的支持帮助下,我深入到常州的社区居委会,除了进一步了解许巧珍的先进事迹外,又分别去了常州市清潭三社区、常州市荷花池社区等居委会,并且和常州市的另外数十位老中青三代居委会干部面对面的接触、了解,所到之处,所见所闻,无不令我感动、震撼,时光掠去三十年,我重新走进这个普通而又十分了不起的特殊群体,既感受到迎面扑来生活的雨露的惊喜,又有一种全身心扑向大地的壮怀。 

  

  关于大地,从我年少时候起,我就紧紧地贴着它了。1969年底,我随着全家一起从苏州城里下放到农村,一夜之间,从一个城市的孩子变成了农村的孩子,跟着父母在农村靠农活养活自己。那时候父母亲的忧愁,他们对于前途的担心,完全是正常的,他们对于命运在突然间的大起大落,也完全有理由抱怨。而我却没抱怨,也不担心,我觉得很快活,对一个从小在城里长大的孩子,突然到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天地,我心里充满了新鲜的感觉,充满了种种幻想,我很快就和农村的孩子成为好朋友,自己也很快成了一个标准的农村孩子,他们劳动,我也劳动,他们光脚,我也光脚,在我心中和我眼中,我和他们就是一样的人,就是普普通通的劳动人民,人人生而平等,没有高低贵贱。 

  那个年龄,正是一个人的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刚刚开始形成的时候,从城市的封闭的小街小巷石库门里,一下子抛到了荒野广阔的天地中,立刻感觉到了自己的脆弱、渺小和无知,一下子知道了世界上还有那么多那么大的土地、贫困、艰辛,还有那么多和我们不一样的人,还有那么多的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事情,有那么大的差别。也许正是这种差别和差异,启发了我的思考。当然,那时还根本谈不上是思考,只是懵懵懂懂的想法,后来让我萌动了写小说的念头,也让我这么多年来的小说的目光和内容,始终沉在大地上。 

  

  上世纪80年代中期,我成为了一名专业作家,可以天天坐在家里写作了,但是我深深知道,要在写作这条道上走得好走得远,只能沉到生活中去。我主动要求到附近的居委会上班,参与居委会的日常工作,跟着居委会干部走家串户,汲取来自生活最底层的养料。过了不多久,我就正式到苏州市浪沧区挂了职,在挂职期间,我所关注的重点和中心,仍然是普通百姓,我的兴趣始终都在苏州的平民和传统文化上,也许别人看起来无聊的、没有什么大动静的东西,都会成为我笔下有血有肉的素材。当时留下来的沧浪区地方志方面的一些书籍,到现在我还一直还作为工具书放在案头。 

  三十多年前,我就开始深入了解居委会,这是我们这个社会最基层最微小的细胞,又是与广大百姓群众联系最密切的,它算不上是政府的部门,只是基层群众性自治组织,但却承担了无数的政府的延伸工作,维系着百姓对政府的信任,牵涉着百姓的信心和民心。尤其是一些典型的多元化的多层次结构的复杂社区,各种各样的矛盾和问题层出不穷,在这里,居委会就像是一个兜底的筐,有一种兜底的功能,这里盛满了各种各样的社会关系,要协调利益,化解矛盾,排忧解难,居委会能不能把人的筐底兜住,使服务到位,把情绪纾解,让矛盾化解,直接关系到社会的稳定和和谐。而居委会干部本身,待遇差,收入低,担子重,责任大,但是他们无怨无悔。 

  于是,在我后来的许多小说中,居委会和普通居民,都成为我的描写对象,比如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裤裆巷风流记》就是在苏州念珠街居委会体验生活后所写,《锦帆桥人家》也和居委会的生活有关,单是中短篇小说就有十多篇,如《小巷静悄悄》、《拐弯就是大街》《采莲浜苦情录》、《城市民谣》、《老岸》等等。即使在后来的许多作品中,也经常会有街道小巷中的人物和事件出现,都是我早年积累下来的。 

