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第五十三期

2015年03月30日 10时27分 
 

别调

赵翼如

 重读怀特的《塞耳彭自然史》,从生态意识的角度,此书被视为“改变世界的10本书”,是十八世纪留给我们的最愉快的遗产之一。

 英国乡村的花鸟虫鱼在他笔下活着,“他的影像是捺印在各株草上……”草尖露水慢慢下来了,他与自己素面相对。

 记得儿子小时候爱“解剖”昆虫去吓唬女孩,某一日读到此书,忽觉一脚踩着了鲜活的精灵,自己吓醒了,从此有了对天地自然的敬畏。

 要紧的,是个人心路的转变。“我们不要再错过种好下一棵树的时机”。

 本期《行者》,有蒋子丹的“用心接纳”。她曾以“一只蚂蚁领着我走”的低姿态,关注同一生物圈的异类生命,“别调”里潜藏着自我追问。

 

用心接纳

/蒋子丹

 “濠梁观鱼”之辩,在中国几乎妇孺皆知。庄子与惠施结伴出游,庄子看到小鱼来往穿梭戏水,一派怡然自得的样子,脱口说道:“儵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施不以为然,反问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笑答:“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一条鱼游在水中,画家可能着意于它的游姿之美好,玩家可能惊叹于它的品种之珍稀,食家则可能琢磨它的尺寸和斤两,以及用何种办法烹饪吃起来口感最佳,而首先让庄子入眼入心的,是鱼儿戏水的动态中洋溢的生命活力和喜悦。这种超乎族群的换位体验,并不是每个人都能领受到的。

 哲学家笛卡尔认为,动物只不过是自动装置,对任何刺激都只会产生机械的反应,感觉并不存在于这种装置,也就是说动物不会思考也不会感到痛苦。而边沁却认为,问题不在于它们是否能思索,而在于它们是否会感到苦乐。随着科学技术的发达,一些人相信生物神经学的发展可以告诉我们答案。

 一个已被圣贤一语道破的问题,还在长久地困惑着现代人。庄子根据鱼儿游水的动态,轻而易举就感知了鱼儿的快乐。这个结论靠的不是智慧,不是高科技的实验手段,只是一颗关怀所有生命的仁慈之心,以及不曾被人类自大所蒙蔽的第三只眼。

 著名的动物行为专家简·古多尔在非洲丛林里生活了近三十年,在她的著作《我和贡贝黑猩猩的三十年》中,描述了一个非人类孤儿小猩猩弗林特,因丧母忧伤至死的经过。八岁的弗林特在母亲死后,整天坐在小溪边打量母亲的遗体,为母亲梳理毛发,或拉着母亲毫无知觉的手抽泣。后来它离开大家,极度抑郁地蜷缩在草丛里。在它生命将要结束的时候,挣扎着扑向母亲死去的地方。弗林特之死,距母亲死亡仅三周半时间。

 观察证明,重情重义的行为并不仅限于灵长目动物,也不在于它们体形的大小,寿命的长短。

 产下死胎的大象,一连几天垂落着头和耳朵,守卫自己死去的产儿,静静缓步走动,而亲眼目睹了母亲被害经过的小象,会经常从睡梦中醒来,发出悲痛的尖叫。

 面对猎枪,一只母藏羚并不逃跑,而是扑通一声将两条前腿跪下来,泪水伴着企求的眼神,直到在枪声中一头栽倒。后来猎人发现这母羊的子宫里,蜷伏着一只已成形的小藏羚——它之所以屈下笨重的身躯下跪,是想保留孩子一命?

 两只蜻蜓被人各撕去一只翅膀,在地上蠕动,互相靠得越来越近,四只石榴籽一样的复眼,几近碰触,仿佛要抱头哭泣,又仿佛在研商什么秘密。然后,两只分别属于不同身体的断翅,慢慢地叠合在一起,像被胶粘住了一样,它们同时振翼、同时离地、同时飞起,共用两片完好的翅膀,完成了最美丽的飞翔,看上去又成了一只完整的蜻蜓……

