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第三十九期

2014年12月29日 09时53分 
 

钟声回荡

赵翼如

 那一晚,连接几个电话,竟不约而同忆及史铁生。他去天国已经4年了,我仍然在阅读他的生平。那轮椅上的背影——难以企及的精神高标。

 儿子在异国重读《我与地坛》,来电话默然很久,只说了一句:才发现我从前没读懂。

 周国平说:铁生是中国当代唯一可以称作伟大的作家。在这个灵魂缺席的时代,我们有铁生,我们真幸运。

 铁生留下的最后文字,关乎“钟声”:晚祷的钟声敲响了……,回身看时,一切都有了另外的昭示。

 老家东窗,遥对钟楼。人生最黑夜,隐隐钟声托住我。那彩窗烛影,会慢慢飘动起来,飘成一块柔软的手帕,接纳扑向它的苦难,擦拭人的眼泪。

 张越半夜发来的纪念文字,让我无眠。2014《行者》的尾声:钟声回荡——《感谢有您》!

 

感谢有您

/张越

 史铁生,我叫他史老师,他不肯,屡次说:“就叫铁生”,我又不肯,坚持叫“史老师”,因为在我心里,他绝对是真的老师!

 最近微信微博上盛传一段所谓马云的励志语录:今天你对我爱搭不理,明天我叫你高攀不起。说实话我不太相信这是马云说的话,干着那么大事业的男人心眼儿不该这么小。不过喜欢这句话的人真的很多,充分说明人们普遍怀有强烈的自卑感并能充分感受到来自环境的恶意,于是悬梁刺骨、卧薪尝胆,就憋着有朝一日“从奴隶到将军”,怀着这种心情的人大多性格倔强、吃苦耐劳,而且差不多都干成了一些事儿,只是这人这事儿里没有喜乐,总透着一股子“狠劲儿”和“怨气”。

 我每次听见别人念诵这句语录时都会想起史铁生,他才是最有资格说这句话的人呢,可他没说,不光嘴里没说,从他心里、骨子里……没有!

 以前读《我与地坛》,就一直在想象,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走到那种求生求死都不能的绝境中,每天独自一人枯坐古树老墙之下,一坐就是十年,想得最多的是:我要不要去死?我为什么活?……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儿?而最终,他理解了上天的安排:“孩子,这不是别的,这是你的罪孽和福祉!”

 他是个诚实的人,不懂回避与掩饰,就只能直面痛苦,这个超越的过程,一定是内心被撕得鲜血淋漓的过程,然后,奇迹般的,他重生了!日后,常有人请他为人生为写作说个寄语,他永远是四个字:诚实善思。

 如果说读《我与地坛》是琢磨史铁生的过程,到了《病隙碎笔》,就完全是琢磨自己了,关于生与死、爱与性、关于残缺、关于信仰、关于命运、关于文学与艺术……在很多年里,《病隙碎笔》是我的枕边书,有事时看几眼,没事时也看几眼,心里各种平安和豁亮。总觉得,上帝许多深奥的心思、悬妙的道理,被他琢磨透了,三言两语说明白了。

 也不断地去他家,表面是探望他、关心他,其实得到营养的始终是自己。他家常有客人,史老师坐在轮椅上与大家闲聊,夫人希米忙前忙后给丈夫披衣拿药,给客人沏茶倒水……美丽的希米在外是干练的哲学编辑,在家就是个嘟嘟囔囔的老妈子,永远追着丈夫问:“你冷吗?你吃药了吗?”要不然就是:“你吃药了吗?你冷吗?”后来史老师已深知太太的套路,只要希米刚问:“你冷吗?”史老师便答:“不冷而且吃过药了。”或者:“吃药了而且不冷。”知道他们两口子各种段子的熟客便哄笑起来……如果赶上饭点儿我们就跟着吃口家常饭,他家的饭简单朴素但一直很香很入味儿,我们经常一边哼唧着:“老在病人家蹭饭真不合适呀!”一边就又添了一碗。临走时,还必会得到他们两口子的赠书:刘小枫、陈嘉映、尼采、舍勒、舍斯托夫、柏拉图、基尔克果……我从他家拿走过多少书呀!他们两口子一年到头要买多少书送人呀!每次送时,殷殷嘱咐:“好书!值得看看!”你下次过去,如果读了书聊起来,史老师会极高兴地与你谈,如果你一字未看,他们两口子也不会提,你不必有回不上课的尴尬,史铁生是不会给任何人压力的!

