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第十四期

2014年06月16日 11时21分 

跳到糠箩里 

 赵翼如
  《非诚勿扰》中有个镜头:某男孩说他的爱好是写诗,女孩们原本亮着的12盏灯,刷地一下子灭了!

  男孩和他的文学一同黯然离场。

  当初我从报社跳出来,也被人笑话:你怎么从米箩里跳到糠箩里?我说杂粮可把胃口吃开。

  乔伊斯认为,文学处理平凡的事物,那不平常和非凡的,乃属于新闻业。

  我适合在糠箩淘洗日常记忆。

  屡获大奖的作家周梅森、潘向黎,皆擅长从生活出发:“日常的才更本质”。

  被称为“文坛异种”的叶弥,出手不凡,其作品如《天鹅绒》,有柔韧绵长的伸展力。

  上一期,孟非写了《天梯上的爱情》,本期他续写的爱情在“桂花树下”——两个故事竟出自同一个中山镇!

  也出自同样的“糠箩”。糠箩比米箩有弹性,更宜做自由伸展运动。

  台上的灯灭了,天地间的诗还活着。
 

姜文总在阳光后

叶弥

  那年,姜文买了我的中篇小说《小女人》,我的女友们知道以后,不夸我的小说写得好,反而一个劲地夸姜文这个人好,为此她们还举了一些例子作为佐证,她们说得绘声绘色,声情并茂,所以我听着像是中央台在播放好人好事。由此我也知道,姜文是一个被女人们喜欢的男人。这说明,一个男人长得简陋一些没关系,只要他心灵美,照样可以成为大众情人。

  买了我的《小女人》以后姜文一直没有拍。后来我知道,他不拍的理由非常简单,因为他对我小说里女主人公的一个心理细节无法理解,百思不得其解,所以就搁下了。我当时听了他这么说,心里十分感动。我从未见过这么较真的人,他让我敬畏并由此对艺术的魔力赞叹不已。而且我还应该感谢他,他对艺术的执着态度毫无疑问地增强了我对文学艺术的信念。

  除了见识到姜文的较真,我也知道,姜文对女人并不了解很多,尤其不了解女人身上偶现的一种下意识心理,那是从夏娃身上沿续至今的遗传密码,男人们会把这看作病态,而女人们处之泰然。

  过了不久,姜文工作室的徐顺利给我打电话,说姜文多年来有一些精彩的构思,但是一直没有找到一个汇聚口。看了我的短篇小说《天鹅绒》后,一下子把这些艺术构思都联起来了。所以他们想买《天鹅绒》。

  我想,我的女友们都说姜文好,既然他那么好,我送给他也无妨。于是我对徐顺利说,买什么?送给姜文。

  后来就听说姜文开拍了。从开拍到放映,听说姜文经历了一些风风雨雨。其实这些都是必定要经历的,阳光总在风雨之后嘛!

  我去北京的次数很少,从出生到现在总共四回。一次游玩,一次开会,一次去看朋友,还有一次是到姜文的工作室去。最早去的那次是一九九六年的秋天,我与原来单位的主要领导闹翻,一气之下扔掉工作回家了。弟弟为了让我开心,就陪我去了北京。我从此对北京的红心萝卜念念不忘。

  我以为北京有两样好东西,一样是德胜门张老疯子的旧书摊,一样就是红心萝卜。老疯子的旧书摊早在一九五四年就被北京公安局取缔了。传奇的张老疯子,传奇的旧书摊,可惜多情总被无情误,无缘见到。但是红心萝卜我可以得到。

  于是,当姜文想送我一样礼物时,我要了北京的萝卜。不要多,三根就够了。但是我至今也没有拿到姜文的三根萝卜。

  我记得很久前看《芙蓉镇》,看到姜文在清晨沉寂无人的大街上扫地,扫着扫着,扫帚越来越轻,突然之间,扫地的动作变成了轻快的舞步,梦想穿过现实来到我们面前,带着我们的心脱离无比沉重的生活,飞升到一个宗教一样恬静神圣的地方。

