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第三十六期

2014年12月09日 10时08分 

别样忏悔

赵翼如

 听说:当年一个日本兵,就在紫金山,遇一小女孩递给他一把紫金草(二月兰)。这小小植物一路铺排开去,汇成浩荡的生命气场。他内心突然发生严重骚乱——响起无辜亡灵悲鸣!旋即,刀剑落地,埋入草丛。

 他忏悔的仪式很特别。火车驶向日本故乡,他高举起装满紫金草种子的布袋,沿铁轨一路挥撒。

 我见过那样的纪念碑:浮雕上的女子,双手高举交出长剑。

 也想起外交史上德国总理惊心动魄那一跪。

 不久,他家乡沿途数百里,一片片紫蓝色舞动飞扬。他余生致力于播撒这紫金草,向世界表达和解的愿望。

 临终,他嘱托儿子,到南京捐赠一座“紫金草花园”。

 本期《行者》,弥散着草木气息,有不期而遇的美。

 

苍茫时刻

/萌娘

 又掉雨点了,对面楼上有关窗的声音。我从阳台上望着院子里的草坪树木,那里传来鸟的鸣叫。汪曾祺先生去世的那些天,我心里老觉着北京的天空少了一块。

 四月中旬我打电话给汪先生,他告诉我他手头的活要忙到月底。我等到五月打电话,家里说有个笔会把他叫去了。

 这次,他真的去了,去了我们永远找不到的地方。假如我知道那就是他最后的声音,我就不会放下电话。

 现在一切都过去了。许多朋友都认为我和汪先生交往很深,其实,作为编辑,我并没有编过先生的稿子;作为学生,我并没有被学校派到他的门下做研究生;先生以美食家著称,作为朋友,我也没吃过他烧的菜,可是我与先生谈话从来不用多说就互相明白。

 我每次去看汪先生,他常常会把我丢在客厅里,自己进屋给我看文章。那时候,我心里很温润也很忐忑,不知道他出来会说什么。有一次,他帮我看文章,出来后把稿子给我,一句话没说就坐着吸烟。那时我心跳得厉害,闷不住了就问他,您是不是觉得不对了……

 挺好,他望着我一笑说,没什么说的。

 更多时候,汪先生喜欢聊天,海阔天空,全是好玩的事。有一次闲谈,他说,文人要少聚堆,多写作。人一辈子能留下一句话,也就算为历史添砖加瓦了。

 先生也说过一句,中国人都知道。我说。

 我说什么了?汪先生望着我,目光炯烁。

 人一走,茶就凉……我唱了一句阿庆嫂。

 嘿!萌娘……汪先生大笑起来,你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其实我知道,先生不愿提这出戏。但对我来说,在那个没有艺术的年代里,《沙家浜》却是照亮我童年的一缕阳光。至今,我在北京城里许多地方一听到这出戏的板弦鼓点儿,那红墙绿树小鸟和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就使我倍感亲切,它使我的童年得以延续。

 我在大学里读先生的小说《受戒》,一直到今天读先生的散文、绘画,所有这些作品的节奏、语言和它们表现的整个世界,都感动过我,它们都教给我一些美的东西,有的短暂,有的长久。

 雨点敲打着树叶,这种天气最适合怀念。

 有人告诉我,汪先生在答某刊记者问时,谈到我的散文,他认为我用意识流的方法写散文很好。我听了半信半疑,因为那时先生并不认识我,虽然我早就听过他的课。后来我果然看到先生谈我的散文,顿时心里一亮,我觉得先生是特别理解我的一个人。那天晚上,我给他写了一封信。地址是问来的,那天王阿城在编辑部里屋大声说:“北京蒲黄榆……”我就在外屋记下来。让人尴尬的是,我写成了“北京捕黄鱼”,信就这么寄走了。现在想想,真应该感谢那个投递员。一个月后我收到了先生的回信,一见信封我的脸忽地热了,只见上面特别工整地写着他的地址,“蒲黄榆”三个字尤其清晰,地址后面写着:汪曾祺。

 第二年春天,我专程去看汪先生。进了门,刚一坐定我就站起来说:真对不起,我去年给您写信,那个地址……

 你喝茶,汪先生打断我,他说,走了那么远,先喝点茶。

 萌娘,汪先生说,我想象你就是这个样子,你长得就像你那篇《秋天的钟》。他说。他的目光清彻明亮,充满了善意和理解。

 那天先生送给我两本书和一幅白描水仙图。他说,我想来想去这幅画送给你最合适。这是一次喝酒之后画的,你看,那叶子有几分醉意是不是?我一直没舍得送人。

 我这才知道先生还有一手好画。

 那年夏天,中央电视台来电话约我谈谈汪先生散文。当然,我脱口而出,汪先生的文章为什么读来很舒服?因为在他的文字中有足够的空间和空气。人都说汪先生文章以语言和知识面见长,我倒觉得先生文章的锦绣之处更在文字流溢之间,如溪水流动,溪水所到之处,文字便生动起来。那溪水是什么?是智慧?还是情感?我说不清它是什么,可它什么都是;它们不是知识,它们又是所有的知识。

