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第七十二期

2015年08月31日 10时20分 
 

落伍

赵翼如

 “我看你怎么老是落在最后啊!”这是健身房的保洁工对我的揶揄。

 

 的确,我自甘落伍,常在人影寥落时安静离开。一不参赛二不轧闹忙,活络筋骨自得其乐就行。

 

 在现单位也从没当过“先进”——本分活我会尽力,但绝不太拼,去熬“像样的名片和履历表”。一些场面上的活动,我一向站边缘坐角落。

 

 当过劳模的某老师,对我的“不求上进”深表失望。我说对不起,如想不让你失望的话,我将对自己非常失望。

 

 落伍,是一种低调的背离,也许可免于被什么裹挟。留在原处,便于走神,便于接纳对“远方”的探寻。

 

 本期《行者》,有作家、学者、画家等不同组合的声音,却有同样的内心眺望。

 

蔚为壮观的云霞

/周晓枫

 从名称上,具有传说感。火烈鸟的生存区域遥远,对我来说,它飞翔在神秘里。没见过火烈鸟之前,它诱惑着我的想象。纸包不住火,可火烈鸟,就是一团肉体包裹的火焰,燃烧着内在而不熄的光源……近于,浴火凤凰的现实版。

 

 是在动物园仿造自然的区域,我第一次见到真正的火烈鸟。从近处看,它并无传说中的美感。羽毛,决非燎烈的火红,倒像一团洗脱的洇色,有种失真的化学染料效果。除了橘红,还有些是白癜风般的失血体貌和仿若脱毛外露的肉粉色,混搭着……活像遭受工业污染的劫后余生者。更为奇怪的是,这些皮肤病患者集合在一起,仿佛就摆脱了职业病的形象阴影,远望,它们是天使的受宠之物,大理石粉调制成的膏白中晕染一抹含蓄优雅的暖色。

 

 童年的火烈鸟灰扑扑的,看起来也和黑白相间的幼鹤大同小异。红色并非它自身的羽色,是通过食用藻类和浮游生物而获得的。每种生命都被自己所摄取的食物所影响,但火烈鸟,将之渗透到外貌结构中。即将进入求偶期的火烈鸟,甚至把局部的器官红扩散到整个身体,仿佛被激情灼伤。即使是野外的火烈鸟,体表通常也不是严格的红,更多情况是一种肉粉或者橘色——由于色块分布不均,状若玛瑙。

 

 火烈鸟的喙,形状就像人类夸张的弯钩鼻,末端黑色,又使它像沾了墨汁的巨笔。也许因为这沉重的喙,火烈鸟给人的感觉是在谦逊低头。它像天鹅一样有着长脖子,甚至是更长的绳状,但不具备同样的优雅——火烈鸟更像一个微微的驼背人。就像造物的上帝画孔雀时用工笔,画火烈鸟,大概用的是略带狂草的写意。

 

 它们的瞳孔很小,只是居中一个斑点,有如保险箱的锁孔。正因瞳孔之微,它的眼神可以用目中无人来形容。我们从这样的眼神里找不到任何确定的情感。有若盲视的眼睛,却充满科幻魔鬼般的血红或蜡黄。

 

 火烈鸟属鹳类,拥有儿童到少年之间的身高。腿细长,吊脚楼式地支撑着。长腿鸟总是让我略感造作,站立如同飞翔一样轻盈,像自己架起一个被抬升的舞台,为的是在高度上展现身姿;不过,这的确使它们更具造型感。如同许多涉水禽类一样,火烈鸟的腿看起来没有肌肉和脂肪,更像螺纹钢或树脂之类的工业制品。从力学角度,难以想象这样的腿可以韧力地支撑整个体重——就像它们的翅膀,只有细而空的轴管、轻而虚的羽团,却将沉重的肉身带入天空。这是抽象的功能,这是哲学的意义,这是一个陷足泥沼和展翼云端的生命所携带的真理。火烈鸟是群栖动物,能够集结万只之众,看似散漫,忽然它们可以像皇家卫队那样齐整而抖擞地列队。水滨、沼泽、泻湖,到处丛生裸长的腿;飞起来的时候,形成蔚为壮观的云霞。复数的鸟群,将它们的真理复述了千百万次。

 

 火烈鸟的分类曾让学者们困惑。因为它似乎既具有颧形目的特点,比如肋骨和骨盆的构造;又具有雁形目的特点,比如脚蹼和羽毛的防水性,乃至鸣叫都是相似的……作为折衷的方案,分类学家单立了火烈鸟目。而分子生物学家通过DNA杂交实验,发现与之最为接近的,却是小型鸟类的鸻鸟目。

