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第七十四期

2015年09月14日 09时30分 
 

如如不动

赵翼如

 走近深山古寺,抬眼见字:“如如不动”。

 

 诸幻尽灭,觉心不动。

 

 门口两株百年银杏,叶似翎毛“翼翼如飞”,根植大地“生生不息”,主干安详“如如不动”——

 

 是用来校正人心扑动的身不由己?

 

 纷乱失序的年头,在太多的“变动”中挣扎已久。此番场景,对应着内心的牵扯,在一树阴凉里惊觉回到了家。

 

 大抵心安即是家。

 

 去过印度的鹿野苑。一棵大树,几座石墩。清净,洁净,素净。莲花含蓄半开,从不怒放。圆融着,很有些澄明境界。

 

 我在草地上谦卑地捡拾落叶,收藏着安宁。

 

 本期《行者》,请欣赏汉学家阿克曼、作家祝勇、鲁敏等让人沉思的新作。

 

那些人,那些事

/祝勇

 许多次,在外面演讲,我都这样开场白:“我叫祝勇,来自北京故宫,我是乾隆的同事……”现场会笑,觉得我挺逗,想必也有人笑我轻狂,敢与乾隆大帝套近乎,咋不说是李莲英的同事呢?其实我还留着余地呢,因为我不仅与乾隆同事,还与乾隆他爹、他爷、他们全家都同事。当然,在这紫禁城里,除了住过姓朱和姓爱新觉罗的两个家庭,还有无数的皇子公主、皇后妃嫔、皇亲国戚、循吏佞臣、将军武士、儒林圣贤、太监宫女……九十年的故宫博物院、将近六百年的紫禁城,容纳了多少人、多少事,没人算得清。再了不起的人物,在漫长的时间中,也只是紫禁城的一部分。在时间面前,每个人都是微尘众生。

 

 故宫最值得骄傲的地方,不只在于它坐拥180多万件文物,还在于这里云集了不同时代的名流精英。

 

 说到底,人才是宫殿的核心,有人,才有万物蓬勃、历史芬芳。

 

 北京的冬天,天黑得早,有时五点半就全黑了,只剩下宫殿的剪影,在冰蓝的夜空下波澜起伏。下班之后,一个人从宫殿的最深处走出来,我会想,在明清两季,宫殿是不会这么黑的,因为各座宫院里都有人。只要有人,就有灯火。一盏盏灯,在宫殿深处亮起来,渗入重重的夜色,宫殿也就有了生气和活力。那时的宫殿,有万千灯火,有人影晃动,整座宫殿,就像一只超级豪华游轮,漂浮在夜色之上。

 

 那时,我心里时常会想念那些消失的故人。我说“想念”,是因为我对他们从不陌生,只是相别已久。时间试图拉远人与人的距离,但故宫有自己的时间,故宫的时间与外面的不同。故宫的时间不会让人走远,相反,会让不同时代的人,靠得很近。

 

 所以,每当走过宫殿,我常会觉得,纸页里的人物,与我只有咫尺之遥,像从前一样呼吸吐纳、打嗝流泪。所以在故宫工作,我绝对不会感到寂寞,顾盼之际,我可能早已与我昔日的“同事”们擦肩而过……

 

 从《旧宫殿》《血朝廷》到《故宫的风花雪月》《故宫的隐秘角落》,我一直希望在自己的书里恢复它从前的灯影与人声,尽管我的文字里,既见不着光影,也听不到人声。文字无色,无声,远逊于历史本身的光怪陆离。但除了文字,我再也找不出表达它的更好方式了。

 

 所幸中国人历来是信赖并且依赖文字的。在这座宫殿里,几百年中,人们都以相同的文字、相同的态度,甚至相同的姿势奋笔疾书,连我的同事乾隆也不例外——他在清宫收藏的许多书画名品上,都留下他状如蚯蚓的字迹,更不用说他一生作诗四万余首,这种“大生产”式的写法,一个人可以单挑《全唐诗》,也足以让历史上所有的帝王都黯然失色。只不过他的文学水平实在让人不敢恭维,字也写得绵软无力,而且大多写得很小,与宋徽宗的题跋一比,就露出他的胆怯。于是我知道,大人物也有心虚的地方。他不怕露怯,这也是一种可爱。这些字,这些诗,透露了他性格中真实的一面,连他的胆怯、他的恐惧(害怕被遗忘),都是真实的。

 

 因此,在故宫,让我们内心震动的,不仅有历史中的大事件,还包括一些微小的细节。

 

 于是,在宫殿的历史之上,还覆盖着一个世界,那就是文字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所有人不分先后,不分尊卑。这里早已实现众生平等。

 

 正因如此,在这座权力之城里,书写的事,一天也没中断过。从浩瀚的实录,到私人化的诗文笔记,再到研究者的文章考据,所有文字,像文物一样,堆积在时间背后,提醒我们那些宫殿从来都不是空的,它们早已被各种往事填满。

