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炳良:东宫之夜

2013年05月27日 08时14分 

  至今不能忘记,我宿于东宫的那些夜晚。 

  长长、长长的夜,长长、长长的静。静到这静仿佛不是今天的,是过去的;静到这静即或是今天的,我却仿佛不是今天的人。日光灯仍亮着,我也便要睡了,仍望着屋顶,那青蓝与朱红的绘制,叫做雕梁画栋,决然不是今天的,我却只能是今天的人。 

  恍如隔世,已然隔世,但还可以识得,东宫的今生与前世。时维公元一九八四年冬,我从乡下上来当一名编辑,一上来就住进“宫”里,真是不胜荣幸之至! 

  这南京中山东路三百一十三号,俗称“东宫”的这座仿古大屋顶宫殿式建筑,其时是省作家协会的驻地。这里本是南京军区档案馆,被作协租用后,档案馆也还在,收缩到了一楼,故门口依然有士兵放哨。所谓“东宫”也者,以其西侧另有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原中国国民党中央党史史料陈列馆,俗称“西宫”,——南京人习惯上是这么区分它们的。 

  这东宫西宫,可不是第六代导演张元拍摄的《东宫西宫》呵。他那电影里的同性恋内容,关我们的东宫西宫屁事。 

  东宫的正面,左右对称,各有石砌的台阶可上二楼。但由于作协也租用了一楼部分面积,为便于上下,也节省空间,作协启用的是背面的台阶。从那里上楼,马上见到一个个“格子”,“格子”里是作协所属各部门,而走廊仍很宽余;可见“大屋顶”之大。白天,大屋顶里是很热闹的。 

  到了傍晚,同事都回家了,大屋顶内骤然一静。我每每下楼,绕着大屋顶转一个圈儿,又转一个圈儿。东宫占地甚富,庭院深深,古柏苍翠。李璟(南唐前主)词:“玉砌花光锦绣明,朱扉长日镇长扃。”可是不对,我们早已把它打开了呀。走到东南墙角处看看,有一块大理石奠基碑,上面刻着由国民党元老吴稚晖题写、计三十七字的篆文:“中华民国二十五年三月二十九日中华民国国民党中央监察委员会奠基纪念 吴敬恒谨篆”(稚晖是他的字)。我第一次见到这块奠基碑时,心头一惊,这吴稚晖,可是我家乡武进人呀。 

  还有人告诉我,我白天上班、晚上睡的这间屋子,千真万确,就是当年民国政府监察院院长、大书法家于佑任的办公室。 

  我因而恍兮惚兮,我仿佛夜夜都住在“民国”。 

  嘁,这都是“前朝之事”了,我何不统忘却了它;我只须有眼前这间屋子,我便可以愉快地工作与生活。但我依然惶惑于东宫的静,即或“夜深人不静”之时,“宫”里还是静。令人难以置信,喧扰的中山东路就在百米之外,一夜间驶过的车辆正不知凡几,而东宫仍能静。东宫之“静”于我,犹之乎一种声音,有分贝,我能“听”到;“分贝”之外的汽车引擎声,车轮滚动声,人的喧哗声,仿佛没有分贝,我总也听不到。则东宫之静,又类乎一个“场”,我之受制于它,是因为我“在场”。 

  “静”的分贝里,俄尔会爆出哈哈的笑声,便是吴稚晖在笑了。这个吴稚晖,真是太爱笑、也太能笑了,为了随时随地、无拘无束地笑,可以一生不入官门。一九四三年,蒋介石邀他出任民国政府主席,被他推辞,理由是:“我见到什么都会不由自主地笑起来,万一我接见外国使节时,也不由自主地笑起来,这可怎么办呀?”蒋也拿他没奈何。是啊,笑也是他的权利啊。 

  极细微的声响,有点像于佑任在研墨,抑或毛笔在宣纸上书写。我猜想他存世的诗文与书法,有一部分是在这间办公室完成。那时陕西那个叫曾卓(其父当年是于佑任的卫士)的人,为一批于佑任的书法,与政协的纠纷案还没有发生。如果当时有这件事,我也许会听见于佑任说:“吵什么呢,不都是我写废的纸么?——捡就捡了,吵什么呢?” 

  这便是一九八四年的冬天,我的倾听的东宫之夜。 

  到了翌年春天,我的冬宫之夜不再孤单,苏童也住到办公室来了。我俩都是《钟山》的编辑。我喜杂七杂八乱说,苏童也愿意听,正好挣脱了冬宫堆积的静。故我尝言之,“下榻”冬宫,宜作竟夜谈。 

  这年秋天,不知是谁,通过什么办法,给编辑部的人一人弄来一只收录机。有一盘磁带,不知是汤国弄来的,还是綦立吾弄来的,大家如获至宝,很快每人翻录一盘。一到晚上,我和苏童就打开收录机,放那盘磁带,主要是听其中的一首摇滚,崔健的《一无所有》;直白的歌词,有别于“诗文”,也绝不“斯文”,听来那么高亢激荡: 

  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 

  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我要给你我的追求还有我的自由 

  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噢……你何时跟我走 

  噢……你何时跟我走 

  脚下的地在走身边的水在流 

  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为何你总笑个没够为何我总要追求 

  难道在你面前我永远一无所有 

  噢……你何时跟我走 

  噢……你何时跟我走 

  …… 

  我们似乎很快乐了;但也分明感到,一个过程还没结束,另一个过程又开始了。

文章来源: 责任编辑:陈进 【打印文章】 【发表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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