 这么多年,我遇到事儿心里不舒服,就会去他家,也不跟他说自己的事儿,他也从不劝谁,大家只是闲聊,有一搭没一搭的,喝杯水,走了,心里竟舒服了。他不用开导你,他本身就是开导,他经历过、扛住了、走过了,现在云淡风轻地坐在那儿,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在我眼里,史铁生是圣徒,是上帝架设在人间通往天堂的一座桥梁,我沿着这座桥,一点儿一点儿,走出狭隘、挣开肉身、探向彼岸、触摸灵魂……他真的改变过我,我为此感到幸运!

 2010年底,我要出差去江南主持一场新年节目,临走前去史老师家告个别。那天下班太晚,到他家他已睡下,我便站在卧室门口辞行:“出差了,新年就不来看您了。”他靠在宽大的床上,床边他的大写字桌上亮着一盏台灯,屋里很暖和,他照例羡慕我:“你这工作可真好,一年到头儿到处跑,哪儿都去过……陈希米可怜,老想出去转转,被我拖累着,哪儿都去不了。”希米照例一边帮他整理被子靠枕,一边大大咧咧地乱笑说:“他老说等他死了,我就可以到处去玩儿了……”我也胡乱开着玩笑离开他家,走进外面的天寒地冻里。这样的场景,其实已不知重复过多少回。

 我离京的第二天,史老师去世了,很突然,希米遵守他的遗愿,捐出他的肝脏,救了一个垂危的男子,使那位年轻的父亲有机会看到孩子的出世并陪伴孩子的童年。在那个新年夜,北京苦寒并全城大堵车,器官捐献有严格的时间限制,晚了,就取不成了。几位好友抑制着悲伤和慌乱,开着车冲开街上如潮的车流,护着他的遗体从他辞世的城东的朝阳医院,冲向专做肝脏移植的城西的武警总院……他们做到了!史老师愿望得偿!他以历劫之身给了一个不认识的人平安喜乐,他再一次实践了上帝的箴言:爱是恒久忍耐,爱是永不止息!

 第三天晚上,我录完节目,妆来不及卸,衣服来不及换,与一位同事一起直接从晚会现场冲向火车站,赶上了镇江开往北京的最后一班火车,一路默祷:“上帝!请别让我错过这最后一次告别!”黎明的曙色中,我们从车站赶到了八宝山殡仪馆,没有任何仪式,十几个亲友陪着他悄悄离去。陈希米异常平静:“一切都很好!不要哭!他不喜欢!”我们把一朵朵玫瑰花放在他身上,没有哭声,此时的心情他早已写过:

 啊,节日已经来临

 请费心把我抬稳

 躲开哀悼

 挽联、黑纱和花篮

 最后的路程

 要随心所愿

 啊,节日已经来临

 请费心把这囚笼烧净

 让我从火中飞入

 烟缕、尘埃和无形

 最后的归宿

 是无果之行

 啊,节日已经来临

 听远处那热烈的寂静

 我已跳出喧嚣

 谣言、谜语和幻影

 最后的祈祷

 是爱的重逢

 几天后,我在梦中,他来了,我问:“您怎么来了?”他说:“看看朋友们。”我又问:“您这些天去哪儿了?”他说:“我到处转转,看了好多你们从没看过的地方。”然后,他走了,我没看到他走路的样子,但他显然身体灵便来去自如。后来我醒了,想了想,这个梦是真的!