  我对这一幕十分着迷,曾经模仿着跳起这种舞步。我承认我学得不是那么回事,但我已经感受到了某一种忘却的艺术,或者说是升华的艺术,感受到一个好演员所具有的稚拙、纯真和耐心。当我后来见到姜文时,我好像觉得他刚从空无一人的大街上跳完舞回来,放下扫帚,看到面前这么多似曾相识的面孔,一时间无法适应。

  除了三根萝卜,还想看一次他这样的跳舞。

  到了《阳光灿烂的日子》时,我又看到了姜文的稚拙、纯真和耐心。他堂而皇之地开展了一场介于成年和少年之间的游戏。他的幽默,时不时地闪现着恶作剧的味道,是他少年心情的流露。这同样让人无比着迷。

  但《阳光灿烂的日子》给我们传达的信息不仅仅限于这些东西,它是单纯的,同样也是复杂的,就像王朔的原作一样,单纯而复杂。说句题外得罪人的话——可惜了王朔,一条好汉,现在搞得这样简单了。

  姜文始终单纯而复杂,对艺术始终抱有宗教式的情感。我这么说好像是姜文隔壁的看着他长大的大妈。但是别人都是这么说的,我这样重复一下不算冒犯姜文。

  什么是宗教?宗教就是缓慢地细腻地耐心地精彩绝伦地进行一场感情释放。可怕的“现代”两个字,把什么都变成了快餐,所以宗教式的情感弥足珍贵。


桂花树下的爱情 
 孟非

  1937年的一天,江津中山镇一户姓雷的人家把九岁的女儿雷德明嫁到山顶常乐村一户张姓人家做童养媳。出嫁的那一天,在去婆家的路上,雷德明第一次见到村头那棵枝繁叶茂的百年桂花树,第一次闻到了满树的桂花香。

  嫁到张家后,雷德明过得很不好。不仅要干很多活,而且稍微做得不好还要挨打。那个年代,童养媳跟粗使丫鬟是差不多的。雷德明抽空跑回娘家诉苦,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的境遇也没有得到娘家人的同情。从娘家回来的路上,雷德明路过桂花树下又闻到了桂花的清香,她停了下来,把一肚子的悲伤都对着桂树说了一遍,然后心里就好受多了。从那以后,她只要受了委屈或者挨了打,就会来到这棵桂花树下哭诉。在张家做童养媳的那些年,桂花树成了雷德明唯一的倾诉对象和心灵依靠。

  有一个秋天的晚上,雷德明又偷偷跑到桂花树下诉说自己的委屈。过了一会,身后传来一个小伙子温柔的声音:“妹妹,不要哭了嘛。”她边擦泪边转过头去,一个年轻人微笑着递给她一块手巾。

  小伙子叫陈在良。雷德明后来才知道,陈在良已经悄悄注意她很久了。每次雷德明在桂花树下说话的时候陈在良就躲在不远处的老屋里偷偷看她,并悄悄地喜欢上了这个漂亮又可怜的女孩。陈在良长得英俊,有文化,人也和气,还是村里的会计。后来,雷德明每次来跟桂花树说话,陈在良都会在一旁陪着她,安慰她。

  两个年轻人就这样在桂花树下相爱了,他们在桂花树下约会,倾诉。很多年后,雷德明对别人说:“他很少对我说甜言蜜语,也没有送过我礼物。”他们的爱很简单。他们最喜欢在秋天,桂花挂满枝头的时候坐在树下,闻着花香,看花粒飘落。

  雷德明终于向张家人提出了离婚。在那个时候,离婚本来就很少,在农村由女方提出的离婚就更少了。雷德明提出离婚招来了张家人变本加厉的虐待,但是在雷德明的坚持下,1953年,她终于结束了那段痛苦的婚姻,如愿以偿地嫁给了陈在良。他们结婚的时候,也是秋天,屋外桂花飘香。陈在良在树下接了一簸箕的桂花,放在屋里。雷德明后来回忆说:“特别香,当时觉得自己好幸福。”桂花干了以后,雷德明用它泡白酒,每年都要泡三四十斤桂花酒,送给亲戚朋友,让他们分享这份甜蜜。结婚后没多久,他们收养了一个11岁的孩子叫陈相华。后来,他们没有再要孩子。