 一个傍晚,我去看他,那时他已经迁到新居。那次,汪师母病了,她躺在床上,几乎不能讲话,当我握住她细瘦的小手时,她用一种汪先生才能明白的语言叫我的名字,那时我心里很难过。汪先生告诉我,他不喝酒了,现在他每天出去买菜。我明白,不喝酒,每天买菜,这对汪先生可是一次革命。也许是先生在朝夕相伴的妻子身上感到了夕阳即将逝去吗?就是那天,我感到先生尽了最大的努力,他要努力用他那双富于创造的手,抓住落日的余晖。

 记得有一次先生鼻子大出血,我正赶上,便和汪师母忙着为他上云南白药止血,不停地换冷毛巾冰在他头上,那时他弱得像个孩子,特别听话,目光流露着顺从和依恋。而这一次,汪师母躺下了,先生的背倒显得挺了一些。

 先生最近还画吗?我问他。

 他顺手从写字台上拿起一幅画给我,你看,他说。那是一幅彩墨藤萝,情致、韵味恰到好处,细看上面题着一行字,我轻轻读出声来:

 藤扭枝枝曲,花沉瓣瓣垂

 为贺平作,丙子夏日 汪曾祺。

 我特别惊讶:这是给我的?汪先生微笑着点点头。那是先生唯一一次对我用“贺平”这个名字。

 这是什么时候画的?我问他。

 今天下午。放下你的电话就画了。

 先生说他最近画了不少画,他让我看挂在门厅里的那一幅,那是一幅很大尺幅的郁金香,也可能是牡丹,色彩华丽富贵,我记不清了。先生很少画这么大幅的作品,他问我感觉如何?我望着那画说,看上去先生精神特别好。

 还能活是不是?汪先生大笑起来。窗外大雨磅礴。

 那天的雨和今天的雨很像,下下停停。从月季上淌下的雨水,在那个不复存在的客厅里,洗净了一方砚台,几支画笔。我就在那个客厅里与先生告辞。

 有天走过什刹海,雨中的湖面升起薄薄的烟雾,给对岸的房屋、树木披上了一层白纱。隐隐听见有人在对岸吊嗓子,喊了几声,忽然唱起了郭建光:

 朝霞映在阳澄湖上……

 我的心轻轻一沉,停下车朝对岸望去,雨中的树丛一片苍茫。我站在雨里,雨水顺着披风湿透了我的鞋子、裤角。多年前,我给学生们讲到“京派小说”,讲到汪曾祺。如今,这位“京派小说”的最后传人离我们而去,“京派小说”便从此落下了帷幕。这个一双明眸,微微有些驼背的老人,这个从不想和当今文坛一争高下的外乡人,却在诗酒书画、谈笑风生之中,用他的笔征服了北京,以至更广阔的土地和时间。

 窗外,雨大了起来,五月的雨落满我的眼睛。

 

园霖

/傅益瑶

 “鲤之过庭,必得父教”,这是孔子教诲儿子孔鲤的方法。这种过庭之教是中国教育,特别是家庭教育中最有魅力的特色之一。因为中国教育最注重变化气质,养育人格,只有在人格形成的同时,才能使知识和文化得到传承和创新。

 我从小就生活在“过庭之教”的环境里,虽不自觉,但父母的教诲,就随着一口饭,一口汤被慢慢地喂进来了。

 习惯了的东西一旦失去才会惊觉它的宝贵,才会涌出强烈的难舍之情。“文化大革命”最初的批斗打砸的浪潮过去之后,我被排斥在造反派之外,成了名副其实的“逍遥派”,无所事事,无所适从地晃荡着,就是在这个骨节眼上,我遇到了林散之老先生,是他让我重温了“过庭之教”的温馨。

 记得那是个夏天下午,我的表妹兴冲冲地跑来说:“林老搬到百子亭八号来了,我们去看他好吗?”我早就闻知林老——林散之老先生是位大书法家,可从来没有见过。此时我的妹妹和表妹都在练书法,于是我们就结伴去拜访他,而且百子亭离我们家很近,出门转个弯就到。

 林老住在楼下,他的客厅兼书房就面对着院子,里面是睡房,我们几个人说说笑笑地走到门口,往里一看,竟然没有人,于是我们便又热闹起来。待我们走到客厅里,忽然听到里屋有个低沉的却又爽朗的声音在说话,只见林老坐在藤椅上拿着把芭蕉扇笑眯眯地对我们说:“你们这一群真好像是从大观园里走出来的。”这一说又把我们弄得哈哈大笑。

 说实话,当时我看林老,倒有点像看刘姥姥,他的头是圆圆的,眼睛晶亮晶亮,也是圆圆的,一双眉毛,是长长的寿眉,仿佛也圆圆的,特别是他笑起来,两个腮帮子更堆成圆圆的,真是又可爱又有趣。在这间书房里与林老共度了许多时光之后,我才知道,自己才是书法这个大观园里的刘姥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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