 凄凉而动人的动物传奇,让我们唏嘘不已。很难想象一个从来不跟大自然接触的人,会对人类以外的生命产生同情。

 人类与自然界和动物的疏离日甚一日。被电灯、电话、电脑、电视、电梯等团团围住的我们,对自身之外的生命,除了无知之外更多的是漠然。

 简·古多尔在从事黑猩猩研究的初期,曾因给她的观察对象起名字和描述它们的个性,招致剑桥大学师生的一致攻击,他们认为被取了名字的动物受到不必要的情感关注,不能像编了号的动物那样被客观冷静地对待。按照既有的研究惯例,似乎不把动物物质化,就会妨碍科学的客观性与真实性。可是切身体会坚定着古多尔我行我素的决心,她去韩国访问的时候,在街上碰到一个女孩子,含着眼泪对她说,你能不能告诉我菲菲最近怎么样了。菲菲是古多尔观察了很久的一只母猩猩,韩国女孩在《国家地理》杂志上看到了它,并记住了它,也由此开始了对黑猩猩命运的牵挂。如果当初古多尔按剑桥大学教授的训导,给每个猩猩都编一个号码,那个韩国女孩子还会不会跑来问,哎,23号最近怎么样?

 简·古多尔旁门左道的研究对世界生物界的影响,正在于她把研究的动物看成有情感有意识的生命体,而不是某种物质。那个时候,没有人预见古多尔给黑猩猩命名的行为,将引发灵长目动物学的一场变革。其实中国古代许多朴素无华的护生经典,与古多尔的科学革命异曲同工,像两千多年前“濠梁观鱼”的寓言,“劝君莫打三春鸟,子在巢中盼母归”这样千古流传的格言,指出的都是我们用心接纳动物的关键——感同身受。

 这是一切生命平等的起点。

 

中年人在咖啡桌前说什么

/陈丹燕

 阳光灿烂,想来现在温暖干爽地照耀在我家的墓地里,想来照亮了长辈们如今刻在石头上的照片里的面容,微笑,白发。还有坟上的罗汉松,想来它也应该长得很好。在天涯海角的古老庙宇,我烧了一炷平安香。起身离开时,望到门楣上写着两个字:解脱。应该这是来自他们的安慰吧?经过那道古色古香的瓶门,向前去了。这时才醒悟过来,这做成古代花瓶般的门,取的是平安的意思吧,似乎我对他们的祝福,阴阳相隔,仍旧惦记要是没有了我的照顾,他们垂垂老矣的身体和心灵,在那端平安与否啊?!

 从庙宇出来,和同行的两个中年文学教授去咖啡馆避太阳。我们相识多年,但也仍是开会时候见面,若不是躲太阳,也不会一起去咖啡馆。

 咖啡桌上聊起新读的书,新喜欢上的晓芳窑,新做的事。中年人不得不说到自己的孩子,如何长大了,如何自立了,在孩子离开家求学时自己尝到的人生的甘苦。然后就说到了自家已经老去的父母,爸爸,妈妈如何离去了。谈不上熟悉的人,坐在对面,突然就一一红了眼眶,然后,满脸泪。爸爸妈妈都离去了,可是没忘记。

 咖啡馆的桌前,年轻人在一起,峰回路转,总要说到爱情。在异乡咖啡馆那长满绿萝的角落里,只要看到年轻的脸上那样按捺着兴奋与犹疑的脸色,也就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了。那样的脸色让我想起自己年轻时那些总也说不够的时候。

 如今在我桌前,我将一张雪白的纸巾轻轻推向满脸泪的教授,他心中的怀念好像灯光一样照亮了我。我的眼泪也在打转,就像年轻时与人分享爱情的酸甜时,脸上的笑意。

 想到自己年轻时,也曾看到几个中年人相聚,两眼红红的尽是眼泪的情形。那时只觉得这样在人前哭泣,真的不体面呢。那时我以为人年长起来,就应该越来越体面,平静,越来越石佛。现在知道不是这样的。

 现在算是知道那些中年人在一起,到底峰回路转说些什么了。原来他们不说爱情的欢喜与悲伤,他们有更长久切肤的爱与更深和绝望的悲伤要说。现在要是为了失恋而痛不欲生,好像就觉得轻了些,好像冬天的棉被有点分量才觉得实在那样。中年原来有这样的重量,与对重量的需求。

 对中年人来说,这个世界是由父母健在的人和父母不在的人组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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