  1997年,78岁的陈在良去世了。雷德明把丈夫安葬在离桂花树不到二百米的地方。从那一年开始,雷德明每天都会来到桂花树下,坐在树下的大石块上,守着不远处陈在良的坟。冬天,有人会来砍桂花树的枝丫当柴烧,雷德明就会自己去砍一些柴,堆在树下,送给打柴的人,以此保护着这棵桂花树。一年一年过去了,邻居们都搬到山下去了,雷德明不肯搬走,她舍不得那棵桂花树,她仍然住在陈在良留下的那间有二百年历史的祖屋里,依然保持每晚喝一杯桂花酒的习惯。每天她有一半的时间都是一个人在桂花树下静静地坐着,偶尔跟树说说话。

  雷德明说,她会一直陪着这棵桂花树,就像以前,桂花树一直陪着她一样。直到今天,如果你去重庆的中山镇,还会见到满头银发的雷德明守着她的桂花树,守着她的爱情。
 


法雨寺
 人邻

  随显慧师傅上山,到山上天已黑了,只一点幽微月色。显慧的拍门声很重,是寺门极厚的缘故。这样的声音是颇要有些气力的。这样的夜色,似乎声音也有些黯淡。

  徒弟净了茶几,上茶时显慧已经在厨房里张罗饭菜了。

  饭菜应该平常,但端上来叫人有些意外。不只味道,色泽搭配也讲究。素烧香菇里加了红椒,茭白则配了绿椒。汤是冬瓜芫荽汤,汤清叶绿。加上显慧一共四个人,七菜一汤,饭是米饭。有些奢侈了。这是来客的缘故,平常绝然不会这样。

  只是吃饭,没有太多话。显慧几次劝多吃一点。余下的菜,显慧用干净筷子拨在一个盘子里,看来是要留到下顿吃的。

  晚饭后,徒弟送上水果,几个人闲聊,正说间,有钟声传来。外面没有灯,想是为了节俭。一个人沿走廊摸黑过去,听见暗处有抑扬顿挫的唱念。不时钟响一声,但天黑,看不见人。要走近了,才见一个尼姑面钟而立,左手执钟锤,念几句,撞一下。

  这种唱念,相传始于曹魏时代,陈思王曹植尝游鱼山,闻空中梵响,清扬哀婉,一个人听了良久,深有体会,回来摹其音节撰文制音,才流传至今。听着钟声走近,才看见钟极大,这样小一个寺,原本并不需要这样大钟的,只是为了钟声传得更远吧。钟声的好听,叫人想起寒山寺,想起张继的《枫桥夜泊》。羁旅的人,脆弱的心是禁不住那样悠长寂寥的钟声的。

  院子里传来打更声。还是第一次听见打更的声音,哒,哒哒,哒,哒哒。是木头的声音。打更的人并不说话。问起打更,显慧说,这是原先熄灯用的。有些很大的寺院,上百间房子,就这几下,才敲,忽地一下,灯就全都灭了。

  该是离开的时候了。显慧还要打坐,于是告辞。请显慧留步,显慧说:“门上了,得去叫门。山下那个门是虚掩着的,一推就开。”出门去,显慧合掌在门口相送,说,有空再来喝茶。知道寺里最重茶理,有谢茶不谢食之说,心里有几分感激。回头再看显慧时,她一个人立在寺门口,头顶只有一点微微月光。法雨寺那几个字,早看不清了。

  下得山来,见合着的两扇铁门,心里有些犹疑,但轻轻一推,显慧的话不错,果然是虚掩着的。人生大约和这门一样,也是虚掩着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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