 

 ……它就那样弯垂着头,难以判断是谦逊还是傲慢,是冷漠还是羞怯。它就那样,拥有零度的丰富。

 

古老的缩影

/庞培

 北门大弄口,那家中药房的情形,时隔多年仍好像在眼前。那是旧时代遗留下来普遍较为像样的旧式门楼之一。有趣的是,当年老北门街房子,式样老旧且精巧别致,七七八八,皆跟中医或医学相关。北门诊所临河的三层楼,以及面南的那堵仿佛舞台布景一样高耸的风火墙,凡老江阴人,相信都有印象。这幢民间或北洋风格的建筑,有点像现有时兴的建筑行业里的“行为艺术”,透过它,流水江南之风韵,纤毫毕现;水乡里弄,江南人家,似乎瞬息被几堵围墙、高窗、墙身的线条所凝固概括,即便童年如我这般的痴小儿,也一眼就远远能认出来;走路跑近点,跑快点,自然就放低了声音屏住呼吸,要肃穆地仰望,或不敢看……成年以后才晓得,这正是祖宗所言的“敬畏”。后来游历江南各地,到皖南的不说,一般杭嘉湖苏锡常地盘,周庄同里乌镇,就根本没有一处私府华邸、药房染坊,再能给予我童年初识北门中药房似的震撼。那是近于完美的江南古老的缩影,即使黑夜中看,也有华丽的锦绣,纯美的韵致,隐隐相间。白天黑白分明:门面、柜台、案几、窗栅、气味、阴影、空间、内涵……一切的一切,全像线装书的木盒,全像逼人的玉石般光润;也像一切市井巷里的古物样式安宁寂寥。无论是大弄口的中药房,还是北大街小学堂斜对过的诊所,白天全无人迹,仿佛那是一件贵重多余的摆设、一次记忆的空缺。光中药房的门槛就有小孩般的身高,上面老漆漆得像镜子。有一年读到李白诗句:“……高堂明镜悲白发”,映入脑海的,立即就是北门药店相类似的“高堂”。

 

 大热天,儿时的北门大街一片沉寂。同样听见的还有河滩头粪桶、捞勺、沿街叫卖棒冰人走路时的有气无力;能听得见行路人脸上、脊背上的出汗声音。知了在树上仿佛根本就不吸附枝叶,而是直接吸附在了炎炎烈日下的城乡人身上,和人身上的汗液连在一起。这会儿,大弄口中药房是夏日之沉寂的光可鉴人的漩涡中心……一年到头,中药房白天人影寥寥,到大热天,看病买药的人竟比平日更少。它那隆重的格局映衬出它的刻苦、刻板和失落。那失落在一名小孩眼睛里,竟如同铁花梨做的惊堂木,一样方正,也一样威严。本来平常经过就怕,这一回就更让人瑟缩惊恐了。药房和学校一样,充满了难以名状的感觉,仿佛要让人努力回避,不可胡来。味道也一样在很长的老街上占据了重要位置,都让人欲罢不能,绕也绕不过去。

 

 药味道,确切地说,炉子上煎煮的中药味道,是江南巷里主要的气味之一,相当于天井、菜场、茶馆……煎药的味道像一面旗帜一样,在江南的城镇上空飘扬,傍晚,又随着人家屋顶的烟囱,钻进弄堂树荫夹墙天井,成为那里面沉沉暮霭的最古老部分。

 

 冬天的夜晚,当一罐中草药在炉子上“咕噜、咕噜……”煮开之时,父亲肃然的神情背后,是满世界仿佛被烟柴熏黑了的罐底肚般的房间阴影。童年的伤痛,即是远远地闻见家里的煎药味道,晓得父亲又抓药回来了,在棉纺厂上班的姆妈又生病了……在弥漫在空气中的中药苦味里,我的脸立即会生生地拉下来,拉得又长又难看。事实上,父亲、哥哥,都会在那一层中药味里苦下脸来,姆妈的脸也苦着,涩青着,只不过显得略微轻盈些。有时,父亲一连数星期不跟我们说一句话,他像街上的黄石头一样能忍耐,他把所见的一切都吞咽下肚,且眼皮一眨不眨。

 

 家的气氛、街道的气氛,总互相不自觉地彼此感染。我小辰光的家,隔三差五煮药,于是成就了我成年后对医院、中医西医本能的厌憎。

 

 这厌憎,成年后,尤其在父母亲相继不幸逝世之后,变得十分古怪地矛盾了,彼此抵触、冲突了,因为这不幸的药味里,又掺杂进了我内心深处对生养父母的思念眷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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