  几十年来,挂职和深扎,成为我的文学创作的不可或缺的积累和库存。当然,许多年来我对于生活和创作之关系的理解,并不仅仅是来自于外界的声音,那始终是我内心的自觉的呼唤。我觉得这一点非常重要,只有当你的内心真正感觉到需要,深扎、挂职,才会有意义,否则的话,你的心是无法真正融入的。 

  

  三十年之后,我又一次来到了居委会这个最基层的地方。 

  此时的居委会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从工作人员的情况来看,从前我在苏州挂职居委会时,居委会一般只有两三个、三四个干部,基本上都是中老年人,而且以老人为多,有许多是退休以后到居委会工作的;现在的社区居委会,除了书记或主任年纪稍长,也不过四十多岁、五十来岁,其他大部分都是年轻人,也有书记主任都是年轻的;他们有些是从单位提前下岗的,也有大学生;居委会的办公场所、办公条件也有很大的变化,为居民办理各种手续进行各种服务大多电子化了。当然,最主要的是,居委会面对的要处理的情况变得复杂、多元,不像从前那么单一了。过去的居委会干部面对的大多数是本地的市民,都是老街坊邻居,知根知底的,现在的社区人员结构十分复杂,什么人都有,什么事也都可能发生。 

  我开始深入走访,通过座谈或一对一的谈心等各种方式,走进居委会的工作,也走进居很会干部的内心。这样的深入其实本身也是很普通的,有人曾经问过我,你作为省作协的主席,这样采访和深扎,是否需要“放下身段”?我想,从来就不存在什么放下身段,因为从来就没有抬起过身段,一直是紧贴大地的,或者本身根本就没有什么身段,只是觉得自己的心,从来都是和她们靠得很近的,没有距离,没有障碍,一谈就很投入,一谈她们就掏心窝子。 

  一是因为自己特别想听她们说真心话,想听她们亲身的真实的经历,她们能够感觉到自己的真心;二是因为她们自己很想倾诉,有许许多多的话想说,因为她们经历得太多太多,她们积压得太多太多,正好找到一个倾诉的渠道。一方想听,一方想说,于是一拍即合。 

  她的儿子患有唐氏综合症,需要有专人照顾,她从企业下岗后本来可安心照料儿子,但是居委会需要她,她义无反顾地担当起来; 

  她知识分子出身、前半辈子生活平静安逸,从来没有亲身经历过别人的临终情形,却在大家欢庆过年的时候,独自为街道上的一位孤老陪伴送终,尽管心里非常害怕,但始终不离不弃,一直到老人去世,一直到办完所有的后事; 

  他是一位年轻的大学生,因为在居委会工作,谈对象谈一个崩一个,他仍然坚守在这里; 

  

  感人的事迹数不胜数,动人的情节不胜枚举,也许算不上惊天动地,却深深地打动了我,有力地触动了我,让我的内心、让我写作库存,饱满而有张力,以艺术的形式为他们代言的想法奔涌而出,我知道,我已经无法逃脱时代给予我的任务,我已经无法拒绝把居委会干部这个群体的感人形象呈现给读者。 

  深入到社区居委会,让我再一次感受到生活对于创作的至关重要。习总书记指出,文艺创作方法有一百条、一千条,但最根本、最关键、最牢靠的办法是扎根人民、扎根生活。大地和人民,就是我们鲜活真实的社会生活,就是我们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源头活水。我从自己的深扎和创作实践中深切地体会到,作家艺术家一定要脚踩坚实的大地,身处沸腾的生活之中,而不是站在一边观看,不是晴蜒点水似的认识。必须沉下心,沉下身,摒弃浮躁。零距离观察生活、真实体验生活,应该成为作家艺术家的职业习惯和必修课,作家艺术家要接地气,作品才有“生气”、有“灵气”、有“人气”,也才显得“大气”。 作家脚踏大地,心系群众,思想境界才能上去,才能从更高的视点去观照,对历史对社会有自己独特的深度的思考和研究。那些经典的文学作品之所以能够历久弥新,具有震撼人心的永恒力量,就因为它们充满着对人民命运的悲悯、对人民悲欢的关切,以精湛的艺术彰显深厚的人民情怀,作品始终与人民同呼吸共命运、与时代脉搏共同跃动,展示人类共同的理想情怀。 