 

 在无声、无色的文字里,历史完全可以恢复它原有的声音与色泽。

 

 故宫博物院建院九十年(19252015),我和同事们共同做的一件事,就是让历史可以被看见。

 

 我轻轻推开宫殿的门,所有的人与事都在原处,从来未曾离开。

 

时间沙(上)

/鲁敏

 为了社交、进步与文明,人们凭空假设了许多的东西,并使这种假设取得了尽可能大范围的认同,形成通用规则。度量衡,货币,文字,法律等等。时间,是其中之一。

 

 挺一本正经的,我们把一只手臂那么长的等待,命名为五分钟。把两道细密皱纹的生成,界定为一年……我们煞有其事地给自己划定地牢,插就篱笆:两个半小时的会议,众人团团枯坐,秒针像棒槌敲打,伴奏着发言者的声波,与会者共同抵押上这一段被封锁的性命。从京城飞往外省,航班延误两个半钟点,银白色钢架构的高阔机场里,痴呆的鸟儿一般,人们栖停在那被搁置了的命令里。亲吻的时候,病痛的时候,人们会跟时间闹别扭,因它不听话,太快,或太慢。人们还喜欢用时间来发誓,来复仇,让美人迟暮……时间这时就化为绕指柔了哇,随意驱使,就好像真的能够驾驭其上,穿梭往返,进入渺茫未来,进入湮没了的风沙。

 

 这就说到了沙,也必须说到沙——我所说的,是西北偏西的沙,这里的沙,是天地间的活物、独立之物。只需一眼,一眼于西部的沙,会即刻明白对时间的种种指称、使用、区分、比拟,其实是一种思维上的错觉和误会,时间从来就是含混的假设,真正成立的,是沙。

 

 我扭头盯着车窗外的沙,故意保持生硬的姿势。奔马一样,沙地在车窗外起伏,不时打个响鼻,带起褐色的轻柔尘雾。大部分时候,沙地伪装得很贫瘠,像个过分节俭的家伙,只有两件单调的外套,一件灰,一件黄,宽大浑浊,后襟拉得老长,并在长度中形成了令人害羞的线条,沙粉细敷,蜜脂般均匀,它壮美地隆起,柔情地延展,忽而又坚硬地斩断,骄傲得像在恋爱。这种骄傲有时会刺激起骚动的斑纹,芨芨草、骆驼刺、野西瓜,它们藏头掖尾似的东冒一串,西起一簇,暴露出沙粒核心的温存,宽绰。袍子的一角被掀起了,闪电般地抛洒出红柳与绿洲,铺陈出一大片草地,并唤来马匹与羊,在上面垂首啃草。玉米、棉花、向日葵,如喜悦的娃娃在沙地中紧紧搂抱。清澈的水渠,懒洋洋地抚摸着怀里的云朵。我不敢出声,不敢眨眼。我知道这都是沙粒的小把戏,它藏起多少,就会捧出多少,紧接着又会收回多少。它一跺脚就要变成锈红的山体了,丑陋到性感的岩石,如明目张胆的火焰,在蓝空下消耗着它的从地壳深处带来的爱情。再一跺脚,它就要变成蓝荧荧的冰川了,吐出丝丝白气,长袖舞动,飞升而去,与高天上的冷月孤星接拢合围,浑然抛却大地上的亲人与往事。

 

 就是这样的,沙地善变、七十二种幻相。

 

 沙子们在大地上腾挪、集中、堆积、飘移、分散,借助风向、水源、降雨、山势,还偶然地、戏谑地构成了城郭。人们在沙地上建造房屋、庙宇和道路、凿打坎儿井、呵斥小毛驴、栽种苗木并收获果实、运送布匹玉石和经文,渐之,繁华了,地名像灯笼一样次递地亮起:武威、山丹、哈密……但沙粒就是沙粒,它具有无师自通的散漫哲学,它快意起大楼,又率性撒手去。风起沙移,其势猎猎,日落月升,其华灼灼。苍凉梦接续着荣华梦,新城变作旧城,古城翻作故城。道路复被沙地覆盖。寺庙仅剩下高台,窗棂不见了帷幔。黄杨卧倒沉睡,烽火台瘦骨嶙峋。沙,复又成了沙。

 

 我盯着窗外,用力张开双目,以让光线更强烈地射入,同时也在假寐,合上眼皮以坠入远古的黑暗。在白光中、在漆黑中,沙粒极其耐心地与我对峙相看。它的眼神饶有意味,带点调皮的胜利感,连诉说与耳语都不屑提供,像是全然不在意那些过去了的痕迹,那些像我们这样经过的车马,车马上的人物,人物胸中的功名,功名簿上的生死,生死更替的朝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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