 他走后,很多人都希望能把他的墓碑建在地坛,那里曾是他的精神家园,而他,也赋予了地坛一种特殊的意义和精神气质。有人去接洽过此事,被管理方拒绝了,认为一个坟墓修在公园里是对游客的打扰,按规定不允许。可是,地坛一年到头都在办展销会,他们能容忍各种商品在那个古老园林里嘈吵贩卖,却容不得一位思想巨人的骨骸雕像回归家园,说到底,是他们不理解史铁生的价值,那就不理解吧。一位很有名的朋友抱不平,找我,说:“史铁生必须回地坛,地坛不能没有史铁生,后人也必须有那样一个地方找寻他、纪念他!我会去找高层沟通此事,应该没有问题。”我从心里同意他,却又明知此事不妥,问陈希米,希米断然制止:“不要这样做,要去找关系,勉强别人的事,史铁生不会同意。”于是,此事作罢。其实,我心里依然盼望着有朝一日能去地坛看望史老师,我明白墓碑雕像与灵魂无关,所以这件事对史铁生的意义并不大,但对我们有意义,就像狄更斯的故居之于伦敦,肖邦的墓地之于巴黎……对这座城市和这里的人群的精神、气质有意义。

 四年了,我依然时不时翻看他的书。他平静地走了,我们不平静地活着,也不一定会经常想起他,但却不敢有恶念,若有了,马上会有一个念头冒出来:史老师会知道!然后自己吓一跳。他的目光始终都在,就像上帝的目光始终都在,让我既受到鼓舞又不敢造次!

 我一直希望自己能够像他那样,无论如何都不厌倦生命,以真心的存在赞美上帝的创造!同时,也决不惧怕死亡,把自己汇入那永在的生命信息,姓名只是符号,身体只是容器,此生只是旅途……

 “当牵牛花初开的时节,葬礼的号角就已吹响。

 但是太阳,它每时每刻都是夕阳也都是旭日。当它熄灭着走下山去收尽苍凉残照之际,也正是它在另一面燃烧着爬上山巅布散烈烈朝晖之时。那一天,我也将沉静着走下山去,扶着我的拐杖。有一天,在某一处山洼里,势必会跑上来一个欢蹦的孩子,抱着他的玩具。

 当然,那不是我。但是,那不是我吗?

 宇宙以其不息的欲望将一个歌舞炼为永恒。这欲望有怎样一个人间的姓名,大可忽略不计。”

 

致《行者》的一封信

 在网络与电视的双重挤压下,纸质媒体生存岌岌可危,唯有专、副刊尚挽留了部分读者。

 我从事报纸副刊编辑30多年,至今仍保留阅读副刊的习惯。仅就南京地区报纸来说,在众多副刊中《行者》最为看好。在冬日温煦的阳光下捧读《行者》,有一种品味下午茶的惬意,浮躁的心绪沉淀为宁静。四个版块是不同题材内容的拼图,犹如服装的混搭,渗透出一种文化的时尚。这颇具形式的现代感,也符合都市人的阅读取向。而版面的编排又十分考究和精致。煮字烹文中,也窥见编者的严谨作派和高品位的文字追求。我尤喜爱阅读《美文观赏》,不仅文字优美,行文鲜活,而且从每一粒文字中折射出普世之爱,渗透出人性的温暖。有不少作品堪称经典。

 我阅读《行者》隐约觉得有一种阅读民国时期副刊的感觉,那种老到的文字,那种人文的情怀,那种岁月的沧桑……外观的现代和内在的传统也或是《行者》之特色吧?

 在新年即将来临之际,送上一个老报人的祝福,衷心希望《行者》越办越精彩。当下报纸生存空间逼仄,留下副刊,办好副刊,也许给自己多留了一条生路。

 《行者》的忠实读者 叶庆瑞

 2014.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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