  

  于是,我开始创作《桂香街》。这一次的创作我是带着题材去采访,确定主题才构思。然而这一次的写作,我依然感觉风生水起,让我欲罢不能。因为采访的对象、采访的内容都给了我极大的鼓励,打动了我、感动了我,在写作的时候,小说人物虽然是虚构的,但是我采访过的居委会干部,时常在我的眼前和脑海中冒出来,她们的努力,她们的辛苦,她们的委屈,甚至是她们的眼泪,推动着我的写作,在写作过程中,这种动力是始终存在的,所以,写作状态是顺畅的、是跃动的。 

  这部小说,在写作手法上,与我近些年的作品相比,又有了一些新的变化。但是,万变不离其宗,这个宗,就是大地,就是人民,就是许巧珍,就是常州市的许许多多的居委会干部。在如此厚重如此鲜活的社会生活面前,我唯恐自己心力不足,笔力不达,学之肤浅,思之不及,我唯有加倍努力,唯有全情投入。 

  《桂香街》以居委会干部为主要描写对象,涉及当下社会方方面面的矛盾,以及居委会干部为解决这些矛盾所付出的努力和艰辛。小说塑造了一位从企业白领转岗到社区居委会工作的女主任,从一开始的被动进入,到后来逐渐了解居委会的责任,在居民群众的恳切的要求呼声之中,走上了居委会主任的岗位,以自己的一片真情,全身心投入到为居民群众服务的工作中,同时也塑造了老中青三代居委会干部群体形象。 

  有人形容《桂香街》像是作者精心制作的一个容器——任这世间各种不同形式的爱在其中相互挤压又相互包容。透过这个装满鲜活市井气息的容器,足可窥到我们时代城市发展进程中的希望与隐忧,亦可窥到作家审视社会的理性和关怀众生的热心。 

  从我本来人说,确确实实是“怀着喜欢去捕捉平民生活的脾性和体温,耐心专注地呈现生活着的身心的游走和安居。”若没有欢喜之心,我的小说,包括这部《桂香街》就不可能有许多栩栩如生的人物。 

  动笔之前,我也曾经反复考虑,十分犹豫,到底应该怎样来处理这样的题材,最后我还是觉得,这个题材很难用其他的写作手法去表现,至少从目前我的创作水准和思想水准来说,我无法用别的方式去表达。只有老老实实回归现实主义,而且着力从塑造人物形象去努力——而这样的决定,恰恰是生活给予我的、推动我的,因为在深扎的过程中,许许多多的鲜活的真实的人物,已经占据和挤满在我的内心。 

  

  习总书记指出,文艺创作方法有一百条、一千条,但最根本、最关键、最牢靠的办法是扎根人民。《桂香街》的创作让我对此有了更深刻更真切的感受。一切优秀文艺工作者的艺术生命都源于人民。作家艺术家一定要同人民在一起,身处沸腾的生活之中,而不是站在一边观看,不是晴蜒点水似的认识。必须沉下心,沉下身,摒弃浮躁。人下去了,思想境界才能上去,才能从更高的视点去观照,对历史对社会有自己独特的深度的思考和研究。作家艺术家要接地气,作品才有“生气”、有“灵气”、有“人气”,也才显得“大气”。那些经典的文学作品之所以能够历久弥新,具有震撼人心的永恒力量,就因为它们充满着对人民命运的悲悯、对人民悲欢的关切,以精湛的艺术彰显深厚的人民情怀,作品始终与人民同呼吸共命运、与时代脉搏共同跃动,展示人类共同的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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